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殊室随笔
- 梁启勋著 段双喜标点
- 1596字
- 2021-06-02 16:06:53
二五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两句“禄在其中矣”,上句是承“学”(干禄之学)字出来,与下句之意义恰相合,可无疑义。唯“耕也,馁在其中矣”一句,颇费解。馁,饥也,饿也。若云“耕也,饱在其中矣”,则与“学也,禄在其中矣”,庶几可以意义相称,分量相等。若云人类原是为馁而后耕,然则为禄而后学乎?必不然。且与“在其中”三字不相应,是不可解。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二语,亦颇费解。若曰,食只求饱,而不为口腹之欲;居只求安,而不为宫室之美,斯可矣。居无求安,等于卧薪;食无求饱,何异尝胆?薪胆生涯,若偶一为之以自惕励,犹可言也。人人如此,终身如此,是何为者?朱注释作“志有在而不暇及”,有所未惬。士无日而不志于道,则是终身无温饱之时矣,恶乎可。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两句平列而整齐,是取譬之辞。上句之“不以其道”,谓傥来之物,君子不取,意义甚明。下句之“不以其道”,则谓无妄之灾,君子亦不避,则费解矣。为气节而甘贫贱,是以其道而得贫贱也。君子安之,夫复奚疑?若横逆之来,只宜与岩墙等量齐观,去之唯恐不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宋儒之于此语,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何者为既发未发,孰为性而孰为情。愈辩愈远,愈读愈糊涂。此之谓不得要领。且勿管其既发未发,应先究喜怒哀乐之为何物。
偶为外界之事物所冲动,而发生种种不同之情绪,便是喜怒哀乐。当其未冲动之先,灵明只是空如无物,静如止水,故曰中。中也者,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之谓也。情绪之为物,其态万千,如喜怒哀乐、爱恶欲、贪嗔痴、疑、惧、怜、惜、悔、恨、怨、敬、狂、妒等皆是也。所谓喜怒哀乐,举其大概而已。发也者,乃被冲动而发,即所谓“念”。念无定态,一视冲动之原动力为何如。朱晦翁以为未发谓之性,既发谓之情。性、情二字,只是如代数之符号,用以便于行文,无斟酌之必要。在未被冲动之先,既属空如无物,静如止水,可见并非有种种形成之喜怒哀乐等蕴藏于内,待时而动也。情绪既以冲动而后发,则情态当然因依原动力而起变化。为忠孝节义所冲动,使人起敬;为奸淫邪盗所冲动,令人生恨。原动力若为复本位,则可以使人同时起几种不同之情绪。譬如观梅兰芳之《霸王别姬》,则敬、爱、怜、惜四种情绪可以同时并起。所谓“可歌可泣”,则其冲动之原动力必甚复杂可知矣。
由此言之,则性善、性恶论,自孟、荀以迄于明儒,汗牛充栋,无乃辞费。灵明本是静如止水空如无物,更有何善恶之可言?偶然发生善念或恶念,只以冲动之原动力来路不同,而所发生之情态因之异殊耳。此乃冲动力之善恶,非性之善恶也。譬诸一人,于暮夜见一黑影以为虎,射杀之,既察,则其子也,乃抚尸而恸。同是一人,偶为猛虎之观念所冲动,遂起杀机。杀,恶性也。既而被其亲子之尸体所冲动,即生恻隐。恻隐,善性也。若是者,果与性善性恶何涉哉?冲动之不同耳。
“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此《大学章句》也,行文甚奇,三句似是平列,而意义不相连属,试分别释之如下。
“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此二语极言牧民者可以操纵人民之意志,乃极端的赞同领袖主义,即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是也。其意若曰,人是群居动物,服从领袖,其天性也。只要有一领袖为之向导,可以随便左右而进退之,无不如意。善与恶,仁与暴,了无差别,真可谓极端之极端矣。此章乃言齐家为治国之本,立论自应如是。
至于第三句则不然矣。“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力言人民有自由意志,不可欺也。是极端的赞同民治主义。其意若曰,人各自有其别择性,好恶有则。因其所好而好之,庶几可以为治。如反其情,虽严令亦难相强。若一意孤行,强其就我,势必至于横决,斯亦极端之极端也。三句衔接,而含义恰相消,是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