一五

田同之《西圃词说》曰:“古人名作中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盖三声之中,上、入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上、平、入也。其中当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勿用平上也。”此与万红友“上、入可替平,去则独异”之说相同。

江顺诒《词学集成》曰:“韵与音异。平、上、去、入谓之韵,喉、舌、唇、齿、牙谓之音,由喉、舌、唇、齿、牙之音可以配合宫商,由平、上、去、入之韵不能配合宫商。”江氏之所谓“韵”与“音”,似即田氏之所谓“声”与“歌”。我国之专门术语,多未经过共同审定以求划一之工作,比辞差异在所不免,且勿具论。但江氏所谓喉、舌、唇、齿、牙可以配合宫商,而平、上、去、入乃不能配合宫商,未免令人迷惑。独惜江氏并未进一步示人以能不能之方,不无遗憾。

江氏又曰:“填词入律,苟无弦索之变,北曲词至今亦可不变南曲。”原来江氏之音律学问乃如此,无怪其谓四声不能配合宫商矣。案北曲之兴,正以当日之入主中夏者乃漠北民族,发音之缓急轻重,词不能按,乃制北曲。然而北方无入声,四声阙一,不适用于南方,乃生南曲。假令如江氏所言,四声与宫商无关,则古人亦何必不惮烦而委曲迁就也。至于“苟无弦索之变”一语,尤为大奇。歌曲随弦索乎,抑弦索随歌曲乎?主从不辨,其蔽也愚。江氏又曰:“词即乐府,庙廷用之,又何曲之变哉。”案词虽亦称乐府,但庙廷上所用之乐府,决非如两宋之词。平调、清调、瑟调、鼓吹、横吹及郊庙宴飨等乐歌,虽与后世之词有几许因缘,但小令、引、慢等靡靡之音,定非用以奏诸庙堂者也。至于词曲之转变,全出于娱乐之需要,与朝廷制礼作乐之动机曾无关系。东涂西抹,貌为渊博以吓人,殊非学者态度。总而言之,江氏抹煞四声阴阳而侈言音律,无论如何,恐亦不能自完其说。

江氏又云:“玉田所举之《惜花词》,‘深’字不协,改‘幽’亦不协,再改为‘明’字乃协。‘深’‘幽’‘明’三字同是平声,而或协或不协,足征四声之与五音毫不相涉。”此真乃门外汉语。“深”“幽”“明”三字虽同是平声,但“深”“幽”二字乃阴平,而“明”字则阳平故也。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曰,“折”乃高半格,“!”乃低半格。案“折”之音符为“”,“掣”之音符为“リ”,恰如五线谱之“”与“”,音乐本乎天籁,原理原则,曾无古今中外之分。

陆次云述曲工金叟之言曰:“字有四声,度曲者四声各得其是,虽拙亦佳。如阳平拖韵稍长即类于阴,阴平发音稍亮即类于阳。”(见《湖杂记》)谢章铤曰:“音乐之道,儒者解其义而不习其器,乐工习其器而不解其义。故乐工鲜能著书,而儒者之张皇楮墨,只如话钧天、望神山,持论愈高,实用愈少。至今日则文人多哑而乐工多盲,虽有妙制,辄遭荼毒,非出删其句即句更其字。”(见《赌棋山庄集》)“哑文士”“盲乐工”之喻,实为昆曲衰落之本源。

葛长庚《玉蟾诗余》有《菊花新》九首,长短不一,平仄互协,一韵贯彻,甚似元曲之散套。徐诚庵谓《菊花新》一调以宋仙韶院中“菊部头”得名云。案张子野集有《菊花新》一首,为大吕调,五十二字,与葛作九首全不相同。葛长庚号白甫,南宋光宁间人,学道于武夷山,有封号。

元曲散套,乃以同一宫调而曲牌各异之诸曲合组而成。此九首虽长短各别,而皆以《菊花新》名。若以赵德麟之十二首《蝶恋花》例之,则此较为活泼矣。要之河水汤汤,必有泉源,元曲之发生,亦必非突然转变无根而植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