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得这个人真不简单,不像张杰出老给大家放一些看了几百遍的老片。也可能因为张心得是从县文化馆下来的,拿片子方便些。反正自从张心得给我们放电影以来,还真叫我们看了许多好电影,其中有一些是我们早就听说过但没有看过的,还有一些我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这一类的大都是外国电影,比如《神秘的黄玫瑰》《佐罗》《大篷车》《美人计》《摩登时代》《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等等。那时候,这些外国电影有的我们还欣赏不了,但有的我们非常喜欢,比如《神秘的黄玫瑰》《佐罗》等,都是我们看了还想再看的电影。当时《少林寺》《武林志》《南拳王》之类的武打片还没出来,也没有“武打片”这一说法,我们就把《神秘的黄玫瑰》和《佐罗》这种片子称为“外国的武术片”。
当时我们都是处在好斗和骚动的年龄,对“外国的武术片”极其着迷,比看我们非常喜欢的《铁道游击队》还上瘾。尤其那些骑着骏马飞奔、在大钟楼上飞上飞下、枪法百发百中的外国好汉,简直让我们这群鸟孩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比如《神秘的黄玫瑰》中那个好汉的潇洒动作:在敌手的枪口下,他总是不慌不忙地从一盘新鲜的向日葵上抠出一粒葵花子,很浪漫地扔进嘴里,然后在一眨眼间掏出枪把敌手击毙,这才心不在焉地吐出瓜子皮。这个动作简直要了我们的小命,我们整天模仿,恨不得那个好汉就是自己在外国的干爹。当然我们对佐罗也是很佩服的,只是他那舞动长鞭上下翻飞的动作不好模仿。有一次小春爬上一丈多高的麦秸垛,模仿佐罗往下飞,差一点儿摔成柿饼子,趴在地上鼻口哗哗地淌血,两三个小时都没动地方。
但是武功高强的小攮子桂良他们那帮年轻猴,反而对这类片子不大感兴趣,他们更喜欢看的是那些有漂亮女人搂抱亲嘴的爱情故事片。不管在多远的村庄放这样的片子,也不管看了多少遍,他们那一帮人肯定都会去看。好在那时候农村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善,像桂良他们那帮年轻猴,差不多都是二十郎当岁正该讨媳妇的年龄,人人都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晚上出去看电影,不管远近,他们都骑着自行车,一行二十多人,一路上风驰电掣,铃声震耳欲聋。这一景观在我们那方圆十几里甚是闻名,只要是个活人,都知道我们李庄有一支看电影的飞虎队。
关于这支飞虎队,有很多故事可以慢慢讲,现在我先讲讲其中一个成员李广义的故事。李广义的小名叫鸡屎,面黄肌瘦,个头儿又小,儿时大家都是鸡屎鸡屎地叫他也不觉得难听,可是一上学就不行了,老师总不能叫他李鸡屎吧。语文老师攒足劲头给他起了好几个学名他都不同意,好在他爹歪嘴子李德昌早先唱过几天大鼓书,在脑袋里扒拉半天才给他找出个李广义,还自鸣得意地告诉大家李广义是古代的一位元帅。于是,从此以后大家都是叫他元帅李广义,不再叫他鸡屎了。
李广义一开始并没有自行车,桂良他们都很有个性,骑自行车从来就不带人的,平时他们看电影,都是骑自行车前边跑,李广义在后边满头大汗地飞奔着追他们。这是很伤自尊心的事儿。李广义给他爹闹过几回,最后一次坐在河塘边给他爹闹,二十出头的人了,两手握住两个细溜溜的脚脖子,哭得泪雨滂沱。河塘边一溜大人小孩在那儿钓鱼,差一点儿都把蛋子笑炸了。他爹歪嘴子李德昌一生气,钓鱼竿一扔,脱下破鞋子劈头盖脸一顿臭揍,打得李广义在河塘边学老鳖爬。然后,他爹回到家就把老母猪带一窝小猪赶到王桥集上卖了,回来就给李广义推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李广义简直一步登天,比中了状元还神气,每次去看电影,谁也没他骑得快,就像箭头一样,嗖的一声就把后边的人撇开一里半路。这辆自行车还给李广义带来了一次桃花运。有一次看完电影,李广义就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驮回来一个花不溜秋的大姑娘,高兴得他爹嘴都不歪了,也不问问那姑娘的情况,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觉得是个天大的便宜,天一明就跑到王桥集买来红纸鞭炮,还没到吃中午饭呢,就把李广义的婚姻大事办完了。也就是月把时间吧,李广义用自行车驮回来的那个大姑娘,自己骑着自行车去赶集,结果一去不回头,找几个月都没找到。伤心的李广义一年四季都坐在他家屋后的那棵老枣树下,两手握住两个细溜溜的脚脖子,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鼻子都快拧掉了,还一边哭一边嘟哝:“我的人啊,你到哪里去了?我的自行车呀,你到哪里去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们这帮鸟孩子都非常羡慕飞虎队,想一想,骑着自行车看电影多来劲呀!但是,就我们这年龄这德行,别说让父母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了,就算家里有自行车,他们也得把气门芯拔了,哪里肯让你骑着满地儿卖光儿?没办法,我们要是跟着桂良他们去哪庄看电影,都是像当年李广义一样,跑得满头大汗地跟在后边。有时候,桂良他们要是准备在电影场里做什么事儿需要我们掩护,他们才会驮我们一阵子。当然,飞虎队的自行车后座也不是好坐的,他们骑得飞快不说,还专朝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走,能蹾得你五脏六腑直冒青烟,而且拐弯时又急又陡,有时候一个急拐弯,二十多辆自行车后座上能摔下来十几个,总之,一路上不把你摔下来几次他们是不甘心的。
我体验过被摔下来的滋味,终生都不会忘记。因为我的武术老师和桂良他舅是同门师兄弟,凭这点关系,每次我都是坐桂良的自行车,但是桂良对我照摔不误。正骑得飞一样,突然一个急拐弯,那我从自行车后座上掉下来是啥滋味?和死差不多。飞虎队成员基本上都是这么缺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威名,到了电影场以后,他们都是把自行车在银幕背面排成一字长蛇阵,锁都不锁,就带着我们往人群里挤。自行车放在那儿非常安全,外庄的人一看那阵势,就知道是李庄的飞虎队,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们这帮鸟孩子和桂良他们一块看电影,往往是很辛苦的。因为看电影时,他们老往姑娘多的地方挤,当他们来了劲头儿想“扎馒头”或者想“摘桃子”时,我们就要为他们制造一场混乱。这里解释一下“扎馒头”和“摘桃子”,也就是我们那儿看电影时的一个坏习惯,年轻猴要是在姑娘背后起了坏心眼,就制造混乱,趁机用那个硬东西扎人家的屁股,这叫“扎馒头”;要是在姑娘前边制造混乱,趁机摸人家的胸脯,就叫“摘桃子”。这种事情在电影场里不稀奇,不管男女,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有时候电影场里一拥挤一骚动,坐在放映机旁边的大队干部就拿着麦克风在大喇叭里喊:“挤什么挤?是想‘扎馒头’还是想‘摘桃子’?那几个不要脸的年轻猴是哪庄的?”
那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还不知道“扎馒头”和 “摘桃子”的趣味,只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比较艰巨的,因为桂良有两个花朵似的妹妹也爱看电影,加上飞虎队那帮人个个都是护三邻的好狗,所以,每一次看电影时桂良都交给我们两项任务:一个是要保证他们有机会对外庄的姑娘“扎馒头”“摘桃子”,一个是要保护我们李庄的姑娘不被外庄的坏人“扎馒头”“摘桃子”。因此,我们这帮鸟孩子比较忙,有时候还得分成两拨,一拨到场外往里边扔砖头,一拨挤到我们李庄的姑娘周围,保护她们。
下边举一个在白庄看电影时“扎馒头”的例子。
白庄离我们李庄至多三里路,在我们庄东边。平常我们去赶古城集,都要路过白庄。一说到白庄看电影,桂良他们是最来劲头的。因为白庄有一个叫灵芝的大闺女,不是一般的漂亮,而且还是个高中生,差七分没考上大学,在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最吸引人的还不是她的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到二十三岁了还没对象,这是很让许多适龄的年轻猴心猿意马的。所以到白庄去看电影,就等于去白庄招亲,至少也等于有机会扎灵芝的“馒头”。
那天听说白庄有电影,飞虎队的人还没等太阳偏西就召集在一起嘀咕,桂良还特意让大奇骑着他的自行车去白庄侦察了一番。大奇能骑上自行车,高兴得好像终于戴上孝帽子,我们一转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人影,一泡尿刚尿半泡,大奇就回来了。果然真有电影,而且还有一部外国电影。当时我们跟着飞虎队的人高兴半天。等天一落黑,飞虎队的人个个都打扮得像公子少爷一样,带着我们就出发了。走到半路,桂良停下来给我们布置任务:“你们几个给我听着,今晚上每人给我朝电影场里扔仨砖头,回来我大大有赏!”
那天桂良打扮得很有特色,脚上的白球鞋不用说了,下身是橘黄色的绸料灯笼裤,上身是那件在乡政府打篮球时发的天蓝色短袖运动衫,胸前印着四个白字“勇夺第一”,背后是大大的“13”,也不知在哪儿找的一条四指宽二尺长的红布,像打领带似的紧紧地扎在脖子上,煞是威风,很是古怪。
那晚的电影是在白庄村当街放的,地方不大宽敞,来看电影的人很多,人群拥挤得比较瓷实。因为准备得比较充分,一进电影场,我们毫不费劲地就站在了灵芝身后。和灵芝在一起的还有她妹妹绿茵,长得也很漂亮。那一刻我在桂良旁边站着,贼溜溜的眼睛老往灵芝、绿茵她姐俩脸上瞅。她姐俩坐在一条板凳上,每人两条大辫子,在背后晃来晃去的,让人眼花缭乱。出人意料的是,电影开始半天了,也不见桂良给我们使眼色下命令,反而笑眯眯地看着电影,时不时还故意给我们说几句俏皮话,逗得周围的观众一阵接一阵地大笑,引得灵芝和她妹妹绿茵老是回头笑眯眯地看他。
大奇的情报比较准确,那天在白庄真放了一部外国电影,不是我们早就听说的《神秘的黄玫瑰》或者《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而是《美人计》,虽然我们连听说都没听说过这个电影名字,但彼时彼境,大家还是认为这个片名真是好得很呀!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这是著名的电影大师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杰作。不过,当时我们都没吃过奶酪面包什么的,仅凭那点还没完全发育好的大脑,哪里看得懂这么精妙的电影,就连那些外国人名都记不住。但也觉得这部电影还是很好看的,那个男主角动不动就和那个万分美丽的金发女人亲嘴,他们在银幕上坐着飞机,我们在下边一眨眼,他们就从迈阿密来到巴西了,跑到大海边的小楼里,一边打电话一边亲嘴,多好的事儿呀!桂良一看到亲嘴的镜头,就说外国女人个头真高,咱们要和她亲嘴,非得搬条板凳垫脚不行。后来我们又觉得另一个外国男人比傻兔子墙根还傻,看见自己的老婆和人家亲嘴,他不但不揍人家,还向人家说对不起,多不可思议呀。
第二部电影《张铁匠的罗曼史》放了一半时,桂良才突然告诉我们不要再扔砖头了。我们几个也早已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大家都看到桂良和灵芝搭上话了,虽然说的都是与正看的电影有关,但一个说上句一个接下句,让人觉得很火热。到电影散场时,桂良还很有礼貌地邀请灵芝,等我们李庄有电影时一定去看。
说来说去,那晚在白庄看电影,桂良他们没扎成灵芝的馒头。这显然不是一个看电影时“扎馒头”的好例子。后来我们才明白,桂良在放长线钓大鱼。过了没两天,桂良借着在电影场和灵芝拉的热乎劲儿还没凉下来,就提着四色礼品去请柴铁嘴到灵芝家提亲。柴铁嘴在我们那儿以保媒拉纤成功率极高而闻名,但这一次他却失败了,灰溜溜地把四色礼品提到桂良家。桂良觉得很没面子,当着全村人的面发誓:“我靠,我就不信这个邪!不把灵芝娶到我家大床上,我就一头碰死在咱庄四条家的牛蛋上!”四条是小春他叔,个头不大,还有点驼背,但他家喂了一头种牛,方圆几里的人家都是牵着母牛到他家配种。
桂良也是个二性头,第二天早早吃了饭,提着四色礼品单枪匹马地踏上了求亲的征途。结果很难堪,人家灵芝把四色礼品给他扔老远,灵芝的两个兄弟还拿着三股铁叉一口气把桂良赶到我们村东头。
没想到,桂良很有恒心,天天到白庄去,看见灵芝下地干活,就凑上去说话,灵芝的两个兄弟跟他打了十几架也不起作用。后来发展到桂良成了灵芝家的义务工,每天天一亮就去,地里有活地里干,家里有活家里干,灵芝家里吃饭他就看着,有时候自己拿碗到锅里盛。到天黑就回来,一路上小曲儿还唱个没完,碰到熟人,就说到老丈人家干活去了。一直干了两年多,我都上了一年高中了,桂良的好事儿还没个影儿。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灵芝家终于顶不住了,虽然软沓沓的没有个痛快话,但是灵芝开始到桂良家走动了,还帮桂良家收过一季豆子。白天里看上去灵芝真不应该生在乡下,一般农村闺女模样可能很周正,但大多是粗手大脚,灵芝的那一双小手又白又细,好得简直就不像是人手。灵芝那身材,按照我们村的说法,属于那种一步两颤、三步四闪的好骨架。三步四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一步两颤是大家都知道的。
说到底,这么个大美人,桂良是没福娶回家享受的。到后秋里,白庄以北二里远的小耿庄回来一个当兵的,小名叫帅孩,在部队刚提干,回来探家,有点炫耀的意思,到白庄看他的老同学灵芝,一看就把灵芝看跑了。人家神不知鬼不觉,到乡政府开了介绍信,第二天就把灵芝带到部队结婚去了。后来我们都见过帅孩,不仅不帅,而且个头不高,属于那种人没蛋大、蛋没花椒大的小矬子。
两三年的劳动,马上就要出成果了,突然闯来一个外人把桃子摘走了,英雄盖世的小攮子桂良哪里能咽下这口恶气?就是桂良肯把这颗恶果咬牙嚼嚼一伸脖子咽了,我们李庄的千把号人的面子还往哪里搁?当天自发的几百人提着家伙就闯到了灵芝家,片刻工夫把灵芝家砸个稀巴烂,弄得影响很不好。最后,附近好几个村的头面人物出来说和,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就出现了:灵芝的父母同意把绿茵嫁给桂良,而绿茵居然还答应了。
更可笑的是,灵芝嫁给大军官帅孩以后,日子过得也不太和谐,因为他们好几年了还没生孩子,不知谁的毛病,据说经常打架,有时候灵芝从部队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那时候桂良都三个小孩了,站在自家大门口,逗弄着孩子,一看见人就笑眯眯地说:“我靠,什么破枪,一点准头都没有,还当兵的呢!”要是绿茵碰巧在旁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张死面饼子准准地贴在桂良脸上。
顺便说明一下,我们那儿把掴耳光称作贴死面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