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老师,真是太巧了,我正要找你呢。”仓管部的老师一个箭步经过程谜,走到方茶眼前,精准地切断了他们的视线。

方茶回神:“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上周你们班委借走一组羽毛球拍,现在还没还回来,再不还,可是要扣钱的呀。”

“好,我知道了。我明天就让他们还回去。”

方茶草草应付过去,再朝刚才的方向看去,程谜已经转身离开,放学高峰期,他缓缓走在遥远的水池边,寂静的背影像遗落在人潮中的孤岛。方茶远远眺望,手里的书似乎还留存着他的触感,她抿嘴一笑,没有追上去。

听过的英语材料出自程谜之口,已经足够让方茶震惊,如今连最爱的小说也是他的译作,这无疑像又在她心上开了一枪,子弹是枚甜的种子,扎根,发芽,绿色的藤蔓无限抽长,开出绚烂的繁花。

无比后悔,没能亲自去研讨会,但程谜会出现在家长会上,才更令她措手不及。本以为他想通了,决定稍微关心下妹妹的学业,但为了送签名书,专程去校长室等她,又是为何?参加家长会顺便送书,还是为了送书顺便出席家长会,方茶理不出前后因果,但不妨碍这两件事都足够令她开心很久。

事后秦教授描述了研讨会现场的情形,他说程谜全程都安静地坐着,不言一语。外语系有一个大项目请他加入,本来以为他会拒绝,结果也答应了。

方茶想,好像也并不奇怪,先不说程谜不懂拒绝,秦教授这样级别的教授抛出橄榄枝,没几个人敢不接的吧。

“不是哦。”秦教授笑了,“之前我们系的外联和他谈了几个月,都没谈成。这次我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就在聊了你之后。我觉得吧,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喂,发什么呆啊你?老师当久了,都成书呆子啦?”闺蜜景美将咖啡递到方茶眼前。

方茶眨眨眼,“你刚说什么?”

景美好奇:“你在想什么?学生的事?”

方茶掩饰道:“不是,就是没休息好,晃神了。”

“我们都有三个月没见了吧?难得约到兢兢业业的方老师,你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景美说的没错,她是方茶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毕业之后,只匆匆吃过两次饭,之后就各忙各的,连微信也很少发。当班主任快一个学期了,所有烦恼问题都方茶一个人扛下来的,这时她才想起来,身边还有景美这个现成的军师。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景美刚把餐叉刺进那块香甜的芒果慕斯里,立刻来了精神:“你说什么?大学四年都只和一盘CD,哦不是,和一个声音谈恋爱的方同学,居然情窦初开了?快说说,是学校哪个老师,这么有魅力!”

“他不是老师。”方茶小声,“是家长。”

景美赶紧夸张捂嘴,然后拉住方茶的手:“方茶,别想不开。自由恋爱没问题,可千万不能当小三啊!”

“你瞎想什么呢!”

方茶简单说了程谜的信息,景美的表情从兴奋变成困惑,又从困惑变回雀跃,最后陷入沉思。

“按你说的,是个相当美味可口的男人啊。不过,社恐有点麻烦。我家二叔不就这毛病,从不出门,有客人来家里,也躲在房里,有时候我和他说话吧,居然还额头冒汗。”景美摆摆手,“费劲。”

景美口中的二叔,方茶见过一次,的确很特别。但程谜比他好一点,至少不会在她礼貌打招呼时,尖叫落跑。虽说社恐听来并不那么悦耳,但恰恰因为如此,程谜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不理会俗世喧嚣,却也甘愿走进来,清雅隽秀地处世,与其说他深藏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个世界,雪白无声,不惹尘埃。

景美皱眉道:“虽然我听不大懂,但你说的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方茶一抬手,打住这个话题:“就知道你不懂。”

“我不懂,但还是愿意帮你拿下那位真命天子。”景美掏出两张音乐会门票,“读书人,应该喜欢这个,平安夜那天,带他去吧。”

方茶拿来一看,是巴赫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会。

她正愁没幌子约程谜呢,这倒是个好主意。

当天方茶便给程谜发了邮件,以收到签名书为由,想邀请他吃晚餐,正想说音乐会的事,担心行程太多,程谜不适应,她打住了。末了,她多加了一句。

“我把许寒衣也喊上,放学就带她过去。”

这样一来,他便没了退路。把邮件发送出去之后,方茶往后倒在椅子上,仿佛比批改一套试卷还累。

平安夜那日下午,方茶等在教室门外,终于挨到放学铃打响,蜂拥而出的男生见了班主任,立刻收敛起步调。可方茶无心去管他们,伸着脖子朝里望,许寒衣慢悠悠地走出来,方茶喊住她:“许寒衣,我找你有点事。”

说了来意,许寒衣眼睛瞪大:“你请程谜吃饭,带我?不好吧?”

“小声点!”方茶将食指放在嘴上,“就当老师拜托你。”

许寒衣也饿了,“行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做一回牺牲。”

刚从教学楼下来,许寒衣接到一通电话,先看了方茶一眼,然后神神秘秘走去一旁,几秒后,回来。

女生神色尴尬:“不好意思啊方老师,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随叫随到!”

没等方茶反应,许寒衣一溜烟跑了。这下可好,精打细算的计划被打乱了。好在,程谜并不知情,等他到了,即便许寒衣不在,他也走不了了。

方茶走进餐厅,服务生说程先生已经到了。方茶随着服务生一路往里,很远就看见程谜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前,无所事事,只能望着夜幕下的街景。

这是一家海鲜粥店,火锅太闹,川菜太辣,这里安静人少,只是价格颇贵,但对方是程谜,方茶眼也没眨就定了位。

“抱歉,有点堵车。”方茶拉开椅子坐下,“许寒衣有事放鸽子了,您……不介意吧?”

程谜回过神来,他似乎知道这是许寒衣会做的事,摇头:“不会。”

方茶把菜单递给他:“之前也没问您,喜欢喝粥吗?”

“喜欢。”程谜点头,他没看菜单,“方老师,你点吧,我都可以。”

方茶点了最高档的海鲜粥,再配了几道小吃。等菜的过程中,她聊起那天的事。

“秦教授告诉我《遥遥又寂静》的译者要参加研讨会,我还不知道是您。其实您可以把书放在他那,我有空再去取。”

程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正好是家长会,我带过去更方便。”

程谜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方茶又说不上来。他依旧穿着高领毛衣,这次是深栗色,外套是一件灰色西装,好像剪了头发,人也精神许多。

“说真的,我非常喜欢您翻译的书,还有……你在扉页写的赠言。”方茶笑笑,“对我意义非凡。”

程谜直视方茶一眼:“听秦教授说,你找了我很久。”

方茶心里一咯噔,那老头怎么什么都话都往外泄啊!

她连忙解释:“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才华……您别误会。”

“误会什么?”

方茶用念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此刻坐在对面的是程谜,他所说的“找”可能只是字面意义的“找”,能误会什么?

“没有。瞧,我不真的找到您了吗?”

好在服务生把粥端上来,缓解了方茶的语无伦次。菜都上齐了,方茶主动为程谜舀一碗粥,程谜固若金汤地坐着,旁侧两个服务生交头接耳:“这不是应该男士为女士做的吗?”

悄悄话讲得那么大声,方茶和程谜都听见了,程谜有些尴尬地接过碗,方茶说:“没关系的,谁做还不一样。”

两人静静地喝粥,外面寒风刺骨,一勺热粥下肚,方茶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她正吃得津津有味,余光里程谜却迟迟没有动筷,她若无其事地将粥喝完,对面伸来一只手:“碗,给我。”

方茶不明所以地把空碗交给他,程谜起身,另只手拎起粥勺,故意去够鲜虾和蟹肉,又将方茶的碗盛满,胳膊往前,直接摆在了方茶面前。

“多吃点。”

方茶抬头,程谜挡住了顶灯的光,这样显得他的眸子更亮了,他的脸近在咫尺,这是印象中她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

服务员捂嘴笑,方茶才反应过来,程谜这是在为自己平反吗?想到这里,她低下头,把弯起的嘴角藏起来。原本还打算投诉服务生态度不佳,此刻她只想慷慨地给一笔小费作为谢礼。

程谜终于拾起调羹,品尝这道冷了大半的招牌海鲜粥,但还是时不时留意方茶碗内的动静,方茶便故意加快速度,粥碗又见底,程谜果然再次起身,帮忙续上,将最后的两只虾都给了她。

小心思得逞,方茶乐不可支。

没见过程谜之前,方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看看手表,又担心错过音乐会的时间。只好直入主题:“程先生,您喜欢听音乐会吗?”

程谜放下餐具:“很喜欢。”

方茶暗爽,她一手摸进口袋:“那正好,我这里……”

忽然间,方茶感觉有点头晕,四肢也开始发麻,之后程谜在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糟糕。

方茶努力想把那两张音乐会门票抽出来,可惜在她成功之前,身体已经先倾倒下去。最后的意识里,她隐约看见程谜迅速起身,冲到她身边,耳畔是他近乎于吼叫的声音,非常焦急,也非常好听。

“方老师!你还好吗?方老师……”

原本还悠哉悠哉的服务生慌了神:“需要叫救护车吗?”

程谜一把抱起方茶,利落答道:“不用,帮我开路,立刻。”

服务生赶紧清空安全通道,程谜嫌她慢,赶超了过去。出了餐厅,他直接奔向停路边的车,将方茶小心平躺在后座,开车驶向城东的方向。

运气好,没遇上多少红灯,但导航仪系统里的女声一直在提醒程谜:“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可他不听,干脆关了,在高架上一路奔驰。

一刻钟后,他随便停了车,把方茶抱下来,走进不远处的一家安宁小型诊所。

“关绪,快来帮我。”

病床边,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正在为病人调整挂瓶,转头过来,半年不见的死党抱着一个陌生女人,他震惊地愣住了。

程谜吼道:“发什么呆,快救人!”

“哦哦,来了。抱她到这边来。”

待程谜将方茶放上病床,关绪认真检查了一番,他久久没发话,程谜急得满头大汗,“她怎么了?”

“你们刚才在做什么?”关绪笑,“别误会,这只是一个单纯的问题。”

程谜不懂他的笑点,认真答:“吃饭。”

“你们吃了什么?”

“粥,海鲜粥。”

“那就没错了。”关绪下定论,“过敏,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过敏,但不算大事,放心吧。”

“你确定?”程谜不放心。

关绪不爽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你还信不过?”

程谜自然是信他的,不然也不会把方茶带到这里来。

关绪处理好方茶,抬头看看眉心紧皱的程谜:“她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旁边还有病人在输液,关绪下巴一抬:“走,咱两叙叙旧。”

临走前,程谜掖了掖方茶身上的被子,关了顶灯,又将床边的布帘拉上,关绪盯着他做完这一整套护理工作,打趣道:“比我这个医生还称职啊!”

诊所空间不大,前面是问诊区,后面是输液区,走到门口不过是几步的问题。关绪走出门外,回过头,程谜与他隔着一道门站着,再往外就看不到方茶的床位。

“人又不会消失。”关绪翻个白眼。

程谜还是没动,关绪从口袋摸出烟和火机,递一支给程谜,想起他戒了,正要放进自己嘴里,程谜夺了过去,没点,塞进口袋。

关绪吐着烟圈,感叹道:“方翻译家,见你一面也真是不容易,非得身体不舒服了才来我这一趟。今儿没料着,抱着个女人来了。那美女,谁啊?女朋友?”

如果要从世界上,哦不,全宇宙选出一个程谜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人,非关绪莫属。两人是发小,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高中毕业之后,程谜去了美国,在UCLA读语言,关绪在国内学医。三年前,父亲去世,程谜才回到国内。自那以后,不管大病小病,他只来关绪这。关绪的医术高明,却没什么大梦想,拒了无数家大医院的高薪聘请,在家门口开了个小诊所,与世无争地过小日子。程谜只允许他为自己治病,要是治不好,也只愿意死在他手里。

他从未带过任何人来,许寒衣也没有。

“不是,一个普通朋友。”程谜答。

“鬼信。”

“随你。”

关绪又问:“你喜欢她?”

程谜一愣,“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我这每天都有一群老阿姨来量血压,能不八卦嘛!”关绪深吸一口烟,“不过据我多年来看相的经验,这美女,和你挺合适。”

程谜瞪他:“亏你是学医的,还信封建迷信那套?”

“你听我说啊……诶,别走啊!”

程谜在问诊椅坐下,关绪丢掉半截烟头,掸掸烟味,也跟进来。

他问程谜:“接下来你打算咋办?在这等着?她一时半会醒不了,你信我的话,先回去休息,我守着,明早你再来。”

“不信。”

“嘿!姓程的,你还是不是我哥们?”

程谜环视四周,“你几点下班?今晚我留在这里。”

关绪看一眼挂钟:“到点了,等那位大妈输完液就关门。你确定要在这过夜?冻死人啊!”

“冻不死。”

“那我陪你。”

“不用。”

关绪便只好由着他。下班后,他插上电暖炉,放在程谜身边,叮嘱他别想着省电,这才安心离开。

夜深了,除了偶尔有出租打着强灯疾驰而过,便再无别的动静。程谜从车里取来电脑,拉下卷帘门,正准备工作,他忽然起身,拔了取暖炉,提到方茶床边,插上电,感觉离她太近了,又挪远点。

邮件里躺着明早必须交的美剧片源,工作室人手不够,临时委托他听译中文字幕,一集美剧,字幕组至少需要一天时间,对于程谜,一个晚上足够了。他打开aegisub,开始播放片源。

热。

这是方茶恢复意识后第一个感觉。没记错的话,家里的空调坏了,物管又迟迟没来修,不被冻醒就万幸了,怎么却热得像桑拿房。

为什么……眼前还有一团融融的黄光?

方茶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一台取暖炉。四肢还处在麻痹状态,头也有点昏沉,这感觉久远而熟悉。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和程谜吃饭吗?当时正想说音乐会的事,结果就倒了。

是过敏,她对花生过敏。粥里面有花生,是自己一时疏忽了。

可这里是哪里?程谜呢?

方茶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屋内一片黑暗,除了取暖炉,只有不远处亮着一盏台灯。身边是两张空床位,看起来,是诊所。方茶从床上下来,走到房间前段,台灯旁摆着一台休眠的笔记本,她认识它,是程谜的电脑。卷帘门拉开一半,估计降霜了,冷得刺骨的空气不停钻进来。

方茶弯身出去,一阵强风穿街而过,她赶紧抱紧了双臂。眼前是一条狭小市井的街道,两旁栽着寥寥几棵梧桐。天是深的绛蓝色,远处的早餐店亮了灯,势单力薄地与夜色较量。

“你醒了。”身后传来程谜的声音。

方茶转身,程谜站在几米外,倚着墙,两腿随意交叉站着,手指间有一点红色的星火,仔细一看,是点着的烟。白色的烟雾在夜里是灰色的,从他嘴里徐徐吐出。

不是她熟悉的程谜。

方茶问:“是您送我来的?”

“是,好像食物过敏了。”程谜烟头在垃圾桶上摁灭,“感觉好点了吗?”

方茶点头:“您……守了我一夜?”

程谜耿直地没有否认,又补充道:“正好我也有要紧的工作,在家也不能睡觉。”

说完,他从皮衣口袋掏出两张长方形纸片,无意间在车里拾到的。他还给方茶:“你的吗?”

是音乐会门票。

方茶尴尬笑了笑:“原本打算吃完饭,邀请程先生一起去听的。被我搞砸了。”

程谜刚发现时,还在猜方茶会和谁去看,没料到是自己。他不自然地扶了扶后颈:“哦,这样。没关系,下次我请你。”

“你说什么?”方茶以为听错了。

程谜说:“你喜欢巴赫的话,下次我们再去听。”

声线平稳淡然,眼神也不再躲闪。这还是当初那个程谜吗?

方茶怔怔望着他:“说话算话吗?”

“算。”

天快亮了,程谜经过方茶,走向诊所。

方茶叫住他:“程先生,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程谜侧身,半晌:“你终于不称呼我‘您’了。”

是吗?之前我一直这样称呼他的吗?

方茶有点愕然,程谜继续说:“我故事很长,也很无趣。我还是不说了吧。”

日光在这一瞬间破晓。

方茶信奉所有童话故事,哪怕在她这个年纪,显得很幼稚很天真,但没关系。因为这个夜晚就是童话,这条街是童话里的街,树是童话里的树,寂寥的路灯也是童话里的路灯。没有南瓜马车,也没有水晶鞋,站在眼前的男人却是她梦寐的王子。

她浪费了太多时间,天光在一点点消除魔法,在这最后弥足珍贵的幻觉里,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程谜。”方茶第一次唤他全名。

程谜没动,日光在他身后极远极远的地方透出几缕来。

“如果不是你想听的,就当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废话。如果你愿意,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愿意,请相信我此生没有比这一刻更认真过。”方茶深呼一口气,然后缓缓地问,“你,介意我喜欢你吗?”

程谜的瞳孔逐渐放大,仿佛面对一场巨大的灾难。糟糕的是,他应付不了,却又逃脱不开。

方茶做好他随时可能转身离开的准备,继续说:“虽然你介不介意,我可能都没办法停止喜欢你。可是只有你亲口说不介意,我的喜欢我的爱慕我的所有魂牵梦萦,才有真实的意义。你懂吗?”

程谜的感官在这席话之后彻底失效,脚不听使唤,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像一座雕塑,立在这个乏善可陈的寒冬清晨。他放弃挣扎,决定沉溺在这场灾难里。

“早啊两位!”隔着一条街,提着早餐的关绪远远看见程谜和方茶都起了,便开心地大声打招呼,“晨练呢?我给你们买了豆浆油条还有肉包,别嫌弃啊!”

可还没等关绪这份殷勤献上,只见对面两人同时快步往诊所走,一个取电脑,一个拎包,分别留了句话,然后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你自己吃吧。”

“谢谢,打扰了。”

剩下关绪提着三人份的早餐,石化在原地。

当天,方茶直接去了学校,结束一天的课程,再回到家,才发现公寓被盗了。门锁没坏,窃贼是破窗进入的,屋内一片狼藉,电脑和一些贵重的饰品被洗劫而空。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方茶慌乱报了警,在等待警察来的时间里,她发现程谜读的那盘教材CD落在了地上,支离破碎。

心情本来就够糟糕了,如此一来,连配合警察做笔录的心思也没了。警察提醒她,别抱太大希望。方茶前脚刚从警局出来,就接到学校的电话,才想起今天是班主任例会。

方茶迟到了十分钟,悄悄走进会议室,教务主任不爽地瞥她一眼,方茶低下头,匆忙落座。旁边相熟的老师小声问:“你干嘛去了?这么重要的会也迟到。”

方茶摆摆手,“别提了。”

对方快速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移去方茶眼前。

“看对面,新来的老师,帅爆炸!!”

方茶下意识地抬头,隔着一张会议桌的那边,的确有一张生面孔。看起来三十出头,棕色夹克,黑色打底衫,毛线围巾也是黑的,随意却好看地绕着脖子。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看起来不是便宜的牌子。利落的短发,五官立体,皮肤不算白,留着清爽的胡渣,勾勒着耳朵到下巴的线条。

的确长得得天独厚。

可方茶无心欣赏,简单看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

教务主任终于结束了陈词滥调,散会前,他逮住方茶,用文件夹指向那位男老师:“方老师,井老师今天刚来,以后是理科1班的班主任,下学期也是你班的任课老师,等会你带他参观参观学校。”

井老师礼貌地与方茶点头示意,方茶骑虎难下:“好。”

一趟电梯站不下所有人,方茶和井老师便单独留下来等。刚才不觉得,此刻他站在身边,方茶才发现他的腿居然那么长,她的余光只能够到他的下巴,气场强大到不敢再往上半寸。

“方老师,对吧?”对方转过身来,“自我介绍的时候,你没在。我姓井,叫井奕烛,教数学,以后请多指教。”

方茶也赶紧回礼:“我叫方茶,刚毕业的新人,暑假来的明绿。井老师是前辈,要是以后有什么做的不好,多多包涵。”

井奕烛冷俊的嘴角勾出一个迷人的笑:“我倒不觉得,方老师年纪轻轻就当上应届重点的班主任,实力不容小觑啊。”

方茶谦卑地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我听说来的是体育老师,怎么会成了您?”

井奕烛似乎不知情:“是吗?可能是误传吧。教育局把我调来这里,我还担心这学校不够有竞争力。”意味不明地看一眼方茶,“现在看,好像来对了。”

方茶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点不爽他的自负。

参观校园时,井奕烛并没有真的在意明绿的园景,他一直在观察方茶,可方茶的心思还在盗窃案里,自然也没有察觉。

“有心事?”井奕烛问道。

方茶觉得没什么好掩藏,说出来或许会好受点:“家里遭贼了。”

井奕烛顿足:“被偷了什么?贵不贵重?”

“倒还好。但想想挺后怕的,还好我昨晚不在家。”

“不在家?”井奕烛抓住重点,老道地问,“在男朋友家过夜?”

方茶回以尴尬的微笑:“我单身。”

井奕烛眼角透出一丝喜悦,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丢了什么?”

方茶简单说了几样,匆匆结束这段对话,赶紧逃回了办公室。

隔天,方茶办公桌上放着一台最新款顶配MacBook,官方售价2W多。上面留了一张字条:“迟到的见面礼。井奕烛。”

文科办公室炸开了锅,纷纷恭喜方茶抽中人生大奖,并督促她要好好把握机会。

方茶这才知道,井奕烛这个人的确不简单。从小顶着“天才少年”的头衔,跳级是家常便饭,奥数冠军更是拿到手软,以至于后来他再也看不上这种比赛。十三岁便进入大学,花了三年时间修完本科硕士博士,十六岁便留校执教。教书之余,除了偶尔在权威杂志和网站发表轰动业界的论文,剩下的生活只有女人。据传闻,他交往过的女朋友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前段时间,好像失恋了,才忽然申请调职到高中工作。

学识渊博,风流倜傥,花心大萝卜。

当学校女老师们都被井奕烛迷得神魂颠倒,只有方茶在心里给他下了这样的定义。

方茶连包装也没拆,连带那张字条,一并还给了井奕烛。当时是课间十分,她在走廊里拦下刚下课的井奕烛。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井老师,谢谢你的好意。”

井奕烛淡然一笑:“方老师暂时用着吧,等买了新的再还我,也不迟。”

“不了,谢谢。”方茶塞给他,掉头离开。

本以为电脑事件之后,井奕烛会明白她的想法,方茶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的清早,她打开门,井奕烛也正好从对面出来。

“你……怎么会……”

井奕烛耸肩:“昨天刚搬来,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之后方茶听说,井奕烛在市区是有房子的,可他却空着,搬来了这栋廉价的青年公寓,而且还住在她对面,目的显而易见。

井奕烛步步紧逼,方茶便尽量躲着他。就连去教室查勤,也刻意避开数学课。尽管没有正面回应过,但学校里关于她与井奕烛的粉红新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成了办公室每天必聊的话题,连学生也开始以此开方茶玩笑。

其中,属许寒衣最为猖狂。

这天傍晚,许寒衣值日,下楼梯时扭了脚,同学将她扶去医务室,回头通知了方茶。方茶赶到医务室,女生已经悠然地坐在休息椅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用手机看综艺节目。

方茶信不过她:“你真的受伤,还是装的?”

许寒衣抬抬贴了胶布的脚踝:“我真扭到了,可痛了,晚自习看来是上不了了。”

方茶看一眼医务室的老师,对方也点头承认她没有说谎。

方茶拿出手机:“我通知你哥来接你。”

“不用啦。我给他发过邮件了,一会他就来。”

方茶没收了她的手机,又从教室拿来她的作业,留在医务室盯着她学习。

许寒衣抗议:“老师你太过分了吧,我现在是病患。”

方茶不理,女生迟迟不动笔,再次牵起话头:“方老师,井老师那么好,又有钱,你什么想法啊到底?”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

“还是说,你更喜欢程谜?”

“……”

许寒衣窃笑:“难怪程谜那天不让我跟着,居然夜不归宿,他是和老师你在一起吗?年轻人,热血方刚啊!”

方茶轻敲她脑袋:“瞎说什么,那天发生了点小意外,我们什么也没做。”

等一下,那天是程谜打来的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等方茶想明白,许寒衣面露愁容:“没什么事的话,那为什么打那天起,程谜就魂不守舍的?平时像机器一样的人,忽然丢三落四。”

方茶想起那晚的事,脸开始泛红,“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还想问你呢。”许寒衣还是好奇,“你们之间真没事?”

有,很严重的事。

但方茶不能说出口,那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刻,也是最丢脸的时刻。

说是一会,可直到晚自习快结束,程谜也没有到。方茶便一直守着许寒衣,等到下课铃打响,她才扶着许寒衣往校外走。估计程谜是遇到什么急事耽误了,只能去校门口,他总会来的。

方茶和许寒衣在大石碑前等了几分钟,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程谜才开着车从远处驶来。

“抱歉,我被工作拖住了。”程谜下了车,快步走来,轻轻看了方茶一眼,“方老师,久等了。”

方茶也轻轻看他,将许寒衣交过去:“没事,你带她回去吧,我还得去办公室一趟。”

“好,再见。”

方茶走回学校,程谜三步一回头,许寒衣盯着他:“还走不走啊?想载人家又不说,晚啦!”

两人上了车,缓缓朝高架桥开去。许寒衣开始滑手机,程谜忍了一会,问道:“你们学校,有没有来新的体育老师?身材好,颜值高,还是国际运动员。”

许寒衣头也没抬:“没啊,倒是来了位数学老师。”

程谜松了口气,许寒衣却来了兴头:“人超帅的,刚来没几天,就开始追我们的方老师,又是送电脑又是搬家到她对面的,我们都说他主业是泡妞,副业才是教书。”

“哪个方老师?”程谜没反应过来。

“还能哪个,你刚见过,方茶。”

程谜转头,问许寒衣:“你喜欢他吗?”

“井老师吗?喜欢啊,只要长了眼睛,应该没人不喜欢吧。”

“方老师呢?”

许寒衣仰头想了想,“嗯……虽然她现在逃避这个问题,但……难说。”

程谜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开,只是速度慢了许多。许寒衣转头问他:“你从哪听说来新老师的?”

程谜没答,许寒衣撅了撅嘴。半分钟后,她从包里翻手机,忽然“啊”了一声。

程谜问:“怎么?”

“晚上方老师把钢笔借我写作业,我往还回去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程谜猛地在红灯前刹车,许寒衣猝不及防往前一倾。

“你想吓死我啊!”

紧接着,程谜调转了车头,“应该还来得及,你坐好。”

程谜打着方向盘,以最快速度返回明绿中学。

许寒衣一脸不解:“一支钢笔而已,不用这么着急吧?”

对啊,一支钢笔而已,需要这么着急吗?

程谜在心里问自己一遍。

可他又回到失聪的状态,不回应,不解释。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时间去搞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

方茶将未改完的试卷塞进包里,关了办公室的灯,锁上门。此刻的校园已经彻底寂静下来,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树影重重,月光极亮而皎洁。出了校门不远,正当方茶安下心享受这一刻的清净,附近传来哒哒哒迅疾的脚步声。

方茶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包里的防狼喷雾,身后却传来耳熟的男声:“方老师,真巧。”

方茶转身,井奕烛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挂着耳机,满头大汗,热气腾腾。

这么晚……在跑步吗?

方茶放松下来:“你好。”

井奕烛走近,方茶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饱满的胸膛,粗壮的手臂。平日没看出来,没想到他身材这么好。

“既然遇上了,一起走吧。”井奕烛喘着气,“这么晚,方老师这么漂亮,不太安全。”

方茶想起他们现在是邻居,根本没有借口推脱,难道谎称自己要去朋友家吗?没准他又会“贴心”地护送她过去,最后穿帮更麻烦。短暂的思考之后,方茶只能见机行事。

“好。”

井奕烛与方茶挨得很近,方茶离远一点,他便多进一寸。

“方老师就那么讨厌我?”反复再三,井奕烛终于问出口。

方茶不以为意:“没啊,为什么井老师会这么想?”

“没就好。”井奕烛腿很长,为了配合方茶,脚步迈得很慢,“不然我还真的有点担心。”

井奕烛还未说完,方茶忽然脚下一滞,她看见两束车灯远远朝这边射来,车缓缓停在十米之外,灯渐渐变暗,只照亮前方一小片距离。

程谜从驾驶座下来,许寒衣一脸无语地坐在副驾。

他不是走了吗?为什么又折返回来?

方茶愣住:“程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

程谜往前一步,才看见方茶身边的井奕烛,他停下,将钢笔递过去,不敢声张似的说:“这是你的,落在许寒衣那里了。”

方茶恍然:“啊……难怪我刚才没找到,但是……一支笔而已,不用特意回来的。”

“我……”

程谜刚说出一个字,侧面不远缓缓走来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那个身影惊喜地望着程谜,开心捂嘴:“程谜,真是你啊!”

程谜方茶还有井奕烛同时望去,两位男士没什么反应,倒是方茶先认出她来。

女人踩着高跟鞋走到程谜面前,很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才多久没见就不认得啦!我是小荔啊,茏尚出版社的司徒荔,联谊会上,我们见过的。还给你发了邮件,约看电影,难道没收到吗?”

程谜好像认出她了,又像是没认出。但这不重要,他的视线几乎没作任何停留,平淡而随意地从司徒荔精致的脸上滑走,回到方茶身上,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程谜停在咫尺之处,旁若无人地凝视着方茶。他不在乎井奕烛,也不在乎司徒荔,更忘记了许寒衣的存在。他头一回在这么多人注视下如此轻松坦然,以至于目光也渐渐柔暖下来。

“谢谢你今晚照顾许寒衣。另外……”

程谜顿了顿,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本能地回答了原本应该在七日前的破晓时,就该回答的问题。

“我不介意,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