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州岁月醇似酒
- 苏东坡传(3):不系之舟
- 许葆云
- 54201字
- 2021-05-19 14:20:20
一 兵败永乐城
宋神宗元丰五年,歼灭西夏的战争发生了可怕的逆转,宋军全盘失利,数十万精锐大军一败涂地。
元丰四年西夏内乱,神宗皇帝命令宋军五路进兵,本打算会师灵州,攻拨兴庆府,把西夏这个几十年的老冤家收拾掉。一开始打得极好,李宪领熙河路兵马夺了兰州,种谔的鄜延路兵马拿下银州,泾原、环庆两路大军已到灵州。哪知种谔连续攻克石州、银州之后由于远离内地,粮草供应吃紧,西夏人看出破绽,派精骑断了种谔的粮道!鄜延路兵马无衣无食不战自乱,慌忙后撤,以“种家军”为核心的十万精锐大军,退回中原的不过三万人。
也在这时,西夏重镇灵州城已陷入泾原、环庆两路精兵的合围之中,眼看就要破城,想不到泾原路指挥副使刘昌祚在阵前屡建战功,引起身为大军统帅的环庆路都指挥使高遵裕嫉妒,仗着手中权力硬是命令刘昌祚停止进攻灵州,等高遵裕赶到才又攻城,结果灵州守军有备,宋军强攻十八天不能破城,反被西夏军掘开七级渠水淹营盘,宋军大溃!时值九月,塞外已是天寒地冻,西夏军集合十万骑兵四面围攻,泾原、环庆两路极有战斗力的精锐都被打垮,高遵裕仅率万人勉强逃回。
五路进兵的宋军,至此垮了三路——而且是最能战的三路都垮了。指挥河东路兵马的太监王中正本来不会打仗,自从到了前敌,一直拖时间不敢进战,现在三路大军已败,他也无心作战,立刻逃了回来。只有深入兰州的李宪所部还想坚持,随即得知四路皆退,他这一路人马已经没意思了,只得灰溜溜地撤了回来。
至此,五路进兵灭亡西夏的计划全盘失利,宋军伤亡三十万人,损失的都是经过《将兵法》苦心整顿之后刚刚组建起来的精锐之师。
这场大战,宋军出击的时机是正确的,想不到遭遇如此惨败,究其原因:一是朝廷战略规划不足,战术细节不周,各军配合不力;二是大宋一向重文轻武,军中缺乏帅才,五路大军各自为战,几员大将互相掣肘;三是各路都以突进为主,粮草没能跟上,尤其种谔在这上头吃亏最大;四是宋军虽然经过整顿,可时间仓促,精兵尚未练成,顺利的时候还好说,一遇挫败,全乱了套;五是身为皇亲的高遵裕只知争功,不顾大局,导致灵州大败;六是太监王中正既不能战,也不敢战,他这一路兵马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拖了整场战役的后腿。
灵州战败之前,神宗皇帝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信心,以为歼灭西夏已经指日可待。听说前线战败,三十万精锐折损沙场,神宗皇帝惊愕愤怒,昼不能食、夜不能寝,每天在宫里咆哮,大骂臣下无能,却不知道这狂躁愤怒已经给他身体埋下了恶疾。
然而变法十余载,国库增收亿万,宋军经过《将兵法》整顿也已今非昔比,虽然败于灵州,元气尚在,士气尤存。
灵州获胜之后,西夏梁太后也骄矜起来,想趁机夺回早前被宋军占领的边境要塞,立刻集中十万精兵猛扑米脂寨。这座城寨是“种家军”在进兵之初血战得来,岂能弃守?于是种谔召集刚刚吃了败仗的“种家军”余部鼓足勇气迎面和西夏精兵决斗,两军在无定河边一场死战,党项精骑败在“种家军”手下,阵亡六万余人,尸横数十里!西夏大军为之丧胆,全线停止了前进。
五路会攻西夏的战役至此告一段落。在这场规模惊人的大战中宋军丧失了三十万精锐,以“变法富国”和“开疆拓土”两件成绩被时人称为“活尧舜”的神宗皇帝闹了个灰头土脸,挑唆皇帝发动战争的王珪、蔡确两位宰相坐立难安。
好在这一战前期连获大捷,虽然灵州未克,照样得了石州、银州、兰州等地,占据米脂、葭芦、浮图、安疆各处要塞,击杀西夏军马在二十万以上,占据西夏故地也有千里之多。西夏本是小国,国内荒漠纵横地贫人稀,遭此重创,实力大损。
到这时两位宰相有了计较,就命手下亲信递进札子,将灵州一战称为“大捷”,又请神宗奖励夺取兰州的熙河路兵马和无定川大破西贼的鄜延路将士,再把熙河路改称为“熙河兰会路”,几件事办下来,顿时讳败为胜,灵州之战的结局变成了“大胜之余围城不克,班师凯旋”。
有臣子们在前头遮掩,出击西夏的败报总算无人提起,神宗皇帝松了口气。至于“灵州捷报一到,司马光就可任命为御史中丞”的话儿自然不提了。因为司马光是个孤倔的直臣,此人一旦入朝,只怕要为边关战事和皇帝争吵,神宗虽然讳败为胜,心里是虚的,暂时没脸和这班旧臣子见面了。
皇帝的羞恨、宰相的焦虑臣子们都看出来了,其中就有一位最精明的大臣想出一条妙计,要为皇帝排忧,为宰相解愁。
这精明过人的臣子就是沈括。
沈括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科学家”,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聪明得不行。可这位大科学家又是个出了名的卑鄙小人。早年他收集“苏诗”拿到王安石面前讨好,要兴“文字狱”,结果小人碰上君子,被王安石骂个狗血淋头,一脚踢出朝廷!可沈括这种人永远不长记性,仍然削尖了脑袋拼命钻营,最高曾经做过几个月的三司使,现在他正担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恰恰做了猛将种谔的顶头上司。
“歼灭西夏”是对“熙丰变法”的总结,而灵州大败等于抽了皇帝一记耳光!如今皇帝渴求一胜,沈括看透了皇帝的心思,就怂恿种谔一起上奏,提出在银州一带筑城,以坚城为依托稳扎稳打、步步蚕食,逐步击败西夏。
神宗想要的正是这么一个建议,见了札子大喜,忙把两位宰相找来商量。王珪、蔡确和皇帝是一样的心思,都以为计策绝妙值得一试。当殿算计,决定沿着银州、宥州、夏州、盐州、会州、兰州层层筑垒稳步推进,依托富足的国力和强大的军力对西夏步步蚕食,威逼灵州、兴庆府,一有机会就展开突袭,消灭西夏!
为了哄皇帝高兴,王珪当殿举荐内侍押班李舜举担任监军一职。
孟子说:“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这里再加一句:君拿臣当猴儿耍,臣把君当鬼来骗!
《韩非子》教导皇帝:“法莫如显,术不欲见。”简单地说就是:大张大扬!用“法律”逼害百姓;鬼头鬼脑,用权术算计大臣。
御极天下十五年,神宗皇帝一直用“法莫如显,术不欲见”的套路治理国家。蔡确、王珪、沈括这帮东西就是神宗皇帝以“术”治国十五载造就的恶果,养成的鬼胎!早前这帮鬼一样的大臣已经酿出一坛“灵州大败”的苦酒给神宗喝,如今他们又制成一副断肠的毒药!而神宗皇帝已经没得选择,只能把这副毒药吞下肚去。
如今的大宋朝廷鬼魅横行阴风惨惨,在皇帝面前还肯说“人话”的只剩押班太监李舜举了。
李舜举早年担任入内供奉官,后来升了内侍押班,是神宗最信任的亲信内侍。去年“五路攻夏”的时候神宗身边另一位内侍押班李宪领熙河路兵马出征,现在皇帝身边只剩李舜举这么一位押班。
李舜举虽是太监却颇有才干,也有在外统兵的经验,知道银州在西夏腹心之地,土地肥沃,草场肥美,出铁矿,育名马,产“青盐”,是西夏命脉所在,宋军在此筑城,西夏必舍命来争!宰相为了奉承皇帝,把国运当成儿戏,三言两语就给“筑城”定了调子,李舜举心急如焚,听宰相举荐他担任“监军”,急忙凑上来弓着腰赔笑说道:“西夏是大宋的心腹大患,早该收拾了。只是老奴觉得去年灵州一战不顺利,军马疲惫,粮草尚未补充,不如休整两年再战吧。”
李舜举是皇帝身边的人,宰相们和这个人说话也不是面对臣子的腔调儿。宰相蔡确笑着说:“灵州一战虽然未获全胜,西夏也折了二十万兵力,我军退回中原后已经休整了一年,如今兵强马壮,早有了一战之力,押班不必担心。”
宋军在灵州一战损失三十万人,休整了不到一年,怎么就“兵强马壮”了?蔡确说得不知是梦话还是疯话!可李舜举是个太监,不敢和宰相争执,就换了个话头儿:“西夏的根本要地在横山,银州是横山的门户。去年我军五路齐进攻打灵州,西夏精兵都调到灵州去了,所以银州空虚。现在灵州战事完毕,忽然又到银州筑城,西夏必发倾国之兵来战,那时胜负就不好说了。”
想不到押班太监当着皇帝的面冲宰相泼冷水,三位大人物都觉得扫兴。蔡确偷看了一眼皇帝,见神宗脸色也不好看,就冷着脸问李舜举:“押班以为我军无克敌之能?那米脂寨外、无定河边西贼横尸三十里,又怎么说?”
——无定河边宋军大胜不假,可灵州城下宋军尸横数十里,又怎么说?
若是苏学士,只怕当场就会有这么一句反问。但李舜举是个太监,在皇帝面前不敢说这么硬的话。
然而李舜举知道在这个时候去银州筑城是一步险棋,弄不好会把灵州大败的悲剧再演一次!大宋王朝虽然富足,也经不起两场惨败。硬着头皮冲王珪笑道:“老奴记得仁宗朝的时候,每当朝廷有事,陛下总是命重臣到边境去处置,这些人也极能替先帝分忧。我只是个内臣,扫地擦桌子还行,统兵打仗老奴哪里懂得?何况西北边境上已经有一位押班坐镇,老奴又被派去,让那些能征惯战的将军看见了只怕要问:‘怎么又派个太监来?’这不成了笑话了吗?”
李舜举说西北“已有一个押班坐镇”指的是眼下坐镇兰州的内侍押班的李宪。
老太监这话说得有趣,听起来是自谦之词,其实在告诉两位宰相:朝廷已经今非昔比,不该妄动刀兵。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打仗是武将的事,宰相居然提议让太监去做监军,明目张胆拍皇帝马屁,有意思吗?
李舜举话里的意思王珪听出来了。可抬手不打笑脸人,老太监这些话是笑着说的,王珪也不好与他争,干脆也笑着说:“押班过谦了,你是陛下身边的人,边境将领见押班来监军自然士气高涨,我等大臣都靠押班绥靖边境以求太平呢!”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王珪这位宰相有个特点:无耻得有趣儿。
早年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王珪是参知政事,有次王安石上殿面君,正在奏事,忽然有个大虱子爬到王安石的胡子上,神宗看见眉头微皱,王珪忙在旁笑道:“这虱子了不得:屡游相须,曾经御览,不可杀也,不如放之。”从此就以拍马之强、无耻之甚闻名朝野。今天太监李舜举不支持皇帝攻打西夏,当面讥讽宰相,王珪又拿出他那了不起的马屁本领,一句话说得皇帝笑了起来,另一位宰相蔡确也在旁边嘿嘿直笑。
李舜举见两个宰相都是这种货色,皇帝也下了决心,劝不住了,只能悄悄叹一口气。
议定大事之后,神宗即命给事中徐禧和内侍押班李舜举到鄜延路,会同沈括、种谔商议筑城之事。徐禧、沈括都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亲自到塞外勘察地形,很快选定一处高地,准备就地筑城。
见了这两个文官所选之地,鄜延路兵马总管种谔大吃一惊。
徐禧选定的筑城地名叫永乐川,在明堂川与无定河交界之处,距离银州城二十里,离边关重镇米脂寨五十里,是一块险峻的高地,城池建在此处果然威武得很。然而此地没有水源!种谔急忙与徐禧商量,打算另外找地方筑城。可徐禧认为永乐川旁边就是无定河,从河中取水又有何难?况且宋军所筑的是一座大城,囤驻的兵马众多,没有三四十万大军根本围不住城池。而西夏在银州一带没有这个军力,所以不担心被围。
徐禧这话说得轻巧,种谔却知道银州是西夏人的眼中钉!万一对手不顾一切发动大军来攻城池,宋军被困,水源断绝,必然大败!情急之下和徐禧反复争执。哪知徐禧本是“三司系”出身,靠审办大案出名,好大喜功是他一向的做派,刚愎自用是他一向的脾气,根本不听种谔的劝告。
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是个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能人,知道永乐川缺水难守,一开始也和种谔一起劝说徐禧另选地方筑城。可徐禧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贵,沈括骨子里是个卑鄙小人,结果是徐禧把“钦差”的架子一摆,沈括立刻软了,竟然扔下种谔,转而附和徐禧。
大宋朝以文臣制武将,沈括官拜经略安抚使,是种谔的上司!此人见风使舵,种谔孤掌难鸣。最终,在永乐川筑城的事定了下来,种谔被徐禧夺了兵权派到延州驻守,麾下“种家军”全部调往永乐城。
元丰五年八月十五日,徐禧、李舜举率领步骑兵八万、民夫十六万进入永乐川,开始筑城。沈括驻扎米脂寨,率军策应永乐城。能征惯战的名将种谔被权贵们撵到延州,手下仅有四千老弱残兵。
九月七日,也就是宋军在永乐川筑城的第十五天,荒地上刚刚立起四面围墙,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内外墩台、瓮城以及箭楼、垛口都没踪影,城里连一间土坯房也没盖好,七万士卒都在帐篷里安身,十六万民夫只能睡地窝子。就在这个时候,一支西夏轻骑忽然出现在永乐城外,徐禧忙命军马出击,西夏骑兵转身就退,很快逃得无影无踪。
驻防永乐城的是宋军精锐,其中有不少久在边关的宿将,见敌骑忽来忽去,都怀疑这是敌军斥堠,急忙来劝徐禧:永乐城还没筑好,城中水井没有开掘,倘若敌军杀到,这样的城防难以坚守,不如先回鄜延……徐禧根本不听。
九月九日一大早,永乐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隆隆,西夏三十万大军突然杀到城下。
对西夏而言,富庶的横山是养活半个国家的粮仓,是都城兴庆府的大门,银州是横山锁钥,必争之地!灵州战败之后宋军全线回撤,现在忽然孤军深入西夏腹地筑城,而城池又筑在一处没有水源的绝地。西夏人不捡这个便宜真是没道理了。立刻调集举国精锐来争永乐城!
直到看见西夏大军铺天盖地杀到眼前,徐禧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死地。到这时也没办法,一边拼命抵抗,同时派人通知驻在米脂寨的沈括、驻扎延州的种谔赶来救援。
得令之后,沈括急忙率军出米脂寨,然而西夏早有准备,派出精兵沿路阻击,沈括是个不会打仗的文人,惊慌失措,冲了几阵不能得手,转身退到绥德去了。
至于种谔,手下兵马被徐禧抽调一空,延州只有四千来人,若来救援,等于拿自己的性命保这个钦差大臣。种谔是个有血性的将军,若上司值得他卖命,这条命是可以送出去的。可惜被困永乐城的是徐禧,种谔的命也是值钱的,凭什么卖给这个小人?
两路援兵都没消息,西夏大军疯狂攻城,鄜延兵马十分勇猛,没水喝,当兵的绞马粪汁解渴,在三十万敌军的重围之中仍然支持了十多天。可永乐城只是一座刚刚筑起的土城,工程尚未完备,城体也没加固,经过残酷的战斗,宋军还没垮,城墙先垮了!
九月二十日,被困永乐城的宋军已经苦苦支持了十一天,焦渴难耐,正在绝望之际,忽然阴云四合狂风大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正在攻城的西夏人忙回营避雨。城里宋军见了雨水都欢呼起来,捧着水缸陶瓮来接雨水。眼看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城里坑满渠平,接回来的雨水足够撑些日子了,将士们正在额手相庆,忽然“轰隆隆”一声响,永乐城的外墙崩塌了!
这是天意要败大宋……
见城墙垮了,正在帐篷里避雨的西夏兵齐声嚎叫,三十万人蜂拥而上!宋军再勇,到这时也已无能为力。死战半天一夜,七万精兵尽丧,内侍押班李舜举亲登城头督战,中箭身亡,钦差大臣徐禧不知所踪。筑城民夫十六万余人全部陷于敌手。
永乐城之败比早前的灵州之败更加恐怖,因为灵州一仗宋军全取攻势,战场上自损一千杀敌八百,战场上虽吃了亏,毕竟拓展了疆土,还能隐瞒败绩,吹嘘胜仗,以夺取的土地城池欺骗百姓和地方官,皇帝的面子不至于丢尽。可永乐城一战全军覆没,军士民夫折损近三十万!内侍押班李舜举战死,钦差大臣徐禧陷于阵中生死不明,如此败绩,朝廷再也无法掩饰了。
败报送到京城的时候高太后并不知道。早前她只知宋军大胜于无定河,已经稳住阵脚,以为战事结束了。后来隐约听说宋军又开始在边境筑城,以为小事一件,并未过问。这天正在慈宁殿上小睡,忽然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进了大殿,跪在太后脚下直叫:“太后快去劝劝皇上吧!这样大怒只怕要伤龙体,奴才们已经劝不住了!”
皇宫是最讲规矩的地方,现在太监吓成这样,在太后面前体统全失,高太后就知道出了大事,忙起身往延和殿来,一边悄悄问这太监:“出什么事了?”
太监已经脸如死灰,结结巴巴地说:“奴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说边境上新筑一城,被西贼围攻全军覆没,折损三十万人!”
听了这话高太后大吃一惊:“一座边寨哪来三十万军马?”
“这次筑得是大城,听说城里有禁军、厢军十万人,民夫二十万,一个都没回来,监军的内侍押班也叫西贼杀了……”
不等太监把话说完,高太后摆手拦住了他:“此事不准对人提起,宫里若有一人知道,就是你传的!”一边恐吓太监一边飞步赶到延和殿,还没进殿就听见有人直着嗓子嚎叫,进殿一看,只见大殿上桌翻椅倒,金盏铜盆、笔砚御札摔得满地都是,神宗皇帝头发散乱双眼赤红,嘴角喷着白沫,攥着一根粗大的青铜烛台冲着脚下一群宦官没头没脑地乱打,嘴里嘶声怒吼,却听不出说得是什么。几个宦官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死命抱着皇帝的腰腿不敢放手,可几个人的力气也扯不住皇帝。忽见太后进来,几个奴才一起爬到太后脚下高叫:“太后救命!”
见皇帝成了这个样子,高太后又气又急,厉声喝道:“皇帝,还不住手!”
此时以英明睿智著称的“活尧舜”已经失去了理智,指着太监们狂叫:“你等只知道骗取官职俸禄,上了战场没一人肯替朕效死!这些欺君罔上的畜生,朕养你们干什么!今天朕就砍你们的脑袋,灭你们的三族!”
见皇帝好像发了疯一样,高太后吓得两腿酸软,一时不敢过去。神宗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把太后瞅了半天,似乎认出母亲来了,扭歪如鬼的面目略微松弛,一身凶焰渐渐收敛。高太后知道皇帝还不至发狂,心里稍安,立刻想起帝王最要脸面,这件丑事不能张扬,忙低声吩咐太监:“你们每人支一百贯钱出宫去养伤,今天的事不准对人提起,外头若有一个人议论,你们几个都夷三族!”太监们慌忙退出去了。
所有内侍都退下去了,高太后这才走到近前柔声道:“皇上万金之躯,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牙关震震浑身颤抖,好半天才勉强吐出两个字:“败了……”
听了这句傻话高太后淡淡一笑:“江山社稷还在皇帝手中,盛世依然如故,何败之有?”
高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只一句话就解开了眼下的困局。神宗皇帝回头一想,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哪知刚才使气过度,只觉胸口一阵猛跳,头晕眼花站立不稳,顿时跌坐在地。高太后忙上前把皇帝搀回御座,自己也搬一个绣墩在皇帝身边坐了,见皇帝脸上潮热已退,面色由赤红转为青白,抬手摸一下额头,寒冷如冰,满手冷汗,轻轻叹了口气:“何苦如此?”
神宗皇帝二十岁登基,治理天下十五年,用尽了权术,治来治去,终于把国家治成这样,窘迫愧悔难以言状。忽听太后说出这四个字来,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延和殿上空荡荡的,没有臣子,没有内侍,没有皇帝也没有太后,只剩下一位母亲、一个儿子。高太后把神宗搂在胸前任他哭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大宋经五代圣君苦心经营,传至皇上手里,已有一万万子民,国库每年可得一万万赋税,辽国虽大,西夏虽凶,论潜力皆不如大宋。皇上继位不过十五载,国家已富,军力已强。仁宗、英宗的时候西夏兵屡屡攻入秦凤路、永兴军路,为祸不小,今年皇帝兴师直趋灵州,宋、夏之间攻守易势,咱们已经占了上风。皇帝的成就仁宗、英宗都比不得!如今朝廷尚有百万大军,虽然损失些兵马也不算什么,十年就补回来,二十年后,国力比今天还要强上几倍!皇帝今年才三十五岁,前头十五年治出一个‘富强’,后头再用十五年治出一个‘盛世’又有何难?”
高太后只说了几句话,危局尽解。神宗皇帝这才止住眼泪,坐直身子。可今天的神宗再没有平时的一肚子主意了,半天又问:“以后朕该怎么办?”
高太后缓缓说道:“我大宋和辽、夏之战仿佛当年的三国争天下,辽国势猛,大宋富足,西夏凶悍。现在最怕的不是西夏在边境向我反扑,而是怕西夏回身和辽国结盟,辽、夏两路来攻,咱们就被动了。所以对西夏不能再战,当以笼络为先。”
“大战刚停,如何笼络?”
高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宋、辽、夏三强鼎立,谁也信不过谁。这次宋夏之战,大宋伤筋动骨,西夏国本动摇,如果我军仍取攻势,西夏势必不顾一切投靠辽国,可辽兵一来,西夏就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之势,他们难道不怕吗?此时陛下停止攻伐,反而向西夏示好,西夏当然愿意罢兵言和。大宋国力雄厚,休养一年胜过西夏休养五年,所以两国罢兵,咱们获利比西夏更多。”
被太后一说,神宗也觉得有理,半天又问:“该如何着手?”
高太后已经有了主意:“皇上可以下一道诏敕给西夏国王,告诉他们:大宋愿意拿夺取的土地城池交换在永乐城被俘的将士。”
听了这话神宗暗吃一惊:“那可是两千里土地……”
高太后把手一摆:“说说而已,未必真还。”
高太后平时不问政事,如今她第一次坐在皇帝面前论政,说出的话深刻老到,处处高明,神宗心思正在柔弱处,不由得对母亲言听计从。半天又问:“内政如何整肃?”
神宗这一问,其实是针对起用“旧臣”而言。
早在王安石罢相的时候神宗就想招回司马光等人,可整整耽误了六年,旧臣仍未招回。这次对西夏用兵,王珪、蔡确两个宰相只知道奉迎皇帝,徐禧、沈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他如李定、张璪、舒亶之辈大事面前全无主意,根本就是一群废物!神宗对这帮“新贵”失望至极,起用旧臣的意思更急切了。
可神宗在位十多年专倚“新贵”贬逐旧臣,到今天“新贵”们已经暗中结党,宰辅、御史两大权柄都在这帮人手里,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皇帝把国家治成这样,起用旧臣也伤脸面。这些难处,神宗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高太后很明白皇帝的心思,在这上头早有想法:“老身以为整肃朝廷急不得,也缓不得,或者说:急就是缓,缓就是急。”
高太后的话像个谜语,可神宗聪明得很,一点就透:“太后是让朕步步为营?”
高太后微笑道:“正是此意。对司马光、苏轼这些旧臣皇帝可以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朝堂上这些没用的人一个个调换,反正这些人根子不深,连根拨起也不难。”
神宗又问:“朕该先拨哪一棵?”
神宗皇帝这一问有些多余了。
高太后极为明智,知道今天皇帝今天心乱气弱,什么事都来问自己。可皇帝城府很深,对权力看得很重,太后把话说多了,过些日子皇帝回过神来难免猜忌。所以见好就收,笑着说:“这些事不急在一天,皇帝也累了,早点歇息。”随即退出延和殿。
大殿上只剩神宗一人,这才静下心来,开始慢慢设想。
早先神宗布局的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他明白了,朝廷不能没有能臣,大军不能没有统帅,能臣和统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朝廷培养、历练出来的。前头十五年皇帝只顾着夺权、敛财,忽略了人才,结果十五年的努力白搭了。后头十五年绝不能再犯这个错。
神宗已经下定决心,从元丰五年开始再一次“抽车换子”,重新布置他手中那盘大棋。
二 河东狮吼
苏轼在黄州初闻灵州败绩,后来却打听不到消息,这是朝廷隐瞒败报的结果。可有个话儿叫“掩耳盗铃”,统治者永远不明白:天下人不是傻子,他们做的事根本隐瞒不住。比如苏学士,就从陈季常那儿把灵州的败仗全打听出来了。
陈季常是个“莽张飞”,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得罪了人家的“小夫人”,却喜欢上了苏家的“东坡肉”。反正歧亭离黄州不远,缓行只须两日,快马一天就到,于是才走一月又来黄州,这次带来些粮食、布匹接济苏家,同时告诉东坡居士:陈家已彻底在麻城定居,柳夫人也从洛阳搬过来了。
陈季常是个奇人,身边这位柳夫人却比他还要出奇,竟把这个暴脾气的浪荡子管得服服帖帖,真了不得!听说柳夫人到了,东坡居士的好奇心再也压不住,找种种借口非要去一趟歧亭。
时值盛夏,天气正热,朝云从三月底四月初就觉得身上不好,到这蒸人的热天更是头晕乏力,一天连饭也不愿做,路也不想走,听说去歧亭路上要走两天,心烦腿累,推三阻四,最终拗不过丈夫,勉强答应往歧亭一游。出门的时候是清晨,路上还好走,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天气渐热,朝云又觉得头晕胃疼,身上说不出的困乏,前头正好有片树阴,就说:“歇歇再走吧。”
眼看朝云困懒,苏轼担心照这走法,两天的路五天也走不完,向前一看,远处隐约有一处房舍,就说:“再坚持几步,走到那房子跟前就歇。”朝云一向驯顺,只得跟着他走。
哪知树阴很近,房屋真远!走了半天还没到。太阳已经当头,把东坡居士晒得汗落如雨,朝云低头跟在后面,步履艰难,知道这丫头实在走不动了,心中怜惜,忽然就想通了,忙说:“咱们干嘛非走到房子跟前,这路上哪里不能歇?”
人心就是这样,执拗时毫无道理,待一想通,原来只是捅破了窗户纸。苏轼忙拖着朝云就近找个树阴凉儿坐下,小风一吹顿觉清凉,朝云这才松一口气,乏得不行,就把身子倚在苏轼胸前,靠了一会儿嫌他身上热,又躲开,自己坐了会儿又觉得腰酸背疼,没办法,仍然靠过来,这次只把头枕在苏轼肩上。
见朝云像只懒猫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苏轼觉得好玩儿,任她选个舒服地方赖着。虽是大暑天,朝云身上仍有清凉之意,拉过她的手儿握着,柔若无骨,滑似羊脂,冷冰冰得十分舒服,就在朝云耳边笑道:“刚才真是糊涂,其实天下哪里不能歇脚?‘非要如何如何’都是妄想,就像上钩的鱼,越挣越疼,越疼越挣,到死也不能悟。其实想通了,人这辈子不过这么回事儿,想走未必走,想歇一定歇,混个舒服比什么都好。”自己想了想又说,“以前在杭州的时候常到宝严院去看清顺和尚,他院里有一片竹林,每次去了就在竹下坐着跟和尚聊天,觉得唯此处有此乐。现在一想,其实天下哪里没竹林?就算没有竹林,什么树林也都一样,或者自家廊子底下坐着也行。只要人闲心闲,处处都是一样闲,专门跑到人家的竹林里去乘凉也是妄想,自找罪受。”
苏学士有意思,芝麻粒儿一样的小事他也能“悟”出道理来。平时朝云最愿意听他说这些,今天实在没精神说话儿,只觉得这男人身上不像刚才那么烫人,可以躺靠的地方多了,就把身子整个倚过来,拉过丈夫的胳膊让他搂着自己,嘴里轻声说:“凡人都是自找罪受,越有本事的人受罪越多,都是活该。”
朝云的心大概是水晶做的,凡事到她嘴里一说就透,苏轼笑问:“依你说越有本事的人越倒霉?”
朝云闭着眼低声说:“那可不。世上最倒霉的是皇帝,第二倒霉是宰相……”
世人都觉得皇帝好,朝云却说皇帝最倒霉,苏轼一愣:“为什么?”
朝云轻声细气地说:“这些当皇帝的都不长寿,因为‘三过’,一是劳累过度,二是淫欲过度,三是奉承过度。国家大事系于一人肩头,就算怠政的昏君也要一天忙到晚,那些励精图治的明君圣主们真不知操劳到什么地步。本来皇宫佳丽无数,还要选妃选秀,不知足厌,说得好听是为了多得龙种,说穿了只是好色,可是淫欲过度不但伤身,生下的皇子也都弱不禁风,以至于皇家禁苑里夭折的皇子比平常百姓家养不大的孩子更多,不管何朝何代,皇室血脉总是越往后越衰弱,难道不与淫欲过度有关吗?再则奉承过度,人人巴结皇帝,忠心的想讨皇帝高兴,奸邪的想靠这个升官发财,这一巴结,弄得皇帝忘乎所以,什么疯狂的事都敢想,什么混帐话都敢说,什么任性的事都干,就算明君圣主也没有不犯大错的,再昏一些,做的坏事让后人骂一千年!”
说到这儿,朝云到底打起精神来了:“皇帝是这样,宰相也差不多;宰相是这样,枢密又能差多少?三司、太尉、尚书、侍郎个个都有这‘三过’的病,他们一辈子受的累、吃的苦、经的艰险,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所以说这些打天下的皇帝、争权力的大臣一个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真该找个好郎中,开一剂治疯病的药给他们吃。”
朝云是个温柔的玉兔儿,像今天说话这么刻薄倒没见过。其实这丫头如此数落皇帝,一半因为这糊涂皇帝迫害了她的心上人;另一半是她心里有股子说不清的莫名烦躁,脾气比平时大了。不过朝云说的这些话也有用,若皇帝真来听一听,很有好处。
苏轼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迂腐人,对皇帝虽有不满,却不敢心存怨恨。赶紧打岔:“照你说来,我也是一样。”
朝云白了苏轼一眼,笑着说:“大人做知府的时候也一样劳心费神,平时也爱听奉承,不过到底比他们强些,大概只有半疯,好治。”
朝云这些话说是责备吧?一点也不刺耳;说是玩笑吧?句句有理。由不得苏轼不问:“怎么治?”
“最好永远不回朝廷,就在黄州守着你的‘雪堂’,少做官,少争辩,少写诗多写词,多交几个朋友,少管朝廷的闲事,如此养上几年,大人的病慢慢就治好了。”
若真按这丫头说的去做,东坡居士一辈子的病痛真就全治好了。
朝云是苏轼的知已,和这丫头闲谈是东坡居士的一大乐事。忍不住把朝云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冷香,觉得无比惬意。哪知才片刻功夫朝云就扭着身子推他:“躲开些,大人身上太热了!”苏轼不知这丫头闹什么脾气,只好悻悻地放开手。
苏学士身上的病朝云能看明白,连药方都开出来了。可这丫头最近为什么怕热怕累、又乏又懒、敏感易怒,苏学士却完全不明白。
到歧亭本来只用两天,苏轼和朝云却走了三天才到。到小村里一看,早先那处空地上已经建起一片庄子,大小房屋十几间,院里种了竹木,挖了池塘,看着很有些模样,只是屋里空空如也,没有像样的家具。显然陈家是从洛阳空手搬到麻城的,一切家具玩器都没带过来。
洛阳那份殷实的家业已经被陈季常夫妇永远抛弃了。要说为何从繁华的洛阳躲到这荒无人烟的歧亭大胜山里?其中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于大名鼎鼎的柳夫人,一见面却让苏轼好生失望。原来这位收服了混世魔王陈季常的奇女子并非赤发蓝眼凶神恶煞,倒是位端庄平和的贵妇人。
柳夫人家在河东路——按今天算来是山西太原人。柳夫人是位大家闺秀,品貌端庄,今年已经五十出头,看上去依然秀丽端庄,待人随和,笑容可掬,说起话来轻言软语,看不出半分刁蛮样子。
柳夫人虽是女流,颇有文采,也读过不少苏诗,现在迎面遇上苏学士,喜不自胜,说了几句话儿就笑着问苏轼:“久闻夫子诗词天下无双,我家相公和夫子是旧交,你我却初相识,可否向夫子求一尺牍?”
柳夫人话音刚落,陈季常已经高声笑道:“你这女人!讨诗就直说,扮什么斯文?平日倒不见你对我这么客气。”一句粗话说得苏轼和朝云掩口而笑,柳夫人拿这粗鲁家伙没办法,只能白眼瞪他。陈季常也不在乎,搂着苏学士的肩膀吼道:“老苏是我兄弟,莫说一首诗,就让他写个话本小说送你也不难!”
柳夫人所求苏轼不能拒绝,加上陈季常胡言乱语,越说越热闹,这诗更是非写不可。就说:“请夫人赐个题目。”
柳夫人一时也想不出题目来,四周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画,乃是《朱陈村嫁娶图》,就说:“夫子就以此画为题吧。”
朱陈村,是唐代徐州府辖下一个隐在深山的小村落,村民只有朱、陈两姓,村民世代不离故土,民风淳朴,男耕女织,好像一处世外桃源。白居易路过朱陈村,羡慕村民神仙般的生活,留下一首《朱陈村》诗:
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
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
县远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
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村之民,死为村之尘。
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
亲疏居有族,少长游有群。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
在古人看来,远遁深山居世隐居是“人间第一快乐事”,前有陶渊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后有白居易“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白头不出门”的朱陈村,都是古人心目中的神仙乐土。《朱陈村嫁娶图》也就成了隐士高贤特别喜爱的一个题材。
陈季常是个胆大心粗的莽汉,身无雅骨,他家堂上这幅《朱陈村图》其实是柳夫人找来挂的。苏学士当然知道“朱陈村”的典故,略一沉吟立刻写了一首: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
看了这首诗,柳夫人悄悄皱眉,可当面不好说什么,只能强笑道:“夫子这诗真好。”
苏学士这首诗写得不好。且不说文笔平常,诗里的牢骚味道实在太重了。
陈季常脾气粗野,动辄生事。柳夫人费尽心机把他管住了,可这个粗人就像传说中被阿罗汉驯服的青狮黄虎,表面皈依,其实爪牙尚在,野性难驯,柳夫人不得不时时盯着他,不让他惹祸。在堂上挂《朱陈村图》也是用“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的典故安抚陈季常。哪知苏学士想事情简单,当场写了这么一首诗,说什么“县吏催租夜打门”!柳夫人对朝廷官府毫无兴趣,却担心这些牢骚话儿勾起陈季常的野性,对苏学士的幼稚糊涂有些不满,脸上多少露出些不高兴的意思来。
苏学士糊涂得很,猜不出这些内情,朝云心眼儿极多,看了柳夫人的脸色已经知道人家不喜欢。就抢上来笑着说:“我家大人到黄州以后诗写得少了,其实他的词极好。”回头就叫苏学士,“大人何不做一阕词,让我唱给夫人听?”
诗言志,词咏情,写词是不大会惹麻烦的。
女人家的细密心思男人根本猜不透。就问:“以何为题?”
朝云四下一看,见屋角立着个半人多高的铜烛台,看形制是一只鹤,单足而立,头颈高扬,蜡扦子就衔在鹤嘴上,十分精致:“就以‘仙鹤’为题吧。”
以仙鹤为题,这就没什么“牢骚”可发了。苏学士想了半天,提笔写了一支《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一阕词写得孤寒劲瘦,尤其“拣尽寒枝”一句精妙出奇。苏夫子被贬黄州、陈季常避祸歧亭,都应在这四个字上,却丝毫不着痕迹,境界清高寡淡,相比之下“朱陈村”、“桃花源”竟有些俗了。
朝云接过看了几遍,立在堂前细细唱了一回,众人一齐赞叹。
这时酒宴已经摆好。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也是烧猪烤羊、蒸鱼炖鸡罗列满席,可知陈家实在倾尽全力款待苏学士。
东坡居士天下事都不在乎,唯独口腹之欲看得重,自到黄州,生活清苦,忽然见了这么一桌好东西,顾不得斯文,急忙入座,割了肉,筛了酒,大吃大嚼,连声称赞:“这个酒好!又有劲,又不上头。这叫什么?”
陈季常笑道:“这就是村里酒坊酿的私酒,有个名字叫‘压茅柴’。”
这古怪难听的名字苏轼倒不在意,酒好就行。回身给朝云也倒了一碗:“你尝尝,这酒真不错。”
人的酒量大半是天生的。东坡居士爱喝酒,却无酒量,二十七娘连“爱喝”也谈不上,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都是沾酒就倒的人。苏家上下只有朝云酒量不错。以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放肆,到黄州以后又过穷日子,苏学士自酿的酸苦劣酒只有他自己受得了,朝云碰也不敢碰。如今难得遇上一桌好菜,苏学士又倒酒给她,朝云也就端起来喝,还没沾唇,迎面闻到那股子味道,顿时头晕眼花肠翻胃倒,立时就要呕吐!总算反应快,捂着嘴别过头去,忍住没吐出来,急忙放下酒碗,胃口却已坏了,再看满桌子菜,顿时变得油腻粗丑,浊味难闻,鼻子里嗅到苏学士身上的一股酒气,说不出的嫌恶烦躁,低头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趁着苏学士没留意,急忙逃席而去。
苏学士和陈季常都是话多的人,喝了一顿酒,更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柳夫人喜欢朝云这个灵秀可爱的丫头,拉着手儿舍不得放开。于是四人分成两处,柳夫人拉着朝云到内室说悄悄话儿,陈季常陪着苏学士在厅里闲聊。渐渐说到当今朝廷,苏学士当着陈季常的面大赞神宗皇帝的文治武功,说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东坡居士一辈子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因为神宗是个笼络人心的高手,苏轼是个没心没肺的糊涂文人,一生被皇帝害了几轮,毫无自知之明,只知道皇帝对他的知遇、提拔,“乌台诗案”不杀他的头的格外开恩,总之对神宗敬若神仙,一提皇帝,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叩三个响头才舒服。
——只恨奸臣,不恨皇帝,得这糊涂病的可不止东坡居士一人……
听苏学士极力称赞神宗皇帝,陈季常很不以为然,把嘴一撇:“皇帝好坏咱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洛阳的时候被官府列了个‘一等户’,年年到我家去放‘青苗钱’,无缘无故塞一笔钱给我,到年底就来收本息!坑了我两三年,忽然又让我做乡里的保正。我说老子不做这个保正!缺德事干多了怕遭报应……”
陈季常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苏轼听得有趣:“你说这话官府没打你板子?”
陈季常把手一摆:“府里判官、押司都是我的朋友,打什么板子?”说到这儿又凑到苏轼耳边压低了声音:“幸亏没做这个保正,后来真就出了事!听说保正为了放‘青苗钱’的事打死了人,那人的儿子半夜摸进院里把保正两口子和一个小女儿全给捅死了。”
《青苗法》自推行之始就不对路,后来越办越不像话,这些苏轼也知道。可不知为何,在陈季常面前苏学士忍不住替朝廷说话:“‘青苗钱’不是已经停了嘛。”
“说是停了,其实有些府县还在放这个钱,老百姓害得倾家荡产,也没处说理去!”陈季常又喝了一碗酒,拿起拐杖指着屋外,“早年老子就和兄弟们说过:其实这保正做也就做了,能给乡亲帮忙当然好,真要官府不讲理,把人逼急了,就认真干他一场,弄好了,老子也开疆裂土当个皇上……”哪知话音未落,隔壁忽然断喝一声:“季常!”把陈季常吓了一跳,手里的拐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在里屋吆喝陈季常的自然是柳夫人。听她这一声吼,不但陈季常顿时吓住,就连苏轼心里也“突突”直跳,顿时想起自己到陈家做客,却引着陈季常说这些话,很不应该,忙以酒遮脸混了过去,立刻换过话题:“二十多年没回家乡了,也不知眉州那边的亲戚怎么样,你这些年回去过吗?”
被夫人一声喝斥,陈季常也不敢说这些掉脑袋的混话了,就应道:“回去过一次。我二哥陈恪回眉山落户了,日子过得不错。我舅舅家过得尤其好,你那个姐夫如今在外头做判官,也混得不错。”
陈季常说的“舅舅家”指的是青神程家,所谓“姐夫”是当年娶了苏轼姐姐苏八娘的程之才。
陈季常的母亲是苏轼母亲的亲姑姑,两人都出自青神程家。这程家是官宦富贵人家,苏家只是小门小户,因为程文应老先生看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个人才,把女儿嫁到苏家,这才攀了亲。早年苏轼曾有一个姐姐叫八娘,嫁给程家的公子程之才,可惜过门后不得公婆欢心,肚里怀着孩子被送回娘家,结果孩子生在苏家。八娘身子还没养好,程家就要抱走孩子,却不接八娘回去,似乎有意要休了她。程八娘忧郁成疾,就这么病死了。苏老泉脾气急,认定程家虐待了自家女儿,因此与程家闹翻了脸。
现在听说当年的姐夫程之才也做了大官,苏轼并不觉得奇怪,也没多问。
陈季常又说:“你那两个岳父身子都硬朗得很,你那舅子考中举人以后就在家里种地,我回去的时候他的大小子都三四岁了。”
苏轼的“两位”岳父说的是王弗夫人的父亲王方和二十七娘的父亲王介,苏轼的舅子是二十七娘的哥哥王箴,当年这孩子曾经拜苏轼为师,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自从把父亲灵柩送回眉州,苏轼二十多年没回过故乡,如今回头一想,蜀山蜀水真让人挂念。陈季常也叹了口气:“这些年在外头混,半个天下都跑遍了,到老来算算,还是家乡好,可惜,回不去了。”
陈季常全家躲到山里来必有缘故,听他这话头儿似乎惹得麻烦还不小。苏轼知道不便打听,就笑着说:“歧亭也不错,有山有水有田屋,一家子和乐融融,已经羡煞旁人了。”
对眼下的生活陈季常也颇满足,听苏轼这么说心里美滋滋得,嘴上却说:“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又指着里屋压低声音,“……啰嗦得很,烦人!”
陈季常是个大嗓门儿的豪客,数落夫人的时候也不由得把声音放低,见苏轼看着他笑,又给自已解嘲:“其实我有今天多亏了夫人,若不是她,我就见不着你了。”又喝了碗酒,抬头看着苏轼,“不瞒你说,我到现在才活明白:女人比男人懂事,听女人的话小则能发财,大则能保命。凡是知道怕老婆的都是精明人,那些不拿老婆当人看的,多数没好下场。”
“知道怕老婆都是精明人”,陈季常这话是至理明言。苏轼听了却不由得拿他取笑儿:“季常老兄实在是精明人。”
陈季常“惧内”的事已被苏轼看破,也就不在乎了,反问一句:“子瞻精明否?”
苏家的情况跟陈家相反,二十七娘比丈夫小十三岁,娇弱单纯全无主意,虽然和苏轼恩爱无比,日子却糊里糊涂越过越穷。于是苏轼笑说:“在这上头我不及老兄!”说着忽然有了几句,拿过纸笔写成一首小诗: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看了这诗两人哈哈一笑。
正在这时房门一开,柳夫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苏轼说:“夫子借一步说话。”苏轼忙走过来。柳夫人压低声音问他,“你夫人身子不适有多久了?”
苏轼想了想:“有两个多月了吧?”这才知道担心,忙问,“怎么了?”
柳夫人笑着说:“我看她身懒体乏,饮食挑剔,又怕酒气,像是有了身孕,刚才问了问,虽不敢断定,大概也有八成。”说到这里又责怪苏轼,“夫子也真是,连这都看不出,大热天的还让她陪你走这远路,累着可怎么办?”
听了这话,苏轼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苏学士和朝云在一起快一年了,朝云身子不适也有两三个月。小丫头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可苏轼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应该看出来了,偏这人糊涂得很,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直到柳夫人告诉他,苏轼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四十八岁这年又要做父亲了!
柳夫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遇事很有主意:“这事我没对她说破,只让这孩子早点歇着,明天找个郎中来看看。若真有了身孕,就在庄上住些日子再回去。”又刻意嘱咐苏轼,“我看这孩子体质虚弱,中气不足,一定要认真调养才好。”
苏学士原本就笨,如今惊喜交集,只剩下傻笑的本事,一个劲儿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州到歧亭这条路来时走了三天,回去时坐在马车里,仍然走了三天。
苏轼去歧亭时身边带着一位娇俏温顺的小夫人,回黄州时,两手捧着一件琉璃做的“宝贝”。这一路战战兢兢,不停地问朝云:累不累?热不热?饿了没有?渴了没有……一天问几十次,把朝云烦得耳朵里长茧。最后发现,要想躲“烦”,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在苏学士怀里装睡。于是一头钻进丈夫怀里,腻得紧紧的,三天三夜不肯出来。
好容易回到东坡,事情也没完。苏学士立刻煮饭烧水、打扫庭除,一心一意伺候夫人。
苏轼是个有福之人,年轻时只有人家照顾他,没见他为别人动一手指头。如今老来得子非比寻常,又穷居东坡,指望不上别人,事事亲力亲为,每天早起忙到天黑,只围着小夫人转,热饭热汤,问长问短,朝云在院里走几步他都要跑来扶着,不让扶,他也不走,就在身边跟着,眼巴巴瞧着,生怕有闪失。
最难办的还是朝云的胃口。这丫头素性孱弱,饭量比鸟儿还小,又敏感得很,这个不能吃,那个容易吐,眼看身子一天天重了,饭量却跟不上,苏学士抓耳挠腮慌里慌张,凡能想到的食物都做出来让朝云尝试,试了一圈,意外发现,原来朝云眼下能吃的只有那道“东坡肉”。
“东坡肉”是贫苦人的补品,苏学士隔三岔五要吃这东西补脑子。可“东坡肉”太肥腻,朝云平时碰也不碰。如今肚里有了个“小学士”,也不知怎么就改了脾气,闻到肉香就馋得不行,这道菜东坡居士又拿手,天天炖肉吃。眼看着瘦比黄花的小丫头脸色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胖了。朝云又伤感,不知变成这个丑样子以后怎么办?苏轼忙安慰她,女人胖些才是福气。于是有了一阕词: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纤手里。淡月朦胧,更有微微弄袖风。
温香熟美,醉慢云鬟垂两耳。多谢春工,不是花红是玉红。”
三 谑茶骗酒东风词
元丰六年初春,朝云为苏轼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苏遁,东坡居士又给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干儿”。
干儿这孩子眉眼儿三分像父亲七分像母亲,灵秀聪明,活泼可爱。“抓周”的时候照例在他面前摆上书、笔、弓、剑、秤、尺、算盘、念珠、玩具之类让孩子去抓,干儿别的东西看也不看,一伸手就把圣贤书抓了起来,把爹妈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苏学士立刻写一首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学士一生写诗没有这么不讲理的。在朝廷打滚二十多年,那里是如何脏臭他不知道?又愚又鲁、无灾无难岂能做得“公卿”!这是乐到极处信手胡写。朝云看了只是笑,也不说他。
苏学士老来得子,乐到极处,从此身不离东坡,心不离妻儿,每天弄儿为乐,兼且伺候夫人,几个月里连诗词都不写了,徐大受、古耕道、潘丙这帮朋友也都忘在脑后了。回头想想,半辈子人前显贵,巴结奉承,任性使气,吃苦受罪,不知在干什么!如今被贬黄州,自耕自食,娇妻爱子,酸酒肥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到这时,东坡居士已经生出个念头:黄州是块福地,不如学陈季常,把家搬到这里永远不走了。就写信跟二十七娘和苏迈、苏迨商量,打算卖掉在京师的宅院,筹些钱到黄州买地,从此全家定居,永远做个农夫。
说是商量,要得消息还得很久。可苏学士心热,什么事都没定下,已经在计算买田落户的事,自己算了笔账,京师的宅子大概能卖几百贯,换成黄州的田地能有几十亩,就托古耕道帮他留意,看哪里有好田可买。古耕道是个热心人,朋友多,办事利落。听说东坡居士想定居黄州也很高兴,立刻答应帮忙。
苏学士这辈子真没像现在这样,一顺百顺,遇上的全是好事儿。
这天早上朝云到厨房里烧水煮茶,苏轼在雪堂闲得无聊,抱着孩子进了厨房,坐在边上看朝云生火,随口说:“茶要煎得好也不容易。我们蜀地制茶讲究‘煎水不煎茶’,汤色水温处处都有讲究。”
朝云吹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东坡居士在旁边坐着不肯帮手还不算,又啰嗦这些没用的话儿,偏偏朝云爱听这些话,边低头忙碌边问:“都有什么讲究?”
苏轼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腾出左手冲朝云比划着:“茶汤冲出来最有讲究,上好茶饼细细研末,视茶量多少把汤水缓缓冲入,调制成膏,缓搅轻拂,有八个字,叫做‘手轻筅重,指绕腕旋’,茶汤初成,香气倒在其次,那茶汤中的细沫如同乳酪久久不散,称为‘咬盏’,最厉害的高手能在旋腕之间于茶汤中做出诸多幻象,或花草,或烟树,或楼阁,或人,或兽,注目一看,清晰无比,片刻功夫又化尽了,非到这个地步,才算是制出一杯好茶来。”
苏学士说的杯中幻影,稍纵即逝,果真是茶艺中的高手杰作。
朝云早年在青楼学过茶艺,那时年龄小,对鸨儿又愤恨抵触,没学到什么手艺。到苏家以后跟着夫人读书识字,乐器上也有进益,却再没见识过茶道。现在苏学士把茶艺说得如此出神入化,不由得停了手,可杯中幻影究竟是什么样儿,真就想象不出,只得拿起吹火筒继续吹火。
苏学士又说:“其实冲茶还算次要,最要紧的是煎汤。煎汤之时先看器物,以金瓶煎汤名为‘富贵’,其水虽美,金器毕竟是俗物,士人往往不用。其次以石釜煎汤,煎出的汤水称为‘透碧’,上好定窑瓷瓶煎出的汤水叫‘压一’,用铁壶煎出的汤水叫‘缠口’,只是勉强能用,其余的就喝不得了。”
苏轼早年做官,穷得儿子结婚都要借债,哪来的金瓶石釜?这些年厨房里就是一把铁壶煮水喝。如今落魄至此,泥灶上墩着个瓦罐子,烧的水照样煮茶,没见有什么“喝不得”的。可见这些穷讲究其实没意思。
东坡居士自说自话,陶然似醉,朝云手里忙忙碌碌,耳中听这絮叨,也是个享受。这时就回了一句:“记得在杭州时夫人喜欢惠山泉。”
苏轼连连摇头:“泉水再好也不如雨水。真正讲究的人家,每到下雨的时候以金银瓶在院中盛接雨水,养上几个月,甘甜润滑,滋味无法形容。不但泼茶最佳,用当年新收雨水煎药也最有效。若长年喝这雨水,可以轻身增寿,百岁之龄可期。”
东坡居士说得话朝云大半相信,只是混成这般地步,“金银瓶”三个字无从谈起,就问:“用瓦缸接雨水也可以吗?”
苏轼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也能用,差一些……”把干儿从胸前挪到膝头,顺便把他含在嘴里的手指抽出来,“泉水不如雨水,好在随时可取。《易经》有一个‘乾卦’,辞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田者,地之表也,出阴化阳,乃现生机,此是泉水之益处。泉水要讲源头,天下唯有谷帘、惠山、虎跑、陆羽、大明、招隐、白乳、洪崖、淮水、龙池十泉最美,杭州城里以惠山泉最好,次之就是虎跑泉,也可以用。”
苏学士说起《易经》来朝云就不懂了,嘴里“嗯嗯”答应,一边忙着吹火。苏轼抱着孩子自说自话:“泉水应‘乾卦’,井水则应‘坤卦’,辞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坤卦六二、六五变阳爻则为坎卦之象,坎即为水。万物之生莫不由水,所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无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井水中又以‘井花水’最妙。”
苏轼说了一大堆,朝云一句也没听懂,只有“井花水”三个字能摸到些头绪,忙问:“‘井花水’是什么?”
“早晨太阳初升时从井里提的第一桶水就是‘井花水’。”
给苏学士一解释,所谓“井花水”显然又是个没意思的穷讲究。
然而苏学士真有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态度,今天一定要在厨房里讲究到底:“用什么水是一回事,如何煎制又是一回事。煎水时先将清水置于石釜内,下面架起上等细炭,用缓火炙,见水中起‘蟹眼’便改急火煎,待‘蟹眼’变为‘鱼眼’,水声嗖嗖,称为一沸,便可取出煎茶,若此时不及时取水,片刻功夫,釜底银珠泛如涌泉,已是二沸,就有些过,再不取水,顷刻腾波鼓浪,此为三沸,则汤已老,煎茶就没有香气了。”
“什么是蟹眼、鱼眼?”
苏轼抬起手来比划着:“‘蟹眼’就是泉水刚沸,水珠儿大小似绿豆,从下往上冒起;‘鱼眼’大过蟹眼,四面冒起,此时水声咕咕,就可用了。”
听东坡居士讲得形象,朝云停了手,自己凝神想了想,点一下头,又吹了几下火,往灶膛里看看,火已生起来了,嘴里问:“还有呢?”
“煎水的炭也有讲究,专有一种‘金炭’煎出的汤水最好,但此炭实不易得,通常只以上等果木炭先炙后煮,所得之汤称‘一面汤’,算是很好的。若用枯木朽枝煎汤,品质差些,称为‘宵人汤’,若用新采枝条煎汤的,所出之物称为‘贼汤’,就不能喝了。”
朝云这里正把几块半干不湿的木柴塞进炉灶里,被倒出的烟呛得连连咳嗽,一边扭过脸去避烟一边说:“枯枝朽柴到哪去找呀?我看咱们也只能喝这‘贼汤’了。”
苏轼连连摇头:“非也非也,‘贼汤’还不算劣,最糟的是用大段木柴煎汤,黑烟漫卷气味熏人,煮出来的汤唤作‘大魔汤’,以此煎茶,立时就把茶叶毁了。”
朝云这里正被柴烟子呛得眼里流泪,忽然听了这话,才明白原来苏学士说了一车话,绕了个天大的弯子,竟是在拿自己取笑儿,不由得扔下吹火筒,回过身来,左手叉在腰间,似笑非笑似瞋非瞋地瞪着苏学士。
女人的姿色最美就在一个喜,一个瞋。现在朝云身如拂柳,眼似青杏,半笑半怨,虽是荆钗布裙,依然秀色可餐,真是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容貌。
东坡居士要赏的就是这个景儿,嘿嘿一笑,捡起干儿的小手指向朝云,歪着头在耳边问他:“你看妈妈的样子丑不丑?一会儿她煮了这‘大魔汤’咱们都不喝,让她一个人喝……”见朝云捡起吹火筒作势要打,忙抱起干儿飞一样逃到院里。哪知院里正好有个人站着,苏学士玩得太疯,跑得太快,迎头撞在那人身上,把那人吓得“哎哟”一声!苏轼抬头看去,原来是江北卖酒的朋友潘丙,身后还跟着个矮胖圆脸的老道士。
见苏学士抱着儿子疯疯癫癫从厨房里跑出来,潘丙指着东坡居士对老道士说:“这疯子就是眉山苏子瞻。”又对苏学士笑道:“这位道长名叫杨士昌,原籍汉州府,与学士是蜀中同乡,和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久慕夫子之名,特来拜访。”
东坡居士素来好客,潘丙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忙把两人让进雪堂。正好厨房里的“大魔汤”煮成,捧上三碗劣茶待客,三人谈笑甚欢。
说了好一会儿话,潘丙提议:“苏学士不但文章好,手也巧,烧得一手好菜,道长今天来了务必试试。”苏轼与这位和杨道士也一见如故,连忙挽留,道士也就答应了。
家里来了客人,且要吃他亲手烧的菜,苏轼就挽起袖口亲自下厨,正在切肉择菜,潘丙探头探脑走进厨房,又贼溜溜地往外看了两眼,这才附在苏轼耳边低声说:“夫子知道这杨道士是何人?”
苏轼忙问:“怎么?”
潘丙神神秘秘地笑着说:“我到夫子这里喝过几回酒,你自己酿的那酒……”说到这里止不住皱眉摇手,“那东西真喝不得!这位杨道士有酿酒的秘方,酿出的酒都是极品。我今天把杨道士带来,咱们一块儿想个主意把他的秘方骗来,如何?”
一听这话苏学士顿时来了兴趣:“怎么骗?”
潘丙笑道:“这就看夫子的本事了。”说完就回厅上去了。
戏谑玩笑是苏学士的最爱,酿酒良方更是他梦寐以求之物。只不过东坡居士天性老实,不怎么会骗人,想了半天没有主意,一回头,见朝云在灶台边剥蒜,两只眼睛悄悄瞟着他,脸上都是笑意,知道这丫头颇有主意,就问她:“你说咱们怎么骗道士?”
朝云白了他一眼,故意说:“大人整天喝酒对身体没好处,骗人更不好……”
苏学士知道朝云已有主意,故意不告诉他,急忙说:“我不喝酒哪里有诗?再说只是小酌,并不常醉。而且你也知道,我酿的那酒太难喝,没准还伤身体,能弄个方子也是好事儿。”又笑着哄朝云说,“要是方子真好,酿成美酒,咱们就在东坡开个酒坊,我在后头酿酒,你在前头叫卖,好比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一件风雅事。”
东坡居士很会哄人,说出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当垆卖酒”的浪漫故事来,朝云最爱听这些话儿。就悄悄告诉他:“我想那道士会酿酒,一定是个品酒的行家,大人先把好菜端上去,再以诗词为饵骗他喝你酿的劣酒,几杯灌下去肯定受不了!那时再跟他要酿酒方子,大概就能得手了。”
有朝云在前指路,苏学士茅塞顿开,趁着烧菜的功夫又琢磨了一会儿,已经有了主意。炖了肉,烧了鱼,又炒出几样拿手的菜端上桌,跟两个朋友说:“酒先烫着,咱们吃菜。”边吃边聊些蜀中风物人情,家乡掌故,说得十分投机。
宋朝以前,道士并没有不饮酒不食肉的戒律,在这上头是可以随心的。苏学士烧菜的本事很高明,杨道士跟他是同乡,对这些菜肴颇为满意。见老道吃得高兴,苏轼就说:“这样干吃也无趣,不如大家写几首诗?”
杨道士忙说:“学士是文章国手,贫道于此一窍不通……”
苏轼笑道:“写诗只为助兴,写得出就写,写不出就喝一碗酒,道长觉得如何?”
听了这话潘丙在旁偷笑。杨道士不知是计,点头答应。
苏学士指着雪堂外头:“就以院中那树红梅为题吧。”略一凝神立刻念道: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志,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诗”岂是凡品?一首诵罢,杨道士和潘丙齐声喝彩。哪知苏学士意犹未尽,立刻又念一首:
“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
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
细雨裛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
不应便杂妖桃杏,数点微酸已著枝。”
这一首比刚才那个越发精彩,简直是咏梅诗中的绝品。杨道士连连鼓掌:“贫道是蜀中人,平时不觉得怎样,今天遇上苏学士才知道蜀地出奇人!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蜀中天府地,尽出这种老实人,上了人家圈套还在这里夸赞。苏学士也不客气,顿时就有了第三首:
“幽人自恨探春迟,不见檀心未吐时。
丹鼎夺胎那是宝,玉人頩颊更多姿。
抱丛暗蕊初含子,落盏秾香已透肌。
乞与徐熙画新样,竹间璀璨出斜枝。”
念罢,就问潘丙和杨道士:“我已有了三首,两位也和三首吧?”
潘丙忙摆手:“夫子何等境界!我那些歪诗拿不出手,认罚认罚!”杨道士写诗的本事还不如潘丙,就跟着他说:“贫道也罚酒吧。”
雪堂内外几个人,就等道士这句话!
听了这话,朝云立刻从外头进来,把一壶热酒、两只陶碗摆在杨道士和潘丙面前。苏轼亲自给两人各倒了一大碗酒。潘丙知道这酒的拙劣可恶,并不急着入口,杨道士哪知道碗里是什么?端起来就喝!只一口,顿觉酸苦难忍,实在咽不下去,好在还算敏捷,急忙扭身,“噗”地一声全吐在地上,却已呛了喉咙,两眼流泪,咳嗽不止,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指着碗问苏学士:“这是什么!”
苏轼忙说:“这是我自己酿的酒,道长觉得如何?”
杨道士尝尽上等佳酿,如今撞上苏家的劣酒,满嘴酸涩,舌头都麻了:“这酒吃不得!”
听了这话潘丙知道机会来了,忙在旁笑着说:“道长是酿酒的高手,指点一二如何?”
到这时杨道士才明白,原来这两个家伙是合着伙来骗他酿酒的秘方!哪肯轻易掏出,指着酒叹道:“如此拙劣之物实在无可救药,贫道‘指点’不来。”
见杨道士想混过去,苏轼忙说:“刚才与道长约定,我写一首诗,你喝一碗酒,如今我写了三首诗,道长也得喝三碗酒。这才一碗,还有两碗要喝。”拿起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送到杨道士面前。
面对如此劣酒杨道士已经丧胆,听说还要连喝两碗,顿时魂飞魄散:“这酒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
一听这话苏学士顿时变了脸:“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道长有言在先,岂能食言?”潘丙也在边上帮腔:“道长刚才确实说了,老苏写一首诗,你喝一碗酒,如今一碗尚未喝尽,还有两碗也要喝。”
眼看没路可走,杨道士愁眉苦脸端起碗来,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勉强喝了口酒,咬牙皱眉吞落肚里,再喝一口,想不到这次却忍不住,咽不下,又吐在地上,只得跟苏学士商量:“实在不行,夫子不要难为我了。”
见杨道士推三阻四,苏轼忙说:“酒令如山,岂可相违?”拿过纸笔就在桌上写了一支“判词”:“道士某,面欺主人,旁及邻生。侧左元放之盏,已自厚颜;倾西王母之杯,宜从薄罚。可罚一大青醆!”
左元放,是三国时著名的神仙左慈。相传曹操听说左慈的神通,把他叫到府上要害死他,左慈变出种种法术戏弄曹操,最后请求与曹操共饮一盏。取过碗来用发簪一画,一碗酒从中分为两半,自己饮了一半,另一半奉与曹操,曹操生性多疑,见此怪事哪里敢喝?左慈自己把这半盏酒喝了,把碗往空中一抛,那碗在房梁底下忽忽打转,引得众人去看,半天才落,回头再看,左慈已经无影无踪。至于西王母的瑶池仙酒,自然不必说了。
苏学士以左慈、西王母的仙家美酒和自家劣酒相比,倒真有些“厚颜”的味道。然而“可罚一大青醆”这话着实吓人。杨道士知道今天这事混不过去,只得长叹一声:“恨贫道没有左慈的本事,不然早已借酒遁去——既然如此,我把酿酒的方子告诉学士吧。”
其实杨道士有心把酿酒秘方送给苏学士,刚才一切不过玩笑而已。听他说了这话,苏学士忙拿过纸笔。杨道士说道:“酿酒先制酒曲。把发好的面饼掺些姜汁上锅去蒸,蒸得面饼上裂缝条条,就用绳穿起来放在风口处吹干,这就成了酒曲子。放得时间越久,酒曲的劲道越大。”
“有了酒曲,再淘出上好精米五斗,先取三斗米,加酒曲面饼四两,加少量水,让酒曲和米溶在一处,然后放在瓮里压实,中间留个‘小井’以便酒浆渗出。大概六天以后,‘小井’里满是酒浆,这是原浆,味道苦辣,不能喝。此时你手里还有两斗米,分成四份,每份五升,加酒曲二两,同样用水溶开,仍然投入瓮中压实。这样每三天加料一次,每次都是五升米,二两酒曲。”搬起手指头算道,“第一次加料是三斗米,四两酒曲,六天而成;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各加米五升,酒曲二两,前后一共十五天。十五天以后,烧一斗开水,晾凉倒进瓮里,让水和酒混合,存放五天就可以滤酒,这时大约能得酒两斗五升,但这个酒味道太硬,还不能喝。”
“此时你手里还有五升米,加入四两酒曲,一斗五升水,放在一起熬成粥——这个粥要先熬成,放在一旁待用。等把瓮里的酒滤出来以后,立刻把粥倒进去,然后封住酒瓮,再等五天。五天后把新酿成的酒取出,约有一斗五升。把这一斗五升新酒和前头滤得的两斗五升酒混在一起,共得酒四升,味道可比琼浆玉液。”又嘱咐苏学士,“我所说的时间都是最短的,为的是速成好卖。学士酿酒是自己喝的,可以把时间延长些,酿出的酒味道更好。”
得了杨道士的秘方,东坡居士如获至宝,当天晚上就蒸了一大锅面饼挂在外头晾着。几天功夫酒曲已得,立刻刷瓮、淘米、煮水,忙碌一天,到黄昏,全按道士吩咐弄好了,又等五天,开瓮一看,“小井”里果然有酒,虽然杨道士告诉他“这酒还吃不得”,东坡居士心急嘴急,还是忍不住尝了一下,果然又苦又辣。咧着嘴又按人家教的再加米进去,这次不敢再尝,连着加了三回米,等了二十天,头和酒酿出来了,又熬粥倒进瓮里封好,再等五天,二和酒也成了,两下兑在一起,又等了五天,好容易诸事齐备,开了瓮,只闻得香气扑鼻,急忙取出一尝,真是美味!
美酒酿成,苏学士乐得又叫又跳像个孩子。依他的主意,先守着酒瓮喝个烂醉再说!朝云忙说:“既然庆祝,就该有酒有菜慢慢享用,你只管守着瓮一碗接一碗地喝,像什么样子!”把苏学士撵到厨房里炖了肉,烧了菜,夫妻二人对饮庆贺。
两碗好酒下肚,苏轼有了三分醉意,把干儿抱到膝上,拿筷子蘸酒让孩子尝,哪知干儿受不了这味道,顿时哭了,苏轼赶紧哄他,半天才好,又挟一点肥软的肉给孩子吃,干儿刚受了捉弄,不信父亲,扭过头不肯吃,嘴里“咄咄”有声,像在埋怨父亲似的,朝云看着直笑。东坡居士倒有话说:“这孩子懂礼数,知道肉食难得,舍不得吃,让我这老头子多吃几口。”
苏学士最会鬼扯,朝云根本不信,故意问他:“还有这个讲究?”
苏学士忙说:“孟子曰:‘四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圣人之言还能有错?”
朝云瞟了丈夫一眼:“干儿没读过《孟子》……”
不等朝云说完,苏轼赶紧抢过话头:“你最近不是在读四书吗?干儿这么聪明,也许是你读《孟子》时他听见了!”
朝云笑着说:“对呀,干儿没读过《孟子》,我可读过!孟子说的是‘五十非肉不饱’吗?”
其实孟子说的是“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意思是说五十岁的人已经衰老,要穿最好的棉衣御寒;七十的人体虚气弱,要用肉来补养。苏学士说瞎话哄人,早被朝云听出来了,只得低头:“想不到夫人如此博学,在下任罚。”
苏学士玩笑百出,朝云笑不可禁,嘴里偏说:“我才懒得罚你。”
朝云本就天姿丽质,如今喝了些酒,面带娇容,这一笑美如朝霞,艳比桃李,苏学士情不自禁,笑着说:“你不罚我,我自己罚。”又喝一碗酒,立刻填了一支《南歌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东坡居士写给爱人的词中,这一首大约是最华美的。尤其无意间一问一答,实在有趣。
彩云何事下巫峰?杨花勾引嫁东风……两人间的姻缘,朝云一生心愿,全在这词句里。若苏学士能读懂自己写的《南歌子》,他和朝云之间会比如今更幸福、更快乐。可惜写这词的却是个笨人,后知后觉,到明白,已经晚了。
四 也无风雨也无晴
元丰六年早春就这么快快乐乐过完了。眼看暑气渐生,酷夏将至,古耕道来找苏学士,对他说:听说沙湖一带有几十亩上好的水田要卖,不知学士有没有兴趣?
到这时苏轼和家人商量卖宅买地的信还没有回音,“买地”二字暂时无从谈起。但古耕道帮忙,自己若一口回绝也不好,就答应古耕道,第二天一起去看地。
古耕道走后天也晚了,朝云到厨房去做晚饭,苏轼一个人在院里坐着乘凉,却见东坡走上一个出家人,一件灰布僧袍破成了鱼网,脚上是穿成两半的烂草鞋,头发约有一寸长,不知多久没洗过,沾得一缕一缕,满脸乱蓬蓬的胡须,手里拄着竹杖,一时认不出来,正注目看他,那和尚已经走到苏学士面前,直眉瞪眼地说他:“看什么!见了和尚连碗水都不给?”
到这时东坡居士才认出:这不是于潜诗僧参寥大和尚吗?
参寥忽然到了黄州,苏轼喜出望外,忙把参寥迎进雪堂,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这才想起问人家:“怎么到黄州来了?”
参寥淡淡一笑:“老兄被贬黄州三年,也不知过得怎样,我不放心,来看一眼。”
这么说参寥是凭两条腿从杭州走到黄州来的!
无常是苦,因为“无常”是个幻境,种种都是假的,由此生出的“贪瞋痴慢”也是假的。看看参寥大和尚,几千里艰苦跋涉对他而言浑如无物,从杭州走到黄州只是“来看一眼”,就像早晨去邻居家串门儿,中午吃个饭,晚上溜达着走回来……单这一句话,贪瞋痴慢、苦乐酸甜、争长较短,种种“幻象”都被大和尚看破了,说破了。
看着眼前又脏又破的和尚朋友,苏轼满心敬佩,一肚子感激,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参寥和尚把东坡居士在东坡的“家当”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子瞻老兄好本事!到黄州三年,都以为你吃尽了苦头,哪知才兄不但混得挺美,还置下这么一份家业!”
苏轼忙说:“这算什么家业?我的‘家业’你还没见呢!”拉着和尚到耳房,指着一口黑乎乎的大瓮,“这是我自己酿的好酒,比外头卖得还香甜,大和尚一定要尝尝。”
苏轼请参寥喝酒是半开玩笑,以为和尚八成不答应。哪知参寥立刻说:“要是店里沽的酒就算了,夫子亲手酿的,我倒要尝尝!”又加上一句,“我酒量大,不喝便罢,一喝就是一斗。”
苏轼忙说:“不怕,瓮里还有三斗酒呢!”
当天晚上苏轼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参寥大和尚真就与他推杯换盏喝起酒来。
参寥和尚忽然不守清规,大口喝酒,一来和老友相见心里高兴;二来参寥最近遭人陷害,已经做不得和尚,“守戒”二字对他没什么意义了。
也真像参寥自己说的,他这酒量十分惊人,一碗接一碗,不大功夫真就喝了半斗酒,脸也红了,话也多了。这时苏学士对参寥提起:“我请人帮忙找了块地,明天去看。”
一听这话参寥颇为不解:“黄州离京师这么远,你在此处买地,回京以后怎么照看?”
听参寥和尚说醉话,苏学士哈哈一笑:“京城?京城在哪儿我都忘了!明天看好了地就买下来,一家大小在黄州落户。‘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何远之有?”
参寥把苏学士看了半天,觉得他这话像是认真说的,这才问:“老兄不日就要回京做大官了,怎么倒说‘黄州落户’的话?”
看样子参寥和尚醉得不轻!
苏轼把手一摆:“什么官不官的!我这辈子只是‘黄州’的命,挺好……”
苏夫子有时候糊涂得出奇,结果他说实话参寥却不信,连连摆手:“我又不是那帮小人,憋着算计你,夫子瞒我干什么?朝廷局面败成这样,不起用你们这些人怎么办?”
东坡居士并非装糊涂,他是真糊涂!结果参寥的话老苏听不懂:“朝廷有蔡确、李定那帮禽兽,哪用得着我?”
参寥平时爱开玩笑,喝了酒之后说得都是直话:“你也知道他们是帮禽兽,如今变法弄得一败涂地,圣上还能再用这帮人?当然要用你们这些人换下这帮禽兽,这还用说?”
参寥这话苏夫子还是听不懂,瞪着眼问:“变法哪里败了?我看不出……”
“前年灵州、永乐之败夫子没听说?”
苏轼连连摇头:“那是用兵不当,与变法无关……”
“怎么无关!‘变法’是为了敛财,敛财是为了用兵。如今仗都打败了,岂不是变法全盘失败吗?”参寥把苏轼看了半天,这才看出东坡居士说的不是瞎话,顿觉诧异,“夫子平时反对变法,今天怎么说得全是反话?”
为什么忽然说“反话”?东坡居士真闹不清。回头一想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说反话。只是我觉得皇上还未醒悟。当年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见过一位海月大和尚,他对我说:天下人都是先生儿子、后取名字;可当今‘变法’却是先起名字、后生儿子,咄咄怪事。”
海月当年是杭州都僧正,参寥当然认得他:“这位大和尚说得对,先生孩子再取名字是常理,可这和尚却不理解皇帝的心思。”
苏轼忙问:“这话怎么说?”
参寥冷笑道:“先生儿子再取名字,这生出来的必是他自己的亲骨肉,小心呵护长大,不会让他受丝毫伤损。可先取名字、再生孩子,生的却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一个奴才!这奴才还没生,皇帝就想好了将来一年从奴才身上赚多少钱!所以孩子没生先就起了名字,不等孩子养大就让他去做事,做成了事,得的好处归皇帝,事不成,就说那生孩子的人是个邪魔,连母亲带孩子一起‘杀’了,只当没生过这个孽障,岂不干净?”
参寥和尚是个性情中人,不开口则已,一说话,真能把人吓死:“当今皇上看着是个明君,其实凶得很!夺起权来什么都不顾。以前他拿王安石当枪使,用不着了,回手就把王安石整垮!后来皇帝要夺生杀大权,差点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怎么到今天你还没看明白?”
神宗皇帝“夺权”?苏学士对此全无认识。至于说王安石做了皇帝的“替死鬼”,苏学士差点成了皇帝的“刀下鬼”,苏轼更不信:“你这话不对!害我的是李定、张璪这几个家伙,皇帝倒是一心救我,若不是陛下降诏,我能活命吗?”
苏轼糊涂起来像个榆木疙瘩,参寥微微摇头:“我问你:你写那几首惹祸的歪诗,是不是打算造反?”
苏轼一惊,忙说:“哪有此意!我就是偶尔发个牢骚……”
参寥点点头:“对呀!你写诗不过发个牢骚,并无恶意。天下反对‘新法’的人多得很,发牢骚的更多,为什么偏把你抓起来?你说皇帝下诏救了你的命,那我问你:是谁下诏让李定这帮人查你,抓你,害你?不是当今皇上,难道是玉皇大帝不成?”
参寥实在不能喝酒。这个人血性太过,脾气太烈,酒一下肚什么话都敢说!幸亏他是个和尚,有戒律要守,平时并不饮酒,不然大概活不到今天。可参寥这话真有道理,苏轼一下愣住了。
见苏轼不吭声了,参寥又喝了一碗酒,高声说:“我虽远在江南,朝廷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苏夫子是个老实人,可惜平时太爱说话,难免惹祸上身。其实朝廷是皇帝一家的朝廷,‘变法’是皇帝一个人的事,跟天下人毫不相干,连王安石都是卒子,你一个小小的苏子瞻连卒子都算不上,你在这里上蹿下跳张罗什么?这次皇上本来要杀你,后来不知为何没有下手,你这条命是硬捡回来的。以后可要长脑子,宁可少说一句,不可多说一句,要能变个‘哑巴’最好。”
参寥说的是劝人的话,可他这话说得生硬,苏学士有些接受不了:“子曰:‘生吾所欲,义亦吾所欲,两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朝廷有错我不出来说话,这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
凡高僧大德都有度人的心,但天下人冥顽不灵,大和尚用一辈子功夫未必能救一个人。参寥也是位高僧,看惯了世人的冥顽。既然苏轼不听劝,他也就收拾脾气不劝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后悔!”
苏学士天性好争论,若参寥和他争,恐怕要吵起来了,可参寥偏不跟他争,反而说这样的话,苏轼倒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这和尚说得句句在理。就换了个话头儿:“你刚才说我不会久在黄州,还要出来做官?”
参寥点点头:“朝廷连打两个败仗,蔡确、李定那帮小人已经失宠,皇上一定会重用旧臣。我本来估摸着去年就有动静,哪知拖到现在还没消息,怪事……”
参寥和尚聪明透顶,若他不做和尚,去考进士,也许是个宰相之才。朝廷里的大局、神宗皇帝的心思都被和尚一一猜中,只是神宗想用旧臣,却遇上多番阻力,以至政令难行,这一点参寥是猜不到的。但他有一句要紧话对苏学士说:“古人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回到朝廷一定管住自己这张嘴,再不能多说话了。”
参寥说的“真君子”其实是个明哲保身之辈。
孔圣人最瞧不起明哲保身之辈,斥之为“乡愿”。孟子又给“乡愿”下了个注解,叫做:“非之无举,刺之无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想让东坡居士变成一个“同流合污”的“德之贼”,绝无可能。参寥和尚只是劝他别做“口袋里的锥子”而已。
可惜参寥这些话苏轼到底接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古耕道约了潘丙一起过来,要带苏轼去沙湖看田,然而此时的苏学士对“黄州买田”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参寥不是一般人,他说的话苏轼不得不信。若真回京做官,在黄州买地干什么?
虽然心气不如早先,这个田毕竟还是要看。苏轼先把参寥介绍给两个朋友:“这位大和尚诗写得极好,我在杭州时也是他的弟子。”
苏轼这话是开玩笑。哪知参寥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已经不做和尚了。”
参寥和尚明明光头僧袍手拿念珠,怎么看也是个和尚,却说“不做和尚”,苏轼笑问:“你不做和尚,难道做了道士不成?”
东坡居士这张嘴真让人受不了,朝云忍着笑打他一下,正要给参寥陪个不是,潘丙已经抢着给参寥和尚赔礼道:“苏子瞻这个人处处都好,就是嘴巴太坏!道长不要见怪。”
潘丙突然说这么一句,众人都没提防,半天才听不出语病来,顿时哄然一笑。参寥又笑又气,指着苏轼、潘丙骂道:“黄州这地方一个好人都没有!难怪朝廷把你贬到此处。”
听和尚说狠话,众人又笑了。
东坡居士哪里知道,参寥如今真的不是和尚了。
“乌台诗案”虽然到最后没有杀人,可受牵连的人也不少。参寥和尚和苏轼素有交往,互相诗作唱和,这些诗也被御史台抄了出来,结果参寥成了这场文字狱中唯一被定罪的“小人物”。可参寥一个和尚,无官可罢,无钱可罚,官府能拿他怎么样?想不到御史台那帮人真有办法,居然下了个文书,追夺参寥的度牒,命他还俗!
也难怪,宋朝是个有趣的朝代,僧人的度牒文书是要拿钱到官府去买的,一道度牒的价值相当于一百石大米。如今朝廷夺了参寥的度牒,等于从他身上夺了一百石米去!而参寥和尚从此失去了僧人的身份,不能在寺庙居住,连个吃饭睡觉拜菩萨的地方都没有了。
好在这位大和尚自幼出家,如今已是云门宗高僧大德,在两浙极有名气,杭州、于潜两地本就寺院众多,僧众也都认识参寥,只要他到了,各处依然收留,没一个人因为度牒的事难为他。
但参寥这次来黄州见苏轼却不容易,他这个没有度牒的大和尚沿途不能挂单,是风餐露宿一步步走到黄州来的。
在大和尚看来,这些迫害、挫折、劳苦都是身外物,根本不足道。
这天古耕道领着苏学士到沙湖看了那片地,果然是肥沃的好田,问了价格,也不过两百贯,若真想买倒很值得。可惜苏学士已被参寥说动,觉得自己未必久住黄州,在此买田毫无必要,加之京城房子还没卖,手里也没现钱,推辞掉了。
买田的事做罢,四个人在沙湖玩了半天,到中午肚子饿了,找个酒馆先填肚子。伙计见参寥是个出家人,就推荐了几道素菜,又说:“我们店里有刚泡好的黄耳,几位想试试吗?”
听说黄耳,古耕道忙说:“这倒是个美味,好生做一盘来。”
苏轼忙问:“黄耳是什么?”
潘丙说:“黄耳是高山上出的木耳,颜色金黄,口感脆爽,有调气、平肝、定喘、止咳的功效,只是这东西娇嫩,平时不易见到。”
这时候热茶已经沏好,菜也一道道端上来了。
黄耳蕈形如人脑,色比黄金,又香又脆,真是难得的美味,席上四人落箸如雨,转眼把一盘黄耳吃个精光。参寥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起经来:“有国名众香,佛号香积。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为第一。其界一切,皆以香作楼阁。经行香地,苑园皆香。其食香气,周流十方无量世界,时彼佛与诸菩萨方共食。有诸天子,皆号香严,供养彼佛及诸菩萨。维摩诘化作菩萨,到众香界。礼彼佛足,愿得世尊所食之余。于是香积如来,以众香钵,盛满香饭,与化菩萨。须臾之间,至维摩诘舍,饭香普熏毗耶离城,及三千大千世界,时毗耶离婆罗门、居士等,闻是香气,身意快然,叹未曾有……”
参寥和尚念的是《维摩诘经》。
见大和尚吃了一盘菌子就认认真真念起经来,潘丙和古耕道都觉得有趣。等参寥念诵完了才问:“大和尚念什么经?”
参寥淡淡地说:“也没什么,见此美食赞叹而已。当年维摩诘居士和舍利弗讲论佛法,饿了,维摩诘就化身为菩萨到众香国求施舍,得香饭一钵,‘饭香普熏毗耶离城,及三千大千世界。’众香国的菩萨告诉维摩诘:‘我土如来无文字说,但以众香令诸天、人得入律行。菩萨各各坐香树下,闻斯妙香,即获一切德藏三昧。得是三昧者,菩萨所有功德皆悉具足。’听者觉得闻香即得三昧,实在神奇无比,所以寺院里的厨房就叫‘香积厨’,斋饭称为‘香积饭’。”
古耕道是个直肠子,听得似懂不懂,只问:“要真有这个‘众香国’,闻一闻香气就能入道,那还要修行干什么?”
参寥正色道:“当时也有人像你这样问,释迦牟尼解释说:‘或有佛土以佛光明而作佛事,有以诸菩萨而作佛事,有以佛所化人而作佛事,有以菩提树而作佛事,有以佛衣服、卧具而作佛事,有以饭食而作佛事,有以园林台观而作佛事,有以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而作佛事,有以佛身而作佛事,有以虚空而作佛事,有以梦、幻、影、响、镜中像、水中月、热时炎如是等喻而作佛事,有以音声、语言、文字而作佛事,或有清净佛土、寂寞无言、无说、无示、无识、无作、无为而作佛事。’又说:‘诸佛威仪进止,诸所施为,无非佛事。’”见古耕道一脸茫然,不禁微微摇头。
东坡居士在旁笑道:“‘佛’是人心中的善念,天下一切正念、一切善事都是‘佛事’。不用问‘应该从何做起’,只要心存善念,想做善事,时时、事事、处处都可以做。”
苏轼这话说得在理,却还未到深刻之处。参寥和尚看了他一眼:“佛经里有个故事:某人出东洋大海购得一车沉香木,拿到市场去卖,可沉香木金贵无比,要价颇高,好些日子卖不出去,这人心里着急,看见旁边有个卖炭的,别人都几百斤、几百斤买他的炭,觉得是个方便法门,就把沉香木烧成炭拿来卖,结果一车沉香木只卖了半车炭的价钱。”
听了这故事苏轼、潘丙都是一笑。潘丙说:“此人虽有心,却守不住,实在可惜。”
参寥也不评论,又说:“我再说个笑话:有一个人性子最慢,万事都不着急。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顿时把衣服都淋透了,路上的人一个个抱着头飞跑,只有这位先生不急不慌,照样慢悠悠地往前走。别人问他:‘你怎么不跑?’这先生说:‘跑什么?你没看前面也是这么大的雨吗?’”
听了这个笑话,苏轼、潘丙、古耕道都笑了几声,可再往深处一想,又呆住了。
参寥讲的笑话本不稀奇,只是这笑话从一位高僧口里讲出,意思顿时不同。苏轼听了已经明白这和尚是劝他安居若素,不要执着于一事一物、一心一念。就算做了天大的官、成了天大的事又如何?前面也仍然是“那么大的雨”,何苦跑得飞快?
黄州苦些,可黄州有什么不好?山水清幽,土地肥沃,人心淳朴,朋友不少。
黄州是如此,别处也一样。既来之则安之,一动不如一静。
见东坡居士低头无言,参寥只当他听懂了。对三人说:“贫僧在此难以久居,今晚就回杭州了,这一餐算是饯行。我也没什么东西留下,胡乱念首诗吧。”随即朗声诵道:
“铃阁追随十月强,葵心菊脑厌甘凉。
身行异地老多病,路忆故山秋易荒。
西去想难陪蜀芋,南来应得共吴姜。
白云出处原无定,只恐从风入帝乡。”
诗僧参寥江南第一,随口吟咏都是佳句。
有了参寥和尚讲的几个故事,这首诗的意思东坡居士也懂了。即席和他一首:
“遣化何时取众香,法筵斋钵久凄凉。
寒疏病甲谁能采,落叶空畦半已荒。
老楮忽生黄耳菌,故人兼致白芽姜。
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
沙湖一游尽兴而归,至于是否买田,东坡居士现在也不怎么在乎了。三个俗人、一个和尚一起回雪堂去。正说笑着,忽然几个雨星儿落在脸上,一抬头,才看见天空中乌云四合,雨势已成。潘丙忙说:“我看这雨不小,离镇上不远了,咱们快走几步,到镇上避雨。”
若在平时,避雨是常理,可刚才参寥和尚讲了个“不畏雨”的好笑话,现在这几个人竟要避雨,岂不俗了?苏轼左手扯着潘丙,右手拉着参寥:“今天这雨咱们谁也别躲,无论大小都要认真淋它一场。”
听东坡居士说疯话,潘丙连连摇头:“你要淋雨只管淋,别拉着我。”
古耕道为人豪爽爱热闹,高声笑道:“既然东坡有意,我愿舍命相陪!”
见古耕道赞成自己,苏轼更乐呵了,指着潘丙说:“真是俗物!”又问参寥:“大和尚怎么说?”
参寥笑道:“陪你就是了。”
也就说话的功夫,雨已经越下越紧了。四人浑身淋透,满脸是水,苏轼还觉得是个“境界”,另外三人的豪气早不如前。又往前挣扎了一阵子,隐约看到路边闪出一座房舍,门前挑着个酒幌子,潘丙叫了声:“有人家了!”撇开三人往前飞跑。古耕道见了酒旗,顿时也把刚才的约定忘了,跟在潘丙后头狂奔而去。苏轼忙叫他:“你刚说‘舍命相陪’,怎么跑了!”
古耕道应道:“命舍得,衣服鞋袜舍不得!”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古耕道和潘丙都跑了,只剩一个参寥和尚,开始还和苏轼并肩慢行,哪知才走百十步,忽然刮过一阵怪风,冷气森森,紧接着“哗啦”一声响,好像半空中倾倒了一只水瓮,大雨扯地连天降了下来,顿时连道路都看不清了。参寥浑身僧袍尽湿,雨水顺着光头往下“哗哗”直流,也撑不住,两手抱头冲着远处的酒旗飞跑起来。
潘丙、古耕道逃之夭夭也就罢了,现在参寥也不守信用扔下朋友先跑,苏轼指着他的背影叫道:“你这个无信无义的和尚!前头一样是那么大的雨,跑什么?过来陪我淋雨!”
参寥脚下不停,嘴里嚷道:“你是你,我是我,贫僧能度人,却不管人!”眨眼功夫已经追上潘、古二位,跑得老远了。
——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参寥和尚背信弃义之时,狼奔豕突之际,仍能说出这深奥禅理,可见是个高僧……
此时暴雨倾盆,道路迷失,连朋友们的背影也看不见,左右看去,雨幕如帘,天地混沌,人在此际,真如灵魂困于躯壳,看不能见,听不能闻,思不成思,行无可行,虽有狂奔而去的心思,却迈不开双腿走不得路。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寒窗苦读,应进士考,住怀远驿,熬凤翔差,判杭州,知密州,治徐州,锁囚笼,困黄州,时时在雨中,处处寒彻骨,究竟为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抬眼望去,前头果然也是“这么大的雨”,一时竟灰了心,在雨中站住脚,再也走不动了。
然而天下人终究是有路走的。
德香大和尚说:“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可见活水。”
海月大和尚说:“人要有个根本。”
佛印大和尚说:“观音菩萨向谁祷告?自然是观音菩萨。”
参寥大和尚也说:“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
人生自有乐事,个个都有根本,求人不如求已,至于朝廷事,天下事,一切事,其实都是一个理,能尽力时当尽力,劝而不听,求而不得,也就“不管”了。
说穿了,一切是个“我”,我苦我乐,我走我停,我行我素,只在“我”处,不在别处。就像这雨,虽然遮天盖地凶猛无比,细一看,皆在身外,并无一星半点能淋到人的心里去。
这么说来暴雨天雷都是笑话,说有则有,说无亦无——而苏学士现在并不认为天在下雨,只当它是个“无”罢了。
这么一想,东坡居士忽然又有力气,能往前走了,甚而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背起双手缓缓而行。走了几十步再往前看,道路房舍渐渐显出来了。
只这一会儿功夫,雨已经小多了。
等东坡居士落汤鸡一样晃进小酒馆,潘丙、古耕道、参寥三人早已围桌而坐,每人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桌上还有一碗大概是留给苏学士的。见苏轼这时候才到,几个人都看着他笑。苏轼也笑指三人说:“今日才知二三子之真面目,皆不可同患难也。”
玩笑归玩笑,淋了雨生起病来可不是玩的。潘丙忙叫人拿手巾,端姜汤叫苏轼喝。
寒冷浸骨之时能有一碗热辣辣的姜汤下肚,虽不是酒,真有酒意。苏轼本就心有所悟,现在被姜汤一催,已经有了句子,立刻讨来笔墨挥就一阕《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居士,在经历这么多苦难和挫折之后,似乎渐渐悟到了。
五 该复出了
就在沙湖淋雨这天黄昏,参寥和尚辞别东坡居士坐船回杭州去了。
就在参寥和尚走的当夜,淋了一场好雨、写了一阕好词的东坡居士却病倒了。
苏轼的意志本不坚强,身体比意志更弱,无故淋了一场透雨,当天夜里额头烧得火烫,朝云急忙找郎中诊治,熬了药给他吃,哪知这场感冒来势很凶,每到晚上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月,又患上咳嗽的毛病,咳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床上咳得更凶!只能昼夜倚榻而坐,困了就歪着身子休息一会儿,每天喝几大碗药汤子,总算把这股毒火打下去,哪知时已入夏,暑热难当,苏轼自己也不留心,以为病好了,就喝了些自酿的米酒,顿时又把毒火勾起来!上火呕痰喉咙肿痛,肩上腰上长了几个毒疖子,又疼又痒,浑身燥烦难耐,到六月底,这股毒火忽然上犯,右眼赤肿,看东西都困难起来。
身上难受就算了,眼睛出毛病可不得了!苏轼和朝云都吓得够呛,生怕这只眼睛会失明,就常用清水洗眼,哪知越洗肿痛越厉害,到后来已经视物模糊,眼看情况不妙了。幸好有个卖药的朋友郭遘来看他,见苏轼洗眼忙拉住他,告知眼睛不同别处,娇贵无比,再清亮的水也有毒,万万洗不得,又用牛黄、黄芩、大黄、桔梗等药配成方子熬汤败火,病还没治好,一位高大魁伟的老先生走上东坡,站在门外粗声大气地问:“这是苏子瞻府上吗?”
听了这声吼,苏轼从床上直跳起来,跑出来一看就笑问:“你这个老家伙怎么来了!”
站在门外的是东坡居士的一位忘年交,巢谷。
巢谷字元修,是苏轼的眉山老乡。这是一位奇人,出了名的手巧心灵,木匠、漆工、补锅、盖房、开方子看病什么都会。年轻时进京考科举,碰见一位有武功的江湖豪客,从此迷上武术,扔下做了半辈子的学问闯荡江湖,访明师求高人,几年功夫,硬从文秀才变成了武夫子,而且武艺高强,在江湖上闯出不小的名头。和这位老先生相比,歧亭陈季常都显得平平无奇了。
然而巢元修也是个落魄的命,大宋朝重视文人,可他把学问扔了,虽有一身武功,却考不上武举人。巢谷是个有志向的人,就追随一位将军到边关去,想在军中立功,以后也做个将军。哪知他追随的这人犯罪关进大牢,临出事以前把一笔银子交给巢谷,请他带给家人,巢谷是个侠心义胆的人,二话不说就帮了人家的忙,结果那人不久被判死罪,巢谷也被牵连成了罪犯,虽然逃得快,没被官府捉住,可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做官了。
既然混到这个地步,巢谷干脆浪迹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他在何处。如今苏轼病在东坡,巢谷忽然来了,苏轼乐得直叫:“是老天爷派你这老头儿给我治病来的吧?”
巢谷落拓不羁,听苏轼叫他“老头儿”也不恼,抓过手腕诊了脉,看看舌苔,就说:“你这是外感内滞上了毒火!”又指着红肿的眼睛说他,“你这小子从小就好色,这又是干了什么缺德事遭的报应?”一句玩笑刚说罢,正好朝云抱着干儿从屋里出来。一见这清丽娇媚的小夫人巢谷哈哈大笑,“老子没说错吧,你这家伙果然好色!也是好福气。”一句话说得苏轼大笑不止,朝云最怕这种直爽汉,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回答。
遇见巢谷是苏学士的造化,这老人家不是郎中,却比郎中还灵,看他一眼就知道病根子,立刻从背囊里拿出个小葫芦,倒出一把药末子,告诉朝云:“这药分成十二包,每次饭前让老苏吃一小包,一天三服,四天必好。”又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苏轼:“这个你拿去种在园子里。”
苏轼打开纸包一看:“这是香菜籽?”
巢谷点头:“香菜这东西内通心脾外达手足,是个通气的法宝,做菜提味也离不开它。像你这个身体,内虚外实,内外不通,多吃香菜有好处。”
也别说,老先生那一把药末儿真管用,吃了药第二天苏轼就觉得身子舒服多了。也就四天,纠缠他半年的热毒逐渐消退,眼睛也不肿了,苏轼大喜。急忙炖了“东坡肉”,拿出自酿的美酒招待巢谷。
巢谷是个爽快人,夹起肥肉大嚼,咕嘟嘟连喝几碗酒:“你这个肉真好,怎么做得?”苏轼赶紧把“东坡肉”的做法告诉他。接着就说:“我看先生那个药末子效应如神,能不能把方子传给我?”
苏学士拿酒肉,原来要骗人家的秘方儿。巢谷把头一摇:“我这独门秘方是养家活口的传家宝,只传亲子,外人莫问。”
巢谷的脾气苏轼早知道,也想好主意了,二话不说先给巢谷倒上一碗酒,看着他喝了,这才问:“老先生觉得这酒怎么样?”
“是好酒。”
苏轼笑着说:“这是我自己酿的,也有个方子在这里,你拿药方换我的酒方如何?”
酿酒的方子巢谷着实喜欢,可这位老先生闯荡江湖,药方真是他傍身活口的宝贝,舍不得拿出来,想了半天才说:“方子给你也行,但你要发个誓,绝不外传!”苏轼忙指着屋顶说:“离地三尺有神明,苏某得了老先生的方子若传给人,必遭报应!”
听他这么说,巢谷才把方子说了出来:“御米壳五两、甘草二两、赤石脂二两、乌鱼骨二两、肉豆蔻二两、丁香二两、诃子皮二两、干姜二两调成药末,每次取二钱,温水一碗倒入药末服下即可。凡湿寒伤胃、胀痛闷满、虚瘦无力、沉重萎靡、寒热诸症一概都治。”
苏夫子用劣酒从杨道士处骗来一个酿酒方,又用酒方子换了巢谷的药方子,空手套白狼,一文不花得了两个宝贝,着实受用一生。
巢谷在东坡没住几天就走了。刚送走这位老先生,淮南路转运副使蔡承禧又来看他。
蔡承禧是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同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奇怪的是淮南路治所在楚州,离黄州千里之遥,蔡承禧居然大老远到黄州来看老朋友,真让苏轼觉得意外。
能够见到苏轼,蔡承禧更感意外,见东坡居士扶杖而出,就指着他笑道:“你这个老病夫,把满朝官员都吓得够呛!”
老朋友一见面就说这话,苏轼不解:“我吓谁了?”
见苏学士没事儿,蔡承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吧!前阵子曾巩病逝江宁,也不知怎么就传出谣言来,说‘苏子瞻、曾子固同一天驾鹤飞升。’陛下闻报大惊,命我来查看你的死活!”
蔡承禧说的是真事儿。
当年海月大和尚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割破了手,以为大事,等别人打破了他的头,才知道什么叫“大事”,急着医头,手伤全忘了。
仁宗、英宗两位皇帝都是守成之君,在他们治理下,大宋朝廷弊政丛生,有“冗官、冗兵、冗费”之祸。天下人都以为盛世之下危机四伏,已经不能不变法!神宗皇帝登基之时,最迫切的就是治理“三冗”。想不到神宗皇帝用权术治国,把国家治理得越来越糟!到现在朝廷不是朝廷,军队不是军队,和已经衰落的西夏交战尚且大败而回,强盛的辽国却在边上冷眼看着!此时的神宗皇帝早忘了朝廷有什么“三冗之弊”,他现在急着起用旧臣,恢复朝纲,要让被掏空、打烂、拖垮了的朝廷尽快恢复元气。
到这时,皇帝早年新手提拔起来的“三司系”那几员大将反而成了改革时弊最大的阻力,王珪、蔡确等人凭着手中权力尽量拖延时间,不让神宗招回旧臣,这一拖竟拖了四年之久。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罪而能改,善莫大焉。”一个人能认错,肯改错,天下人一定会原谅他。就怕死不改悔,一错到底,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加倍祸国害民,那就不可原谅了。
神宗皇帝虽然办了蠢事,平心而论,他不是个昏君。为什么说神宗不是昏君?因为这位皇帝肯认错,也能改错。到今天,神宗已经知道自己治国十几年走了弯路,犯了错,而他改错的第一步就是经常读“苏诗”,找机会称赞苏轼的才华。
——这是个引子,神宗要借着称赞苏轼达到高太后教给他的对旧臣“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
苏轼,一向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政治上没多少才干,脑袋上却顶着一个“旧臣首脑智囊”的大帽子!这半辈子莫名其妙被重用、稀里糊涂挨收拾全因为这个虚名儿。现在神宗皇帝打算起用旧臣,首先要招回的是司马光,可司马光目标太大,“三司系”对他防范最严,神宗就使了个手段,装了一副“格外关注苏子瞻”的样儿来:对苏诗、苏词爱不释手,简直每顿饭都要用苏词下酒才吃得香甜。
神宗一辈子没有像现在这么喜欢过诗词,他这么做一大半儿是故作姿态,借“关注苏轼”给“起用旧臣”做引子;一小半儿大概也是真喜欢。因为贬到黄州后,苏诗、苏词真是越写越精彩了。
就在神宗那个“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执行到一半儿、旧臣将起未起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谣言,说苏轼、曾巩两大才子一在黄州一在江宁,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了!至于为什么有此巧合?也有个解释:苏、曾二人文的章天下无双,却不能被当今皇帝重用。玉皇大帝爱这两人之才,就命二人驾鹤升天,到凌霄殿上做“翰林学士”去了……
这个吓人的传说一半是真的,文章和苏轼齐名的大才子曾巩确实在元丰六年病故了。另一半则是假的,苏轼仍然健在。之所以被人传为“身死”,是因为东坡居士病了半年,这半年里无诗、无词、无赋,连人影也看不见。天下人以前每月都能读到苏夫子的新词,忽然半年不见此公,就传出“仙逝”的谣言来了。
曾巩病死,神宗皇帝倒不怎么在乎。可苏子瞻是出了名的“旧臣首脑智囊”,如今皇帝正要重用旧臣,第一批提拔的人里就有苏轼,他却死了!这还得了?急忙叫人来问。然而黄州太远,苏轼又是被贬的官员,是死是活朝廷里的人闹不清,只能对皇帝说:“大约有此事。”
一听这话神宗又失望又伤感,连说:“可惜,可惜。”当天竟不用膳。后来才想起来,此事应该查问清楚才好。正好淮南转运使蔡承禧回京述职,即将回治所,神宗就命蔡承禧到黄州看一眼苏子瞻。
蔡承禧是苏轼的同年,也是好朋友,听说苏轼病死也很惊讶,急忙起程赶往黄州来。路过许州又去拜访了住在此处的范镇。
范镇当年担任翰林学士,因为反对王安石被贬了个七零八落,今年这位老臣已经七十五岁,到了风烛之年。听蔡承禧说苏轼病死,老头儿当场痛哭失声,蔡承禧忙说“未必真死”,范镇这才止住眼泪。立刻拿了几十贯钱给蔡承禧,告诉他:若苏轼真的去世了,这钱就是赙仪;若苏轼没事,就把这些钱送给他贴补家用。
说实话,来黄州这一路上蔡承禧也是提心吊胆,现在亲眼看见苏轼扶杖而出,虽然瘦弱些,总归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子瞻无恙事情就好办了。”
听蔡承禧话里有音,苏轼忙问:“朝廷有什么事?”
蔡承禧故作神秘地把嘴凑到苏轼耳边,压低声音:“陛下对朝局有了新的看法,那帮奸贼已经站不住脚,不但司马光、范纯仁即将回朝,子瞻不日也将复出。”
要是参寥和尚没来黄州,今天听了蔡承禧这些话苏东坡不知会怎样欢呼雀跃!可参寥和尚讲了一回禅,东坡居士已经看破了:世事纷繁都是梦幻,什么“奸邪”、什么“复出”都是虚妄,“也无风雨也无晴”才是境界。听了蔡承禧的竟不接口,脸上也没露出多少喜色。
蔡承禧是个官僚,一辈子见惯了城府如海的政客,对苏轼这种心里有事全写在脸上的老实人反而吃不透。见苏轼反应冷淡,以为此公久经历练,莫测高深,对朝局早就成竹在胸,自己多话徒惹人嫌,急忙换个话题:“子瞻在黄州几年着实受了不少苦,我看你这住处也不能将就,需要另起庐舍才好。”
蔡承禧这是要巴结苏子瞻。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大实话。参寥、巢谷、潘丙、古耕道、徐大受他们才是苏夫子的好朋友,蔡承禧一见苏轼就要送给他一套好房子,可放在“良心秤”上称一下儿,蔡承禧送的这套房子还没有参寥和尚的一首诗份量重。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孰轻孰重轻重苏夫子心里明白。再说,苏轼对自家盖的这座“雪堂”十分满意,笑问:“我这房子高大阔朗,有何不妥?”
蔡承禧指着雪堂的茅草屋顶:“漏雨不漏?”
“大雨时漏一些。”
东坡居士爱开玩笑,但不会说谎话。一听这话蔡承禧顿时急了:“漏雨的房子如何能住?盖房的事你别管了,一切有我!”见苏轼还要推辞,又说,“如今已是深秋,再不把房子盖好,几场雪下来你这‘雪堂’就是‘冰窖’!你自己不在乎就算了,难道连妻儿也不管?”
蔡承禧这话说得对。黄州地方潮湿,冬天阴冷刺骨,朝云身子弱,最怕冷,干儿又小,难道真让这“连心肉”一样的宝贝儿子在“冰窖”里过冬吗?
为了妻儿,苏轼真就不能推辞了。
蔡承禧在黄州并未久住,但他办事极快,备料雇工,很快就在雪堂边上盖起三间砖房,一间会客,一间读书,一间做寝室。因为房屋坐北向南,姑且称其为“南堂”。
苏轼的脾气像小孩子一样,见了新屋急忙要住,也不管屋里湿气未退,一家三口早早搬了过来。果然还是砖房好,下雨不漏冷风不侵,一家子得了庇护,连苏轼一直没断的咳嗽也忽然轻了许多。这时苏学士才想起来:原来自己黄州四年真的是在“吃苦”……
“无常是苦,然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这是早年东坡居士未得志的时候,京师兴国寺德香大和尚告诉他的话。那时候苏轼年轻,对禅理佛法一窍不通,现在他渐渐懂了,原来一个人不管怎么活着,他的人生总是“苦”的——就算当了皇帝照样苦不堪言。然而再苦的人生也有一点“乐”,找到这个乐趣就是源头活水,能带人出离苦海。
苏轼刚到黄州觉得很苦,后来渐渐不以为苦,越活越“甜”,后边这两年竟入了神仙境界。这是他无意中参透了“一点乐”,找到了生命中的“活水”。有意思的是,若问苏子瞻:什么是一点乐?什么是活水?他未必说得清楚。
这就叫知难行易。
蔡承禧走后苏轼又在“南堂”养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大好,依着他的脾气顿时闲不住了,回头一想,自己这一病,和黄州知府徐大受足有半年没见了。
苏轼刚到黄州,徐大受对他就那么关照,给了他那么多帮助,至于提浆到访、赤壁夜游,这份交情更不用说了。可苏轼除了到黄州第一年常赴酒宴之外,后头三年没怎么到知府那里拜访过,每次总是知府大人来拜访他。如今一病半年,想想,和徐知府快十个月没见了,也真想他,就把刚酿的好酒装了一壶,提着新酒来访故人。
苏轼过来的时候已到中午,徐府大门紧闭,门前车马绝迹十分冷清。苏轼也没多想,上前叩门,好半天,大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老头子探身出来:“啥事?”
苏轼忙说:“我是知府旧友,请通报一声,就说苏子瞻来拜。”
老头儿满脸诧异,把苏轼看了半天:“你是来吊丧的?怎么这时才来?”
老仆这话把苏轼吓了一跳:“什么吊丧?”
“徐知府早就过世了,你不知道?”
一听这话苏轼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尊何时仙游?我没听说!”
见苏轼惊成这样,老头儿只得说:“徐知府一个月前就病死了,当时阖府吊唁,来行礼的人很多,你既是知府的朋友怎么没得信呢?丧事办完太尊家眷就扶灵回天台老家去了,新府尊还没到任,现在这院里空着没人住。”也不和苏轼多说,回身进去把门插上了。
想不到黄州知府徐大受已经故去了,苏学士惊痛交集,想起刚起黄州时徐太守对他的庇护,给他的帮助,如今故人已逝,自己连个信儿也没得着,吊唁都没来,越想越难过。徐家人都已迁去,满腹哀思无从寄托,只得从旁边一间木器铺里借了笔墨,在太守旧居外墙上写了一首诗:
“一舸南游遂不归,清江赤壁照人悲。
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
雪后独来栽柳处,竹间行复采茶时。
山城散尽樽前客,旧恨新愁只自知。”
一首诗没写完,已经落了一捧泪,遥对东南拜了三拜,叹息了五六声,这才沿街缓缓行去。走过一条街,眼前是当年和徐太守一起饮酒的开明楼,见物思人,又多几分伤感,忽见几个红男绿女相拥笑语进了酒楼,其中一个身穿红衣手持团扇,玲珑丰满娇俏可人,正是以前常在太守府上见面的歌妓胜之。
自从苏轼改行做了农夫,和胜之、妩卿、懿懿之辈已是久违了。今天为徐知府吊丧,偏就碰上胜之,见她穿红戴翠娇声痴笑,好一副快活样子,苏轼不由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就尾随进了开明楼,到二楼雅间逐户推门来看,撞到第三间,果见几个富绅公子围坐在桌前,一名青衣歌妓站在前头唱曲儿,胜之正倚着个年轻小子嬉笑着往他口中灌酒。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满席一愣,都回头来看。
虽然几年没见,胜之倒还记得苏学士,忙站起来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轼满心厌恶,也不答话,只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胜之搔首弄姿吃吃而笑:“大人觉得我不在这里,该在何处?”
“徐大人过世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胜之仰头略想了想:“哦,死了一个来月了吧。”
苏轼心思单纯,若胜之这时候撒个小谎,说自己不知道徐太守已死,他也就不生气了。可胜之并没有撒谎的心思,直话直说出来,苏轼顿时恼了:“徐大人对你不薄,如今他刚刚仙逝,你怎么就忘了恩情?”
苏轼这话说得太重,胜之冷笑道:“徐知府对我有什么恩情?要说有情,还是大人对奴家的情分更重些,大人送的诗如今还挂在我房里,恩客们看了都夸赞呢!”
苏轼一生待人处事只知道一个“真诚”,待朋友如同手足,就算和欢场中人交往也都真心实意,哪见过胜之这样轻狂无耻的嘴脸,气得大吼:“你这人怎么全无心肝?”
胜之走上来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奴家可是心肝俱全的!不信你摸摸。”扯住苏轼的胳膊就要把身子往他怀里送。苏轼又羞又恨,猛一甩手挣脱出来,转身就走。隐约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何人?”
胜之娇声媚气地答道:“相公不知道吗?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苏子瞻……”后面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众人轰然一笑,苏轼已经飞步下楼,逃也似的走掉了。
苏轼吃了午饭出门访友,哪知黄昏时候却气冲冲地回来,朝云不知他遇上什么事了,忙过来问:“徐知府对大人说什么了?”
苏轼黑着脸说:“徐知府已经故去了。”半天又恨恨地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富贵时就向前巴结,想不到人走茶凉,半点情义也不讲!”
苏学士大发脾气,朝云越发摸不着头脑:“大人说的是徐知府的家人?”
“是个歌伎!以前常看她在知府面前讨好,哪知太尊刚死她就翻脸不认人了!”苏轼越说越气,忍不住把朝云瞪了一眼,“难怪说欢场中人下贱,猫狗还知道认主子,这些人简直连猫狗都不如!女子虽不比男人,也要懂一个‘忠信’才好!”
到这时朝云地听明白,苏学士这是借别个青楼女子的负心事在教训她!顿时冷下脸来:“大人说这些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云平日温驯如水,今天却真生了气,脸色严厉,声音尖锐,睡在床上的干儿也被惊醒,顿时哭了起来。朝云虽然恼了,到底舍不得冲苏轼发脾气,抱起干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到这时苏轼才想过来:是啊,胜之薄幸,关朝云什么事?自己说这话真有些蠢。
自从苏轼落难贬谪,朝云对他相从于患难,服侍照料尽心尽力,在苏轼沉沦时拉他回头,在最艰难的时候委身于他,如今儿子都给他生下了。若不是朝云,在黄州这些年苏轼不知怎么吃苦,如何寂寞,或许一个看不开跳到江里死了也说不定。在这样重情重义的人面前,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何况朝云早年也不幸堕入青楼,虽已脱离苦海,心里总还有这个伤处,自己说这蠢话,不是无故拿刀戳她的旧伤口吗?
想到这里苏学士忙追进卧房,对朝云赔着笑脸儿说:“我刚才一时生气乱说,你别在意。”
朝云这丫头有点小心眼儿,也有些小脾气,可她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该使性子,什么时候不该发脾气。今天这事苏夫子虽然是无心的,朝云却不能不往深处想。
因为想得深,朝云也没心思冲丈夫使性子了。平心静气缓缓说道:“大人也该想想,女子入青楼,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可男人们走进欢场都是自愿自找,钱给了鸨儿,受伤害的是妓女,凭什么受尽伤害的人还要对那些害她们的人‘痴情’?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痴情的,无非受伤更重、受害更深罢了。像话本里说的‘才子佳人救出苦海’的故事现实中真有过吗?纵然真有,千千万万的妓女有几人能得救?其他人又是什么下场?大人说胜之薄幸,这人我不认得,也不能评论,可大人想让这个胜之怎样呢?是不是她为徐太守死了大人才觉得应该?”说到这里心中难免忧怨,气却渐渐消了,看了苏轼一眼,“男人自私,且越有钱有势的私心越重。大人是人中君子,你的心比别人不知好上几百倍,可有时候你也难免这恶习,你说是不是?”
给朝云一顿数落,苏轼忽然想起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傻事,几乎误了周韶的终身,后来被周韶埋怨,也是责备他一个“私心”,想不到自己今天又犯此错,可见私心之于男人真是根深蒂固,无药可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在苏轼有个改错的决心,就低声下气对朝云拱手笑道:“是我把话说错了,请夫人看在干儿的面上原谅些吧。”
若在平时,朝云从不认真与苏学士置气,一哄就笑。可今天她没有这份心情,只淡淡问了句:“大人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这样想吧?”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冰冷的话来,苏轼不觉一愣。以他的那份糊涂,根本不能明白朝云话里的意思,只看到一张冷脸而已。
男人是一种怪物,若心上人恼了,他倒肯下力气去哄,可对方冷冰冰的,倒让他觉得败兴,黑着脸不说话了。
其实生下干儿之后,朝云心里渐渐有了些想法儿。现在苏轼无意间说了伤人的话,朝云的心思比以前更重了。也觉得有些话不如趁早说出来。看了苏轼一眼,冷冷地说:“我知道大人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可干儿好歹是大人的亲骨肉!以后你怎么对我都没什么,只求大人格外对干儿好些,我就知足了。”
朝云忽然说出这么冰冷势利的话,苏轼半句也没听懂,只是心里很不痛快:“我对你怎么是假的!”见朝云冷着脸不搭理他,越发觉得无趣,转身走掉了。
朝云心里本就委屈,见丈夫不理她,更觉得难过,可泪水噙在眼中却没落下来。
朝云的心思,老实的东坡居士一点也不懂。
参寥,蔡承禧,这两个人一先一后告诉苏轼:朝廷对他即将重新起用。这些话苏学士自然悄悄跟朝云说了。于是朝云明白,苏轼就要回京了,苏家快要团圆了。到时候朝云和干儿怎么办?
朝云出身卑贱,孤苦无依,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所爱的人“看不起”。以前朝云只是个丫头,如今已成了苏轼的“跟前人”,可苏学士马虎,连个侍妾的地位都没给她,这让朝云觉得丈夫对她的爱虽然未必是“假的”,却也全无保障。
在苏学士和夫人眼里朝云是如此轻贱的人,干儿也只是个“庶出”,不能和三位兄长相比。虽然二十七娘是个好人,苏轼的三位公子也都知书识礼,可朝云此时身份和以前不同,以后指着干儿,也不肯再像从前那样被人“看不起”了,万一将来朝云母子和苏家人起了争执,受了欺负,谁来替她出头?
如今的朝云该有一个正式的名份了。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干儿。
眼下不急,来日方长。
六 春江水暖鸭先知
就在苏轼居于东坡雪堂享尽清福的同时,神宗皇帝终于开始“抽车换子”,重新摆正朝局。
依着早前“一年看重、两年起用、三年执政”的计划,神宗先是一有机会就在人前吟咏苏学士的诗词,做出一副“爱才”的样子给身边的近臣们看,接着顺理成章地提出:苏轼是个人才,不可久废不用,命苏轼出任江州知府。
苏轼,是旧臣中的“首脑智慧”,这个人一旦被起用,后面就会跟上一大串儿。蔡确、王珪两位宰相多么精明,哪肯让步?就和皇帝扯开了皮,东拉西扯,拖延不办。这一拖,竟从元丰六年拖到了元丰七年春天,让苏轼做江州知府的诏命还没下达。
此时的神宗皇帝遇上一个棘手问题:前头执政的这些年过于重用“三司系”,把旧臣们贬得太狠。如今想改革朝政,才发现政事堂、御史台都被这些人紧紧把持着,皇帝诏命竟出不了禁城!神宗也知道,朝局是十几年旧病,绝非一天就能翻过来的。如今旧臣们都散在各州府,苏轼只是个“药引子”,在这道人事任命上拖延太久只会过早引起那帮小人的注意,以后阻力更大。于是悄悄发出一道御札:命苏轼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出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黄州,即今湖北黄冈;汝州,即今河南临汝,距离京师仅有一箭之地。神宗皇帝既不升苏轼的官,也不提任命苏轼为知府的事,只是把他从黄州移到了京城门口的汝州“安置”,此事无需与任何人商量。可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苏轼到了汝州,这是朝廷变化的先兆。
旧臣们散在各地,朝廷的事他们未必明白,如今苏轼一动,他们就看见了,知道朝局要变,自然会抱成团儿跟皇帝呼应,神宗回过头收拾蔡确、王珪,就有实力了。
此时的苏子瞻已经从他那些高明朋友处知道了“命运即将改变”的消息,本就望眼欲穿等着京城来的诏书。接了御札一看,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感激涕零,就在雪堂门口跪着,冲千里之外的神宗皇帝叩了几个头,哭了一场,于元丰七年四月收拾行装,往京师门口的汝州府赶来。
一个人倒霉到了极点,忽然否极泰来,心情自然极好。苏学士如今虽未当官,却有了“扬眉吐气”的先兆,这一路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单是一座庐山就玩了二十多天,留诗几十首,其中多有绝品。
这时正在暑天,天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江上又潮,朝云带着干儿困在舟中,又热又累,昼夜不得休息,真是苦不堪言。可看着丈夫这么快活,朝云一句牢骚话也没说,任苏轼玩乐。终于走到当涂,苏学士上岸和已经隐退的老前辈张方平见了一面,吃酒的时候张方平问了苏轼一句话:“路过江宁的时候,想不想去拜访王介甫?”
王安石,正是此公因为政见不和一脚把苏学士踢出朝廷;如今安石罢相闲居,王苏轼正被起用,从人家门前经过,是否去看一眼?
自然是要去的。
几天后,苏家的船到了江宁码头。苏轼让朝云带着孩子在船上等他,自己上了岸向人打听王安石的住处。却见乱糟糟的人群中走出个穿黑袍的老头子,一直来到面前苏学士仍未认出此人,直到这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笑着问:“是子瞻吗?”苏轼抬头细看,这才认出,原来王安石就在眼前。
熙宁九年王介甫第二次落马,滚回江宁隐居不出,至今已经九年了。九年功夫,当年那位刚强执拗、飞扬勇决的宰相大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糟老头子,头发蓬乱,衣服肮脏,面似枯灰,须发如雪,弯腰驼背,一条腿似乎有点毛病,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说话时中气都不足了,看着就像个一生落魄的老秀才,哪有一丝宰相的影子?
王安石,曾经的天下人心之所系、天下众望之所归、天下道德之彪炳、天下政事之奇才、天下第一“拗相公”!如今竟落得这般地步,与他当年所进行的“变法”一样,不是垮了,而是朽了。
——朽了,没有垮掉那么惨烈,却比垮掉更让人心酸。
苏轼在王安石面前是挨过整的,对“拗相公”是有芥蒂的。来见王安石之前老苏心里种种患得患失,不知该客客气气以晚辈之礼相见,还是昂起头来顶撞“拗相公”几句。哪知一见面,王介甫竟是这副模样!苏轼的心顿时化成一滩烛泪,握着王安石的手叫了声:“老先生……”再也没有话说,忽然心里一阵酸痛,顿时落下两行泪来。
这些年王安石隐居江宁,来看他的人倒也算得上络绎不绝。然而这些人十个有九个见面就叹气,半数人见了他就掉眼泪,王安石早把这些看惯了。“拗相公”虽然垮了,拗脾气还在,脸上硬挤出三分笑容来:“子瞻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在这里站久了怕有人围着你讨诗文。跟我回去坐坐,吃盏茶吧。”扯着苏轼勉强走了几十步,路边栓着一头黑驴,王安石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驴背,对苏轼笑道:“我住得离此不远,可这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子瞻原谅些吧。”骑在驴上和苏轼慢悠悠地走回家来。
王安石的住处在江宁府白下门外,距钟山宝公塔约七里。这是个古怪的地方,没有府门,没有围墙,没有园林,光秃秃的地上直楞楞地立着一排房屋,主仆进出,任人围观。
没人知道王介甫为什么把家搞成这个样子。若说怕皇上怀疑他造反?王安石好歹还是个正人君子,神宗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这位退了休的宰相。所以王安石把住处弄成这样,只能说是他的一个怪癖:“拗相公”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围着他看,尤其是那些恨他、骂他、嘲笑他的人,更要让他们来看,看个够!
如今东坡居士到了王安石府上,进门一看,四壁萧然空无一物,老宰相的住处朴素得好像清顺和尚的僧舍。顿时想起自己在黄州盖的那间雪堂。
王安石有偌大府第却不知整顿,花儿也不养树也不栽;苏学士在黄州东坡盖了几间烂草房,居然四壁画满山水,江边捡一捧花石子儿还专门拿个瓦盆儿“养”起来,亲手酿得好酒在耳房里攒了两大瓮!从这儿就看出来,苏学士活得很舒坦,王介甫活得很糊涂。
但王安石心里并没这些念头,只问苏轼:“子瞻在黄州几年,不知做何学问?”
苏轼在黄州做了一番大学问,包括炖出“东坡肉”,学会自家酿酒,种了十几亩地自己养活自己,除此之外,就是收了一房美貌聪明的夫人,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好诗词还有几百首。但在“拗相公”眼里这些东西不算“学问”。苏轼只能老实回答:“黄州五载,虚度光阴而已。”
王安石忙说:“子瞻是个大才子,何不著书?”
苏轼这半辈子什么奇怪的事都感兴趣,偏就没想过要“著书”,如今猝不及防,张口结舌,半天才问:“老先生以为晚辈该著何书?”
苏轼不过随口一问,王安石倒来了兴致:“当年欧阳修做五代史,却未编‘三国’。子瞻是蜀人,何不编纂三国故事,把刘玄德称赞一番?”
苏学士一辈子喜欢的是游山玩水、炖肉酿酒、写诗词会朋友、哄夫人逗孩子,“著书”二字他连听都不愿听。忙摆手说:“先生高看我了。苏某不过许氾之辈而已。”
《三国志》有个故事,名士陈登豪爽干练智谋过人,向曹操献计诛杀吕布,除掉这个为害一方的奸雄,被拜为伏波将军。有个叫许氾的人见陈登出名就来拜见,陈登觉得许氾夸夸其谈讨人厌,不怎么理他。后来许氾投到刘表门下,刘备正好也在这里,二人谈论天下英雄,提起诛吕布的陈登,许氾就在边上说陈登的坏话。哪知刘备责备许氾说:“当今天下大乱,有志之士当忧国而忘家,可你每日求田问舍,言无可用,陈登理你做什么?”现在苏轼以“许氾”自嘲,是想推脱那个“著书”的任务。
王安石和苏轼早年政见不同,曾有争执。现在两人重见,虽然谈得亲切,毕竟还有两分隔阂,苏轼不愿意“做学问”,王安石也不好意思说得太多。反而顺着苏学士的话头儿笑道:“刘玄德是个豪杰,自以为志向高远,就笑话许氾没志气。其实刘备打天下,还不是为儿孙置产业?”说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感,提笔写了首诗: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
王安石这首诗意境颓唐,若非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这是“拗相公”写的。苏轼是个老实人,读了诗,一时无言以对。
诗是好诗,可心境不是好心境。见苏轼无语,王安石悄悄叹口气,换个话题:“子瞻在黄州时可曾求田问舍?”见苏轼摇头,就笑着说,“既然子瞻不愿住在黄州,不如在江宁买一处田产,钟山下盖一所宅子,跟老夫做个伴你看如何?”
苏轼在黄州的时候原本越活越明白,有“买田定居”的打算。可惜,苏轼太聪明太出色!这“聪明”是他一生的累赘。就因为被“聪明”拖累,老苏到底抛不下“功名利禄”,神宗皇帝把手指头一钩,苏夫子马上跃跃欲试。以他现在的心境,哪肯呆在江宁陪伴“拗相公”?然而王安石意思殷切,苏轼又不好推辞,略想了想,也做诗一首: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见了这诗,王安石忍不住说了句:“若能倒退十年……”一句话没说完就断了,只剩一声长叹。
眼看话头儿越说越沉重,王安石有些不好意思了。恰好这时仆人进来,说饭已备妥,王安石这才引着苏轼入席。一边笑着说:“其实我和子瞻有宿怨,今天请你到府,是设下‘毒计’要害你的。”话音未落,厨子已端上一道菜来,还未入席香气扑面。王安石指着这盘菜说,“学士认得这是什么吗?”
苏轼看了一眼,大喜:“这是烧河豚!以前在北边做官,难得遇上此物。到杭州才吃过一次,后来黄州几年再没见过。”
王安石笑道:“这东西虽好,名声不佳,敢投箸否?”
河豚味道鲜美,然而天下人都知道河豚有剧毒,清理之时稍不留意,食者中毒,无药可救!真是“疱厨苟失所,入喉成利剑。”所以河豚鱼上桌之前主人照例都要恐吓客人取乐,如果客人不肯吃,正好端回去,免得惹祸。
苏轼肚里馋虫极多。美食当前,是顾命还是顾嘴?犹豫再三,终于抵不住诱惑,说了声:“美食当前,死也值得!”挟了一块鱼塞进嘴里,一嚼之下齿颊留香鲜美异常,嘴里大嚼,筷子已经又伸出去。片刻功夫,一盘鱼被他吃了大半,喝一碗酒,把嘴一抹,起身走到案头,抓起笔来写了几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学士这诗写的是寒瘦刚过、春肥初成。如今神宗皇帝渐渐醒悟,朝廷中旧臣渐起,寒冰消融,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意味深长。写罢掷了笔,回到席上接着嚼他的河豚。
王安石和苏轼相识很早,却从未有深交。今天第一次面对面坐着,再看苏东坡,才知道这是个洒脱放浪孩子一样的人物。当年做大官的时候王安石眼里只有“政事”,对苏轼这种没心机没城府的人瞧不上眼,现在看了他这样子,却觉得又畅快又羡慕。
——能活成这么幼稚、这么豁达、这么稀里糊涂,天下有几人?
以前王安石不喜欢苏学士,今日重见却是越看越喜欢,忽然想起一个话来:“我以前在京城曾经和人讨论‘动静’二字,始终不得要领,不知子瞻对这两个字怎么看?”
王安石问的是道家“养气”的功夫,苏轼略想了想:“我觉得‘动静’即是‘精神’。精出则动,守神则静。”
苏轼于佛道涉猎很深,这几年在黄州闲居,心里没有杂事,在这些事上比以前更透彻,一句话说得王安石鼓掌赞叹:“说得好!子瞻果然慧根深厚,福泽不浅。”
苏轼一生认识的高人,个个都羡慕他有“慧根”。到今天苏学士也没弄明白“慧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己身上有“很多”,旁人却没有。
现在王安石也这么夸他,苏轼就笑着说:“老先生提起‘慧根’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怪梦,梦见一个瘦高个子的和尚,只有一只眼,对我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醒了以后还隐约记得。后来我到成都府考举人,趁着没放榜在庙里游览,刚进庙门便觉似曾相识,就跟住持老和尚说:‘我以前好像是这庙里的僧人。’结果他不信,我就说:‘从这里上去,台阶一共有多少级,你们数一数。’一数,果然就是这么多级;我又说:‘当年我就住在后面僧舍,屋里是个什么样子都记得……。’过去一看,僧房还在。老方丈就有点信了,问我以前叫什么名字,我答不出来,只说:‘记得是个高个子,瞎了一只眼。’他们一听就说:‘真有这个和尚!’这一下对我越发亲近起来,请进方丈室里看茶,讲论佛法,哪知半个时辰就把我轰出来了。”
苏轼说自己是高僧转世,这样的话老年人最爱听。王安石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说让住持和尚给轰了出来,忙问:“怎么回事?”
东坡居士摇头叹气:“这些和尚与我谈论佛法倒还投缘,后来问起我平时喜欢吃什么,我就说:最爱吃肉,烧猪一次能吃几斤,鸭子一整只不够我吃的,鱼也是必吃,而且每餐必须有酒,没有酒肉就不快活……”
听了这话王安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子瞻在和尚们面前说吃肉喝酒的事,人家当然不爱听了。”
苏轼忙摆手笑道:“不是不是!大人再猜。”
王安石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连连摇头:“若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什么缘故?真猜不出。”
苏轼把手一摊:“我当时也不明白!爱吃肉爱喝酒都是实话,又没骗他们,这些人发什么脾气?无缘无故给人撵出来,一肚子气,站在山门外头骂。这时候一个烧火的老僧悄悄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一只眼的瞎和尚以前在庙里就不守清规,偷肉吃,偷酒喝,脾气又坏,见人就骂。住持几次想撵他,撵不走。后来他死了,大家才松口气,哪知你又投胎做人跑回庙里来气方丈,人家怎么不撵你!’”
到这时王介甫才知道苏学士在说笑话儿。回头一想,哈哈大笑,越笑越想,越想越笑,话也说不出腰也直不起,只是用手指着苏轼笑个不停。苏轼知道王安石年纪大了,怕他岔了气,忙上来扶着。
半天,王安石才止住笑,喘着气说了句:“熙宁以来,未有此一笑也。”
熙宁以来,王安石被神宗皇帝骗出去做宰相,立新法,闹党争,贬重臣,夺台谏,最后让人家“抽车保帅”打下马来,独子夭折,身败名裂,革职还乡闭门等死。前前后后十几年,当权也苦,赋闲也苦,真是苦不堪言,多年“未有此一笑也”。
在王安石府上吃了一顿好饭,做了一场倾谈,东坡居士就告辞了。王安石把苏轼送到门外,对这位当年的政敌、如今的老友恋恋不舍:“子瞻有好诗,送我一首吧。”
苏轼想了想:“前几天我游庐山,在西林寺写了一首诗,自己觉得还不错,请先生指教。”随即念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听了这诗王安石目瞪口呆,半天才长吁一口气:“我为当年之事苦了十年,不想被子瞻的诗解脱了。”
苏东坡这首诗是诗中的“禅”,不论是谁,只要认真品几回,都能得一个解脱。
“王安石变法”这个题目被前人争论了九百年,论点忽左忽右,其中高潮迭起,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未免过于热闹了。可到今天,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更高的层次,回头再看,挺有意思。
——“王安石变法”似乎并不存在。
——“宋神宗熙丰变法”和今天的“改革开放”完全不是一码事。
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古人,因为其社会环境和社会结构的局限,如同“身在山中”,永远看不清“熙丰变法”的真相。今人却已走出“庐山”,我们应该能看清这场“变法”的真相。要把这个问题说清,必须把“熙丰变法”这个概念一层层剖开来看。
首先,把这场变法称为“王安石变法”颇为牵强。
在皇帝独裁、皇权压倒一切的时代,宰相王安石只是皇帝手中的工具,是行使皇帝意志的代言人,是一颗随时可以拿出去搏杀、又随时可以被弃的“棋子”,有皇帝在,王安石根本不配“变法”,只是一个走卒。所以“王安石变法”这个名称本身就说不通,贯穿整个神宗统治时期的这一系列大事,只能称为“宋神宗熙丰变法”。
其次,“宋神宗熙丰变法”和今天的“改革开放”有多少可比性?极少。
古代社会的结构是很清楚的,皇帝高居极顶,皇权至高无上。在皇帝脚下跪着四等人,按高低贵贱分为士、农、工、商。其中士人——也就是官吏和可能成为官吏的读书人地位最高,农夫次之,手工业者再次之,商人社会地位最低。
——读书人地位高,也许有一点道理。为什么农夫排在工、商前头?原因只有一个:农夫老实胆小,远比商人容易管理。
作为最有创造力的独立经营者,商人的活力最强,自我意识最突出,如果任其发展,则可能直接与皇帝分庭抗礼。在欧洲,商人们早就和皇帝、贵族们签订契约,面对面地讨价还价了。可在中国皇帝们看来,任何人跟天子“讨价还价”都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商人们就被王法压制在社会的最底层,手工业者活力次之,放在倒数第二层,农夫为国家提供粮食,一日不可或缺,自我意识最弱,活力最低,老实,容易控制,所以虽然农夫们比商人和手工业者更贫苦、更无知,却被排在这两类人之上,仅次于“士人”的位置。
皇帝在最高处,“管家”在中间,最容易管理的农夫排在较高处,不容易管理的商人和手工业者被压制在社会的最底层,这奇怪的阶层划分其实说明士、农、工、商四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皇帝的奴隶。其中士人、官吏是皇帝的大管家,排在四类人的最上层,直接跪在皇帝脚下。但别忘了,士人只是“奴隶”中的“管家”,这种“管家”本身也是“奴隶”。
如此我们就看清了,整个古代社会只是一个皇帝“家天下”的农奴社会而已。
当今社会的结构却和古代社会恰好相反。今天的农夫生产出来的是“农产品”,工人生产出的是“工业产品”,这些产品的价值都要通过商贸来达成,不管是农夫、工人还是商人本身,都通过商业获取利益。可以说:农、工、商已经整合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群体,三者之间的界定早就模糊不清,我们只能给它一个简单的定论,称为“人民”。
过去的士人今天仍然存在,今天他们被叫做公务员。所有人都知道,公务员的职责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所以他们也有一个简洁的名称:“公仆”。
至于曾经高居九重之上的皇帝,早就消失不计了。
古代社会皇帝至上,“管家”居中,“奴隶”在下;今天的社会,“人民”在上,“公仆”在下。“人民”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发财致富,十倍百倍地张扬自我,享受生活;可“公仆”没这个权力,他们的财富只能来自于工资收入,只要他们的财产多于工资收入,从理论上说,就已经构成了犯罪。
说到这里就明白了,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的社会结构恰好是颠倒的。
古代的“变法”每每以皇帝利益为核心,官吏们帮皇帝实现统治,也能拾得牙慧,而农、工、商,也就是“人民”,“变法”基本不考虑他们的利益。
今天的“改革”完全相反,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一切变革都以人民的需要为前提,以使人民的利益最大化为目的,而“公仆”们——不管他是哪一个国家的公仆,都必须做到一点,那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国家,是皇帝的国家?还是人民的国家?法律,是以皇帝利益为核心制订的?还是以人民利益为核心制订的?这是一个国家最核心最根本的定义。在这上头古人和现代人弄了个颠倒!而且很显然,今天是正确的,我们是正确的,古人是错的。与这场以人民利益为核心、以人民意志为主导、以人民福祉为目标的“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相比,不仅“熙丰变法”,古人进行的一切“变法”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古人所有“变法”都以皇权为核心、以满足皇帝的私欲为目的。这个出发点未免太卑鄙、太渺小了。只因为我们对于“改革开放”这一伟大历史事件充满敬爱,就片面认定不管古今中外凡称为“变法”的就一定正确而伟大。这个概念上的错误导致后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心“变法”的神宗皇帝会一败涂地,更不明白为什么强力推行“绍述新政”、口口声声“全力维护熙丰新法”的宋哲宗会把大宋王朝推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宗私欲太重,所以一败涂地;哲宗干脆是彻头彻尾的私欲,毫无“公心”可言,北宋因此亡了国!
“改革开放”是一项崭新的事业,是人类社会进步到一个崭新阶段后进行的崭新探索。古人的“变法”黑暗面极多,局限性太大,根本不配和今天的“改革开放”相提并论。要想“改革开放”进行得更顺利,千万不能拿古代帝王们除旧、狭隘、私欲极重的“变法”来给现代社会做样板,否则一定弊大于利。
这时有人会问:“熙丰变法”的核心难道不是王安石推出的那些法条吗?
“熙丰变法”确实推出了一批法条,其中《市易法》、《手实法》、《保马法》等法条不可取。《青苗法》和今天的银行贷款业务有相似之处,但今天的人去银行贷款时绝不会想起王安石或者《青苗法》来,因为“强摊恶收”四个字把这个法条毁了。《免役法》给大宋朝廷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人民也不是很反对,这算个不错的创意;《将兵法》和《军器监法》确实提升了宋军的战斗力;《保甲法》一直到国民党统治时期还在实行……
——社会结构是颠倒的,皇权压在“人民”头上,几个孤零零、干巴巴的“法条”顶什么用?就像那句俗话:“经是好经,叫歪嘴和尚把它念坏了。”法条也许是好法条,叫自私的皇帝和横暴的官府把它执行坏了……
抛开“法条细节”不谈,从大视角着眼,就会发现“熙丰变法”本身漏洞百出,其中暗藏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这场变法直到神宗去世也没有取得成功。仅有的一些成果到哲宗、徽宗年间也破坏殆尽,不久北宋就灭亡了。
灭亡,难道历史给这场“熙丰变法”下的结论还不够清楚吗?
七 丧子之痛
苏学士上岸后朝云一直抱着干儿在船里等他,本以为丈夫跟这位前任宰相没什么交情,不会去得太久,哪知苏学士一走就是一天,黄昏才回来。朝云已经等得心急,忍不住埋怨他:“怎么去这么久,干儿看你不在,哭了一整天。”
朝云若说自己等得心急,苏学士未必在意,可一说干儿哭了苏轼的心顿时痛起来,忙把儿子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当夜小船宿在码头,第二天重又启程,哪知干儿不但前头哭了一天,第二天父亲在身边了仍然哭闹不休,两人轮流哄他也哄不好,就这么在船上困了好几天,船到常州府,干儿的情况越发不好,干咳不止,时而呕吐,摸摸额头,热得烫手!苏轼赶紧上岸去请郎中,郎中来了一看就问:“这孩子病了几天了?”
朝云忙说:“这五六天一直烦躁爱哭,发热大概两天了。”
听了这话郎中愁得直搔头皮:“这孩子发热无汗,咳嗽气急,舌苔白腻,脉象浮紧,像是风寒闭肺之症!这个病若早治还好,可你们拖了几天才找人看!如今只能先用宣肺汤把毒打下去,退了热会好些。”开了药就走了。
到这时苏学士两口子也慌了,每天熬药给孩子服,仔细注意症状,两天过去,烧仍然不退,再看干儿,脸色赤红,浑身烧得火烫,胖嘟嘟的小脸瘦下去一半儿,抱在怀里身子也明显轻了。苏轼越发慌张,满常州城找医生来看,所有大夫看了都是同一个说法:风邪闭肺之症,治晚了!
大夫们众口一词,苏学士心惊胆战,只能尽力哀求大夫救命,于是每个大夫都留下一个方子,虽是同一种病,所开的药却不一样,有说温邪伤肺的,就开银翘、银花、公英、大青叶、苇根、竹叶、牛蒡子、杏仁、甘草等药;有说温热郁肺的,就开冬瓜子、生苡仁、桑皮、瓜蒌、浙贝、莱菔子、天竺黄等药。看着七八张方子苏学士竟不知该用哪个,只能看哪个方子上的药诸方都有,就照这个方子用药,然而药灌下去毫不见效。到第七天晚上,干儿已经哭不出来,只是浑身火烫,双拳紧握,两眼紧闭,身子阵阵抽搐,又请大夫来看,先来的两个都不肯开方子,第三个勉强写了方子,临走却说:“未必有用,只得试试……”
服了这最后一剂药,干儿勉强又撑过一天,入夜后死在母亲怀里了。
干儿竟然夭折,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到这时东坡居士只剩下后悔,一不该在这大热天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走长江水路,氲蒸暑煮怎能不病!二不该沿路游山玩水,一个月的路走了三个多月!真是一点脑子也不长,非要出了事才想起来……
此时的苏东坡心肝俱碎,可很快他就不得不扔下悲伤,先顾眼前人的安危,因为干儿去后,朝云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妙。
干儿死后苏学士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怕的是朝云竟连一滴眼泪也没落。只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发愣。后来苏轼把干儿从她怀里夺走,抱出去悄悄葬了,朝云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在床上呆坐着,双眼不知望着何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天整夜都是这样。等苏轼发现情况不对再请郎中来看,已是第三天了。郎中看后不敢当面明说,把苏学士叫到外头悄悄告诉他:“夫人这是肝虚邪袭、血风上攻,患了惊悸离魂之症,若不能及时舒解,只怕精神损坏,语言思绪皆难复原。”开了舒魂丹、龙齿丸两味药,让苏轼赶快去买。
看着朝云那垂死之相苏轼已经慌了手脚,再听郎中一说,知道这病危急,更是害怕,忙按郎中说得买了药丸研开给朝云吞服,这丫头见了食水也知道张口就药,却不能吞咽,水灌下去了,药还在口中,一连几次才勉强把药送下,又熬稀粥给她喝,也是一样,知道吃不知道咽。苏轼和她说话,朝云既不看他也无回答,试着掐人中也没反应,搓手脚心,只瞬时温热,转眼就转冰冷。
眼看朝云的气色越来越坏,苏轼只得另找一名郎中来诊治,这人问了病情由来,并不开药,对苏轼说:“夫人急火攻心,风邪上犯,塞于脑,拥于肝,体内生气都被一股‘死气’裹住,用药难救,只能找她的父母亲人日夜和她说话,引导神气复苏,或者以旧事催她,能让夫人哭一场,这病才能解开。”
这位郎中所说似比前一位对症。然而朝云根本没有父母,若说亲人,只有苏学士而已。就依着郎中所教的,把朝云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同时在她耳边不停说话,把朝云到苏家十年来的一切生活细节、快乐苦痛都说尽了,又说自己在黄州如何艰难,两人如何共度岁月,朝云对苏轼的关切照料,东坡居士心里对朝云的疼爱喜欢,凡想得起来的就在她耳边絮叨不休,就这样抱了半天一夜,说得唇焦舌敝,朝云毫无反应,只是身渐冰冷,气息渐弱。
到这时苏轼已经感觉到,这位上天派来救他灵魂的巫山神女就要离他而去了。
惶恐之时,苏轼忽然灵机一动:郎中说朝云若能哭一场,也许把病解开了……自己这些天虽然费尽心思,可说给朝云听的都是早年的快乐事,一个字也不敢提起“干儿”,可令朝云痛惜欲死的,毕竟是干儿。
孩子是朝云的心结所在。可怎么提起呢?若把话说错了,岂不是逼着朝云速死?
想了好久,苏学士只得了一个办法。提起笔来写了一首长诗,把自己的伤痛、朝云的心碎一字一句都写了进去。仍把朝云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念道: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未期观所好,翩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
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可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邱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苏轼这首诗把“哀痛”二字诉到了极处。念到“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一句,终于隐约觉得朝云在怀中微微悸动,抬起一只左手,似乎要抓握什么。苏轼忙伸手握住,只觉这纤细的手掌冷冰冰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然而能有响应,说明办法有效,就把那诗一句句念完,又把嘴贴着朝云的耳根苦苦哀求道:“我在黄州是靠着有你才活到今天,如今干儿去了,我的半条命已经不保,你若再有什么事,让我怎么活?我知道你一辈子只对我好,就当为了我,哭一声吧。”
好半晌,朝云僵硬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头枕在丈夫胸前,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我好命苦……”
听了这话苏轼再也忍不住,“啊”地一声哭了出来。朝云把身子蜷在丈夫怀里,两行冷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郎中所说的“惊悸离魂之症”其实是对的。
自从哭过一场,朝云的魂魄从死亡里挣脱出来,惊悸之症接着发作。昼夜不安,根本不能入睡,就算累极了睡过去也会时时惊醒。怕黑、怕响声、怕冷风,不管白天黑夜,一刻不能离开丈夫,哪怕苏轼只是煮一点粥,倒一碗水,离开一时片刻,朝云也扯着不肯放手,眼里那份惊恐哀求让苏轼心中痛如刀割。不得不先对她解说:这是做什么去,片刻就回来,说多少遍朝云才懂……后来干脆也不说了,就是昼夜守着朝云,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了。
到这时东坡居士心里哪还记得什么皇帝、什么朝廷?在常州一住十几天,昼夜看护爱人,直到朝云情况稳定些了,已能下床走动,虽然还是不能离开人,却不至于像早前那样须臾难分,片刻不离,苏学士这才抽功夫写了一个札子:辞谢官职,请求皇帝让他在常州居住。
这是生平第一次,苏轼彻底断了“做官”的心思。在常州住了好久,直等到朝廷发下文书,允许他在常州居住。同时又接到长子苏迈的信,知道在京城的宅院已经卖掉,手里有了几百贯钱,问父亲要在何处买田?
这时苏夫子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天意让他落户常州,就在此地买田建屋安家落户吧。
东坡居士人缘好,朋友多得数不清,当他提出想买田的时候,黄州有古耕道帮他忙活,陈季常想让他搬到歧亭,王安石想让他在江宁落户,甚至金山寺住持佛印大和尚都想在金山对岸给他买块地,好让苏学士有事没事就到金山寺走动,可苏学士挑挑拣拣总拿不定主意。如今苏轼下定了决心要在常州定居,不挑不拣,有地就买。偏巧就有一位老朋友江淮发运使蒋之奇是常州府宜兴县人,听说此事,立刻叫人到自己的老家宜兴打听有没有田地出售,好让苏学士跟蒋家做邻居,结果真就找到一块好地,忙找个朋友带着苏轼到宜兴看地。
蒋之奇替苏学士找到的这块地在黄土村,距宜兴县城五十多里,周围都是小山,土地约有一百多亩,地主姓曹,也知道苏学士的名字,对他挺客气,苏轼心急,没讨价还价就把这件事说定了。
买这块地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赶紧寻一个安稳之处给朝云养病。
谈妥了买田的事,苏轼就和地主商量能否先搬到这里住下。地主老曹看起来是个非常和气好说话的人,立刻答应,于是苏学士带着朝云搬到田地旁的一所小屋里,仍然整天守着朝云,同时写信给夫人和苏迈、苏迨、苏过,告诉他们已在宜兴安家,速速赶来团聚。
这时候朝云的病比当初好些了,说话走路一切如常,然而行为仍然不太对头,时常没来由地恐惧,只有被丈夫抱在怀里才能勉强入睡,苏轼也怕万一,只能昼夜不离地守着。眼看元丰八年的春节将至,终于接到二十七娘命苏迨写来的信,告知苏学士:除苏迈不能到宜兴,全家已在路上。
这时二十七娘嫁到苏家已经十五年,东坡居士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长子苏迈元丰四年考中了进士,恰在元丰七年得了官职,担任饶州府兴德县尉,不能到宜兴来。只有二十七娘带着十四岁的苏迨和十二岁的苏过赶来宜兴。苏轼把这个消息告诉朝云,本以为她听说夫人来了也会高兴,可朝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
其实苏学士不明白,听到这个消息,朝云费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心里的恐惧和哀伤,不让自己当着丈夫的面哭出来。
朝云本就是个草籽儿一样轻贱的人,凭着她一心对苏学士好,天赐福气让她生了个宝贝儿子,这才勉强得了些地位,哪知道转眼功夫一切都被老天爷夺去了。如今夫人带着两个公子来了,只要他们一到,朝云就只能退回去做她的丫头,而且眼下的她,怕是连从前的地位都得不到了。
朝云是个悲秋的人,在她眼里,人生就像一场筵席,虽也曾美食罗列歌舞升平,对酒客而言都是梦幻。朝云今年才二十三岁,可她的人生已到了“残席”,歌舞已罢,酒也喝完了,眼看就要收拾下去。这时朝云能做的只是日日夜夜陪在苏学士身边,蜷在丈夫怀里,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腰,一刻也不肯分开,但求江上的船儿来得晚些。
然而上古有个邪神共工做了件恶事,撞断不周山,使得天倾西北,地坠东南,船儿南下总是顺风顺水,快得拦都拦不住。
春节刚过,天时还冷,这天苏学士陪着朝云在刚买的田地周边散步,指着空荡荡的田地讲未来的筹划,又说附近有个善卷洞、龙背山,都是好风景,等天气暖和点儿就带朝云游山赏洞饱览风景,朝云却像传说中的“褒姒”一样,心事重重,千金难买一笑。正走着,只见路尽头处过来一群人,挑着几副担子,赶着两辆马车,苏轼注目看了片刻,一句话也没说,甩下朝云就往那边飞跑过去。
这两辆马车,正是二十七娘带着孩子到了黄土村。
自从苏学士在湖州知府任上被御史台捉去,到今天二十七娘和丈夫分别已经五年有余。这些年二十七娘带着两个孩子寄居在苏辙家里,苏辙半辈子不得志,又生了十个孩子,穷困潦倒,还得帮助嫂子和两个侄儿,这五年所有人都只是吃糠咽菜。而二十七娘的苦处不在日子难熬,倒是思念丈夫。如今总算盼出头来,南下宜兴,路上片刻没有耽搁,连年都是在船上过的。终于到了村里,恰在地头遇见苏学士。
看见丈夫迎面跑过来,二十七娘也顾不得两个儿子在旁边看着,急忙下车一把扯住丈夫,就在路边大哭起来。苏学士拥着夫人也泪落如雨,好半天才止住哭,抬头一看,边上围着一帮农夫,都望着两个泪人儿发愣,二十七娘这才想起害臊,忙扯着丈夫钻进马车里。到这会儿苏轼才把夫人细细看了一遍,见二十七娘鬓边夹了几丝白发,眼角有了皱纹,身上的衣服比朝云穿得还破。因为心情激动,脸色倒还红润,两只大眼水汪汪得,仿佛还是瑞草桥边向他讨诗的小姑娘,笑着说:“五年没见,夫人一点儿也没变。”
二十七娘把丈夫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悄悄叹一口气:“我老多了,你也老多了。这五年,比十年还长……”
苏轼叹一口气,把夫人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以后咱们定居宜兴,永远不跟外人打交道了,用二十年好时光把前头五年补回来。”
若真能如此就太好了。二十七娘偎在丈夫怀里,轻轻闭上眼,免得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丈夫的衣裳。
夫人和两位公子来了,刚才还陪着她散步的苏学士立刻跑到那边去了。朝云站在路旁犹豫再三,不知怎么去和夫人见面。却见二十七娘拉着苏学士钻进马车,这一群人转身往村里走去,只把朝云一个人扔在路上,朝云才明白,夫人根本不在乎和她见面的事,苏学士从此也用不着她了。跟着人家没什么意思,不跟着走又无处可去,只能像条没人要的小狗儿,低着头跟在一群挑担的乡农后头……
夫人到了黄土村,两个儿子又在膝前承欢,苏学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炖鱼杀鸡。二十七娘手巧,在厨房里和丈夫一起忙碌,朝云到这时才过来给夫人行礼,二十七娘一心都在丈夫身上,对朝云只笑了一笑,说了两三句话,朝云也识趣,知道自己不懂厨房里的事,悄悄躲开了。
第二天,卖地给苏轼的老曹听说苏学士家眷来了,就提一壶酒来拜访,当时敲定了卖地的事,把钱付清,写了地契。
二十七娘天生有福,只要她来,苏学士就能一顺百顺。买完了地,发现京师带来的钱还有满满一箱,一问才知道,在京师的宅子卖了八百贯!买这块地用不完,就请一位朋友帮忙在附近的塘头又买了一块地,在丁蜀山旁建起房厦,打定主意定居宜兴,哪儿也不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苏学士忙碌异常,一边看着人盖房子一边准备春耕的事,闲了又陪着夫人去游善卷洞,看那些千奇百怪的石钟乳,当然没注意到,在接回夫人的同时,不经意间,他已经失去了朝云。
正在东坡居士忙着筹划家事的时候,从京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神宗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