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衷没有再跟上去，展馆中的人渐渐多了，他也该回到他的岗位了。
在他的工作计划表上，并没有大型团体预约今日的讲解，但对于讲解员来说，很多工作从来是从天而降的。
就比如现在。
周怀衷刚刚走回到序厅，就看见张馆带着一人迎面走来。
那人看上去四五十的年纪，白衬衫，啤酒肚，腰上扎着一条价值不菲的腰带，标准的领导相。
张馆自然也看见了周怀衷，很是高兴，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又驻足给身旁那人介绍，“这是我们馆讲解员小周，需要讲解的话可以找他。”
又给周怀衷介绍，“小周啊，这是王书记。”
只说是书记，却不说是哪里的书记，但不待周怀衷疑惑，王书记已然连连摆手，“张馆客气了，您叫我小王都成。”
张馆不赞同地“诶”了一声，随后拍了拍周怀衷，“小周，王书记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周怀衷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切换到了工作模式，“王书记，这边请。”
“实在是麻烦了，”王书记客气了两句，随着周怀衷走进序厅，“中央号召加强党史学习，我这人对理论学习又一向稀疏，还望周讲解员多多赐教了。”
“您客气了。”周怀衷挂上了程式化的微笑，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来到的是序厅部分......”
由于是一对一的讲解，气氛也不必过于僵硬。
王书记自称疏于理论学习，实在是有几分自谦的意思，但偶有些确实不懂的问题，两人一问一答，倒也自如。
“陈公这张照片着实不够意气风发啊。”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建党时期展厅，王书记看着陈独秀的照片，语气间带着几分玩笑意味。
周怀衷很给面子地停下来笑了笑，复又接着讲到，“军阀割据时期的中国，风雨飘摇，满目疮痍，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确实给当时救国无路的有志青年带去了希望，中国共产党顺势而生。
“不过，虽然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时间是1921年，但早在前一年，也就是1920年，各地就已经有许多秘密成立的早期党组织。
中央档案馆里有一份中共八大代表登记表，入党时间那一栏上，写的就是1920年。”
周怀衷边说着，边继续往前走，“这是与会的13位代表，当时，他们的平均年龄也不过只有28岁。”
王书记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一张张照片。
“‘甘为中流拦巨浪，耻居穷壑伴群峰’。”王书记诵了句诗，不知何意地叹了口气。
这是周佛海少年所作，周怀衷回头，果然见王书记站在周佛海的照片前摇头，“他倒是没有辜负少年时的理想，周佛海这辈子可当真是‘耻居穷壑伴群峰’。”
周怀衷走近了两步，这里挂着13位代表的照片，但却少有人在这张前驻足。
“就算‘耻居穷壑’，也不该卖国投敌。”周怀衷冷声道。
“这话没错，”王书记轻声应和了一句，转身又看见了张国焘，“这位就更有趣了，中共创始人投奔军统......朝秦暮楚，那个年代，好像许多这样的闹剧。”
周怀衷没有接话，他以为这只是王书记一句无端的感慨，不想还有下文，“不过想一想，大概也是时代所迫，成王败寇啊，若是站错了队，就是万劫不复......谁都知道谨慎，但那种混乱的时局，难免会摇摆不定。”
这话不对，周怀衷皱了皱眉。
“‘不惜惟我身先死，后继频频慰九泉’，这亦是少年人的理想......书记听过这一句诗吗？”
王书记愣了愣，他显然是没听过的，但这一句的诗意却不难理解，“大约，是哪位烈士的遗篇？”
“是邓恩铭，”周怀衷看向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少年，有着温柔的眉眼，“这是他的绝命诗。”
“那个年代，这样的诗太多了。”似乎是在辩解，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王书记轻声嘀咕了一句。
“没错，”周怀衷看向他，正色道，“但再多，都应该被铭记。”
王书记不说话了。
“其实，我始终觉得，历史没有对错，但党史除外。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先烈们拼死换回来的时代，党员学党史，学的是初心、是信仰、是精神。
“汉奸之所以可耻，烈士之所以光荣，不是因为他们站错或站对了队，而是因为烈士，始终将人民放在心上。
“邓恩铭牺牲的时候只有30岁，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身负镣铐，高唱着《国际歌》，从容就义。
“他的一生，纵没有周佛海那般身居高位，但他的名字、事迹、诗作，难道不值得被铭记？
“中共一大13位代表，5人牺牲，5人脱党，彼时的少年，能初心不改，活着看见新中国成立的，只有3人而已。其中艰难，不言而喻。
“而在那些朝不保夕的岁月里，支撑着他们不改其志的，绝不是政治的智慧，而是信仰，对人民、对民族、对国家矢志不渝的信仰。”
王书记依旧没有说话，
周怀衷本不必说这些话的，这些，在他的职责之外。但先烈在前，他不忍不说。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抱歉，有些太过说教了。”
“不，不，”听闻这话，王书记方才如梦初醒一般，他摆了摆手，“你说得对，说得很好。”
片刻，又叹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想到，三十年前吧，我刚刚入党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可这些年，混迹官场，有些事情自以为看透了，到头来才发现，是我自己弄丢了初心。
“人民......是啊，人民。站了太多的队，自以为拿到了高升的金钥匙，到今天才想起，那些年入党，为的是一颗想要‘为人民服务’的心。
“‘开展党史学习教育，深刻感悟中国共产党始终不渝为人民的初心宗旨’，上个月中共中央印发的《关于在全党开展党史学习教育的通知》，我能一个字不差地背下来，但，又能明白多少呢？”
说及此，王书记轻轻摇了摇头，“你讲得很好，继续吧。”
讲解结束时，王书记仍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周怀衷将其送到尾厅，转身走回序厅迎接新的工作。
尾厅的出口处放着留言簿，周怀衷下班时会习惯性地去翻翻。
留言簿上多了几页感想，他从后往前一页一页地看，忽然，翻页的手顿了下来。
龙飞凤舞的大字夹在或稚嫩、或秀气的笔迹间，显得尤其突兀。
起首是周怀衷极熟悉的一句诗——“不惜惟我身先死，后继频频慰九泉。”
诗下，尚缀着四个大字，“望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