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题张氏隐居二首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

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

霁潭鳣发发,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注释】

1.《旧唐书·李白传》云:少与鲁中诸生张叔明等隐于徂徕山,号为竹溪六逸。又子美《杂述》云“鲁有张叔卿”,意叔明、叔卿止是一人,卿与明有一误耳。不然,亦兄弟也。是诗张氏隐居,岂其人欤。此当是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后,与李白、高适游齐、赵时作。

2.庾信诗:“春山百鸟啼。”刘琨诗:“独生无伴。”《易》:“同气相求。”

3.《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小序》:“《伐木》,燕朋友故旧也。”注:“丁丁,伐木声。”王籍诗:“鸟鸣山更幽。”

4.王台卿诗:“飞梁通涧道。”朱记室诗:“叠夜抱余寒。”《世说》:“范逵投陶侃宿,于时冰雪积日。”冰雪,犹言冻雪,冰读去声。

5.《地理志》:临邑县有济水词,水有石门,以石为之,故济水之门也。《春秋》:齐郑会于石门,郑车偾济。即此地。邵注谓在兖州府平阴县。今按:石门不必确指地名,公《桥陵》诗云“石门霜露白”,亦只泛言。谢灵运诗:“披云卧石门。”阴铿诗:“翠柳将斜日。”谢惠连诗:“落雪洒林丘。”

6.《左传》: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朱注)《南史》载梁隐士孔祐至行通神,尝见四明山谷中有钱数百斛,视之如瓦石。樵人竞取,入手即成沙砾。金银气殆是类耶。《地镜图》:凡观金玉宝剑之气,皆以辛日雨霁之旦及黄昏夜半伺之,黄金之气赤黄,千万斤以上,光大如镜盘。《史记·天官书》:“败军场,破国之墟,下有积钱,金宝之上,皆有气,不可不察。”

7.《晏子春秋》:“可谓能远害矣。”《史记·李斯传》:“麋鹿游于朝。”《关中记》:辛孟年七十,与麋鹿同群,世谓鹿仙。

8.《世说》:王徽之曰:“我本乘兴而行。”《庄子》“窅然难言之矣。”注:“窅然。杳深貌。”沈佺期诗:“此中迷出处。”卢照邻诗:“桃源迷处所。”

9.庾信诗:“对君俗人眼。”《庄子》:“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褊心之人不怒。”虚舟,谓空无所系。唐律多在四句分截,而上下句,自具起承转阖。如崔颢《行经华阴》诗,上半华阴之景,下半行经有感,“武帝祠前”二句乃承上,“河山北枕”二句乃转下也。崔署《九日登仙台》诗,上半九日登仙台,下半呈寄刘明府,“三晋云山”二句乃承上,“关门令尹”二句乃转下也。杜诗格法,类皆如此。首句“春山”二字一读,次句“伐木丁丁”四字一读,下面“涧道余寒”“石门斜日”皆四字一读,“不贪”“远害”“乘兴”“对君”皆二字一读。知得句中有读,则意义自易明矣。

10.之子,指张公。《诗》:“彼其之子。”汉成帝时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11.杜审言诗:“圣情留晚兴。”

12.别本作济潭,是指济水言。按:前章云“林丘”,本章云“山路”,则知不在济水傍矣。以霁对春,正切时景。《诗》:“鱣鲔发发。”《齐风·硕人》篇《正义》以鱣为江东黄鱼。今按霁潭中恐无此大鱼,当依《毛传》作鲤为是。发发,盛貌。

13.谢灵运诗:“萋萋春草繁。”《诗》,“呦呦鹿鸣”。苏武诗:“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14.《急就篇注》:古者仪狄作酒醪,杜康又作秫酒。魏武帝乐府:“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酒:史传杜康造酒,故称;此亦有少陵自诩之意也。

15.潘岳《闲居赋》:“张公大谷之梨。”可知张公梨乃时名产也;此处借指张氏所产的梨。谢灵运诗:“得性非外求。”

16.沈炯诗:“火炬前村发。”杨炯诗:“山路绕羊肠”。

17.全大镛注:《庄子》:“醉者之坠车,得全于酒。”末句暗用其意。公《夔州》诗“醉于马上往来轻”,是忘优良法。《诗》:“醉言归。”

【解析】

这组诗作于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时杜甫游于齐赵。张氏,可能指张玠,杜拾遗晚年有《别张十三建封》。张建封,兖州(今属山东)人。张玠为其父。此诗写张氏隐居之幽美,借指张氏品德之殊胜,兼带讴歌二人友谊亲密也。

组诗共两首,第一首是七律,殆初识张君时作,形容他的为人。上四句言景,下四句言情,此大概分段处。若细分之,首句张氏,次句隐居。三四句切隐居,言路之僻远,五六句切张氏,言人之廉静。末二句说得宾主两忘,情与境俱化。上海朱瀚曰:看此诗脉理次第,曰斜日,曰夜,曰朝,曰到,曰出,曰求,曰对,分明如画。

第二首为五律。大约跟张氏已很相熟了,所以开首便道“之子时相见”,《杜诗镜铨》以为“当是数至后再题”,《杜诗详注》以为“往来非一度矣”,皆是。

虽是一首应酬之作,却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情味与风趣。这首诗直说与用典双管齐下。直说与用典是古诗常用的两种表现方法,如不能分辨,诗意便不明白。在这里却两两密合。假如当作直说看,那简直接近白话;假如当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些典故,所谓无一句无来历。但这是形迹,杜诗往往如此,不足为奇。它能够有风趣,方是真正的难得。

如“之子”翻成白话当说“这人”或“这位先生”,但“之子”却见《毛诗》。第三句,池中鲤鱼很多,游来游去;第四句鹿在那边吃草呦呦地叫;但“鳣(zhān毡)鲔发发(bō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并见《毛诗》。用经典成语每苦迂腐板重,在这儿却一点也不觉得,故前人评:“三四驱遣六艺却极清秀。”而且鹿鸣原诗有宴乐嘉宾之意,所以这第四句虽写实景,已景中含情,承上启下了。

“杜酒”一联,几乎口语体,偏又用典故来贴切宾主的姓。杜康是创制秫酒的人。“张公大谷之梨”,见潘岳《闲居赋》。他说,酒本是我们杜家的,却偏偏劳您来劝我;梨本是你们张府上的,自然在园中边摘边吃,不必向外找哩。典故用得这般巧,显出主人的情重来,已是文章本天成,尤妙在说得这样轻灵自然。《杜诗镜铨》说:“巧对,蕴藉不觉。”慰藉不觉正是风趣的一种铨表。

诗还用透过一层的写法。文章必须密合当时的实感,这原是通例。但这个现实性却不可呆看,有些地方正以不必符合为佳。在这里即超过,超过便是不很符合。惟其不很符合,才能把情感表现得非常圆满,也就是进一步合乎现实了。这诗末联“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想那前村的山路很险,又喝醉了酒,跌跌蹱蹱地回去,仿佛盲人瞎马夜半深池的光景,那有不发愁之理;所以这诗末句实在该当作“归醉每应愁”的,但他偏不说“应愁”,颠倒说“无愁”。究竟“应愁”符合现实呢,还是“无愁”符合现实?我们该说“应愁”是实;我们更应该知道“无愁”虽非实感,却能进一步地表现这主题——主人情重,客人致谢,宾主极欢。

在这情景下,那么不管老杜他在那天晚上愁也不愁,反正必须说“无愁”的。所以另外本可以有一个比较自然合理的解释,喝醉了所以不知愁;但也早被前人给否决了。《杜诗集评》引李天生说:“末二句谓与张深契,故醉归忘山路之险,若云醉而不知,则浅矣。”李氏的话是很对的。杜甫正要借这该愁而不愁来表示他对主人的倾倒和感谢,若把自己先形容成了一个酒糊涂,那诗意全失,不仅杀风景而已。又这一句结出首联的意思来,“邀人晚兴留”是这诗里主要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