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原道篇

尧舜传心以中,周孔论《易》以元,武箕作《范》以极,孔曾传道以一,思孟语德以诚,皆圣贤讲道会要之总名,所以为传心之典也。

《易》上经,气化之始也,故首乾坤;下经,形化之始也,故重咸恒。

在《易》则浑然一理,在人则湛然一心。以是心感,以是理应,故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莫测其所以然之妙也。

乾取象于龙,以其具天之用也;坤取象于牝马,以其行地无疆也。

中国得《诗》、《书》之传,通之者始知其人世古今。四夷之国,耳目有所不及,皆不能知,尚同洪荒之世也。

《春秋》,刑书也;《易》,筮卜书也。《春秋》言人事,《易》言天道,天人之道一也。《庄子》曰:“《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春秋》,鲁国之史也,因一国以见天下;《纲目》,天下之史也,因天下以存诸国。

《春秋》书“日有食之”,《纲目》止书“日食”,从省文也。

礼有容,乐有声。声,阳也;容,阴也:声容交而天地熹合矣。

大抵乐惟取其和。后世乐多悲壮,所以不善。

古人云:“心和则形和,形和则气和,气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之矣。”今之世,安得知礼乐大意之人,与之论礼乐情文之盛哉?

古人定律吕以考中声,迨今罕得其真,莫若因古人之遗器,庶得其声之近。若今道家金钟、玉磬,及琴、笙、埙、箎之属,皆古之遗器也。以协其声,使与革木之类毋相夺伦,谅必得中和之调,岂不胜于致详致荒,而甘用世俗之乐也!

俗乐多胡乐也,声皆宏大雄厉。古乐声皆平和。

歌调且因今之曲调,而谐之以雅辞,庶乎音韵和而歌意善,则得矣。毋但泥古而废之,而长用胡乐也。

古之父子,爵既不同,礼即异数。由此推之,祭古人自宜用礼器,祭今人自宜用今器,使各安其性也,庶免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为失。

周子曰:“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也。妖声艳辞之化人也亦然。”此不易之确论也。

孟子谓“今乐犹古乐”,救时之论也。

《纲目》真经世之大典也。

《纲目》有汤武之时者三:秦、新、隋皆以大义绝之,夫人得而讨之也,故书“兵起”而不书“叛”。

书“莽大夫扬雄死”,所以病扬子也。然为“莽大夫”者不知其几,不书,又所以因贬而见褒也。

书“大丞相帅师伐魏”,所以正统也。书“晋处士陶潜卒”,特书以褒之,所以贤之也。

书“唐五王为武三思所杀”,讥五王之失刑也。书“周太师中书令瀛王冯道卒”,任之重者,责之深也。

或问“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乐尧舜之道”,答曰:“耕破一犁春雨。”盖言对时育物之心,乐而得其所也。

孔门问“仁”,夫子答之各不同,虽各因其材而笃焉,正夫子之泛应曲当处。用各不同,所谓贯也。然仁乃仁体之一欤?

“天下归仁”,朱子训“归”为“与”字,或者浅其说。愚谓苟人克己,行一事,合天理,问之家而准,问之乡而准,问之国而准,问之天下而准,所谓天下莫不与也。由此言之,放之天而准,放之地而准,放之古而准,放之今而准;放之东海而准,放之西海而准,放之南海而准,放之北海而准;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而不缪不悖、无疑不惑者也,此则“与”字可通之理也。若谓“克己,天下皆囿于吾仁之中”,如吕与叔《克己斋铭》云“洞然八荒,皆在我闼”,读之气象虽豁然可喜,事理则茫然无据。

浴沂气象,见圣贤超然于万物之表,逍遥脱洒处。又曰:“即此便是尧舜气象,何也?”曰:“饭糗茹草,若将终身,及为天子,若固有之,何有一毫滞碍?”

《说文》以步、戌为岁,此附会秦以建亥为水正之说也,然实非也,岁自当以夏时为正。

《大学》乃设教之书,朱子则忧百家之乱治;《中庸》乃传道之书,朱子独忧二氏之乱真。深玩序文可见。

《大学》六“先”字所以逆推其工夫之端绪,七“后”字所以顺推其效验之次序。

格物是觉梦关,诚意是人鬼关。

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曰:“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穷之于学问思辨之际,以致尽心之功。”可谓知行两进矣。

孝、弟、慈三者,《大学》之言达道;知、仁、勇三者,《中庸》之言达德也。达德所以行达道也。

恂栗威仪,是明明德之止于至善;亲贤乐和,是言新民之止于至善。至善乃《大学》一书之标的,曾子传心之要也。

“正心”章不言私之害公、邪之害正,盖意既诚,自无私、邪之杂矣。惟恐人于忿惧好患等意思留滞在心而不能察,及其应物遂至于欲动情胜,用之所行每过于分数,不能不失其平也。

“平天下”章反复以用人、理财两者为说,盖用得其人,则上下皆安;财得其理,则大小皆足。此天下所以平也。其要在于絜矩,则上下、大小皆平矣。

《中庸》是直指人心见性之书。“中和”是就人心上指示,“中庸”是就人事上指示,“费隐”是就人物上指示。心统性情,事兼德行,物通彼我。

心之虚、灵、知、觉:虚是能包万事万物之理,灵是能通万事万物之理,知是识其理之所当然,觉是悟其理之所以然。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天然之体也;庸者,亘古亘今,不迁不变,常然之道也。

天命,实理之原也。性,其在物之实体,道,其当然之实用。而教也者,又因性道之实,而品节之也。

朱子言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此盖本《太极图》之说而约言之也。

道不可离,由其自本自根,无物不有,无时不然也。

戒惧是存养工夫,是于至静之中,存天理之本然,是致其致中之功也。谨独乃省察工夫,是于情动之时,遏人欲于将萌,是致其致和之功也。

君子致中和而成位育之功者,此道通乎上下。天子有天下之天地万物,诸侯有一国之天地万物,大夫有一家之天地万物,庶民有一身之天地万物。由其分有崇卑,故其功有大小。

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是致中之功效也;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是致和之功效也。

“中和”以性情言之,“中庸”以德行言之,“费隐”又以人物兼观之,此理之无乎不在,信手拈来,头头皆是。吁,其妙矣乎!

中对和,则中为静而和为动,故止以不偏不倚释之;中对庸,则庸为常,而中则该动、静二义,故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并言之。故曰:“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

“费隐”是在人在物上看,此理因用以原体,见此理之无物不在也。鬼神就无形无影上看,此理由微而验显,见此理之无物不体也。

人物明而可见,故先说“费”而后说“隐”;鬼神幽而难知,故先言微而后言显。

“人之为道而远人”,子思言此之时,佛氏之教未入中国,已虑其绝人伦,去人事,始谓之辩道矣。其虑可不谓远已乎!

丧服自期以下,诸侯绝,大夫降,此自周公制此贵贵之礼也。盖诸侯之贵,大夫不得以属籍通,故大夫不得属戚君也。

郊社所以祀天地,是天子之职;宗庙所以祭祖先,是子孙之职。祭必受福,职之所当也;淫祀无福,职之所不当也。

至诚是由此道之极其实,至圣是造此理之极其至,故曰:“至诚之道,非至圣莫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莫能为。”

尽性,致中也;尽人物之性,致和也。经纶大经,致和也;立天下之大本,致中也。赞天地之化育,是以人而参赞之,是圣人犹与天为二;知天地之化育,是于天道有默契焉,是圣人与天为一。

私意自蔽,则局乎其小矣,故不广大;私欲自累,则卑乎其污矣,故不高明。

祖述宪章,是道贯乎古今;上律下袭,是道该乎穹壤。

如天渊尚有彼此之别,则圣人尚与天为二;其天渊更无彼此之别,则圣人乃与天为一。

或问“浩然之气”,答曰:“一片花飞减却春。”盖言“浩然”是无亏欠时也。

欲是不能集义,刚是浩然之气。

孟子言“勿正勿忘”,此养气之节制也。正是用心太过,忘是不用心。

孟子“夜气”之说,是水静而清时;“浩然之气”,是水盛而大时。

高不可贬,卑不可抗,道有定体也;语不能显,默不能藏,道无定形也。

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无极是无有方体,就万物体统言之;太极是会其要领,就一物根柢言之。无无极则太极无所本,无太极则无极无所寓。

《太极图》,性命书也;《西铭》,理一分殊之义也;《四勿箴》,由中应外,制外养中之训也。

无思也,无为也,寂而不动,先天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后天也。先天,体也;后天,用也。先天惟湛然一理耳,至后天始有形象之可言。先天是未用也,至后天始入用尔。《易》是已入用之书,故多说刚柔,少说阴阳。

无思,虚之极;无为,静之笃。虚则理明,静则性定,阴阳 缊,吾以观其始、正其命。

天有风、雨、云、雾、雷,人有吹、喷、嘘、呵、呼。天地是大万物,万物是小天地。

地冲气,所以能生万物也,冲气所以为和也。

阴阳合一存乎道,仁智合一存乎圣,内外合一存乎诚。

虚,所以具众理;灵,所以应万事;不昧所以为明也。

知者心之神明,寂而常觉,动而常定。非不动不静也,溥万物而无容心焉可也。欲尽流注,其可得乎?

明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怪;知万物之情者,不可罔以非类。此君子所以贵穷理也。

鬼者,人之影;死者,生之终。

诚,天道;性,天德。

善者,万理之总名也;性者,万理之全体也;仁者,万理之全德也。孔门传道以仁,《大学》言道以善,《中庸》原道以性。诚者,理之实;元者,善之长;一者,数之始;中者,物之心;极者,理之至。皆圣贤论道之极则也。

人心是根于气,耳、目、口、鼻之欲是也;道心是原于理,仁、义、礼、智之性是也。

新故,事物为之今古也;得失,人事为之存亡也;治乱,世运为之变更也。

古今分于一息,人物同于一原。

因粗而精,因略而详,此古今之用智而得其正也;因精而拙,因详而荒,此古今之用智而失其中也。

程子曰:“不必以既屈之气,复为方伸之气。”或者指游魂之变为轮回,未之思也。

张子曰:“风雷有象,不疾于心,所谓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也。心御见闻,不弘于性,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

横浦之学,以觉为性,曰:“觉之一字,众妙之门。”是止认智为性。金谿之学曰:“收敛精神,自作主宰,有何欠缺?至于私欲未为病,才涉于思,即是害事。”全似《告子》。

临川之学,分心迹为内外:内面是精,外面是粗。故托佛老之似以乱孔孟之真,假仁义之言以济功利之实。

涑水之学,可谓博极群言,纯乎实践。

金华之学之于濂洛也,可谓金石相宣已。

永康之学,以汉唐皆王道,纯以事功言也。

南浦之学,其视紫阳,犹孟子之于孔子也。

永嘉之学之于濂洛也,可谓步则步者矣。

许鲁斋,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刘静修次之。

用之则行,于留侯、武侯见之;舍之则藏,于靖节、康节见之。古惟有此二人才德及之,可以当此言也。

相近之性兼乎气,性善之性纯乎理。

荀子曰:“性者恶也,为善者伪也。”杞柳杯棬之喻也。扬子曰:“人之性,善恶浑。”性无分于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之说也。达摩云:“我见佛性,云何佛性,作用是性。”生之谓性之说也。苏氏曰:“善恶皆出于性,而非性之所有。”胡氏曰:“善不足以言性。孟子道‘性善’,犹佛氏‘善哉善哉’,盖赞叹之辞。”即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也。韩子说性有二品,即性有善有不善之说也。后世诸说,纷纭纵横,孟子当时已一一加辨,可见儒书之不可无《孟子》。

今之道教近乎杨,今之释教近乎墨。

《丹经》言:“鼎炉是安身立命也,采药是收精敛神也,火候是操存之意也,沐浴是日新之功也,抽添是勤怠之节也。”

佛言“离一切物,别有自性”。不知人外无道,道外无人也。

佛氏谓“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譬如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此东坡言性之本旨也。

离物而言性,此佛氏所以沦于空寂;舍器而言道,此老氏所以溺于虚无。故《大学》之始教,所以不出于民生日用、彝伦之外也。

东土初祖曰:“人性本善,不假勤苦修行,直下便是。”此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

欧阳公云:“佛氏怕死,故每以寂灭无生为说;老氏贪生,故每以返老还童为说。惟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者惟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