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敲碎了最后一层霜,宋福来盯着炕席上的婚书,王富贵的名字被油灯舔得忽明忽暗。婚书上的日期是 1978年腊月廿四,正是他帮爹埋人的第二天——原来王富贵没赶上末班车,是因为要等未婚妻从县城赶来,而那个未婚妻,正是如今的接生婆王秀兰。
“他爹,四儿的手……”王桂芳的颤音从里屋传来。宋福来冲进去,看见儿子蜷缩在炕角,手背上的伤疤红得渗人,钩子形状的纹路里竟浮出细小的墨字,像极了旧笼头钩子内侧的刻痕。“疼……”宋四儿咬着被角,额角的汗把头发粘成绺,“有马在啃我的手……”
铜烟袋在掌心烫出个红印,宋福来想起周瞎子残页上的“代代无人逃”。他忽然注意到孩子枕边的搪瓷马嚼子在动,马头上的“富贵”二字泛着冷光,仿佛有活物在啃咬铁锈。王桂芳猛地掀开被子,看见宋四儿的棉裤上沾着碱土,正是老槐树底新挖开的土坑颜色。
“去请张婶!”王桂芳抓起头巾,却被宋福来拦住。窗外传来吉普车的轰鸣,公社干事说在龙王庙后的乱葬岗发现周瞎子的自行车,车把上缠着半片蓝布,正是王秀兰棉袄上的布料。宋福来望着干事手里的残页,“马魂锁七步”的“锁”字缺了角,像极了宋四儿伤疤的缺口。
晌午的阳光穿过老槐树,在新土堆上投下参差的影。宋福来蹲下身扒拉浮土,柳木笼头的绳头已被啃得破烂,乾隆通宝不知去向,只剩旧笼头的钩子露在外面,钩子内侧的“王富贵”三个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刚刻上去的。他忽然听见树洞里传来细碎的响,伸手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王秀兰的暖手炉,炉盖内侧刻着“庚午冬月秀兰”,跟婚书上的新娘名字分毫不差。
“爹,你在找我吗?”宋四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比平时低了八度,像含着块冻硬的火炭。宋福来回头,看见儿子站在阴影里,手背上的伤疤红得滴血,嘴角扯出个生硬的笑,那弧度跟老照片里王富贵的笑容一模一样。他心里一寒,想起王秀兰说的“债要代代还”,原来这伤疤不是印记,是契约,是马笼头勾住的、跨代的魂。
龙王庙的残碑在黄昏时传来异响,村民们看见宋四儿跪在碑前,手按在新露出的“镇马魂”三字上,伤疤与碑角的缺口严丝合缝。“四儿!”宋福来冲过去,却看见孩子指尖渗出血珠,滴在“马”字上,石粉竟簌簌掉落,露出里面刻着的“王富贵之墓”。
深夜的梆子声格外刺耳,宋福来摸进西厢房,木箱里的账册被翻得凌乱,缺页处露出半幅画:高广林举着枪,宋老三攥着笼头,周瞎子的师父提着灯笼,三人围成圈,中间躺着个人,手里握着半枚铜扣——跟宋四儿现在攥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福来啊,”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第七步埋的不是笼头,是你的良心。”宋福来猛地回头,看见炕上的宋四儿不知何时坐起,眼睛映着月光,亮得瘆人,手里把玩着从树洞找到的暖手炉,炉盖“咔嗒”打开,掉出张字条:“1978年腊月廿三,三人分粮,我拿三成,广林四成,瞎子三成。”
王桂芳的惊叫从灶间传来,宋福来冲出去,看见媳妇对着水缸发愣——水面上漂着三缕头发,红绳结处的黑痂像刚凝的血,而缸底沉着三枚乾隆通宝,正是埋在新笼头旁的那串。“他爹,”王桂芳指着缸里的倒影,“水里有个人,戴着马笼头……”
后半夜,老槐树突然传来“咔嚓”声,宋福来掀开窗帘,看见树影剧烈晃动,仿佛有匹马在树下打转。更诡异的是,宋四儿的房门紧闭,窗纸上却映出个戴笼头的人影,影子的手背上,清晰可见钩子形的伤疤。
“砰”的一声,院门被风撞开。宋福来冲出去,看见雪地上有串马靴印,通向新土堆。他蹲下身,发现土堆已被扒开,旧笼头躺在雪地里,钩子上挂着半块烤红薯——正是宋四儿白天攥着的那半块。
“爹,”宋四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看见孩子趴在老槐树的树杈上,月光照亮他手背上的伤疤,此刻那伤疤已完全变成马笼头的形状,“张婶说,马魂找到了新主人。”话音未落,树影里突然晃出个戴暖手炉的人影,蓝布棉袄的衣角在风里飘,正是王秀兰离开时的模样。
卫生所传来消息,高广林的降压药瓶滚在乱葬岗,旁边是半枚刻着“宋四儿”的铜扣。宋福来望着药瓶上的生产日期,1978年腊月廿三,跟王富贵的死亡日期分秒不差。他忽然想起周瞎子残页的最后一句:“马魂锁七步,代代无人逃”——原来从爹砸下笼头的那一刻,从高广林收下粮票的那一刻,从周瞎子闭上左眼的那一刻,他们的子孙就被锁进了笼头的轮回,而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正是打开轮回的钥匙。
这一晚,宋福来梦见自己站在 1978年的雪地里,看见爹举起马笼头,高广林举起枪,周瞎子的师父举起灯笼,而年轻的王秀兰抱着马灯站在远处,灯沿上的“富贵”二字滴着血,渐渐变成“宋四儿”。他惊醒时,发现宋四儿正站在炕边,手背上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像极了刚出土的旧笼头钩子。
老槐树在风中发出哀鸣,树洞里的铁皮盒“当啷”落地,露出最后一页账册,宋老三的字迹歪歪扭扭:“福来,若老四手生笼纹,切记用马粪覆之,切记……”话没写完,墨迹被大片血渍盖住,而血渍的形状,正是马笼头的轮廓。
宋福来颤抖着摸向儿子的手背,伤疤滚烫如烙铁。宋四儿忽然抬头,眼神陌生得像个陌生人,嘴角勾起的笑里带着十九年前的雪气:“爹,第七步的下面,是不是还有个坑?”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罐头盖的铃铛响,短促而绝望,像极了周瞎子临死前的呼救。
雪又下起来,老槐树的年轮里渗出的水珠,在新埋的笼头旁聚成小水洼,倒映着宋四儿的脸。那脸上的神情,一半是十岁孩童的天真,一半是五十岁老汉的阴鸷,在雪光里忽明忽暗,如同冻土下永远无法安息的魂灵,正借着孩子的躯体,慢慢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