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仓促的铃声打响,方茶猛地从教案里抬起头,朝窗外一望,才发觉已经入夜。
课八成是备不完了。她匆匆补了个妆,与准备去上晚自习的老师,一同出了办公室。
自从当了老师,虽说只有短短半年,对时间的感知渐渐不再依附于手表和手机,上课铃不知不觉成了生物钟。
刚才那道铃,告诉方茶,现在是七点十分。
与那个怪人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凡城四季分明,春日不迟,夏时炎热,秋天停留数月,十一月末的风便凛冽了许多。方茶扣上风衣,把白色围巾绕上几圈。傍晚下过雨,地面一小滩一小滩的积水,路灯如星光倒坠在里面,盈盈发亮。
前方冷不丁传来一阵口哨声,方茶抬头看去,一群高个头男生把校服和篮球提在手里,在寒风中光着胳膊,热气腾腾地刚从篮球场退下。
“哟!这不是方老师吗?这么早就下班啦?”捧着篮球的那个冲方茶抬抬下巴。
“走那么急,赶着去见男票哦?”其他人跟着附和。
“瞎说!方老师将来是我的女朋友!”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就你那样,我们方老师能看上?”
“说起来,方老师喜欢什么类型的?也好让我们有个奋斗的方向~”
话题越来越往荒谬的地方发展,但这样的场面每天都会上演,方茶已经习以为常。她放慢脚步,递上一个礼貌而又不失威严的微笑:“臭小子,晚自习开始了,还在这里瞎闹,看来毕业后只能去蓝翔了。”
“到时候开挖掘机来找你啊老师!”
“我等着,别耍赖啊。”
等那群兔崽子走远了,方茶一边暗爽,一边又暗自松口气——幸好他们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
今年七月酷暑,方茶完成答辩之后,凭借优秀的英文水平顺利入职明绿中学,正式报道那天,高三生正式进入暑期补习阶段,方茶幻想要是能带一个重点班就好了,结果不仅是重点,校长直接将她提拔为代理班主任,三个月的考核期。幸福来得太突然,压力也足足增加了好几倍,方茶每天兢兢业业地备课巡查,整个夏天几乎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
明绿中学师资力量雄厚,对学生的要求严格,对老师的选拔更是尖锐。能进来明绿实习的应届毕业生本来就不多,气质好的更是少见,方茶在同期实习生中,无论能力还是形象都很拔尖,用教务主任的话说就是“教书耽误了的女明星啊”,夸得方茶有些飘飘然。
太抢风头,自然就会遭到妒忌。方茶倒是没往心里去,张罗了一场酒局和KTV,又连着一周给办公室叫下午茶,勉强缓和了与同事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位年过三十,因为上学期业绩不达标,班主任职位被方茶替代了的赵老师。
方茶亲自把水果送到赵老师面前,以表歉意:“赵老师,吃点西瓜。感谢您给我这个珍贵的学习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将来把更优秀的学生交还给您。”
此话一出,不仅旁人惊觉方茶情商高,赵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赌气下去。
“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也是我应该做的嘛。”
赵老师接下水果,用笔在便签上写了什么,撕下来给方茶。
方茶一看:“您的邮箱?”
“不是我的。”赵老师摆摆手,“总之,以后你用得着。”
在公车站等车时,方茶忽然想起这段往事来。当初那个天蓝色的便签早就不知所踪,那个邮箱却被她存进手机。
赵老师说得没错,她不仅用到了,而且还是个大麻烦。
这要从班里一个名叫许寒衣的问题女生说起。
正式担任班主任工作之前,方茶天真的以为管理重点班肯定很轻松,学生的心思全都在高考上,不用操什么心。但她万万没想到偏偏在班上有一个女生,三天两头地翘课,难得在教室看见她,也总是在睡觉。听说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和同学闹矛盾,甚至还与男生动过手。最棘手的是她成绩特好,以至于方茶找她谈话也发不起狠来。
拿许寒衣没办法,只好跟她家人谈。可自开学来的两次家长会,唯独许寒衣的位置空着。
“你没通知父母吗?”事后方茶问女生。
“我没父母。”
“……家人呢?哥哥姐姐?”
“哥哥,倒是有一个。”
“他怎么没来?”
“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许寒衣似乎有些烦:“为什么每个老师都问一遍啊!他怕,怕见人!明白吗?”
方茶一脸困惑,“……那电话给我一个吧。”
“没有,他不用手机。”许寒衣摊手,“你记一下,chengminow@gmail.com。”
方茶翻出赵老师给的那张便签:“等一下,难道这个是你哥哥的邮箱?”
许寒衣看一眼:“嗯。他叫程谜,有事你就给他发邮件。”
不用手机可以理解,世界上有些人就喜欢特立独行。可为什么怕见人呢?因为长得太丑?可许寒衣明明长得很漂亮啊。然后,方茶才察觉到,许寒衣和程谜不同姓。向赵老师打听,原来许寒衣双亲早年离异,母亲改嫁程谜的父亲,却在和丈夫蜜月途中发生意外,双双亡故了,许寒衣仅剩一个没有血缘的哥哥。
末了,赵老师眼镜一咪:“莫名其妙的人。”
是个有故事的家庭啊。
但有故事归有故事,许寒衣正值高三,作为监护人,怎么可以如此不上心?
当天,方茶便给程谜发去了一封邮件,简单作了自我介绍,交代许寒衣离经叛道的事迹,希望他有时间能来学校一趟。
几分钟后,程谜回信:“可以的话,请在邮件里说。”
方茶对着电脑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句句苦口婆心,字字呕心沥血。
结果程谜只给了她四个字:“我知道了。”
方茶盯着网页上两段完全不对等的内容,宛如她的千军万马被对方几个小兵打败,荒谬得有些想笑。
此后,但凡许寒衣搞了什么小动作,方茶都立即发邮件给程谜,试图以此从量变达到质变,激他露面。然而,程谜以不变应万变,回信从来不会超过三句话,不多于十个字。
像往湖中抛石子,不管多用力,无非漾出两道波纹。
就当许寒衣决定不再和程谜浪费时间,许寒衣在期中考试忽然落后了二十个名次。方茶找她谈话,女生眼睛通红,一问三不知。后来听同学说,好像是失恋了,对方还是校外的人。
初来乍到的方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在风声传到教务主任耳中之前,她一定要见程谜一面。
最初程谜当然是拒绝的,方茶想你不来见我,我总能去见你吧?程谜还是拒绝。最后方茶只好声泪俱下地描述这份工作对自己有多重要,半小时后,程谜说:“晚上七点半,一半书店见。”
方茶不止一次揣测过程谜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最终都只得出一个结论,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谜。如今这个谜底终于要揭开了,方茶挤在人满为患的公车上,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这是方茶第一次家访,地点却是一家书店。当下没有觉得不对,此刻才后知后觉,难不成他担心我一个弱女子会对他图谋不轨?所以选择在公共场合见面。素未谋面就被人如此轻薄待见,方茶心中窜起一团火。
明绿中学离一半书店不远,公车二十分钟直达。方茶下了车,照着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寻过去,遇上红灯,隔着一条马路,她看到了街角那家老旧的小书店。门面小,灯光暗,深蓝色的招牌镶得规整平稳,却也在日晒雨淋中落魄地褪了色。
非常寒酸。
方茶边过斑马线,边朝四周张望,书店隔壁正好有一家咖啡厅。大不了请他喝杯咖啡,就当给家长留个好印象。
书店内光顾的人不多,附近逗留在外的学生,手挽手闲逛的情侣,饭后散步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停留在某个书架前。环视了一圈,没有落单的年轻人。
看来他还没到。
方茶掏出手机,给程谜发去一封邮件——“我到了。”
然后随意在店内走走,翻几页书看一眼手机,没有任何回音。就在这样反复几次的动作之后,方茶察觉到柜台附近有个男人手里捧着一沓书,一米八几的个头直挺挺地站着,黑色高领毛衣,头发蓬松微卷,比起僵硬的动作,他的神色更加怪异,小心翼翼地偷看她,又迅疾地移开。方茶的目光游移到到他的脸上,皮肤很白,五官立体清俊,还透着少见而隽秀的书生气。即便光线暗淡,也能看出是个大帅哥。
方茶瞬间脸红了。尽管自小受过不少异性青睐,长得这么好看的还是头一回。她故作镇定,假装不在意,暗自等待对方进行下一步行动。然而,身后却半天没有动静,再回头,男人不见了。
叮咚,手机收到邮件,方茶点开。
“我在你三点钟方向。”
方茶在脑袋里模拟出一个时钟,转身,刚才那个黑高领男人此刻坐在角落的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荧亮地照在他脸上。
程谜朝方茶生硬地点了点头,然后不再看她。
……什么意思?
他就是程谜?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和她打招呼?
方茶找回老师的姿态,端庄地走过去,客套伸出手:“您好,我是方茶,是许寒衣的班主任。”
程谜微低着头,目光注视着她悬在半空的手掌,声音轻不可闻:“方老师,你迟到了。”
方茶把手收回去,看一眼手表,晚了五分钟而已。她尴尬笑笑:“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方茶没想到,这位从不露面的家长不仅不丑,还很帅。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如坐针毡,大冬天的,额头居然沁出细微的汗珠,眼神闪烁,恨不得立刻从她眼前消失似的。
方茶想到许寒衣之前的解释——“怕见人”,好像……一点也不假。
书桌上除了电脑,还有堆成山的外文书,方茶苦读英语多年,可那些书别说读,就连听都没听过。
方茶也莫名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程先生,隔壁好像有家咖啡厅,不然我们过去聊?”
程谜盯着电脑屏幕:“我要顾店。而且。”他短暂地看了眼方茶,“那家咖啡,不好喝。”
程谜的声音低沉微颤,却很悦耳,还有点似曾相识。
方茶问道:“您在这里工作啊?”
程谜欲言又止,刻意不和方茶目光接触,最后只点了一下头。
随着程谜的脸色越来越糟糕,方茶开始有些后悔,提出这次的会面。
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程谜会有这样的反应。可眼看一个帅哥如此坐立不安,方茶既郁闷,又着实不忍心。
程谜坐着,她站着,他既没有让座,也没有找来第二张椅子。旁人没准会误会自己正在骚扰他。
方茶决定速战速决,直入主题:“那我们开始吧。是这样,许寒衣最近有点问题,听说是和校外的男生……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程谜眼睛猛地一抬,神色里的紧张又多了几分,方茶赶紧解释:“不是您所想的那种,是青春期的孩子都会有的小情绪。”
程谜困惑了,方茶直白地说:“我怀疑她早恋了。”
程谜歪头想了想,问:“方老师,你早恋过吗?”
方茶一愣,脑海里努力回想初恋情人的模样,“算……算有吧。”
“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当然有了,当初她一心幻想与对方能从校服到婚纱,结果被甩了,哭了一晚上呢,连着一周都听不进课。
方茶拿出班主任的强调:“影响还是有的。我尊重学生的想法,但现在是关键时期,相信程先生也会觉得高考比较重要吧?”
“我没,高考过。”
“啊?”
“保送的。”程谜的语气终于平稳了些,“我对交朋友这种事,不擅长,也不理解。如果,许寒衣是因为,这件事影响学习,我会和她谈的。”
方茶想等程谜继续说下去,可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书页上。
这……就结束了?
“没用的话。”程谜忽然又开口,他礼貌性地看方茶一眼,“还请方老师,多费心。”
要是我能搞定的话,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到头来,皮球还是踢回到了自己这里。
方茶闷闷地在心里嘀咕。
“您是许寒衣的哥哥,她或许会更愿意听你的话。”
“为什么?”
“因为您毕竟是她长辈啊……”
“我是说,方老师既然没办法胜任,为什么要做班主任?”
“……”
宛如一个棒槌敲在方茶脑袋上。
听起来像是找茬,但程谜脸上却挂着认真的表情,似乎很想知道答案。
方茶只能勉强解释:“我工作没多长时间,在管理学生方面,还很生疏。”
程谜不为所动,也没再问刁钻的问题。
在此之前,方茶设想了无数个场景,也特地向资深老师讨教过,可没想到,她首次出师,却是应对程谜这样的家长。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像是自己被他讨厌了似的,拒绝握手,没有起码的招待,说话从不看她的眼睛。平日广受好评的交际能力,在他面前,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很挫败。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萌生这种想法,她走不进许寒衣的内心,同样二十来岁的程谜又比自己强到哪里?硬要说的话,他如此赢弱的模样,没被许寒衣气得七窍生烟,已实属不易。
但方茶心中又浮出一丝淡淡的喜悦,不知源于什么,或许是这家书店好像没那么糟糕,或许是程谜并不是丑八怪。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喜悦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有关。
待了这么久,方茶发觉,店内除了程谜之外,没有其他服务生,生意也没多好,大半天都没人买书结账。
出于礼貌,方茶问:“不早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程谜立刻摇头:“没。再见。”
明着赶她走?
方茶彻底认输,不再自讨没趣,现在离开好像对谁都是件好事。
从迈开步到门口,方茶回了两次头,程谜浑然不觉,始终埋头阅读。直到有两个高中女生留意到她在注视程谜,方茶才赶紧围上围巾掩饰尴尬。
女生用“我懂你”的语气说:“姐姐没关系,我们也是来看程老板的。”
方茶一愣:“老板?”
“对啊,他是这家书店的老板。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每次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又超可爱!”
方茶最后望了程谜一眼,暖黄台灯下,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静谧无声,空荡辽阔,凡尘烟火闯不进,只有他一个人。
是挺可爱的。
离开书店,方茶渴了,决定去隔壁咖啡厅买杯饮品。程谜说不好喝,但生意却格外的好,座无虚席,点单的队伍也排了长长一道。
咖啡拿到手,已经是十五分钟后,门口忽然热闹起来,穿过人潮,方茶听见沸反盈天的雨声。
傍晚才歇的雨势卷土重来,大得可怕,加上电闪雷鸣,想要一口气冲去车站,看来是不可能了。
方茶与众人站在咖啡厅门口,雨幕将城市灯火揉成碎了的光斑,几米之外,是一半书店敞开的木门。
干脆再去看会书?但想到程谜如芒在背的模样,方茶晃晃脑袋,将这个念头抛了出去。
避雨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的立足之地也受到了威胁,方茶只好又往外面挪一点。大概是摩卡太甜了,软化了疲惫的神经,方茶盯着一半书店的门,某一瞬间仿佛看见程谜提着伞从里面走出来,踏过湿漉的屋檐,送到她手里。
一阵惊雷。
方茶回神,她自嘲地笑笑,下一秒,笑容凝住了。因为她真的看见了程谜,他站在书店门口,身影在地面拉得很长,他收走立在门口的广告牌,抬手解开门闩,是要打烊了吧。
程谜的动作忽然静止,他也看见了方茶。方茶有些狼狈,刚点头示意,谁知程谜更快地转开,走回了店内。
太过分了吧!哪怕不下班,也不愿和我打招呼?
方茶气得哭笑不得,身边有人疾速穿过,她胳膊一斜,咖啡飞了出来。
还能再倒霉点吗?
方茶心一横,打车!当她掏出手机,余光感觉到书店的灯暗了,几秒钟之后,程谜再次走出来,身上套了浅灰色风衣,肩上多了个白色背包,胳膊下夹着两把雨伞,一把长的,一把短的。
程谜把门锁上,在门前静站了片刻,看起来像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良久,他居然慢慢朝方茶转过身,往这边走来。方茶感觉心在胸腔里剧烈加速,当她紧张得快忘记呼吸,程谜忽然身子一拘,将其中那把长柄伞倚在墙边。转身,撑伞,走进雨中。
方茶眨了眨眼,望着程谜渐渐走远,再看向那支扇面整齐叠卷的黑色长柄伞,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自然也没谁贸然取走。
给我的?
方茶问自己。
一道闪电温柔地把这片夜照亮,答案昭然若揭。
方茶开心地走过去,拾起那把伞。
“多谢程老板!”
多久没下过如此磅礴的雨了?
程谜不记得了,他不喜欢下雨,雨天总会发生糟糕的事情。
书店客人比晴天更少,不得不提前关门。第一次遇上老师到访,偏偏对方还粗心地没带雨具,他不情愿,也只能提供一把伞出去。居然沾湿鞋裤不说,开车回家的路上一路飘红。好不容易进了地下车库,自家车位被人占了,在车里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去找管理员,绕出小区两条街才停好车。
关了雨刷的瞬间,想起父亲也是在这样的天气去世的。
狼狈进了家门,程谜还没拖鞋,就听见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几乎要将天花板掀走。之前邻居投诉过两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管理员应付走,他可不想再有第三次。
他敲了敲次卧房门,没反应,又敲了几下,穿着毛绒睡衣的许寒衣终于探出脑袋,嘴巴里塞着棒棒糖,一脸兴奋:“回来啦!”
程谜说:“把音乐关了。”
许寒衣委屈:“我刚打开。”
程谜迟疑一下,“那小声点。”
“没问题!”
女生带上门,几秒后声音却没见小。还有工作等着他,程谜决定算了。但走了两步,脚下一顿,返回去,敲门。
“还有事?”许寒衣的兴致破坏殆尽。
“今天,你老师来书店了。”
许寒衣眉头一紧,赶紧把音乐关了。小心问道:“赵老师?”
“她姓方。”
“方茶啊!”许寒衣大松口气,嘴角还透着一些不屑,“她嘛,不打紧不打紧。”
见程谜脸色沉着,许寒衣收敛起来,“她……都说什么了?”
程谜随手将女生的椅子拉过来,“坐。”
许寒衣乖乖坐下,程谜依着衣柜,像要做一件极其不甘愿的事情。搞得许寒衣也紧张了。
虽住同个屋檐下,但兄妹俩几乎见不着面。在许寒衣的印象里,程谜上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和她谈话,还是在母亲和他父亲的葬礼那天。
许寒衣忍不住了:“到底怎么了嘛!”
程谜十根修长的手指垂落交叉,明澈的眼睛缓缓地朝女生看过来。
轻微的声音融进窗外喧嚣的雨声中:“别再,给她添麻烦。”
翌日上午,方茶没有课,打算留在办公室里看书。那是一部外国作家的小说,是方茶大学时代最爱的作品。每个深夜细心研读原版,百看不厌。前不久无意间发现出了译本,抱着“谁如此狂妄自大居然敢挑战这本书”的心情买了回来,结果……深深被折服。
原作里的语法用词相当隐晦深奥,整个外语系也没几个人读得下去。导师秦教授说,翻译成中文没问题,但翻的好几乎不可能。看完书的当下,方茶便给秦教授快递了译本,当晚秦教授便打来电话,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译者在方茶心里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可惜对方没有署本名,上网也差不多更多的信息。但并不妨碍方茶幻想有朝一日,她能见上这位偶像一面。
然而,今天的方茶没什么看书的心情,翻开没看两行,视线就不自觉地移去窗台,程谜的黑色长柄伞挂在那里。原本应该统一放在门口的伞架上,方茶怕被他人误拿,便擅作主张带了进来。擦干雨水,叠平伞面,和昨天拿到时一模一样。
睹物思人。
“方老师!在想哪个帅哥?”许寒衣忽然跳到眼前,吓得方茶差点打翻水杯。
方茶心虚又恼怒:“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教室里上课吗?”
“体育课。”许寒衣一脸淡定,“就来看看你。”
方茶心有余悸:“没大没小。”
“其实有点事啦。”
“什么?”
“程谜交代我今天把伞带回去。”
方茶一愣:“什么?”
“他昨天不是借你伞了吗?”
是没错,但哪有这样催人还的!
方茶悄悄往窗边看一眼:“那个……我忘带了,下次我再给你。”
许寒衣也没多心,点点头。随即窃笑起来:“吃苦头了吧?”
方茶没懂,她继续奚落道:“去见程谜,是不是很有意思?”
方茶没办法否认,“是挺不可思议的。他对谁都这样吗?”
“也不是吧,像我这样的熟人,他就没那么紧张。”许寒衣故作深沉,“社交恐惧症,巴不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
知道程谜不是讨厌自己,方茶舒了口气。
“我回去跑八百米了。方老师,再见。”
到了门外,许寒衣又折回来,“老师。”
方茶回神:“嗯?”
十六岁女生一脸肃穆:“友情提醒——别喜欢上程谜哦。”
“……”
“喜欢也没问题,但别指望他也喜欢你。”
谁……喜欢他啊?!莫名其妙!
办公室安静下来,方茶有些怅然若失,不知为何怅然,又不明失了什么。只好反复地将眼前的书翻开合上,合上再翻开。两位老师相谈甚欢地走进来,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份寂静。
其他老师也会这样吗?被学生猝不及防的一句“警告”,搞得心神不宁。
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虽然她是对程谜很好奇,但还不至于到喜欢。光是与他对话,就令她望而却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喜欢,没有发生的事情,谁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万一,万一不用她指望,程谜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呢?
方茶第三次转头去看那把挂在窗台的黑色长柄伞。干净崭新,扇面一丝不苟地叠着。
和昨天,一模一样。
像没有淋过雨。
难得空下来的周六,天放晴了,方茶刚出门,便接到闺蜜景美的电话。
“喂,你在哪?别告诉我还没起床。”
方茶用肩膀夹住电话,锁上门:“怎么可能,现在我可是勤劳刻苦的人民教师。”
“那怎么还不来?”
“去哪里?”
“之前不是约好,今天下午在半岛酒店吃下午茶嘛。大家大半年没见,她们都来了,就缺你。”
方茶才想起的确有这档事,而且每人AA了200块。她看一眼手里的雨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了,今天有件重要的事去办,下次我请你们。”
方茶在闺蜜悻悻的抱怨中挂了电话。比起错过高级下午茶,她更不愿意程谜再派许寒衣来催还雨伞。思量再三,她决定亲自送过去。
到了一半书店,门外大排长龙,大多都是十几岁的学生,人手一本新书,叽叽喳喳地翘首以盼,霸占着人行道。方茶沿着队伍往前,许寒衣跑进跑出维持秩序。
“许寒衣……这是怎么回事啊?”
许寒衣像见到救星:“方老师,你来的正好,有个作家在我们这办签售会,我忙不过来了。”
方茶恍然:“你哥呢?”
许寒衣抿了抿嘴,递给她一个复杂的眼神。方茶懂了,这么多人,他应该是……藏起来了吧。
既然怕人多,干嘛还要接这种活动?
许寒衣给了解释:“这作家好像是程谜老同学,他又不会拒绝人。遭罪的人是我。”
方茶路过门口的立牌,广告上的作家她耳闻过,在网络上写鸡汤的,没想到人气这么旺。
签售会正在火热进行中,方茶无从下手,翻书的出版社编辑冲她招招手,“你帮我们把这些明信片派发下去。”
方茶接过明信片,正好与作家本人对上视线,不是说和程谜是同学吗?怎么……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看起来像三十几岁。作家的目光在方茶脸上定格了一下,然后猥琐地笑了笑。
方茶冷不丁抖了抖肩膀。
一小时后,签售会总算进入尾声,程谜始终没有露面。现场没活了,方茶便在一旁休息,许寒衣捶着腰肩走过来:“麻烦你了,方老师。”
“没,也算是长了见识。”
“那边有个暗门,程谜在里面。”许寒衣指着某个方向。
“……”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找他。”许寒衣扬扬下巴,“还雨伞,自然要当面说声谢谢不是。”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然后方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扇暗门前,整理一番领口,轻叩几下,无人应答。
“程先生……你在吗?”
还是无回音。
许寒衣没理由骗她,那便是程谜不想被打扰。方茶耸耸肩,识趣地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对面卫生间的门打开,程谜从里面出来,与方茶迎面相对。方茶乱了方寸,程谜更是受惊。
方茶急中生智:“啊……原来卫生间在这里啊……”
程谜点头,让出路来。方茶与他错肩走过,忽然顿足,转身叫住他:“我是来还雨伞的,想跟你说声谢谢。”
“嗯。”一个单音节。
方茶站着不动,程谜也动不了,他满心在想,不是要用洗手间吗?
方茶索性破罐破摔了,“其实我不上厕所,是来找您的。”
程谜的肩膀明显绷直:“有事?”
方茶环顾四周,笑了笑:“我平时也看书,上次见你阅读外文书,又是书店老板,想请您推荐几本。”
聊到书,程谜的眼睛亮了些,但依旧与方茶保持距离:“方老师,平时爱读哪方面的?”
居然找对了话题,方茶欢心雀跃,她从包里掏出那本被翻作《遥遥又寂静》的外国小说:“我很喜欢这本书,不对,我更喜欢这个译者,您知道他还翻过别的作品吗?”
程谜看了眼书封,震惊一愣,然后露出为难又有点……羞涩的神色。
方茶立刻圆场:“没有也没关系,别的书也可以的。”
程谜没说话,转身进了书房,一分钟后,他端着几本冷门的外文原版书出来,递给方茶。
方茶感激地接下,正想问能借多久——
“586块。”程谜先报了出来价格。
方茶知道原版书很贵,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悄悄瞥一眼定价,确实如此。她尴尬一笑,手忙脚乱地翻找钱包,打开一看只有一张百元。
如今还有谁用现金啊?
“我给你转账吧?”方茶想起来他是“古人”,不用手机的。“那你等会。”
这次程谜等了她三分钟,方茶去隔壁咖啡厅换了钞票,无奈没有零钱。程谜似乎也不打算给她抹个零头,方茶干脆给了他六百整。
“等一下,我找你。”
程谜正要往柜台走,签售会结束了,那位作家走了过来,手一抬就搭在了程谜肩上,笑脸嘻嘻。
“这么个大美女,程谜你小子私藏啊,也不介绍介绍?”
程谜看看他,再看看方茶,宛如被狼群包围的绵羊,不知所措。
方茶直接自己来:“我叫方茶。”
作家身子一挺,“哦吼,有个性,相信方小姐一定听说过我。”
“厘头嘛,我知道。”
作家更开心了,开始炫耀:“我和程谜是同学,本来想提携他一下,谁知道他就死守这个破书店。这次我正好出新书,特意选在这里签售,帮他攒攒人气。出版社嫌这里不够格调,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说通啊。”
这段话明显是在踩程谜抬自己,程谜没听不出来,方茶却气得直冒火。
“哦是吗?难怪我也觉得你的书在这里,高级了很多。”
这段对话尽是冷箭,程谜听在耳中,只觉得是一男一女在调情,自己成了电灯泡。
当厘头问出“方小姐加个微信呗”时,他终于脱身离开,去给方茶找钱。
再回来,只剩下厘头郁闷地站在原地。
“方老师呢?”他问。
厘头嗤鼻:“走了,以为自己是谁!我客气才多跟她说几句话。”
所以,没有要到联系方式?
程谜莫名有点开心,刚才从柜台往返的路途里,他下了个奇怪的定论——厘头配不上方茶。这个念头出现得很自然,就像平时阅读时会联想到的灵感那般,非常直观且坚定。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程谜低下头,看着摊在手心里的零钱,有点犯难。
下次再给她吧。
小时候搬过几回家,觉得搬家好玩有趣,坐着大卡车绕着城市一圈圈地转。上了大学,方茶却最怕换寝室,换一次腰酸背痛,换两次伤筋动骨。大学毕了业,找了工作,租了廉价房之后,以为就此安稳了。
没过几月,又要搬了。
学校为新老师提供了单身公寓,不收房租还管水电气,即便搬家再累,方茶也没了怨言。
好在东西不多,大部分都丢在了大学宿舍里,除了衣物,就只有一些书和教材。花一个上午搞定行李,等搬家公司的空档,方茶坐在地板上,翻出曾经每个深夜,临睡前都会塞在耳朵里的听力练习。学英语,途径五花八门。就读英语专业之后,教程的选择更是眼花缭乱,同学们起早摸黑,卯足了劲练口语练听力。方茶耳朵很挑,在书店试听了很多,都不满意,后来干脆随便买了一盘便宜的CD回去,没想到那声线那口音直击心灵,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把耳机挂上,顿时如沐春风。之后每次演讲比赛,评审大赞她的口语标准老道,都是托它的福。
连带那本《遥遥又寂静》,堪称方茶大学生涯两大利器。
搬完家,学校下达了省统考的复习通知,方茶没日没夜地做方案和讲义,午饭时间也在和任课老师开会,彼此加油鼓劲。上次期中考,班里英语平均分稍有下滑,赵老师一直在暗中盯着她,这次坚决不能放松警惕。
再怎么担心,考试那天还是来了。英语在最后一场,前一晚方茶彻夜失眠,甚至给秦教授打电话求鼓励。
考试当日中午,方茶忘了吃饭,又太累,在办公室睡着了。恍恍惚惚间,她梦见了程谜。
又是那个雨夜,程谜没有将伞放在墙边,而是走到她身边,周遭的喧哗渐次消失,程谜抬手拂去她发丝上的雨水,温柔地笑了。
“方老师,我们……”
呤呤呤——
方茶猛地惊醒,看一眼时间,糟糕,是考试预备铃。她立刻操起考卷冲去教室。
好在听力还没有开始,方茶迅疾地分发完试卷,督促学生先浏览一遍听力题,然后在讲台落座,迫不及待地一睹这密宗考卷的真面目。
选择题很刁钻。
完形填空有难度。
阅读理解,也有很多生僻词。
作文倒是简单了……但要写好也不容易。
完了,她的班主任生涯快结束了。
广播如某种宣判般响起:“请各位考生做好准备,听力考试马上开始……”
不管了,静观其变,没准这帮孩子很争气呢。
方茶端起笔,和全班学生一起并肩作战,视死如归。
第一题开始了,首先是一个女声:“Hello,Jim,What are you going to buy?”
男声答:“I want to buy tomatoes, potatoes, macaroni. How about you?”
忽然,教室里同时响起两声突兀的“啊”,一个来自方茶,一个来自许寒衣。
方茶猛地抬头,与许寒衣四目相对。她听这个男声整整四年,不可能不认识。
那许寒衣为什么……
当讲台下的女生眼睛发亮,朝自己猛烈地捣鼓脑袋。
方茶才醍醐灌顶明白过来。
是程谜。
念对白的人是程谜。
他是Jim。
他要去买番茄、土豆和通心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