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春雪
- (日)三岛由纪夫
- 4076字
- 2021-06-03 16:31:46
七
上学时,清显邀请本多第二天去“帝剧”看戏,本多尽管觉得陪伴两位王子多少有些拘束,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当然,清显没有告诉朋友,在那里将会“偶然”遇见聪子。
本多回到家里,晚饭时把这事对父母说了。父亲虽然并不认为所有的节目都值得一看,但想到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应该再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大审院的判事ah,住在本乡ai的宅邸,这是一座保有众多明治风格西式房间的住宅,至今充满严谨的家风。家中有好几名学仆,书库和书斋的书籍堆积如山,连走廊上都摆满了书脊印有烫金文字的精装珍本。
本多的母亲是个毫无情趣的女子,担任爱国妇女会的干部,因为松枝侯爵夫人对这个组织的活动一向不很积极,所以,她看到自家儿子和松枝侯爵家的儿子格外亲密,心中并不痛快。
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她的儿子本多繁邦,无论是学习成绩,在家用功的表现,还是健康状况,以及日常循规蹈矩的言谈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她在家里家外,都为自己教导有方而感到自豪。
这个家中所有的东西,包括细小的家什用具,一律堪称典范。大门口的盆松、写有一个“和”字的屏风、客厅的烟具、缀着穗子的桌布,这些自不必说;还有,厨房的米柜、厕所的手巾架、书斋的笔盘以及文镇之类,都保持着无法形容的典范的形式。
家人谈话也是如此。朋友家里往往遗留这样的风气:家中必有一两个有趣的老人,常常讲些故事给人听。比如,看到窗外有两个月亮,大声叫骂之后,一个月亮现出狐狸原形逃走了。讲的人一本正经,听的人信以为真。可是在本多家里,处处受到家长的严格监视,即使是老婢,也禁止讲述这类蒙昧的故事。长期留学德国攻读法律学的家长,信奉德国的理性主义。
本多繁邦常常拿松枝家和自己家相比较,发现不少有趣的现象。对方家里过着西方式的生活,家中舶来品数不胜数,但家风意外陈旧,积习难返;自己家里生活虽属日本风格,但精神方面多具西洋色彩,父亲对待学仆的态度,也和松枝家完全不同。
这天晚上,本多预习完第二外语法语之后,打算先行获得一些大学课程的知识,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对任何事物都爱追根求源的性格,开始浏览丸山书店寄来的用法语、英语和德语写作的法典解说。
自打聆听月修寺门迹的说法时起,他就觉得自己对平时所倾心的欧洲自然法思想学习不够。这种思想始自苏格拉底,通过亚里士多德深刻统治着罗马法,中世纪又由基督教精密地加以系统化,又为启蒙时代带来一次所谓“自然法时代”的流行热潮。如今,虽然暂时处于衰微时期,但两千多年来一直随着变化无穷的时代风潮波浪起伏,每次都袍服炫烨,焕然一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具有永恒生命力的思想了。或许,其中保有欧洲理性信仰最古老的传统。然而,正因为越来越强韧,本多不能不认识到,这种明朗的富有人性的阿波罗太阳神般的力量,两千多年来总是受到黑暗势力的胁迫。
不,不仅是黑暗势力,本多还认识到,光明也会受到更加炫目的光明胁迫,不断洁癖性地排斥较之自己更加光明的思想。包含黑暗的更为强烈的光明,还不是终于被法制秩序的世界吸纳吗?
话虽如此,本多并未受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历史法学派,以及民俗法学派思想的束缚。明治时代的日本,固然需要由这种历史主义所产生的国家主义法律学,但他反而转向法的根本所具有的普遍真理,醉心于目前并不流行的自然法思想。同时,他也想探知普遍的法所包摄的范围。如果法超越希腊以来受人性观所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进入更广泛的普遍真理(假若存在这样的真理)的话,那么法本身也许会自行崩溃。本多一心想走进这个领域,任幻想自由驰骋。
这的确是年轻人颇具危险的思考。但是,罗马法的世界,犹如光明的地面明晰地印上浮现于空中的几何学建筑的影像,他一旦对自己所学的现代实定法aj背后所矗立的这种影像感到餍足之后,自然就会摆脱明治日本忠实的继承法的压迫,时时将眼睛转向亚洲别的广阔的古老的法秩序。
丸善书店寄来的L.德隆肖的法译本《摩奴法典》ak,有些内容可以很好解决本多的疑问。
《摩奴法典》或许是公元前二百年至公元二百年间集大成印度古法典之大宗,在印度毗湿奴教徒中,至今依然保持法的生命。全书十二章二千六百八十四条,宗教、习俗、道德和法,浑然而成为一大体系,自宇宙起源说起,至盗窃罪和继承法为终结。如此亚细亚之混沌世界,同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那种整然有序的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相照应的体系,实际上表现了显著的对比。
然而,正如罗马法的诉权和没有权利救济等于没有权利这一现代权利概念相对立一样,《摩奴法典》也在关于威严的王和婆罗门法庭仪容规定之后,将诉讼事件限定在负债不还等其他十八项目之中。这种干枯无味的诉讼法也有着这样的描述:王要知道根据事实审理是否正确,被比喻为“犹如猎人依据血滴寻求负伤的鹿的巢穴”;又如,列举王的义务,将王为王国施以恩惠比作“恰似印陀罗于雨季四月普降甘霖”。本多被法典独特而丰丽的影像迷住了,一口气读到既非奇特的规定亦非宣言的最后一章为止。
西洋法的定言命令,永远服从人的理性,但《摩奴法典》将理性无法测知的宇宙法则——“轮回”,作为自然而然的道理深入浅出地提示出来了。
“行为产生于身体、语言和意义,也产生善或恶的结果。
“心于现世同肉体相关联,有善、中、恶之别。
“人以心之结果为心,语之结果为语,身体行为之结果受之为身体。
“人因身体行为之错误,来世变为树草;语之错误,变为鸟兽;心之错误生为低等阶级。
“对于一切生物保有语、意、身三重抑制,又能完全抑制爱欲、瞋恚的人,可获得成就亦即究极之解脱。
“人必须正确运用自己的睿智,根据个人灵、法与非法规定自己的志趣,经常留意法的获得。”
这里,虽然也像自然法一样,将法和善业作为同义语,但不同的是,其根据是凭悟性难以解释的轮回转生。从另一角度来说,不是诉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种报应的恫吓,较之罗马法的基本理念,可以说是对于人性少有信赖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进一步钻研这个问题,也不打算深入古代思想幽暗的底层,但作为法律学学生,既要站在确立法的一方,又无法摆脱对于现在实定法的怀疑或不满。他发现,目前实定法烦琐的黑暗框架和二重结构之中,经常需要自然法神的理性,以及《摩奴法典》根本思想中比喻为“白昼澄明的蓝天”“群星灿烂的夜空”那样广阔的展望。
法律学诚然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连日常琐末行动皆一并网罗殆尽,同时自古又向星空和太阳系撒开巨大罗网,它从事的是一桩极尽贪欲的渔夫的工作。
耽于苦读,忘记时间之推移的本多,到了应该就寝的时候了。他担心睡眠不足,明天脸色难看,影响清显的盛情邀请。
一想起那位美貌、谜一般的朋友,他就预测自己的青春将会如何过于单调无奇,不能不感到浑身战栗。他还模糊记得另一位同学曾经自豪地谈到,他在祇园茶屋al将坐垫团作球形,同众多舞伎am玩室内橄榄球游戏的情景。
接着,本多还联想到今年春天发生的故事,在世人眼里虽然算不得什么,对于本多家族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祖母十周年法事是在日暮里an的菩提寺举行的,参加仪式的亲戚们,其后都聚集在作为家族大本营的本多家里。
相当于繁邦堂妹的房子姑娘,在客人中最年轻、漂亮,性格活泼。在本多家族沉郁的空气中,就连这位姑娘爽朗的笑声,也显得极不协调。
虽说办法事,但对死者的记忆已经久远,长期阔别,一旦相聚,亲戚们畅谈无尽,比起办法事,主要的话题是各家新增加的幼小的家庭成员们。
三十位客人在本多家各个房间里随处转悠,看到每间屋子都堆满书籍,再一次感到惊讶。有几个人提出想看看繁邦的书斋,他们上楼,在他的书桌边乱翻一气。其间,人们陆续离去,屋里只剩下房子和繁邦。
两人坐在墙边皮沙发上,繁邦穿着学习院的制服,房子一身紫色“振袖”和服ao。人们离去之后,两人变得拘谨起来,房子清脆而爽朗的笑声也断绝了。
繁邦想给房子看看相册之类的东西,不巧他手头没有。房子似乎立即不悦起来。刚才房子那副过于活跃的举动,不间断地大声朗笑,对长她一岁的繁邦一副取笑的口吻,还有诸多不很稳重的举措,都是繁邦所不喜欢的。房子虽然像夏天大丽花一般热情和美丽,但他暗想,自己决不会娶这类女子为妻。
“我累了。哎,你不累吗,繁哥?”
房子说罢,她那高耸着胸脯的和服腰带周围像坍塌的墙壁迅速崩倒了。房子的脸孔突然伏在繁邦的膝盖上,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气。
繁邦有些困惑,低头看着压在膝盖和腿上的沉重而柔软的负荷,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因为他感到,要想改变这种状况,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况且,房子一旦将头交给堂哥穿着蓝哔叽裤子的大腿,就再也不肯移动一下了。
这当儿,隔扇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蓦然走进来。母亲变了脸色,繁邦心里直跳。房子慢慢转过眼睛,接着懒洋洋地抬起头。
“我累啦,头疼。”
“哎呀,这怎么行,吃点儿药吧?”
这位爱国妇女会热心的干部,带着忠于职守的护士的语气问道。
“不,用不着吃药。”
这件事情成了亲戚们的话题,幸好没有传到父亲耳眼儿里,但他受到母亲严厉的斥责。房子呢?房子再也不能到本多家里去了。
但是,本多繁邦一直记住了那个自己膝盖上经历过的温热而沉重的时刻。
当时,房子的身子、和服与腰带的重量全都压过来了,但他只想起了俊美而复杂的头部的重量。女人丰满的秀发缠绕的头颅,如香炉般架在他的膝盖上,仿佛透过繁邦蓝哔叽裤子不住地燃烧。那种温热宛如远方火场的热量,意味着什么?房子使用瓷罐笼火的方式说明一种难以形容的过度的亲热。尽管如此,她的头部的重量却是一种苛酷的、富于谴责性的重量。
房子的眼眸呢?
她因为斜斜地俯着脸,他看到就在眼皮底下,自己的膝盖上,滴溜溜圆睁着一双易受伤害的小巧的黑眸子。那就像一对临时停飞的极其轻盈的蝴蝶。忽闪着的修长的睫毛,是不住扇动的蝶翅,那瞳孔是翅膀上奇妙的斑纹……
那双眼睛是那么缺乏诚实,如此接近又那么淡漠,那是随时展翅飞翔的不安和浮动,犹如水平计中的气泡,由倾斜变为平衡,由涣散到集中,无休止地来来往往。繁邦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决不是谄媚,较之刚才的谈笑风生,此时的眼神只能认为是极为孤独的眼神,将她内心里无限的游移不定的辉煌,毫无意味地、正确地映射出来了。
从那里扩散开来的令人迷惘的甘美与馨香,也决不是胁肩谄笑的媚态。
如此说来,无限地近距离广泛无边地占据着悠长时间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