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尘几录》
我这个人,脾气很不好。动辄喜欢攻击别人。前两天和别人一起出去,吃饭时仿佛同行的人故意要吹些耳边风给我听,说某某人总以为自己了不得,总以为别人不如他,所以如何如何……我听着很不是滋味,心想你们俩和我也是熟人,何必这样呢?可以给我提意见嘛。但其实,人家若给我提意见,我肯定要发火。因此,再次下定决心要改。奈何决心下了还没几天,竟然又想要攻击别人。然后我又给自己找理由,我这是给别人提意见嘛,我不吹耳边风。其实呢,枕头风倒是挺好的,很艳情的样子,又比马上风要高级一些。话说枕头风也是古已有之的,《红楼梦》里不是有枕头边加屏风的讲究吗,枕头风吹多了,是会头疼的。《围城》里也把老婆叫作headache,所谓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枕头风吹多了会头疼,如果不在枕头上吹风,就胃疼,胃是神经性的器官,所以还是吹枕头风的好,反正要疼,不要全身性的转移扩散。
扯得太远,还是说陶渊明吧——却实在远,因为不是艳情诗。我其实喜欢艳情诗的,但艳情诗不用讨论,就好比艺术电影需要讲座,看AV却从来只需要了解找片门径,用不着鉴赏指南。说陶渊明,就好比放掉最有味道的艳情诗,专门来谈艺术电影。继续拉扯一下,我满喜欢苏味道,好比苏州的味道。苏州的味道不大好,所以简称苏味道,这样人家以为是讲的八大菜系。
苏州菜也不好吃,油焖茭白我爱。茭白好,胖胖的,好像很白痴的样子。我就喜欢白痴,陶渊明就有一点白痴。
我有一阵迷海外汉学,现在也迷,但现在呢,是偶尔迷一迷,以前是一个比较长的偶然时段,总有三五年。海外汉学的好处是陌生化,都是普通的道理,被不明白的人一讲,实在是好玩。比如那个写金庸的,再比如《北京共识》,这些不是严谨的海外汉学,至少还没学科化,但话说回来,日本中国学也是在功利的基础上自成一家。我喜欢谢和耐,我也喜欢高罗佩,最好的是老高的《秘戏图考》,好辣的名!可惜内容一般。但我不喜欢斯蒂芬·欧文,我倒是喜欢斯蒂芬·金,可惜他不搞汉学。搞汉学的里面,斯蒂芬·欧文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一个女的,叫作奚密,但又似乎还不能算进汉学,因为汉学是讲死人的事情,奚密都是搞活人。等她把那些人搞死,她就可以做汉学家了。所以我这里提前不喜欢作为汉学家的她,是有先见之明的。
斯蒂芬·欧文的不好,一是他不懂中国古代诗歌,都是胡扯,二是他欺负大家迷信海外汉学,老是写书给中国人买来看。他欺负中国人多,总有那么大的市场。像他写得这么差,在国外是不大好卖的,何况又是诗歌、古代,但中国人多,他又是外国人,特别能满足大家的虚荣心。我也很虚荣,所以我也读过他不少书,但是都不喜欢。我还不喜欢他的中国名字。宇文是个胡姓,不算正宗炎黄子孙,既然都是胡人,何必改来改去换名字。
斯蒂芬·欧文还不好是他娶了个坏老婆。本来可以原谅他的,奈何老婆继续糟蹋他。娶了坏老婆的还有赵毅衡,本是个有贡献的翻译家,奈何看上那么没姿色的虹影。虹影啊,还不给他争气。现在好了,老婆红了,自己废了。斯蒂芬·欧文没被老婆废,但也快了。我恨田晓菲给自己起名字叫宇文秋水,真是俗气,还有秋水堂。再譬如要叫秋水,就不要穿红衣服嘛,哪有秋水是红的,那是流血漂杵。也不能戴眼镜,透过玻璃镜片的,还能叫秋水?总之就是不满意她。但今天我最不满意的都不是这些了。
昨天上午在山上堵车,四千多米的草甸上缀鹅黄的花,远处起伏深浅的绿,还有云。然后,虽然正午阳光好,却落下大点大点的雨,一滴一滴实在有劲。我于是翻开《尘几录》继续看。书是去年就给了,我却拖拉着不写稿,最后又变成一桩书籍诈骗案。稿是没写,书也没看完,但总有一天要看完的吧,何况还是写陶渊明这白痴。费里尼在罗马住医院,倒死不活,谁都当他是个宝,他的发小却叫一个伙伴去城里“看看费里尼……告诉他,他是个小白痴”。真是良药,且不苦口。
前面废话好多,我是说《尘几录》。我这人有习惯,能换钱的文章要认真写,不换钱的坚决不认真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谁看都不给钱。就是故意要乱写。钱么,很要紧的,我为五斗米折腰,四斗半可不折。继续说《尘几录》,前面废话好多,而且还要钱的,真不好。既然要折腰,就要折得实在。到处乱折。不好,不看。但还是看。
譬如“悠然望南山”和“悠然见南山”,“望”与“见”就算是古已有之的公案,这里几千年了还要让它继续诈尸,总要给个理由,不能想当然。大约田晓菲是不懂得文献学的。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田晓菲却认定一个“见”字,说“‘见’字之重要,在于它是一个意识形态的选择”。虽然道理上也说得通,却犯了文献学“代古人立言”的大忌,全无考据,只凭臆断。所谓校书如扫落叶,越扫越多,就是说的田晓菲这样人吧。搞得满地都是落叶了,难道还想去做清洁工,延长产品链吗?所以我就直接翻过前面,看附录的陶小白,乐一乐。
陶小白这人好玩,“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我就想起陈子昂。我看陈子昂很帅,至少很霸道。霸道就可爱,譬如说我。当然咯,他也追求伪科学,但那时候连科学都没有,所以谈不上伪。说他伪科学是后人鞭尸。鞭尸是不道德的,虽然可能很有快感。我就不鞭尸。小时候最喜欢陈子昂《感遇》,一个是“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恨不得自己也是个贵公子!“位卑未敢忘忧国”不高明,因为可以通过报国来发家致富,动机不纯。但贵公子好呀,再想班固“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还是贵公子好。最喜欢“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痛快,而且是从繁华地带去塞外边地,更是有气魄。不过呢,陶小白倒也不丢脸,因为他不是写报国,而是吹牛。“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几句读来,好像小孩子吵架:一个说,“我哥哥是解放军!”见对方还不怕,就追加一句,“他有枪!”但是人家还是不怕的呀。陶渊明却也就罢了。吹牛嘛,真把人吓倒了,就是犯罪。
但是他一讲道理,一正儿八经,一中年写作,就不行了。不能发忧古之思啊,不是这个气质,就好比不能让王力宏演小武。他也想哲学一点,思想一点,但是不合适。所以说,田晓菲引用引用席慕容、三毛什么的,从小女人散文写到老女人散文,是对着路了。要写陶小白,她就不合适了,她没幽默感。那怎么行?《五柳先生传》是陶小白的幻想嘛,他其实满心都是焦虑。不焦虑的人哪能注意到南山啊菊花啊豆子啊什么的?不焦虑的人都在酒池肉林。到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还想当葛天氏之民,还要问人家:你看我像不像葛天氏之民?太不自信了,不自信才能写好诗。因为诗歌就是通过语言,实现对现实的颠覆和重构。说白了,就是胡扯呗。和我写这个文一样,属于不拿钱,就不折腰的那种。拿钱的诗另说。“若非群玉山头见,疑是瑶台月下逢。”真是肉麻得要死。是我,谁拿这样诗给我,我都要说:你不要写奇怪的诗给我,因为我们没有萍水相逢过。
再来说昨天山上下雨,我在路上诗兴大发,读陶小白的故事。“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嗳,我忽然想到,要是有人姓陆,就可以叫陆成江,很厉害。看起来很一般的名字,简直是李建国,却很厉害。女生都有个坏毛病(经我不可靠考证过),喜欢幻想自己以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有个同学当时男朋友姓丁,就说:哎呀,我女儿要叫丁柔然。又问我,你孩子要叫什么呀?我说,我不知道呀,既然你孩子叫柔然,我的就叫月氏吧,反正龟兹是不叫的。我一会又想想,说,可不可以嫁外国人呢,这样我孩子可以叫吐火罗。她不理我,想想却说,你要生个双胞胎,大的叫大月氏,小的就叫小月氏。我不识趣地叹气说,怎么好像大头党和小头党啊……其实,后来我还想:要是先生了个私生子,就叫吐火罗,后来红杏被拽回墙,再生就可以叫真正吐火罗。但是我没跟她讲,这种事情怎么好讲呢?
但是陶小白就敢讲,什么都不怕,小白就是这样的咯。主席说,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陶小白好认真。前面说“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你想人家,人家都不来。后来接着说“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人家都不来了,他还想和人家谈人生。最后还扭着不放,“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人家都不理你了,你还说我也是有人可理的哦,但是我就是想你嘛。这样真可怕。有个男生真可怕,到处追着找我同学,她说:哎呀,我们不合适嘛。那个男生说:有什么不合适?你说,我改。真可怕。但是我却喜欢“狂童之狂也且”!又比如,“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是有女孩子的骄傲在的。不过女孩子也真脆弱,《山鬼》前面还“子慕予兮善窈窕”,好得意的样子;还“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体贴得到家,什么都考虑到,还知道反思;后面才几分钟人家没到,就“君思我兮然疑作”。真是千变万化。幸亏我不是男人,要不这辈子怎么过啊!不过大多数男人好像也就这么过了,所以做女人更是惨。你然疑作了半天,人家根本没注意到,还说:啊呀,你气色不大好,在公司被人暗算了吧?哪里被人暗算,都是被自己暗算的。
但是这诗后面,田晓菲还是好大胆子地写笺注,“以语所安,所安云:此诗反用《论语》开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意”。好悲惨的家庭生活!一家人有一个傻瓜不可怕,怕就怕在全家都是傻瓜。而且顶不喜欢把傻瓜家的生活拿来晾,就像《楚门的世界》一样,好残酷。田晓菲还说:“陶渊明向来被视为与大自然水乳交融,代表了所谓‘天人合一’的中国文化特质,但是细读《停云》,我们看到的只是人与自然的对立与差异……这首诗不是悲哀的诗。虽然雨水连绵,但这是春雨,不是秋雨。”但所谓秋雨的象征意味,也是大量文本累积的结果,现在她却倒置因果——话说回来,哪有什么因果。我一贯相信,世界上本没有因果,说的人多了,就成了因果。不可知论万岁。蛮好一首诗,让她给搅得,我于是丢下书,爬到车外,在山顶的雾里散起步来。愿言怀人,舟车靡从,倒是真的,因为这里山路上在堵车。不过我也不愿意想要和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有时间干吗不弹弹琴跳跳舞?
孔子也喜欢: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但是我不大喜欢小孩,太多不行,大人戴帽子也不好,最好就是在路上走走唱唱,还可以随时手舞足蹈,真是很不错。
2008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