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移民的语言
- 幸福的心境(读者精品)
- 读者俱乐部主编
- 2366字
- 2021-05-31 09:36:58
——高品清
表达意思非常清楚,而且自然我是写作的,因此,我对语言当然有深厚的感情。我常费尽心思觅求各种写作方式,盼能以语文引发一种感性、一个视觉形象、一个复杂意念,或仅是描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语文是我这一行的工具。我从小到大所吸收运用的各式各样英语,我都使上了。
一天,我正在向一大群人演讲,谈我的写作、生活,以及我的小说《喜福会》。演讲很顺利,直到我记起这次有件事很不一样,这下子整个演讲就全不对劲了。那就是我母亲也在场,也许还是她第一次听我演讲呢。
当时我正说若一些文坛人物爱说的话,诸如:“记忆与想像的交叉点”,“我的小说有个部分与某某—某某有关”。讲辞中全是经过琢磨、文邹邹的词句,配上我在学校里学来的标准英语繁复句构,也就是我在家里不会跟母亲讲的那种英语。
一天我和母亲上街,说到新旧家具的售价。我听到自己说的是“Not waste money that way”,而不是“Don't waste money that way”(不要那样浪费钱了)。这是另外一种英语;陪着我成长的“家常”英语。
你要知道,从我母亲所说的英语可看不出她的真正识见。她阅读经济杂志《帽柏斯》,收看《华尔街一周大势》电视节目,每天和她的股票经纪人谈话,吸收各种各样我一窍不通的知识。
可是我有些朋友说只能听懂我母亲说话的一半。有的说可以听懂八九成。还有的说根本听不懂,倒像她说的纯粹是中国话。但在我听来,我母亲说的英语清楚明白,再自然不过。
在我听来,母亲的语言生动活泼,直截了当,充满真知灼见与想像力。正是这种语言帮助了我学习如何看待世事,如何表达,以及领悟人生。我曾说母亲的英语是“破英语”或“拆骨英语”。现在我说这话却自觉心虚。
我常感到无奈的是:除了“破”英语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说法来形容,但形容为“破”却像是说她所用的语言有残缺,不完整,不美,需要润补,也让人对说话者的理解有了局限。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在我成长过程中,我认为母亲的英语程度正反映了她心中意念的素质。换句话说,由于她表达得不完整,我便以为她的思想不完整。
而且我有很多佐证:百货公司、银行或餐馆里的人都没认真看待她,没给她合理的服务,往往假装听不懂,甚或装作没听到她的话。
母亲早就知道自己英语能力有限,很希望我们不要像她那样。我成长的那些年里,《读者文摘》是父母订阅的惟一杂志,因为其中有“字汇专栏”。这专栏使《读者文摘》从消遣性质提升为教育性质杂志。字汇专栏成了通行证,使我们家的人得以有较好机会,我们这些孩子得以受人赏识,出人头地。
母亲设计了很多巧招来帮助她自己待人处世。譬如,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常让我假装她给人打电话。她逼我冒充她去向别人打听消息,甚至对冒犯过她的人责难或叫骂。
有一次是打电话给她在纽约的股票经纪人。那时她已出售所持的少量股票,也刚巧我们下星期会到纽约去——那是我们第一次离加州远游。我被迫在电话上用我的少女嗓音说:“我是谭太太。”
母亲就站在我身旁,大声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不给我寄支票来?已经晚了两星期。他骗我,我生气。赔了我的钱。”
我于是用正确的英语说:“是的,我很关心这件事。两个星期前你答应寄支票给我,但是现在还未收到。”
接着,她声音更大了:“他想怎样?我去纽约,在他老板面前问‘你欺骗我?’”我极力安抚她,要她安静下来,同时我告诉股票经纪人:“我不再接受任何托辞,要是不马上收到支票,下星期我会到纽约,找你们经理面谈。”果然,第二个星期我们到了这位经纪人面前,我红着脸静坐在一旁,我母亲谭太太的正身——用她那纯粹的破英语对经纪人的经理咆哮。
我想,母亲的英语对我选择职业也有影响。家庭中所用的语言——尤其在根性比较褊狭的外来移民家庭中——对小孩的语言能力有很大影响。我们家的孩子在学业上都力求进步,但我认为上述影响也反映在我的“学能测验”、“智商测验”、“学科性向测验”等的成绩上。
与数学比起来,我的英语能力虽不至于不及格,但也算不上是我的强项。念小学时,我的英语成绩是中等,评分是乙或乙上。这样的成绩,难免让人家认为数学及科学才是我的拿手科目。
这不难理解;数学是很明确的,只有一个正确答案。而英语测验的试题,至少对我来说,是要凭判断或见解、个人经验来解答的。
最近,我思考过母亲的英语、我以前的学能测验等等问题,因为有人问我这个写作的人,何以在美国文坛没有更多的亚裔作家。这使我想起其他亚裔学生,他们在家庭中说英语也许同样给说成是“破英语”或“表达能力有限”。也许教师曾劝导他们向数学及科学方面发展,不要走写作的路。我自己就遇过这样的事。
幸而我本性叛逆,又乐于接受挑战,要推翻别人对我的错误判断。我进大学的第一年就主修英语,后来我工作机构的老板说我的各项能力中以写作最差,劝我在管帐方面发挥。他说这话之后才一个星期,我就开始以自由投稿人身分写非小说性质的文章了。
我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才开始写小说。最初写的是自认为精致隽永的句子,藉以证明我已精通英语。这儿是从我一篇小说——后来选进了《喜福会》书中——初稿挑出来的一个实例:“那是我的心灵在它的初期状况中的困境。”这句子糟透了,我几乎读不出口,于是放弃。
我后来打定主意:下笔之前先拟设一位读者;我选了我母亲,因为那些故事是关于所有母亲的。心中有了这位拟设的读者之后,我开始用从小到大所习惯的那种英语写小说——我对母亲说话时所用的英语,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就称之为“简易英语”吧;母亲所讲的英语,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就称之为“破英语”吧。还有我翻译她所说的华语,不妨形容为“掺水英语”;再加上假设她能说标准英语的话她会如何把她的华语译成英语。我要捕捉用语言能力测验永远测不出来的成分:她的意向、感情、想像力、说话的节奏、思想的本质。
小说写好之后,且不管书评家如何评论,如果母亲看完了的评语是:“读起来一点也不吃力嘛!”我就知道大致上是成功了。
这笑声中又掺杂着多少为人父的一片苦心与掏心挖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