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建的意志

1886—1888年 美国 西雅图

那一夜,陈宜禧躺在沐芳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随她游历幽冥。她跟他说过的因果的藤蔓,黑茫茫阴森森,卷裹拉扯;他们从一个深渊坠落另一个深渊,无力挣扎,来不及梳理、确认;肢体的碎片、心灵的碎片无声飘绕,集结成养母兴婶才看得见的游魂,死神编结的蛛网遍布每个角落……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不肯放弃要留她在人间的意愿,而沐芳的指尖松懈地触着他掌心,没有回应,未擦净的血迹早干硬成壳。

很多年前,他被流氓里奇踢伤的时候,濒临过身体的死亡,灵魂悬浮在被重创的身体外,等待守候,随时准备再回到身体内。那时候他多么年轻。现在,他守着另一个破碎的身体——曾经给他无限温暖、令他心有所属的身体,像是流离失所、正在死亡的灵魂。

他试着低语,挽留她游丝般的残息,说起他初见她的瞬间,她的脸明净如月,双眼灿若星辰,她的出现点亮了他卑微的童年,一直照着他人生的路途,即使在他们天涯相隔、他以为无望与她相守的漫长年月里。“阿芳,别走……”

沐芳似乎长叹一口气,他连忙凑到她嘴边,却连那微弱的鼻息也感觉不到了。他失声,抱紧她:“那带我一起走吧。”他闭上眼,丢开呼吸,让他和她被黑暗吞没、被死寂掩埋。

熹微的晨光落在脸上,耳边是沐芳胸口虚弱却持续的心跳,她还没走。他惊醒,一跃而起拉开房门:“阿正,快送米汤来!”

记忆在那个片刻立起一道墙,墙那边是不能碰触的身心的废墟,一如窗外的景象——烧毁的铺面、断裂的房梁、塌陷的木板人行道、弃物、破砖、碎瓦。墙这边,他知道他得重新积攒力量,一砖一瓦地收拾、重建……可沐芳血迹斑斑地躺在那里,心跳若有若无,看一眼,他便只想放任自己的身体铅锤般落地、自己的心如她全身的灰白一样憔悴。

他伴着沐芳收拾、重建她残碎的身心。从她睁眼看他,到手指恢复知觉,到脖子稍能转动,到可以在床上坐起,每一步都缓慢艰难。最揪心的,是这个因为爱他承受太多苦难的女人,从此不能再行走、生育,虽然她坐在轮椅里安静地微笑,凄美的脸上毫无怨尤,他的心却在绝望的重压下不能自已地颤抖。他不能重建和沐芳曾经拥有的美好,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阿秋和十多位唐人业主多次上门请求,伯克法官不时电话敦促,根深蒂固的责任心逼迫他打起精神,准备为西雅图唐人在排华暴乱中的损失打官司。他整理资料、给阿秋他们分派调查任务、和华盛顿地区起诉官开会商讨策略、去旧金山找清领事、给华盛顿清大使写信发电报敦促其与美国政府交涉……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虽每天说着做着,却空着一颗心,是机器般的惯性运行。

让他终于从废墟里站立起来的,是美琪的勇气。美琪不顾恐吓,坚持走上法庭做证人那天,他绝望的心停止了颤抖,再生出重建的意志。

“我是唯一亲见墨菲拖阿妈下楼的证人,我不出庭,怎能告倒墨菲和朋克尼,为阿妈申冤?”

“朋克尼四处扬言要毁掉你。”他替女儿提着一颗心,怕她被谋害被毁容,美琪出门都让阿正带枪跟随。

沐芳也劝:“告倒他们,阿妈还是不能走路了……因果的藤蔓越扯越长。”

“阿妈,这个世界不只有因果要承受,还有正义要伸张。”

陈宜禧和沐芳一时都有些恍惚:女儿何时已长大成人,说出这样大无畏的理想主义的话?这两年他们的注意力主要在沐芳的康复上,仿佛一眨眼,美琪已经比他还高了,丰润的鹅蛋脸、米黄长裙下窈窕的身体,都绽放着新鲜的生命力。他们来金山多年、受尽磨难的长远意义,此刻忽然活泼泼、亮闪闪、实实在在地站在两人面前。

指控墨菲那天,美琪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男式西装——那是她第一次穿男装,银灰底细白格的羊毛料子,垫肩英武地撑开,马靴擦得锃亮。美琪白着脸翘着下巴踏上证人席,在伯克法官庄严的注视中,手按《圣经》宣誓对法庭陈述事实。

听众席人满为患,大家赶来看一个十六岁的中国女子如何能告倒有权有势的墨菲警长和他的随从朋克尼。丽兹坐在陈宜禧和沐芳身边,也穿一身男装,表示对她钟爱的弟子从里到外的支持。墨菲的情人玛丽没有出场。

陈宜禧刚在证人席上做完自己的陈述,从一八八六年二月七日早上劳工骑士对唐人街的突袭说起,到第二天下午暴徒散去后,他巡视到的满目疮痍。他打开笔记本,逐条报出唐人的损失:阿秋的洗衣店、黄氏弟兄的杂货铺、周家的福记餐馆、华道被烧毁的货仓……还有弟兄们各自积攒的财物、现金,包括阿泉的金戒指和他再也伸不直的一条胳膊。

起诉官问“你妻子如何受伤”的时候,他望向坐在前排的沐芳,目光落在她紫红长袍遮盖的残腿上。来法庭前是他抱她上的轮椅,那双腿绵软细削,仿佛是额外的累赘,不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想到那空洞异样的触感,他喉咙连咽了三下,眉头绷得发酸,拼命抑制住眼泪,说不出话。

他坐回到沐芳身边。美琪走上去,白着脸翘着下巴,目光定定地投进虚空,一字一句,带满屋子听众回到两年前那个傍晚,欢欢客栈的三楼。女儿娇嫩的嘴唇细密地颤动着,一只手的指甲深抠进另一只手的掌心,他看得见她内心的战栗。可她挺拔地站在那里,口齿清晰无误,勇敢的姿态再次令他鼓舞赞叹,虽然她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如刀似剑扎在他心窝。

耳边沐芳的呼吸沉重、时断时续,如果不是伯克法官坚持要她坐到法庭上来,他怎舍得让她再经历那场灾难?他握紧她的手,握紧她全身不能自已的震颤。但愿他重生的意志力叠加到女儿的证词里,他深沉的愤怒托起女儿指向被告席的手。

“那天拖你母亲的人现在在法庭上吗?”起诉官问。

“在。”美琪指向墨菲的手如他期待般果敢有力。

“谁是那天打晕你的人?”

美琪指向朋克尼。

朋克尼干笑两声:“我可不止把你打晕,也许法官先生和在座各位都有兴趣听我还对你做了什么——十几岁,鲜嫩的身体……”

陈宜禧跳起来,挥拳冲过去,恨不能撕碎朋克尼的嘴,却被庭警拦住。

伯克法官猛敲法槌,喝令朋克尼住嘴。

庭上哗然大乱,阴阳怪气的叫喊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陈宜禧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原来朋克尼威胁的,不是美琪的性命,也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少女的清白声誉。玛丽虽不在现场,陈宜禧却觉察到她阴毒挑衅的眼神。

美琪的眼睛还定定地望向虚空,嘴唇抖得厉害,她猛咬住下唇,双手撑住台面。陈宜禧过去要扶她下证人席,她轻轻拨开他的手,虚空中的目光忽然转向朋克尼:“你以为,你肮脏的灵魂能够玷污我?你错了。”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新宁宁城桂水

桂水在新昌与朗美之间,陈宜禧一行在甄家庄驳倒余乾耀后,星夜驾车,都歇息在余灼的习劳山房内。

余夫人替余灼洗伤、换药,美琪执意帮忙。陈宜禧坐在堂屋,看她在偏房忙碌的背影,想起十九年前沐芳康复那些日子,小心翼翼不去碰触记忆的围墙和墙那边的废墟。美琪应该是在帮他护理沐芳、照顾秀宗期间变得果敢坚强起来,可她的勇气和他的奔走都不足以告倒墨菲、朋克尼等人,虽然法庭指控的警察暴民都曾一时入狱,但很快又被释放,墨菲在随后的城市选举中还再次当选警长。美琪至今未嫁,她的牺牲是否值当?作为父亲,他只有满心痛惜。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在伯克法官极力推动下,美国政府支付了二十七万多美元给大清,为向排华暴乱中受害的唐人作“人道关怀”之用。虽无正式道歉,也算间接赔偿了。那天一家人在海边,轮椅里的沐芳眺望海峡,说她离开新宁已经二十多年,不知还回不回得去?他抚着她肩膀、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比海天交接更远的地方,清晰地看见,自己要建设的到底是什么。“我要为你修一条铁路,带你回家,带欢欢和秀宗回家。”那条回家的路,通向摩登的新宁,通向他与沐芳重建的幸福美好,再不会有灾难发生。

陈宜禧最后一次见明叔,也是在那几天。他发电报给大清驻美大使,请求尽快把美国人赔的钱分发给西雅图受难的唐人。“这边情况极其糟糕。”他刚写完这句,不知何时回到西雅图的明叔闪现一旁,咕哝华道受损最严重,三年前塔科马(Tacoma)两百唐人被赶走时,他们欠华道的货款就泡汤了,西雅图欠华道的更多,更别说华道被烧光的货仓……赔款应该首先照顾华道。

“华道的确损失严重,可比起小本生意的阿秋他们,还有华道的弟兄们,我们多少还有点积蓄,钱要先分给大家,他们连锅碗瓢盆都被砸烂了。”

明叔跟他吵,他不理,说暴乱的时候你跑了,打官司你也不在,你没权决定这笔钱如何分配。

明叔拍胸口:“我是最早来西雅图的唐人,没我哪有你的今天?我知道有人推举你做西雅图的大清领事,你他妈的想用钱买人心,就是个踩我脊梁往上爬的小人!”

道叔爷才是提携我们的恩人,陈宜禧想,没跟明叔争。他负责的劳务生意从一八七五年开始,就一直占着华道收益的大头,他没必要跟与自己观念相左的人继续合作下去。他终于决意与明叔分道扬镳、组建自己的广德公司。铁路大亨希尔聘任伯克法官做他在西雅图的全权代理,并指明要陈宜禧承建大北方铁路连通到西雅图的路段。他先要把被迫离开西雅图的弟兄们都招回来,让西雅图唐人街再度兴旺……

明叔今天在甄家庄园诋毁他、刺激他,显然是泄私愤,而有人走漏风声,提前让余乾耀知道余灼和他去甄家庄唱反调,莫非也是明叔?等余灼兄伤势稍好再细究吧。

“秀年今日打狗的功夫好生了得。”吴楚三带个佣人端宵夜进来,鸡汤云吞面,配红豆薏米糖水。

秀年瞄父亲一眼,低头说:“雕虫小技而已。”

“一棍打晕大狼犬可不是雕虫小技。”陈宜禧真心赞叹,秀年打狗那一瞬间闪现的英武,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气盛时的样子,“拜师何处?怎没听你说过?”

“阿爸生意繁忙,大概不记得了,我十岁那年,你回乡来,让阿妈把我送去肇庆庆云寺习武,防匪健身。”

陈宜禧记起来,四邑匪患成灾,各乡各村都修碉楼防范。他长年在海外,秀年又是陈家长子,怕他被绑票,让阿娇送去习武。可阿娇娇纵秀年,嫌庙里苦,三天两头往家里接,他懒得过问,也不知后来练成没有。秀年成年后跟斗山一群侨属子弟厮混,吸鸦片赌钱成瘾,不思进取。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愿嫁鸦片烟鬼,秀年心气又高,干脆不娶。回想起来他又禁不住对这个儿子不齿,但秀年今天的表现的确值得他多问一句:“唔,一直练着?”

秀年难得被鼓励,凹陷的脸上泛起红潮:“阿爸去年回乡倡办铁路,儿子戒了烟,再习武,想跟阿爸有所作为。”

“陈大少爷这般好身手,做铁路护勇队长可谓威武。”吴楚三竖起大拇指。

说到护勇队长,陈宜禧想起在院子里纳凉的李是龙,让秀年去唤他进屋来,问他怎没去香港。

“赵主持第二天就找到可靠的船夫送我,但起航前,晚辈听说宁路立案遇到阻挠,要路工队去护驾,正是我能为陈总办效力的当口啊,我怎么能逃去香港?”

“你脸上的伤……”

“是龙被官府通缉,不想给总办惹麻烦,削发破相换张脸,官兵便认不出了。”

“哎,后生哥,你这是何苦?”陈宜禧摇头,叹李是龙血性。

“掩耳盗铃嘛,划一条疤还不是认得出。”秀年笑。

“那我剁鼻削耳……”是龙从腰间拔出短刀,被陈宜禧拉住。

“不去香港,就先在乡间避一阵吧。”吴楚三招呼大家落座吃夜宵。

秀年自告奋勇说,他明天就给李是龙找个可靠的农家躲藏。

余乾耀没得到任何好处,还在众乡绅面前被驳得丢了面子,新宁铁路立案自然不能再经他的手。次日陈宜禧和余灼商议:“干脆去广州向两广总督直陈路事。”

余灼靠在病榻上,犹豫:“两广总督岑春煊是慈禧太后面前的大红人,若没人引荐就直接去广州,可不一定能见到。”

“他在太后面前如何个红法?”

“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打到京津,时为甘肃布政使的岑春煊亲率骑兵二千余人,从兰州昼夜兼程去北京勤王。两宫蒙难之际,天下如云的重臣名将,自觉率部勤王护驾者,仅岑一人,因而太后对他另眼相待,委以各路重任。他做四川总督时,弹压义和团余部立了大功;改署两广总督后,一到广州就着重整理海关税务,所得银两供朝廷偿还‘庚子赔款’,是朝廷救急的‘小金库’。”

“那兄台是否已找到引荐之人?”

余灼摇头:“待我再寻摸些时日。”

陈宜禧来回踱步:“线路勘测好了,铁轨在西雅图订购了,路工主力也都招就,却因这立案障碍重重,耽误动工日程。”

“以总办在海外的声誉、还有三品盐运使的官阶,也不妨一试。只是,老夫腿伤未愈,瘸拐之态不能陪同总办登堂。就让楚三陪你去广州吧,凡事有个商量的人。”

余灼如此器重的吴楚三,是他在广西做官时收留的孤儿,十来岁随父母躲战乱逃离昆明,途中遭匪劫,父母双亡。吴楚三先在余府做书童,余灼见他天资聪颖,便刻意培养,后来还送去日本留学三年,研习西洋经济律例等。

“晚辈的英语也在日本习得,所以是东洋口音,让总办见笑了。”在去广州途中,吴楚三说起他的身世,对余灼的栽培之恩感激不尽。

“那你也足以做我的英文先生,我只会说古德(good)、败德(bad)。”秀年兴致十足。吴楚三提议让秀年跟随,因路上说不定还有“狗”要打;秀年多了个在父亲身边表现的机会,自然高兴。

广州

到广州当晚,已近深夜,三人在十三行[1]附近一个小客栈下榻。周边市声仍旧喧哗,酒楼、糕饼店、茶叶铺、金银珐琅器馆各式华洋商铺还都热闹着,街上张灯结彩,飘着万国旗,像总是在过节。宵夜和逛夜市的人接踵比肩,华夷皆有,珠江边紫洞艇[2]上的笑闹声不时飘到耳畔。鸦片战争后,广州不再是大清“一口通商”的港口,十三行不再独占中西贸易鳌头;陈宜禧去金山前,昔日商馆就已被大火烧尽,风光不再,可这片街区似乎有吸引生意的魔力,繁华依旧。

陈宜禧担心秀年禁不住外面诱惑,让他与自己抵足而眠。父子此前哪有如此亲近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和衣躺下,背对着背。他回乡前常带秀宗四处谈生意,同盖一床被子、同一个杯子喝茶饮酒是常事。秀宗聪明帅气又努力,从华盛顿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左臂右膀;回乡前,他理所当然把西雅图广德公司的生意全权交给秀宗打理。那天秀年说想跟他有所作为,倒是难得,毕竟子不教父之过,身旁这个他忽略多年、快四十岁的儿子,现在才管教是否太晚?

第二天天没亮,陈宜禧就起来梳洗,然后换上带来的云缎官袍。秀年帮他套上锦绣补褂、挂上朝珠长链,又把缀有孔雀花翎和蓝宝石顶珠的三品顶戴捧上了租来的绿呢小轿。两个轿夫抬着陈宜禧,吴楚三和秀年伴随左右,从十三行往西北走了约半个时辰,到了观音山(今越秀山)下的两广总督府前。

天色微明,隐约可见山顶镇海楼的五层飞檐。督府门楼上有相似的飞檐和绿瓦,大门洞开,两座石狮静卧石阶旁。清朝的衙门,惯例是天未明就开始办事。陈宜禧下轿,拾级而上,守门的清兵见他着官服,又是三品顶戴,也不阻拦。他走进去一大段,才意识到吴楚三和秀年都不在身后。回望大门外,吴楚三扬手张口对他说着什么,却被清兵横起枪杆赶走了。

陈宜禧第一次来省府见大官,怕节外生枝,想他既已进了大院,自行打听总督所在就是,楚三、秀年进来也不见得能帮上忙。有个小吏引他到浓荫深处一座园中园里,园子红墙绿瓦,花木扶疏,树上鸟声啾啾,地下绿影横斜,是个清幽去处。门房捋着山羊胡须对他细加盘问:从何处来?什么身份?找总督办什么事?陈宜禧逐一答复,并递上初见总督时要用的详细履历手本。门房翻查一阵,把他带进隔壁小屋里等候。

山羊胡子走开,该是去禀报总督了,陈宜禧抓紧时间温习见官的礼仪。他正一正头上顶戴,理理浆挺的白缎高领,顺一下胸前的朝珠,再抖抖身上的蟒袍补褂,手持记好禀事要点的象牙板,屈膝跪拜下去,又起身鞠躬弯腰后退,视线下垂,不能超过总督的第九颗纽扣……这都是临行前余灼的教导,他熟记在心反复练习,脚下蹬着的厚底宫靴开始夹脚,迈起八字步来像在踩高跷,歪歪倒倒。

陈宜禧练烦了,坐到屋里唯一的板凳上等候。从日出时分直等到晌午,却无回音。问了门房几次,都说总督正忙,让他耐心再等。

正是苦夏时节,午后溽暑难熬,身上几层厚实的官服足有二十斤重吧,早被汗水湿透。陈宜禧既不敢脱补褂,又没扇子扇凉,浑身好像爬满蚂蚁。早晨在屋外吱吱啾啾的鸟儿,不知躲哪里避暑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没完没了的蝉鸣。去广海那天美琪头次听见蝉鸣,很感新鲜,他也随她新鲜,可此刻这些虫子的鼓噪实在令他头疼。透过蝉鸣,隐约从厢房那边传来吆喝声,像有人在行酒令,还有哗啦啦推牌九的声响,继而是几个人的大声哗笑。

陈宜禧到屋外侧耳细听,原来是在谈论一件趣闻:说岑春煊听闻广西玉林剧团有位丑角叫黑蛮,极会演喜剧,传令上调省城来演,好消暑解闷。谁料命令错传,下面以为黑蛮是官定罪犯。人正在台上演戏,也五花大绑,押解上省。害得玉林剧团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黑蛮父母妻儿呼天抢地。厢房里的人边说边喷饭,还有人用筷子击碗敲碟。

陈宜禧听了,啼笑皆非,心里更加烦躁。又过了许久,里面复归平静,他猜恐怕是督府歇晌的时候到了,大概总督实在太忙,上午拨不出时间接见我,看下午怎样吧。这样一想,心神稍定了些,才觉得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想起临出客栈前备的干粮都在秀年那里,吴楚三先前在大门口扬手大概是要给他干粮袋……糟了,他忽然记起余灼说过,衙门门房需要打点,吴楚三当时说他来理会,可他今天连督府大门都进不来,如何理会?陈宜禧全身上下摸遍,翻出几个铜钱,哪里够孝敬总督门房?却想或许能讨口水喝。

他把铜钱攥在手心,问山羊胡子可有茶水润润喉咙。山羊胡子瞄他一眼,不答。他讪讪摊开手掌,说今日出门匆忙,实在抱歉只有几个铜钱买杯茶喝。山羊胡子这回看都不看他,哼着小曲儿捧起自己的白瓷杯,“咝咝”嘬两口。

陈宜禧知道再问也无益,更觉焦渴,舔下嘴皮,回隔壁忍耐思量。山羊胡子没收到红包给他脸色看,但不至于没跟总督通报吧?他为乡民谋福利而来,不是为一己私利求见,等大半天,可见一番诚意,总督不会不理吧?他要不要出去拿个红包来补给门房?可万一错过总督召见呢?

前思后想中,日影渐渐偏西,总督仍未传话召见,陈宜禧在酷暑中干熬了一天,头脑昏沉,腿脚发软,提醒他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想再坚持半个时辰,门房却照例来打发求见的人:“官人请回吧,今日总督大人无暇,明日请早。”

陈宜禧站到院子里张望一番,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叹口气,拖着疲软的身子往外走去。在大门外候了一天的吴楚三和秀年拿着水壶干粮迎上来,他一口气喝下半壶,却没力气啃干粮,秀年赶紧搀扶他上轿回客栈。

吴楚三听他说在园子里白耗了一天,抱歉不已,说恐怕门房根本没通报总办求见:“前两年总督府是让带随从进的,可今天门口兵勇说革命党叛乱、暗杀闹得太凶,所以总督府严禁闲杂人等进出,死活不让我和秀年进去。给兵勇红包不收,也不愿替我们传递东西进去给总办,还说为几个小钱掉脑袋不值。哎,都怪我没事先打听仔细。”

“不怪你,是老夫太不熟悉衙门规矩……”也没想到大清官府糜腐如此,他困倦到极点,后面这句没说出口就在轿里昏睡过去。

第二天,陈宜禧到底不甘心,又来督府求见。这次聪明些了,除了带干粮,还带了一葫芦凉水、一把纸扇,免受干渴酷热之苦。当然给门房的红包必不可少,塞得扎扎实实。山羊胡子因此殷勤许多,不时关照、递茶,可等了一天,仍是“庭院深深深几许”,连总督大人的影子也没见着。

余灼的顾虑看来没错,太后跟前的红人哪是他一介凡夫轻易能见到的?给门房的红包再厚实也没用。陈宜禧叹自己在金山虽也算“红人”——洋人市长、法官的朋友,大清使馆、领事馆的常客,但在广州显然不招人待见。可既然来一趟,还是多待两天,再找找门路。

吴楚三四处奔波,打听到被岑春煊委任处理潮汕铁路案的洋务处总办温宗尧也是新宁人,而且温宅所在是前十三行一位行商的庭院,离客栈不远,便一大清早送去陈宜禧的名帖求见。当天午后陈宜禧在客栈就收到温宗尧派人送来的请帖:“久仰陈老前辈海外叱咤风云,今前辈锦归,造福乡里,实乃我等楷模。温某今夕略备薄酒,为前辈接风洗尘,企望不吝赏光。”

陈宜禧几天来在省城受尽冷落,读到这些热络的词句,很感动,还是乡亲情谊血浓于水啊。他即刻赏了信差,回帖答应赴宴。

温宅古色古香,雕梁飞檐、亭台楼阁散布林荫花丛中。陈宜禧三人随门童绕石径穿长廊,到了荷塘边一座水榭前,温宗尧迎出门来,握住陈宜禧双手:“哈罗,陈老前辈,久仰!久仰!”

温宗尧四十出头,戴副金丝眼镜,一身豆沙色的绉纱便服,清爽洋气。他既操英语,又说新宁话,一边把陈宜禧三人引进楼榭,让座上茶,一边亲热地问些西雅图和新宁的事。

水榭外荷叶田田,青雀在荷花莲蓬间飞起落下,一派水墨意境,宴客厅里却是清一色的西洋装饰摆设。淡红织花地毯,草绿丝绒沙发,红瓷砖壁炉,水晶吊灯柔和的光落在壁画里半裸的欧罗巴美人背上,窗边的三角钢琴照得见人影,东西两侧有落地风扇送来徐徐清风。陈宜禧恍惚间似乎回到西雅图,钢琴边坐着伯克夫人,正弹奏舒伯特的小夜曲。

温宗尧坚持让陈宜禧坐上座,他和吴楚三各在侧面相陪,秀年在下座。陈宜禧谢过温总办盛情,入座便说:“修筑新宁铁路是造福乡梓的善事,目前陈某已集股资二百七十余万元,海内外乡亲都翘首以待,希望能早日立案动工。仁兄高就督府,能否趁便在总督面前美言几句,使能转奏立案?陈某和家乡父老将感铭不已。”

“好说!好说!”温宗尧笑容谦逊,为陈宜禧斟酒,“为家乡办事,晚生能不尽力吗?陈老前辈请放心,我明日就禀报总督大人,促成其事。前辈请先饮杯(饮酒)启筷。”

晚宴丰盛无比,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山里爬的一道道上,味鲜香浓、色泽斑斓,比西雅图的粤菜正宗,比新宁的讲究精致。温宗尧夹菜劝酒,陈宜禧却惦记立案要事,哪能开怀畅饮,话也不多。好在吴楚三侃侃而谈,东西南北、古今中外都能跟温宗尧接上话。秀年闷头吃喝,一声不吭。四人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很领教了一番“食在广州”的含蕴。

撤席上茶,陈宜禧虽洋酒米酒都各饮了两杯,头脑却并未糊涂,谈着谈着,自然又回到正题上:“仁兄,这立案的事,还有余乾耀从中作梗,有劳费心了。不知总督大人的意思如何?”

“好说,好说,总督大人的意思嘛,当然是护着陈老前辈啦,那余乾耀无投资,能办成什么大事?”温宗尧用象牙牙签剔着牙,“请用茶,请用茶……总督大人的意思嘛,是只要陈老前辈能体会本督府的苦心,事情没有办不成的。”

“请仁兄赐教,怎样体会法?”

“本督府所辖之地,海疆辽阔,自道光以来,海事频仍,故方今之世,海防实乃头等要务。而海防要塞,首推崖门、虎门、磨刀门,不知仁兄对此作何思量?”

温宗尧打起官腔,陈宜禧听得满头雾水:修铁路如何就关联到海防的事情去了?我章程里也没说要把铁路修到这三门的海边去,不知温宗尧卖的什么关子:“仁兄不妨直言。”

“好说,好说。总督大人的意思正在于此。这‘三门’之中,崖门隔古兜山即到我等故乡新宁,倘或洋人兵舰来犯,这铁路必首当其冲。故欲修路,必先巩固海防,以绝后患。诚望陈老前辈认捐一个崖门海防同知,为本督府分忧,则总督大人特加之知,对铁路诸事无不鼎力相助。如此,是陈老前辈之荣耀,亦是我新宁乡亲之大幸!”

陈宜禧这时才算听出点门道来,想只要有助于立案,再捐个海防同知亦无大碍。当初自己花三千元捐个盐运使,不就是为了便于办铁路吗?沉吟了一会,说:“承蒙厚爱,陈某理当遵嘱行事,只是不知捐此同知,所需银两几何?”

“总督大人之意……”温宗尧含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温宗尧摇摇头。

不是三千,那就是三万了?这价钱也涨得太多了。陈宜禧瞄一眼吴楚三,想看他的反应,却见他虚着眼晕晕乎乎,大概先前替他应酬喝猛了,便自己拿了主意:“陈某现手头上并无这样多银两,请宽容几日,待陈某派人回新宁,命家人凑齐三万元送来。”

“陈老前辈误会了,总督大人所言,不是这个数。”

“什么?三十万?”陈宜禧虽控制着自己,声调也难免愕然,“陈某今日就算变卖所有家产,也不一定凑得出这个数呢!”

陈宜禧正要起身离席,吴楚三酒醒,慌忙扯住他,衣袖带翻了面前酒杯。秀年在对面站起来,欲言又止。

“陈老前辈请少安毋躁。本督府岂敢让陈老前辈自家破费?”温宗尧似乎没看见三人的惊诧,把头凑近又说,“前辈手中不是握着二百七十余万吗?区区三十万算什么?况且也是为铁路……”

“那更不行!”这回吴楚三也没按住陈宜禧,“股东信任陈某,托付的股资没有股东大会决议,一分也不能动!”

“温总办,你看这认捐的价码是否可通融……”吴楚三试图讲价。

陈宜禧却越想越气:原来乡亲盛情是假,敲诈勒索是真,总督要天价捐官作为转奏立案的交换条件,还转弯抹角设鸿门宴。不等吴楚三说完,他拱一拱手,丢下话转身就走:“请转告总督大人,多承款待,但要动用股东的钱,陈某无能为力!”

温宗尧仰头靠到沙发椅背上,淡然道:“那么,晚生也无能为力了。”

吴楚三紧跟在后扶稳陈宜禧,怕他急火攻心脚下不稳。秀年却还耽搁在饭桌边,问温总办是否收到他上午亲自送到门房的信。

秀年喝多了?他给温宗尧送什么信?套什么近乎?陈宜禧回头,恼火地盯过去。温宗尧并不理会秀年,踱去窗边,手指在钢琴键盘上划一溜“叮叮当当”的声响。秀年站了一会,讪讪地跟了上来。

刚一出温宅,一队官差围过来。不捐官也犯法?陈宜禧正要喝问,却见官差们把铁索稀里哗啦套到了秀年身上。“他犯了什么法?”他和吴楚三再三追问,却无人搭理。

秀年惨白着凹陷的脸大喊“冤枉!”却终被官差拽走,脖上铁索勒得他出不了声。

陈宜禧心疼得直喊“秀年”,声音和心脏一同抖起来。官差几番回头阻止,他却不停步,跟在差役身后疾走,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铁索缠身的秀年。吴楚三劝他先回客栈歇息,待他找人设法救秀年。陈宜禧却害怕,在官府就是法的大清,儿子可能很快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他们在黑夜里一直跟到省城大牢,却被“哐啷”挡在大门外。两人掏尽身上银两,给了一个面相还算和善的卫兵,请他打听秀年到底为何被抓。卫兵收了银子,说现在半夜三更,明天再来听信。

回到客栈,燠热难当,陈宜禧胸口发闷,先前在温宅吃下的禾虫,仿佛都活了过来,在肚里乱爬,他大口呕吐起来,发热、盗汗接踵而至,多日奔波劳顿,几番忧愤攻心,陈宜禧到底支持不住病倒了,客栈顿成羁旅。

难为吴楚三,一边请郎中给陈宜禧看病,侍候汤药,另一边又每天跑去省城大牢打听秀年的消息。

如此挨过几日,陈宜禧勉强可以起身,只是胃口大减,茶饭不思。吴楚三从大牢那边回来,面带踌躇。陈宜禧心里一沉,做了最坏的准备,坚持要听实情。

吴楚三斟字酌句:温宅宴请那天上午,秀年私自送了封信过去,说他知道温总办通缉的逃犯——李是龙身在何处,愿为温总办圆满解决潮汕铁路案助一臂之力,也盼他为新宁铁路立案助力。谁想弄巧成拙,温宗尧反告秀年窝藏逃犯、知情不报,要三万赎人。“总办看这三万元……”

陈宜禧气得发抖,吴楚三不敢再问,赶紧扶他上床躺下。陈宜禧气的已不是官府敛财手段百出,而是秀年不仁不义。出卖无辜,无论为什么目的,他断然做不出来,而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的儿子吗?陈宜禧终于喘过一口气,按着太阳穴吐出两个字:“不赎!”

屋漏偏逢连夜雨。饮过吴楚三伺候的汤药,他正凭窗闭目,努力平息胸中怒气,忽听楼下店家喊:“陈大人,督府派人送来公文,等你亲自下楼收取。”

“什么?”陈宜禧一抹双眼转过身,忙让吴楚三扶着下楼去。

着青色官服的差役候在客栈厅堂,举起手中公文宣告:“总督岑大人亲笔文书一封。”

陈宜禧上前,软着腿行过礼,双手接过公文。不知是因大病初愈,还是因为心情紧张,他拆信的手抖起来。吴楚三替他打开文书,上面只有一行大字:“无碍田园庐墓始得筑路。”

陈宜禧默念了几遍,怆然长叹:“平原尽是田园,山野多有庐墓,平原山野都不能通过,难道要我把铁路修到天上不成?”


[1]明清时期广州对外贸易特区。

[2]清代广州城区珠江河段上的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