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从前,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我们淝河镇还叫淝河公社。公社里有个电影队,电影队有两个放映员,一个叫张杰出,一个叫曹如意,两个人都是二十三四岁。张杰出是公社文化站站长的儿子,曹如意是公社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张杰出留了两撇浓黑浓黑的小胡子,手脖子上一块闪银光的手表,惹人眼光的是他的表带子,我们所见不多的手表都是铁皮链子,他的是黑色牛皮的。白手脖子黑表带,一看就让人很神往。因此,张杰出可以坐在人当场里放电影。曹如意不仅脸黑,而且身材也敦敦实实的,看样子有把力气,平时在打麦场里放电影,他都是蹲在场边照看发电机,好几回我从电影场里出来撒尿,还以为是个石磙在那儿呢。那时候条件还比较落后,放映机和发电机还有大喇叭、银幕等一些放映器材,都放在一辆架子车上,通常都由曹如意拉着,张杰出则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跟在后边,两人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挨村放电影。
那时候,张杰出和曹如意很有名,比公社书记杨大头还受群众欢迎,而且还是全公社大姑娘的偶像,她们常常把张、曹当成理想的对象,老是说:“就是找不到张杰出那样的,找个曹如意那样的也算烧高香了。”
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鸟孩子都是电影迷,对张杰出和曹如意的崇拜更是没法形容。每天下午,只要在乡村公路上看见他们的影子,不管距离多远,我们都会一阵风似的飞跑过去,簇拥着他们,问在哪庄放电影,放什么电影。曹如意每次都会笑嘻嘻地告诉我们,张杰出则探着头坏笑着问我们:“你们谁的姐姐长得漂亮?”我们这些乡村鸟孩子虽然都是吃红芋片儿面长大的,肉体比较粗鄙,但脑瓜儿还是挺机灵的,基本上能听出张杰出说的不是好话。于是,我们就停下步子,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就一起狂呼乱喊:“张杰出,张杰出,你姐是头老母猪!老公猪爬上母猪背,一弓腰弄出一窝小白猪!”这时,张杰出就会恼羞成怒地掉转自行车,骂咧咧的,一口气追到我们村头。
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那时候在乡村放一场电影,怎么能搞得那么隆重,那紧张而热烈的劲头儿,比嫁闺女娶媳妇还厉害。公社一旦通知今天在哪个大队放电影,这个大队的几个头儿整整一天都会忙得脚板儿打屁股,又是安排赶集买酒割肉,又是吩咐捕鱼宰鸡,还要找个在方圆十里名声响当当的厨子,还得通知那几个在全大队出了名能喝会劝的酒囊饭袋做好准备,晚上好好伺候张杰出和曹如意。几个大队干部扯着嗓子咋咋呼呼,走马灯一样团团乱转,好像要招待老天爷一样。其实,张杰出和曹如意都不大喝酒,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吃完饭就直奔电影场开始放电影,一大半酒肉都让那几个能喝会劝的喝了吃了,然后醉意十足高高兴兴地到电影场看电影。
一般情况下,张杰出和曹如意都是在夕阳西下时到达要放电影的村庄。他们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选场地。因为放一场电影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三村五里甚至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所以场地一定要宽敞,热天多在打麦场,冷天多在村当街。不管选在哪儿,都要埋两根柱子拉银幕,绑喇叭,扯电线,发动发电机,调试放映机。当然,这些活儿除了调试放映机之外,大都不需要张杰出亲自出马。曹如意摆弄发电机时,大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们这些鸟孩子根本挤不进去,所以,我们都是跟在张杰出的屁股后边,看他神气活现地指挥几个心甘情愿的年轻猴埋柱子。爬柱子拴喇叭这项任务属于我们这些鸟孩子,竞争很激烈,常常由张杰出决定竞争方式,那就是摔跤。我们这些鸟孩子摔跤没有什么规矩,一般就是连踢带打,直到把对方打哭为止,张杰出才会把爬柱子拴喇叭的光荣任务交给胜利者。不过这项任务十分艰巨,而且不乏凶险,因为张杰出总是先把话筒线插好后才让你爬柱子,等你把十几斤重的喇叭吃力地提上去,费尽心血地拴好之后,你正抚摸着喇叭高兴呢,张杰出就会握着话筒猛地大喊一声:“有没有声音!”这声喊叫真够缺德的。有一次我经过一场血战抢到这个任务,被张杰出一声喊叫震得耳鸣好几天。
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张杰出和曹如意就会去大队干部家吃饭了,而我们这些鸟孩子则开始在银幕前的空地上划分地片,为自己家人占位子,常常为此打得头破血流,有时候还会因此引起大人们的争吵。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得很。不过,当电影开始以后,所有的争执都烟消云散,大人孩子仍然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观看,银幕上画面斑驳,人影晃动,当片名一出,还会异口同声地抱怨:“他娘,又是《地道战》!”
一点没错,那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晚上一跑就是八九里十几里,看的都是看过无数遍的老电影。有时候明知是看过的电影,但还是要跑十多里路去凑那份热闹。现在回想一下,那么多年看的电影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十部,而且每一部都看了无数次。那些电影现在想来虽然还有些意思,但是每一次看电影时发生的故事却更有意思,这些我可以在后边慢慢说,眼下我先说说张杰出和曹如意后来的事。
张杰出后来比较惨。那次在杨集小学操场上放电影,放两部片子,一部是《奇袭白虎团》,一部是《三笑》,先放的是《奇袭白虎团》。张杰出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把两盘片子接到一起,挂上放映机开始放映之后,他就不见了。没想到,《奇袭白虎团》的胶片老化了,接在一起的两盘片子放到一多半时突然断了,人们大声疾呼,到处找张杰出,最后在小学里一个教音乐的女老师办公室里找到了他。这个相貌堂堂的家伙被抓了个现行,当时社会环境哪里容得了这事?几个热血青年当场暴打他一顿,还专朝他裤裆里踢。后来,张杰出被判了六年。两年前我回老家,还见过他一次,在街上摆个鞋摊,在那儿给人家擦皮鞋,虽然不像当初放电影时那样意气风发,但仍然打扮得油头粉面,叼着一根过滤嘴香烟,龇着一嘴白牙跟人说笑。
有意思的是,张杰出的鞋摊右边就是曹如意的小卖部。
说起来,曹如意当年还红火过一阵子。张杰出被判刑之后,新放映员没来之前,曹如意又放电影又管发电机,两头忙。有一次发电机突然起火了,多少人都跑得远远的,曹如意一下就扑了上去,连胸脯带脖子被烧得跟剥皮兔子似的,最后县里还号召全县人民向曹如意学习。再后来,公社改成了乡政府,乡政府又改成了镇政府,农村经济情况有了改善,电视机普及了,电影不再稀罕,曹如意就失业了。正好他爹的供销社也取消了,于是,父子俩一合计,干脆长袍改小袄,在街上开了个小卖部。我那年回家,还特意在他那买了一条烟,不过他压根儿就不认得我,坐在柜台里边,大热的天穿一件高领无袖衫。
看到少年时代的这两个偶像如今这副样子,再想想当初我们无数次在公路上追赶他们的种种往事,我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但张杰出和曹如意他们的表情却十分安然,我在那儿站了半天,也没发现他们谁看谁一眼,谁给谁说一句话,那情景仿佛他们从来就不认识,仿佛从来就没有一起拉着电影机神气活现地下乡放电影。也许他们把那些往事都当成自己放映过的电影,再也没有兴味去观看一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