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首次向歌剧院的新任经理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和菲尔曼·里夏尔先生私下透露他们离开巴黎歌剧院的真实而神秘的原因

在这段时间里,告别晚会已经在举行。

我前面说过,这台精彩的晚会是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在卸任之际,由他俩专门安排的,两位先生希望自己在剧院的工作,像我们今天所说的那样,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在编导当晚精妙绝伦同时又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节目的过程中,得到了当时在巴黎的所有社会贤达和艺术大师的鼎力相助。

这些人已应邀来到演员休息室,索蕾莉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一段简短的致词已经到了嘴边,等候两位卸任经理的到来。在她身后,伴舞队里老老少少的同仁都挤在一起,有的窃窃私语,起劲地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有的则小心翼翼地向她们的男友打着心领神会的手势;布朗热先生的两幅名画《战士舞会》和《乡间舞会》之间,倾斜的地板上支着冷餐桌,人群已经围在餐桌四周,在那儿闲聊。

有几个芭蕾舞女演员已经换上了便装,但大部分仍然穿着薄纱裙;不过,大家都知道在当时那种场合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惟独十五岁花季(真是幸福的年龄)的小雅姆无忧无虑,好像已经把幽灵和约瑟夫·布盖的死这样的事忘了,她一刻不停地嘀嘀咕咕,不知趣地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还嘻嘻哈哈开玩笑,直到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出现在休息室门口台阶上的时候,在心里已经不耐烦的索蕾莉的严肃制止下,才重新遵守秩序。

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两位卸任的经理先生都喜形于色。这种表情在法国外省人看来,显得不那么自然,而在巴黎人的眼里却是很有风度,品位很高。外省人要是不学会用脸上的高兴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和忧愁,或者相反,用表面上的无所谓来掩饰心中的喜悦,就永远别想成为巴黎人。要是你得知有位朋友陷入了困境,你千万别试着去安慰他,他会对你说他已经那样了;但如果他遇上了什么好事,你也别去向他贺喜,他认为自己福星高照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值得一提。在巴黎,大家始终都生活在假面舞会中,所以在演员休息室里,像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这样“城府很深的”一些名人,根本就不可能犯错误,流露出心中真实的悲伤。他们冲着索蕾莉微笑,笑得已经过分,索蕾莉开始念她的致谢词,就在这时候,“歌剧院幽灵!”疯姑娘小雅姆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位经理先生的微笑,这声尖叫来得十分突然,以致原先埋在他们心底的慌乱和恐惧流露在脸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小雅姆的尖叫声中充满难以形容的恐惧,她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群身穿黑礼服的人中一张面色苍白、阴森可怖、丑陋不堪的脸,此外,两道眉弓下是一对深陷的黑窟窿,因此,这个被小雅姆指着的死人骷髅立即令人瞩目,大获成功。

“歌剧院幽灵!歌剧院幽灵!”

一阵哄堂大笑,大家挤上前去,想为歌剧院幽灵喝上一杯,但是幽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遁入人群,再怎么找也没有找到,这时候,两位老先生试图让小雅姆的心情平静下来,小姑娘还在发出尖声喊叫。

索蕾莉大为生气,她的致谢词未能念完;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上前拥抱她,向她表示感谢,随即也像幽灵一样迅速离去了。其他人谁都没有对此感到吃惊,因为大家知道,在楼上歌唱演员的休息室里,他俩要接受同样的告别仪式;那儿完了之后,他俩最后还要回到经理室的宽敞接待厅里,最后一次接待他们的亲朋好友,并有真正的晚宴在等着他们。

正是在那儿,我们将看到他们和新到任的两位经理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和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在一起。他们虽说是初次认识这两位继任者,但却表现得十分谦卑和友好,而后者也报以溢美和褒赞。这样一来,客人中那些原来担心晚宴的气氛会有点尴尬的人,也就立即脸露喜色。晚宴的气氛几乎可以说是快乐的,酒过数巡,政府特派员显得特别精明,他既回顾了剧院过去的辉煌成就,又展望了未来的成功,因此,那种精诚合作的精神在宾客中油然而生。经理权力的移交工作,一切从简,在前一天已经完成;新老经理班子之间留待解决的问题,因双方都抱着互谅互让的态度,也在政府特派员的主持下一一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所以,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晚宴上,大家发现新老四位经理都笑容可掬,这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已经把两把小巧玲珑的钥匙移交给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和菲尔曼·里夏尔先生,这是可以打开巴黎歌剧院里所有门(多达几千扇)的万能钥匙。大家对这两把万能钥匙感到很好奇,都想见识见识。正当钥匙在众人手里迅速传来传去的时候,有几位客人转移了注意力,原来他们发现餐桌尽头出现了一张怪异、苍白的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这张脸已经在舞蹈演员休息室里出现过,还害得小雅姆看见之后惊呼:“歌剧院幽灵!”

他就在那儿,简直可以说在所有的宾客中,他最为泰然自若,惟一的差别是他既不吃也不喝。

那些开头看着他微笑的人,最后都忍不住掉转了头,因为看了那张脸立即会毛骨悚然。没有人敢再开刚才在舞蹈演员休息室里开过的那种玩笑,没有人敢大声叫喊:“这是歌剧院幽灵!”

他没有吭过一声,连他的邻座都说不准,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在那儿的,不过,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就算是死人偶尔也会回来坐在活人的餐桌旁,他们的脸也不会比眼前的这张更恐怖。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和阿尔芒·蒙沙尔曼先生的朋友以为,这位瘦骨嶙峋的客人是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密友;而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朋友则以为,这个活死人是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的座上宾。因此,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不中听的意见,没有任何不怀好意的戏谑,冒昧触犯这位来自坟墓的宾客。有几位客人对歌剧院幽灵的事有所耳闻,也知道那位置景工所描述的幽灵的模样,他们还不知道约瑟夫·布盖已死,他们暗自以为坐在餐桌尽头的那位男子很可能就是活脱脱的幽灵,而幽灵则是歌剧院的员工由于迷信思想根深蒂固,凭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人物;只是,根据传闻,那幽灵是没有鼻子的,而眼前这个却有,不过蒙沙尔曼先生在他的《回忆》里确认这位客人的鼻子是透明的。他写道:“他的鼻子长长的,很细巧,而且是透明的。”我得补充一句,那可能是个假鼻子。蒙沙尔曼先生可能是因为那鼻子反光的缘故,才把它看成是透明的。众所周知,如今科学十分发达,为那些天生没有鼻子或者因手术而失去鼻子的人整容,做出来的假鼻子简直让人拍手叫绝。那天夜里歌剧院幽灵是不是真的不请自来,和那些经理同席而坐,共享晚宴呢?我们能够肯定那张脸就是歌剧院幽灵本人的脸吗?谁敢这样说呢?我在这里提及这件事,绝不是我有片刻的非分之想,要让读者相信,或者试图要让读者相信,那幽灵无所不能,如此胆大包天,而是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非常可能是真的。

以下似乎是一条充分的理由。阿尔芒·蒙沙尔曼在他的《回忆》第十一章中写道:“当我回想起就任后的第一个晚会,就不能不想到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在他们的接待厅里,向我们吐露的、有关那个我们中谁都不认识的幽灵似的人物出席我们晚宴的隐情。”(原文照录)

确切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坐在长方形餐桌的正中间,在那个脑袋长得像死人骷髅的男子冷不丁开口说话以前,一直都没有瞧见他。

“那些小学员说得没错,”那男子说,“可怜的布盖也许根本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自然死亡。”

德比埃纳和波里尼吓了一大跳。

“布盖死了?”两人同时惊呼。

“是的,”那人,或者说那人的鬼影心平气和地答道,“今天晚上,在第三层台仓里,在《拉合尔王》的背景屏和布景之间,有人发现他上吊死了。”

两位经理,确切地说是两位前任经理,一听此言,马上站了起来,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与他们对话的男人。这番举动表明他们是激动多于理智,也就是说,多于普通人听到一个置景工上吊的消息所表现出来的理智。他俩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比桌布还白。最后,德比埃纳对里夏尔先生和蒙沙尔曼先生打了个手势,而波里尼向在场的宾客说了几句道歉的话,随后四个人便引身告退,一起进了经理办公室。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让蒙沙尔曼先生来说。

“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好像越来越激动,”他在《回忆》中写道,“我们觉得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对我们说。开始,他们先问我们是否认识那个坐在餐桌尽头、告诉他们约瑟夫·布盖死讯的人,听到我们表示否定的回答后,他们表现得更加慌乱。他们从我们手上要回那两把万能钥匙,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接着建议我们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请人把所有房间、办公室和我们想要关严实的地方,全部换上新锁。他们说这事的时候表情非常滑稽,我们不禁笑了起来,问他们是不是歌剧院里有小偷。他们回答说比有小偷更糟糕,是有幽灵。我们又开始哈哈大笑,同时深信他们是在开玩笑,而在今晚这样小型的挚友之间的欢聚场合,开开玩笑无疑是锦上添花。随后,在他俩的请求下,我们恢复了‘严肃’,决定进入这场玩笑游戏,让他俩高兴高兴。他们告诉我们,要不是接到幽灵本人的正式命令,要我们允诺与他和睦相处,并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他们才不会对我们提幽灵的事。不过,由于终于可以离开一块被那个专横的幽灵主宰的领地,一下子摆脱幽灵的纠缠,他们高兴得过了头,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把一件如此蹊跷、肯定会使我们多疑的头脑毫无准备的事告诉我们。最后,约瑟夫·布盖的死讯突然使他们想起,每当他们不服从幽灵的旨意,总会发生某件希奇古怪或者恐怖的事,马上使他们感到他们是受幽灵支配的。

“就在他们语重心长,神秘兮兮,说出这些出人意料的话的时候,我看了看里夏尔。里夏尔在学生时代,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也就是说他对形形式式捉弄人的鬼把戏了如指掌,圣米歇尔大街上的那些看门人都知道一点他的事。因此,他好像在有滋有味地品尝别人给他端上来的这道菜。他一口也没有浪费,尽管由于布盖的死,调料有点辣得吓人。他忧伤地摇摇头,随着别人的讲述,表情变得越来越悲哀,好像为他现在听说的歌剧院里闹鬼这件事,心里感到难过和遗憾。我也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模仿他那种绝望的神态。然而,不管我们怎样克制,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当着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俩看到我们刚才还是愁容满面,现在又一下子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好像以为我们疯了。

“由于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于是里夏尔半真半假地问道:‘那么,那个幽灵到底想要什么?’

“波里尼先生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回来时拿着一份《招标细则》的副本。

“《细则》卷首写道:

“‘歌剧院的领导必须确保巴黎歌剧院的演出具有与法国第一大歌剧舞台相称的壮丽场面,’最后是第九十八条,条文内容如下:

“‘目前所赋予的特权在下列情况下予以取消:

“‘1.如果经理违背《招标细则》所规定之条款。’

“以下是这些条款。

“‘这个副本,’蒙沙尔曼先生说,‘是用黑色墨水书写,与我们手里的那份完全相同。’

“然而,我们却看到,波里尼先生交给我们看的招标细则末尾还有一段,是用红墨水书写的,字体歪歪扭扭,怪怪的,好像是不停地画直杠、还不会把字母连起来的小孩用火柴头写出来的。这段文字拉长了第九十八条的篇幅,十分奇怪,原文如下:

“‘5.如果经理拖延支付歌剧院幽灵的月薪(直到有新的决定为止,暂定为20,000法郎,年薪为240,000法郎),超过十五天。’

“波里尼先生迟疑地伸出一个指头,把这一重要条款指给我们看,它确实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就这些吗?他没有其他要求?’里夏尔十分冷静地问道。

“‘有,’波里尼回答。

“接着他又翻了翻《招标细则》,念道:

“‘第六十三条。二楼右侧1号大包厢,无论上演何种节目,均保留给国家元首。

“‘一楼20号包厢于每周一,以及二楼30号包厢于每周三、五,均保留给内阁官员。’

“‘三楼27号包厢每天供塞纳省省长和巴黎警察局长使用。’

“还有,在这一条的末尾,波里尼先生让我们看一行用红墨水笔加上去的字。

“‘二楼5号包厢,无论上演何种节目,均供歌剧院幽灵专用。’

“最后,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热情地和我们的前任握手,祝贺他们居然想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玩笑,这个玩笑证明,法国人的风趣永远不会失传。里夏尔甚至认为还应该加上一句,他现在终于明白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为何要离开巴黎歌剧院的领导岗位。遇上一个如此苛刻的幽灵,根本无法办事。

“‘显然,’波里尼先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当即回答,‘240,000法郎可不会唾手可得。你们是否算过,二楼5号包厢不出租,无论上演何种节目均供幽灵专用,我会损失多少钱?还不算我们必须倒贴的钱,这实在可怕!真是的,我们的工作可不是专门为了供养一些幽灵的!……我们宁愿一走了之!’

“‘对,’德比埃纳先生重复他的话,‘我们宁愿一走了之!我们走吧!’

“说完,他站了起来。

“里夏尔说: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们待那个幽灵很好。要是我遇上个如此讨厌的幽灵,就会毫不犹豫,派人把他逮起来的……’

“‘去哪儿逮?怎样逮?’他俩同时嚷了起来,‘我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

“‘那他是什么时候到他的包厢里来的?’

“‘我们在他的那个包厢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

“‘这么说来,那就把包厢租出去。’

“‘把歌剧院幽灵的包厢租出去!那好,先生们,你们就试试吧!’

“话说到这儿,我们四个人又一起走出经理办公室。我和里夏尔,我们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