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与萨瓦托对话》
……因此,欧洲的现实变得比美洲和非洲丰饶:经过几百年的时间,欧洲的每个角落通过成千上万艺术家的劳作,都变得繁荣富强起来。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风光,而是创造者辛勤劳动的结果,是他们使得那里风光更美丽,赋予那里的风光以灵魂的属性。假如福楼拜不让包法利夫人住到诺曼底的鲁伊小村里,那里就只是个普通村庄而已。也就是说福楼拜自己的精神居住在那座村庄里了……
(摘自《博尔赫斯与萨瓦托对话》1975年1月11日)
我写下这个题目,想起了玛格利特·杜拉斯的一个小说,想起一个法国女演员对着黑夜里的流水轻轻喊道:“鳟鱼,她说”。也就是说,她喊的其实是,“毁灭,她说”。
《博尔赫斯与萨瓦托对话》是一本小书,2002年春买到时读了第一遍,并且非常激动,向我的朋友们讲述。当然,我的朋友们并不对此感到惊奇,他们大多对博尔赫斯有着很深的了解,而我则不然。对于一个骄傲而无知的人来说,阅读博尔赫斯是一味最好的解毒药。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博尔赫斯都是骄傲与无知的对立面。骄傲与无知的对立面就是智慧。
现在,我又有胆子大言不惭地说,博尔赫斯是一个没有胆识、缺乏行动能力的作家,他的作品缺乏最根本的生命力和热情。但这个话只有让卡夫卡这样的大师来说才是有道理的,人们学会了报纸头条上大人物的说话口气,却并没有这样说话的基础。拥有博尔赫斯那样的勇气,是需要我们付出毕生努力的,在达到他之前,先不要再说更多。
世界上有很多种智慧吗?不应该用“种”,不应该来分类。有很多个智慧,可以这么说。
这本书,是一本简单的、朴素的书,它的装帧非常平和,它可以躺在一个最好的书店里,被人们不断地注意到,即使在特价书店里,它也是合理的,有着本身的面目。它最应该出现在一个爱读书并且谦逊的人的书柜里,并不需要经常被拿出来,也不需要被反复摩挲,它不会是一本让人终生难忘的书。也不应该被人热切地推荐,它是一本充足的书,有充足的一切,毫无欠缺。它应该被仔细阅读,但不应该被狂热地对待。
这里面的每一个话题都是丰满的,都是经过斟酌的。上面我引用了其中一次对话时,萨瓦托说的话。那段话是精彩的,但不应该用精彩来形容,因为那其实是简单的、平实的道理,对一个有智慧的人来说是必然遭遇的问题,也是理应得到的答案。但却并不简单是答案这么简单,对于一个问题来说,答案只是一个形式。一个问题期待被解决。甚至,问题并不是问题本身,当问题被描述出来的时候,它是一个样子。在被描述的背后,是无限的解决和未解决,实现和未实现,存在和未存在……
只有一种东西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情感。但这本书里,博尔赫斯和萨瓦托没有谈很多关于情感。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了,怀疑神,或者对长篇、短篇的小说意识……基础是情感。情感不可磨灭,不可能被任何别的因素所抵消。当它强烈它就是强烈,当它虚弱它就是虚弱。
从对话一开始,两人就确定:不谈政治,不谈日常生活琐事,要谈“永恒性的话题”,即文学、艺术。他们都不相信报纸上说的那些“大事”,再说,“大事”和“小事”都是相对的,就“大事”本身而言,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事后才觉得重要起来的,发生的时候人们可不知道”。
最后,是尊严。他们的对话进行了七次。年轻时他们是朋友,有二十年他们不再互相联系。政治的观念、历史的观念让他们互相远离。当他们老了,有一天,偶然相遇在一个书店里,他们回想起年轻的事情,既惊讶又激动。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一个天才的念头让他们再次聚在一起,谈一些有意义的话题。
第七次对话结束,1976年本书出版;书中的两位主角从此再也没有打听对方的情况。事实上,他俩并不是朋友。
2004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