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天顺初,有欧御史者,考选学校士,去留多不公。富室子弟惧黜者,或以贿免。吾昆郑进士文康,笃论士也。尝送一被黜生诗,篇末云:“王嫱本是倾城色,爱惜黄金自误身。”事可知矣。时有被黜者,相率鸣诉于巡抚曹州李公秉,公不为理。未几,李得代,顺德崔公恭继之。诸生复往诉,公一一亲试之,取其可者,檄送入学。不数年,去而成名者甚众,皆崔公之力也。二公一以镇静为务,一以伸理为心,似皆有见。若其孰为得失,必有能辨之者。

天顺三年,南直隶清理军伍,御史郭观持法颇刻。昆山县有一人诬首者,至连坐二十四人充军。予家时为里正,亦在遣中,将欲伸冤于巡抚,公闻太仓查用纯娴习吏学,与谋之。查云:“巡抚与御史各领敕书行事,诉之无益。”又谋之昆城高以平氏。高云:“诉之可也。”或以查语质之,高云:“此非有识之言也。在京,刑部都察院狱情,必大理寺评允,无碍,才敢决断。御史在外行事,旁若无人;刑狱苟有冤抑,伸理平反,非巡抚而谁?诉之有益。”于是往诉,都宪崔公果为平反之,二十四人皆复为民。谚云:“事要好,问三老。”信然。

天顺癸未会试,寓京邸。尝戏为《魁星图》,题其上云:“天门之下,有鬼踢斗。癸未之魁,笔锭入手。”贴于座壁,亡何失去。时陆鼎仪寓友人温秉中家,出以为玩。予为之惘然。问所从来,云:“昨日倚门,一儿持此示我,以果易之。”予默以为吾二人得失之兆矣。未几,鼎仪中第一名,予下第。

本朝开科取士,京畿与各布政司乡试,在子卯午酉年秋八月。礼部会试,在辰丑未戌年春二月。盖定规也。洪武癸未,太宗渡江。天顺癸未,贡院火。皆以其年八月会试,明年三月殿试,于是二次有甲申科。贡院火时,举人死者九十余人。好事者为诗云:“回禄如何也忌才,春风散作礼闱灾。碧桃难向天边种,丹桂翻从火里开。豪气满场争吐焰,壮心一夜尽成灰。曲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至今诵之,令人伤感。或云苏州奚昌元启作。

正统间,工部侍郎王某出入太监王振之门。某貌美而无须,善伺候振颜色,振甚眷之。一日问某曰:“王侍郎,尔何无须?”某对云:“公无须,儿子岂敢有须。”人传以为笑。

新举人朝见,著青衫,不著襕衫者,闻始于宣宗有命,欲其异于岁贡生耳。及其下第,送国子监,仍著襕衫。盖国学自有成规也。

本朝政体,度越前代者甚多。其大者数事,如:前代公主寡,再为择婿,今无之。前代中官被宠,与朝臣并任,有以功封公侯者;今中官有宠者,赐袍带;有军功者,增其禄食而已。前代京尹刺史皆有生杀之权,今虽王公不敢擅杀人。前代重臣得自辟任下寮,今大臣有专擅选官之律。前代文庙圣贤,皆用塑像;本朝初建国学,革去塑像,皆用木主。前代岳镇海渎;皆有崇名美号;今止以山水本名称其神,郡县城隍及历代忠臣烈士,后世溢美之称,俱令革去。前代文武官皆得用官妓;今挟妓宿娼有禁,甚至罢职不叙。

陈元孚先生读书法:生则慢读吟语句,熟则疾读贪遍数,攀联以续其断,喝怒以正其误。未熟,切忌背诵;既倦,不如少住。如此力少功多,乃是读书要务。

薛主事机,河东人。言其乡人有患耳鸣者,时或作痒,以物探之,出虫蜕,轻白如鹅翎管中膜。一日与其侣并耕,忽雷雨交作,语其侣曰:“今日耳鸣特甚,何也?”言未既,震雷一声,二人皆踣于地。其一复苏,其一脑裂而死,即耳鸣者。乃知龙蛰其耳,至是化去也。戴主事春,松江人。言其乡有卫生者,手大指甲中见一红筋,时或曲直,或蜿蜿而动。或恐之曰:“此必承雨濯手,龙集指甲也。”卫因号其指曰“赤龙甲”。一日,与客泛湖,酒半,雷电绕船,水波震荡。卫戏语坐客曰:“吾家赤龙得无欲去邪?”乃出手船窗外,龙果裂指而去。此正与青州妇人青筋痒则龙出事相类。传云:神龙或飞或潜,能大能小,其变化不测。信矣哉!

旧习举业时,尝作《诗说质疑》一册。近已焚去,存其有关大义者一二云:

《羔裘》三章 朱氏云:“舍命不渝,则必不徼幸以苟得,而于守身之道得矣。邦之司直则必不阿谀以求容,而于事君之道得矣。既能顺命以持身,又能忠直以事上,此其所以为邦之美士也。”如此说未为不可,但详味语意在首章。“邦之司直,邦之彦兮”者,赞美之辞耳。

《彤弓》三章 辅氏云:大抵此诗云云,疑此说非是。盖“载”与“櫜”是“藏之”之事,“喜”与“好”是“贶之”之心,“右”与“ ”是“飨之”之节耳。当重在首章。

《六月》“有严有翼”谢氏云:为将必严云云,军事不整。疑此说非是。严、敬二字相因,岂可分属将帅?

《甫田》二章 朱氏曰:齐明牺羊,礼之盛也云云。祈年之祭言之。疑此说非是。此章上下五句,各以韵相叶而互见其义耳。非必报成之祭,无乐以达和,祈年之祭,无礼以备物也。

《思文》“无此疆尔界”朱氏疏义以此句专指来牟言。疑非作诗者本意。此句文意,正如《鲁颂》之“无小无大”,《书》之“无偏无党”,皆是形容下文耳。

《臣工》“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先儒说此二句太支离,愈致窒碍,惟刘须溪“未有所言”一句得之。

《玄鸟》《三颂》多宗庙乐歌,与《风》、《雅》不同。故其分节,以音韵而不以义理,如“天命玄鸟”至“正域彼四方”,以商、茫、汤、方韵为一节。若义理,则在“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处断。分属“商之先后”一段者,以音韵之协也。“商之先后,受命不殆”,正应上文“天命”“帝命”。今读《诗》者多不解此。

移文中字,有日用而不知所自,及因袭误用而未能正者。姑举一二:如查字音义与槎同,水中浮木也。今云查理、查勘,有稽考之义。吊,本伤也,愍也。今云吊卷、吊问,有索取之义。票与慓同,本训急疾,今以为票帖。绰本训宽缓,今以为巡绰。盔本盂也,今以名铁胄。镯本钲也,今以名钏属。又如闸朝、闸班课程,其义皆未晓,其亦始于方言与?价直为价值,足彀为足勾,斡运为穵运。此类尤多,甚者施之章奏,刻之榜文,此则承讹踵谬,而未能正者也。

佛本音弼,《诗》云:“佛时仔肩。”又音拂,《礼记》云:“献鸟者佛其首。”注云:“佛,不顺也。谓以翼戾之。”禅本音擅,《孟子》云“唐虞禅”是已。自“胡书入中国”,佛始作符勿切,禅始音蝉。今人反以辅佛之佛,禅受之禅,为借用圈科,非知书学者。

僧慧暕涉猎儒书,而有戒行。永乐中,尝预修《大典》,归老太仓兴福寺。予弱冠犹及见之,时年八十余矣。尝语坐客云:“此等秀才,皆是讨债者。”客问其故。曰:“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这便是还债的。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好事来?到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这便是讨债者。”还债、讨债之说,固是佛家绪余。然谓今日士大夫有负朝廷,则确论也。省之,不能无愧。

回回教门,异于中国者,不供佛、不祭神、不拜尸,所尊敬者惟一“天”字。天之外,最敬孔圣人。故其言云:“僧言佛子在西空,道说蓬莱住海东,惟有孔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见中国人修斋设醮,笑之。初生小儿,先以熟羊脂纳其口中,使不能吐咽,待消尽而后乳之。则其子有力,且无病。其俗善保养者,无他法,惟护外肾,使不着寒。见南人著夏布裤者,甚以为非,恐凉伤外肾也。云“夜卧当以手握之令暖”,谓“此乃生人性命之本根,不可不保护”。此说最有理。

太仓未有学校之前,海宁寺僧善定能讲《四书》,里之子弟多从之游。尝与人曰:“为人不可坏了大题目,如为子须孝,为臣须忠之类,是也。”淮云寺僧惟寅亦能讲解儒书。尝语人曰:“凡人学艺须学有迹者,无迹者不能传后。如琴弈皆为无迹,书画诗文有迹可传也。”此亦有见之言,其徒尝诵之。有诘之者曰:“为人而去其天伦,谓之不坏大题目,可乎?为学出日用彝伦之外,而归于寂灭,谓之有迹,可乎?”其徒不能答。

古诸器物异名,屃赑其形似龟,性好负重,故用载石碑。螭 ,其形似兽,性好望,故立屋角上。徒牢,其形似龙而小,性吼叫,有神力,故悬于钟上。宪章,其形似兽,有威,性好囚,故立于狱门上。饕餮,性好水,故立桥头。蟋蜴,形似兽,鬼头,性好腥,故用于刀柄上。 ,其形似龙,性好风雨,故用于殿脊上。螭虎,其形似龙,性好文彩,故立于碑文上。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立于香炉盖上。椒图,其形似螺蛳,性好闭口,故立于门上。今呼鼓丁,非也。 蛥,其形似龙而小,性好立险,故立于护朽上。鳌鱼,其形似龙,好吞火,故立于屋脊上。兽 ,其形似狮子,性好食阴邪,故立门环上。金吾,其形似美人首,鱼尾,有两翼,其性通灵,不睡,故用巡警。出《山海经》、《博物志》。右尝过倪村民家,见其《杂录》中有此,因录之以备参考。如词曲有“门迎四马车,户列八椒图”之句,“八椒图”,人皆不能晓。今观椒图之名,义亦有出也。然考《山海经》、《博物志》,皆无之。《山海经》原缺第十四、十五卷,闻《博物志》自有全本,与今书坊本不同。岂记此者尝得见其全书欤?

关云长封汉寿亭侯,汉寿本亭名,今人以“汉”为国号,止称寿亭侯,误矣。汉法: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万户以上,或不满万户,为县。凡封侯视功大小,初亭侯,次乡县郡侯。云长汉寿亭侯,盖初封也。今印谱有“寿亭侯印”,盖亦不知此而伪为之耳。

谈星命者,以十二宫值十一曜立说,论人行年休咎。十一曜,宋潜溪尝辩之,而十二宫亦有可以破愚昧者。三代之时,人授五亩之宅,百亩之田,非若后世富连阡陌,贫无立锥,其时田宅未闻余欠也。男则稼穑,女则桑麻,以衣以食。用器不足,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务本者不至乎贫,逐末者不至乎富。其时财帛盖无不足者,子事其父,弟事其兄,少事其长。奴仆惟官府有之,民庶之家,非敢畜也。天子、诸侯、公、卿大夫、士、庶人,后、夫人、妃、嫔、妻、妾,各有定制。男子二十而冠,三十而有室。女子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各有其节,婚姻之早晚,妻妾之多寡,无容异也。乡田同井,死徙无出乡,其时迁移之议,何自而兴?四十始仕,五十命为大夫,七十致仕,出身迟速,官职崇卑之说,何自而起?盖后世上无道揆,下无法守,于是小道邪说以作,虽有聪明才智之士,不能不为之惑。何则?教化不足以深入人心,故人自信不笃,而徇物易移也。

京畿民家,羡慕内官富贵,私自奄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无籍子弟,已婚而自奄者。礼部每为奏请,大率御批之出,皆免死,编配口外卫所,名“净军”。遇赦,则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种菜。遇缺,选入应役。亦有聪敏解事,跻至显要者。然此辈惟军前奄入内府者,得选送书堂读书,后多得在近侍,人品颇重。自净者,其同类亦薄之。识者以为朝廷法禁太宽,故其伤残肢体,习以成风如此。欲潜消此风,莫若于遇赦之日,不必发遣种菜。悉奏髡为僧,私蓄发者,终身禁锢之,则此风自息矣。

吴中民家,计一岁食米若干石,至冬月,舂臼以蓄之,名冬舂米。尝疑开春农务将兴,不暇为此,及冬预为之。闻之老农云:不特为此。春气动则米芽浮起,米粒亦不坚。此时舂者多碎而为粞,折耗颇多,冬月米坚,折耗少,故及冬舂之。

韩文公《送浮屠文畅师序》,理到之言也。髡缁氏乃以不识浮屠字议讥之。此可见文公高处。盖是平生不看佛书然耳。若称沙门、比丘之类,则堕其窠臼中矣。后人注身毒国,云即今浮屠胡是也。又如世俗信浮屠诳诱,伊川先生治丧不用浮屠之类,皆袭之,而作古者韩公也。

礼不下庶人,非谓庶人不当行,势有所不可也。且如娶妇三月,然后庙见,及见舅姑。此礼必是诸侯大夫家才可行。若民庶之家,大率为养而娶。况室庐不广,家人父子朝暮近在目前,安能待三月哉!又如内外不共井,不共湢浴。不共湢浴,犹为可行,若凿井一事,在北方最为不易。今山东北畿大家,亦不能家自凿井,民家甚至令妇女沿河担水。山西少河渠,有力之家以小车载井绠,出数里汲井。无力者,以器积雨雪水为食耳,亦何常得赢余水以浴。此类推之,意者,古人大抵言其礼当如此,未必一一能行之也。

京师有李实,名牛心红,核必中断,云是王戎钻核遗迹。湖湘间有湘妃竹,斑痕点点,云是舜妃洒泪致然。吴中有白牡丹,每瓣有红色一点,云是杨妃妆时指捻痕。有舜哥麦,其穗无芒,熟时遥望之,焦黑若火燎然,云是舜后母炒熟麦令其播种,天佑之而生,故名。有王莽竹,每竿著土一节,必有剖裂痕,云是莽将篡位,藏铜人于竹中,以应符谶而然。凡此固皆附会之说。然其种异常,亦造化之妙,莫能测也。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说者以船为襟纽,窃意明皇或在船,召白,白醉而不能上耳。不必凿说也。唐人韦处士《郊居诗》云:“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溪烟。”万条寒玉谓竹也。近时作草书者,皆书作萧条寒玉,误也。张继《枫桥夜泊》诗二句云“江村渔父对愁眠”,然不若旧本“江枫渔火”为佳。此皆刻本之误也。原本“江枫渔火为佳”之下曰:“但不知继自改定,定于他人尔。”

昆山吕寅叔家贫,授徒为养,平居无故不出门户。每岁春秋祀先师,必半夜预诣学,随班行礼,礼毕辄去,不令县官知。予在昆学数年,见其始终如此,虽阴雨不爽也,可谓笃厚君子矣。

陶浩字巨源,太仓名医,读书有识。景泰间,昆学教谕严先生敏妻病,予时为学生,遣迎巨源治之。严,杭人,适其乡人尚书于公加少保,官其子为千户。严极口誉之,巨源从容曰:“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严为默然。巨源之识可想矣。

常朝官悬带牙牌,专主关防出入,与古所佩鱼袋之制不同。观其正面,刻各衙门官名,背面刻出京不用字及禁令可知。天顺三年,浙江乡试策问及之,而终无决断,盖见之不明也。凡在内府出入者,贵贱皆悬牌,以别嫌疑。如内使火者乌木牌,校尉、力士、勇士、小厮铜牌,匠人木牌,内官及诸司常朝官牙牌。若以为荣美之饰,则朝廷待两京为一体,何在京伶官之卑亦有之,而南京诸司尊官,不以此荣美之邪?况古者金鱼之佩,未必出京不用也。

沈质文卿居太仓,家甚贫,以受徒为生。一夕寒不成寐,穿窬者穿其壁。文卿知之,口占云:“风寒月黑夜迢迢,辜负劳心此一遭。只有破书三四束,也堪将去教儿曹。”穿壁者一笑而去,视“世上如今半似君”之句,颇为优柔矣。

张倬,山阴人。景泰初为昆山学训。年未三十,以聪敏闻。典史姜某体肥,尝戏张云:“二十三岁小先生。”倬应云:“四五百斤肥典史。”有玙僧会者,尝对客云:“儒教虽正,不如佛学之博。如僧人多能读儒书,儒人不能通释典是也。本朝能通释典者,宋景濂一人而已。”倬云:“譬如饮食,人可食者,狗亦能食之。狗可食者,人决不食之矣。”此虽一时戏言,亦自可取。

东西长安门,通五府各部处总门。京师市井人谓之孔圣门。其有识者,则曰拱辰门,然亦非也。本名公生门。予官南京时,于一铺额见之。近语兵部同寮,以为无意义,多哗之。问之工部官,以予为然,众乃服。

吏人称外郎者,古有中郎、外郎,皆台省官,故僭拟以尊之。医人称郎中,镊工称待诏,磨工称博士,师巫称太保,茶酒称院使皆然。此前朝俗语相沿之旧习也。国初有禁。

锁钥云者,以其形如籥耳。今锁有圆身者,古制也。方身锁,近世所为。唐人云:“银钥却收金锁合。”误以开锁具为钥。开锁具自名钥匙,亦云锁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