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玫瑰之名》
哲学让人终归面临绝望。或者不如说,绝望终归引领人走到哲学那里。《玫瑰之名》:
开篇伊始是圣经,祈祷圣经,圣经即上帝。开篇是上帝,每一个虔诚的修道士的本分是每天以唱圣歌的谦卑,重复从不变化的生活。可以说这种活动具有无可辩驳的虔诚,现在我要逐字复述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不敢添枝加叶,好像要留给寻求符号的人阅读(要是魔鬼起初不出现的话),以便可以做译解这些符号的祈祷。
好的文字,即使是另一种语言,通过翻译也可以传达出它的节奏、速度和音高。正是这样。“祈祷”的反复,“虔诚”如同线索串起黑珍珠,魔鬼终会出现,“要是魔鬼起初不出现的话”。怀疑本身便值得怀疑,因为怀疑即假设一个确定性的真实。基督不怀疑,基督只相信。祈祷上帝,则坚信魔鬼必然降临,“要是魔鬼起初不出现的话”,信仰上帝如同信仰魔王。真相大白于世之前,日复一日静修祈祷。除却祈祷,再无其他,方是虔诚者的本分。二元论者声称他们信仰两个上帝,一个创造了非物质世界的慈悲的上帝和一个创造了物质世界的邪恶上帝。人总能为世界的脆弱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找到似乎真实的根据。而世界竟然远非脆弱,仅仅是其强悍命定了人的脆弱。脆弱让人疯狂:开初,他们建不能成功的巴别塔,意欲走近上帝质问他;上帝昭示了人的处境,人便自相埋怨,无望而沮丧。因此会有这个故事:有人在恐惧中睁大双眼,有人在黑暗中为基督而战。
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冰雹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打击……
第五位天使吹号……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有能力赐给它们,好像地上蝎子的能力一样……这痛苦就像蝎子螫人的痛苦一样……
第六位天使吹号,我就听见有声音从神面前金坛的四角出来……
在第七位天使吹号发声的时候……我先前从天上所听见的那声音又吩咐我说:“你去,把那踏海踏地之天使手中展开的小书卷取过来。”……他对我说:“你拿着吃尽了,便叫你肚子发苦,然而在你口中要甜如蜜。”
(《新约·启示录》)
世界的符号,是一所修道院,一座图书馆,乃至一间厨房。幽暗的厨房角落里,漆黑眼睛的农家女,那也是世界的一个象征。暗示无处不在。人的一生正是在密实整饬的暗示之网中穿梭。远非自由。
在界限之内,随心所欲!
符号的符号甚至也可以是一本书,或者一匹黑色高贵的马。除却那颗硕大的牛心,那个物质世界的明证,关于贫穷、饥饿、世俗的甜蜜爱情和最原始的交换。
萨尔瓦托,一个流浪行乞的异端、“无知的人”、信奉苦修的赎罪者,他所使用的语言是所有语言的母亲,又或者说所有语言的私生子,这种语言粗暴、妩媚并且贞洁,永远不可重复。语言使用一次之后永远消失;但又并非不复存在,它存在于各种语言之中,“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啊,这样蹩脚的譬喻。
还有那让年轻修士阿德索倾心难忘,让他获得罪孽的无名女子,她使用阿德索似乎耳熟的语言,似乎能够了解这些意思,意思不过是符号背后的所指。在所指面前,符号是那么苍白。那么威廉呢?通过知识获得解放?那不过是一句谎言,却是符号化世界中的最后一句谎言,否则将要直接面对一个残酷的真实世界。
上帝是世界的符号,二元论者的两个上帝则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世界的两面)的符号。上帝是符号之上的符号。但,那是苍白的,让我们再度回到那颗硕大的牛心。
修道士们为了抽象而战,当然,如果基督也是抽象那未免残酷。这些关于基督的残酷力量正在成就这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正是世界的符号。符号的中心是物质,它因此而空虚。世界,基督教世界,佚名修道院,符号的道路在这里分岔:一条通往图书馆,一条通往厨房。
图书馆的内部是瞎修士约尔格誓力禁绝的亚里士多德《诗学·卷二》,那符号的符号。
厨房的内部是温热、可食、连接着修士与农家女之间复杂关系的牛心,那为符号世界所反映的琐碎真实。
抽象的罪孽来自于禁书,但是残酷,凶杀案乃至一个伟大图书馆的焚毁;具体的罪孽来自于肉体(人的,和牛的),温情甜蜜,为理性所遗弃,为别的罪孽所遮蔽。
阿德索在垂死之年记下了修道院中七天中发生的七件惨案,记下了中世纪的宗教斗争,记下了学者威廉对世界睿智的认知。他也没有回避那件与他自己有关的罪孽,在这些血腥、较量中间,这中世纪常见的“小意外”无足轻重。真实的事件无足轻重。
辉煌的事件是图书馆的焚毁,使人悲哀的是无名女子的火刑。他们注定将在大地上受苦。图书馆,这通往天国的第二座巴别塔,其实与上帝无关——与上帝无关的事件是不存在的,事实是那塔并不通往天国,也不通往地狱,上帝与魔王都不会降临世界,因为这塔,这世界的符号,将由上帝与魔王分别的(也是共同的)仆人点燃。
七雷发声之后,我正要写出来,就听见从天上有声音说:“七雷所说的,你要封上,不可写出来。”(《新约·启示录》)
威廉在世界的边界之内追问,获得智慧的乐趣,只要不向上做非分之想,在天空之下,人有无限的自由。然而他们认识了符号,一个假设竟然触到了真相。老阿德索垂死,却决非昏聩,他只是在真相的符号面前,在大地的死亡之舞面前,给出一个黑沉沉的希望:
老人说,他“不知道在他写的字句里是否含有某个隐喻,甚或不止一个,乃至许多,要不根本就没什么隐喻”……
他这么说着,死去。
翁贝托·艾柯隐藏在这一切后面,他说,他只是想借一个故事谈谈符号学,科学地认识世界。如果真有上帝,如果魔王真要降临——人已经忘记了这回事;可是,那又如何?
2003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