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栈到碧峰峡,约莫十来分钟车程,且为下山进城的路线。那个专线旅行车的司机告诉我,到碧峰峡在黄石那里下车,然后再换乘他们的车上去就是。
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后,这才从床上爬起来,看天气,洗漱,收拾行装。慢吞吞地,不像是出门,不像是离去,不像是远行。约莫十点过,这才下楼去结账,顺带请那个年轻的庄主帮我去楼前的马路边拍了两张照,并受到他那头发花白的父亲满面笑容的赞许,继而是挥别。我也一边拖了行李箱,挎了包,一边信手在互联网上发了段够得上简炼的“临行荐语”,算作我对这小居两日的古镇客栈最后的不舍。
其时,阳光是灿烂的,那个司机和诸多乘客都身着短袖,且无比自在。由于对天气的不放心,我依是穿着毛衣。故而在后来短袖们的包围中,也只管掏出墨镜来戴了,气定神若地行走、驻足或是乘车,也不曾遇见任何哪怕些许的诧异,融洽得只剩陌生,甚或无语。
司机是个老手,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他口中所说的黄石,一对行囊不少的中年夫妇拖着小孩就和我一同在岔道口下车。一条左边上山的公路边,竖着一块宽大而醒目的写着“碧峰峡”的牌子,近前还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艳阳之下,及眉而齐整的刘海,披肩而乌黑的秀发,衬托着一张微微笑着而又不无圆润与清秀的苹果脸蛋,一双略有顾盼的眼睛似乎就要说出话来,如同丰盈而饱满得就要破皮流汁的葡萄。我看见了她脸蛋之上或许原本有着的自然而绽起的少女红,也看清了她青色的上衣配了条黑色而合身的凉爽短裙,还有一双休闲而浅跟的黑皮鞋。原本那对夫妇与我就并无交谈的兴趣,即便是轻浅的寒喧,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他们那浑身所散发出来的浓重倦意。于是,在姑娘再一次看起来颇为随意地满是青春气息的眼波流转中,也就是恰巧双眸含笑并瞥见我时,我便说话了——“你也是去玩的?”
“不,我在那里上班。”
“在哪个景点呢?”
“没在景点上,是在餐厅当服务员。”
“刚毕业吧?”
“已经毕业两年了,刚在这里上了一个月班,以前在成都,这里上班离家近。”
“这倒也是,从城里上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很快的。”
……
随后又聊了一些关于景区游玩要几个小时,得买几张票,以及上山的车是不是半小时一趟之类的话,不紧不慢的,既不冷场也不热烈,如同走在街上随意而并无特别的欣喜地吃着手中的零食。
说着说着,一辆半新的面包车就从来路的方向开过来停在脚边,姑娘就欺身上前跟那个开车的小伙子说话,继而那对夫妇也从附近迅速靠了上来。姑娘问,四个人30块钱走不走,我说走。尚不及那对夫妇答话,一辆满载的专线旅行车从山下上来并刹在了左路边,那对夫妇就飞奔过去硬挤上了车,我和姑娘便只好望洋兴叹。面包车见人少了便不肯去,朝山下一溜烟地开跑了。姑娘快活地说,那是她同学。我便说,他咋不肯送你一趟,看来你们平常不搞同学聚会,也没什么联系吧?她有些窘,却也依是微笑着点头说是。我似乎并没太在意,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其他并不紧要的话题,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候车点上只有我俩,且并不感到太陌生。
没说几句,又一辆旧面包车过来,结果就被她一伸手给拦住了,仍是她欺身上前跟司机说话,听说要上山,价钱都没问就回头招呼我上车。我见她扯开那道车腰的滑门,一骨碌钻进去并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便也紧跟着拖了行李极自然地坐在她旁边。好奇怪的是,一路上她显是颇热情地跟那个男司机讲话,我想插上一句都不成,随即也得知他是在山上做工的。到了景区停车场,司机说我只能搭你们到这里了,我们便下车,问多少钱也不收,我便笑着答谢,再谢那姑娘时,却见她头也不抬地走了。我不由得好是纳闷,想是先前的闲聊间兴许哪里不慎惹她不高兴了,也许在我说是“一个写字的人”时让她感到不实诚,故而生了气。好在只是一场简短的陌路相逢,即便狐疑也不必太在意,何况谁也不曾问过对方的名字。这就如同偶然途经一处花店,一处冰淇淋店,一处饰品店,问问聊聊几句便走了开,以后未必再遇见,再遇见也未必会记得。或许生活就是这么,不是每处的细微都要去作一首深情的诗,或是去长篇大论地唏嘘与感叹。我只知道,这是我近日里唯一如此近距离地遇见一位堪称“极品”的清纯少女,在以后的时光里也可能会成为我印象中所有“雅女”的象征。
下车后,我摸出手机给一位景区农家乐的老太打电话,此前已有一位当地城里的热心网友帮我订好了一家,留的就是这号码。电话接通后,老太就在广场对面游客中心门前的旗杆下,没走几步就望见了,于是她就乐呵呵地领我去前面不远但要绕两个弯的“四季山庄”,并安排我到最好的那间401房住下。后来这位热心网友又作了过问,还给老太打了电话,听我称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住下后,稍作拾缀,便是正午。我也去一楼的餐厅点了一盘回锅肉和一盘千针菜鸡蛋饼,要了一杯枸杞酒不无惬意地自顾自喝将起来。末了,醉意顿生,回房后就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过,烧壶水泡杯茶不经意间个把小时就过去了,于是就出门小走。我是循着记忆一处一处拐出去的,同时也刻意地记下了每个拐弯与岔道处的标识,以便返回时不致迷了路。这在以前,甚或很多年,都是如此。
出去三百米,便回到了先前的游客中心的广场。游客中心的楼有两层半高,如同一位体面的绅士座落在靠西的最高处,门前旗杆的平台往下约有五六十级四米来宽的台阶,大门两边有缓坡而下的车道。其余的弧坡都开满了矮树的或红或紫的叫不出名字的小喇叭薄瓣花,树树都甚为密匝。车道旁的墙脚一带也正盛放着深黄色的雏菊,令人不暇想象。我就这么优哉游哉地晃荡,随即在平台上的太阳伞下的凉椅间坐了小会儿,也望见二楼便是餐厅,不知道先前那个姑娘是不是在那儿上班。记得她说过,过些日子就会去前台。
那时候,我很感慨一觉醒来后的天空无比阴霭。在迤迨叠嶂的群山重重围绕之下,凉风乍起,茫无涯际。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起伏跃宕,像一条条瘦骨嶙峋的绿龙,或横卧,或潜隐,或爬或挤,或钻或窜,天边的黑影刀削斧砍,直逼云端。唔,有云么?几座山脉之外大雾弥漫,无形无界,直与浩荡而广阔的天宇扯成不分你我的一片,将这眼前的群山团团罩定了。一种愈发的暗淡四面八方直压下来,仿佛先前的晴朗只是一记认不得真的传说,或是一只早夹了尾巴跑掉了的狗。只剩得,我一个人无尽的苍凉,在眼前,在心底,在那从不曾招惹过的前方……都看不见未来了!
许是倦了,许是冷了,我于那样的沧茫中起身,去游客中心的楼顶,去广场各处的角隅,毫无目的毫无好奇地游走,终归是走了望了且并无遐想与感叹地回了,继续烧水续茶的把戏。老太问,要吃饭么?摇摇头,只管寻了楼梯上。
不几时,便是晚上八点。扶窗而望,原本广阔而浩荡的天空只剩得各种黑,浆糊一般茫无涯际,近前的三四条山脉的轮廓在暗夜之中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我无法去探究这真伪,去辨析这差迟,去考量这细微。只记得有人说过,晚上七点半在广场东边的圆顶大厅有免费的歌舞晚会可以看。我就想,大抵已经开始了,却怎么听不见音乐声呢?想这单薄的一日静谧若斯,去无端地融入下那集藏、彝、土家之地许是激情四射的歌舞倒也给眼前这潭死水抛下块瓦片或是石子,说不定就会激起一些意想不到的连串波漾呢!
于是,我就下楼走去。没走几步就发现有雨粒撒落在头,继而驻足静听,便不难发现四周已然响起成片而细小的“沙沙”声。我便折回身去,取了雨伞往挎包里一塞,就朝广场快步走去。拐出最后一道弯时,便清晰地听见前方传来劲爆的乐曲,一个女高音正圆润而嘹亮地时而高飞时而低走地唱着民谣——《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教人心头一热,无比欢喜。
紧走几步,便到了。原来那个圆顶的演艺厅正在装修,这歌声分明传自近前的美食广场小院,且已看见一队身着民族服装的青年男女正在小舞台上载歌载舞热情洋溢,周围酱色颇有些讲究的蓬伞一朵挨着一朵,靠里的一圈都坐满了无事可做的游客,或应景或欣悦的掌声不息地传来。我便走进去,在舞台右侧外围空无一人的伞下落座,细细地欣赏起来,时而上前用手机拍照,随即又掏出照相机打开闪光灯拍。一支舞蹈之后就是一个小丑顶杆的杂技,继而是一个胖男人耍魔术。
我见那个身材高挑着了紧身藏服戴了白边尖顶小帽的,女主持人报完幕后从身边经过去舞台对面的房檐下躲雨,并时而举起手里的麦克风随口说上几句串词,于是我就走过去邀请她合影。待她说完一句串词后就欣然答应,旁边一位虎臂熊腰的男演员也不无热忱地接过相机帮忙照。我拿过来一看还不错,还未回到座位就听见那个女主持在台前宣布说由于雨太大今天的晚会就到此结束的话,随即无论悻悻而归的游客还是慌不择路的演员顷刻之间便化作鸟兽散。我也随了六七个返回住宿区的人,在暗淡不清的夜幕下往回走,伞也懒得撑,一路尽享四周那漫漫缠绵的“沙沙”,与头上早已流汤滴水的滋润,不禁在心头升腾起一抹火苗般越燃越大的欢喜——呵,夜晚,这是我与雅雨的约会,群山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