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眼湾旧事

2019年夏天,站在大咀山的山梁上看,黑眼湾的天空现在属于一只鹰。上湾剩下的那座房子孤单地伫立在杂草丛中,草比房高。被挖去门窗的房子失去了起码的精气神,显得破败、荒凉。房子的四个拐角是用红砖砌起来的,这曾经是黑眼湾最气派的一座房子,之所以气派就是因为这几个用红砖砌起来的支撑柱。红砖经过十几年风吹日晒雨淋,在土坯的映衬下依然显眼。

此刻放眼看去,护林儿梁、鼻梁洼、水泉沟、崖背山、野猪林、南湾、韭菜梁、豹子台、阳山洼、石崖沟……这些地方还是老样子,即使已经过去十九年,但看着这些熟悉的地方,对应的名字还是脱口而出。

下湾的庄子已经没有任何房子,据说村庄被两台推土机没用上四个小时就夷为平地了。村庄的旧址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黄蒿。一眼望去,一片金黄,以前是谁家的地界,现在基本上看不出来了。时不时会从黄蒿丛里蹿出一群野鸡,拖着长长的鸣叫声冲天而起,再借着滑翔的力道迅速地扎进对面南湾的灌木丛里,仿佛从来不曾出现。以前的打麦场上,剩下的两根电线杆搀扶着锈迹斑斑的变压器,证明着黑眼湾曾经的文明。崖背山上,有两处李子树长得特别繁茂的地方,那是咸家先人的坟地。而关于黑眼湾的故事,要从咸家说起。

在战乱横行的年代,能有一个远离城镇的地方避世,能种田养牛吃饱肚子,能儿孙绕膝安享宁静,应该是当时每个农人都梦寐以求的。据说,最初发现黑眼湾的就是咸家老太爷。当时的他经历了家园失落,劫后余生的动荡后,从甘肃一路逃难到了隆德玉皇岔,在那里生活了几年之后实在没办法过活,又翻越米缸山继续向南,看是否能在泾源的群山之中找一个立足之地。直到站在大咀山的山梁上,朝下一看,山脚这个地方不错,两山之间一处狭长的平地可以住人,北面的山可以开荒种地。更重要的是,一条小溪穿过平地,为居住者提供了水源。而周围的山上是密不透风的森林,各种树木争相生长,完全可以靠山吃山。咸家老太爷预感到,他一直要找的,可能就是这个地方。选定了安家的位置,咸家老太爷带着老婆孩子就地取材,搭了间棚屋安置了下来。那会儿的黑眼湾完全是动物的世界,野猪、豹子、狼、野鸡、野兔就在离人不远的地方出没。咸家老太爷顾不上别的,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开荒种地,让一家人先吃饱肚子。对面有一片六七亩大的平地,崖背山上也有几片差不多大的平地,咸家老太爷带着一家老小砍了上面的树,刨掉树根,拾掇拾掇,当年就种上了荞麦、莜麦、胡麻、洋芋(马铃薯)。没了森林的遮掩,动物也就退入更远的林子里,只在晚上蹿出来蹲在沟沟峁峁上嘶嚎着,表示一下家园被侵占的不满。

在等这些庄稼成熟的过程中,野猪是最不安分的,总在某个夜晚蹿出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再给咸家老太爷制造点不小的损失才罢休。最传奇的故事就是,当年种了两亩豌豆,咸家老太爷为了不让野猪刨豌豆苗,晚上裹了一片破毡直接睡到了地里,心想野猪好歹会顾忌一下他。前半夜确实没事,后半夜咸家老太爷太困了。他想野猪可能不会来了,就睡着了。等到天亮,咸家老太爷一睁眼睛,吓了一跳,除了自己躺的地方周围留了几株豌豆苗外,其他的地方就像被木犁犁了一遍,什么都没了。咸家老太爷起来蹲在地头,先是气得不行,后来想想又忍不住笑了,豌豆苗没了,可他在啊。幸亏野猪嘴下留情,自己没事。只要人没事,这黑眼湾周围山上生长的野菜,到处跑的野鸡、野兔完全可以暂缓生活的困窘,只要人勤快,就不怕饿肚子。

咸家就这样在黑眼湾渐渐扎下了根,并给黑眼湾邻近的地方取了名字,如鼻梁洼、水泉沟、堡子梁、南湾、石崖沟等,细数这些地名,不难看出,咸家老太爷也是个具有浪漫情怀的人,这些地名都带着点现实与俏皮。

至于此地为什么叫黑眼湾,一直以来流传着一个传说。曾经的黑眼湾也是有人居住的,当时叫海眼湾,因为在上湾有一个海子,里面住着一条黑龙,据说是泾河龙王的儿子,落难后住在了这里。这条黑龙多年来护佑着海眼湾,此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开始,大家无论对海子还是黑龙都充满敬畏,为了让黑龙住得干净、安宁,村民会定期维护海子,并告诫小孩不要靠近海子,也不让牛羊喝海子里面的水。但时间久了,村民对黑龙的护佑习以为常,就缺乏了起码的敬畏之心,不维护海子不说,还时常放任牛羊去海子边践踏、小孩在海子边打闹。这些黑龙都忍了,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黑龙也不愿意折腾着搬家。直到有一天,一个妇人拿着孩子的尿布去海子里淘洗,彻底让黑龙寒了心。一夜之间,在海眼湾十几里外的楼房沟多了一个海子,而之前属于海眼湾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随着黑龙搬家再也没有了。海眼湾人追悔莫及,也没办法再在这里住下去。海眼湾就这样荒凉了,直到咸家老太爷重新发现这里。

细数黑眼湾的历史,最早来这里的咸家历经了五代人,从开发黑眼湾到最后搬离不过短短一百来年。而在这一百来年的历史中,黑眼湾确实没有辜负咸家老太爷,不但养育了咸家人,还让他们繁衍人丁、五谷丰登、牲畜兴旺。到了咸家第二代人,光阴达到了鼎盛,鼎盛到什么程度?一年给寺里施舍一头牛,积攒的银圆拿瓦罐装。树大招风,财多招贼。在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一群盗贼冲进了黑眼湾当时唯一的住户——咸家,洗劫了家里的财物不说,还在逼问财物的过程中打死了咸家掌柜的。掌柜的离世后,妇孺孱弱,外地的宗亲听到消息后,说是来照顾,其实又是一遍搜刮,咸家两代人的积累就这样化为乌有。剩下孤儿寡母守着几间房子度日,再也没了昔日的红火。

经过这次劫难,咸家人想自己一家住在这山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就把日子过得艰难,但憨厚老实的亲戚喊了两户来黑眼湾居住,这就是后来上湾的高家和堡堡梁上的秦家。高家将整个平淌梁开垦出来作为自己的耕地,此后家中人丁兴旺。

秦家将堡堡梁周围划为自己的地盘,也开出来相应的耕地,但秦家一直一脉单传,所以并没有如上湾高家那样发展成一个独立的小村落。

黑眼湾虽然在山里,但并不是与世隔绝。新中国成立初期,黑眼湾被划归到泾源县黄花乡华兴村,成为了远离华兴村中心的华兴五队。咸家第三代人的户口也正式落户在华兴村。1958年,村部为了安置一部分无房无地的人,以及新分户出来的年轻人,打算找人少地多的地方重新安置,黑眼湾作为一个安置地被考虑了进去。

相对于靠近公路的华兴村而言,黑眼湾毕竟是山区。当时很多人把黑眼湾叫“后山里”。但凡有一点指望的人家是不愿意去黑眼湾的,觉得那里山大沟深,没什么出路。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原本是没有指望的,去“后山里”成了他们当时唯一的指望。

1958年到1963年,黑眼湾完成了咸家、秦家、高家之外人口的入住。田兆录、马五奎、马锡华这三户人家又走进了黑眼湾,因为秦家、高家所占的地盘很小,所以这三户人理所当然地被安置在了下湾,在咸家居住地的边缘位置住了下来。新住户搬进后就自己再去开荒,崖背山被一层一层地开垦上去。以村庄为轴心,最近的地都是咸家的,再依次以搬进来的时间为序,中层的地是田家的,高层的地是马锡华家的,再外围的地就是马五奎家的。随着之后这些人的家庭的壮大,再远一点的地方,野猪湾、瓦窑坡、韭菜梁、护林地这些地方都被开垦出来做了耕地。等到了大集体的时候,黑眼湾的土地面积达到了三百多亩。

在包产到户之前的十几年间,黑眼湾的人口爆发式增长,从不到二十人猛增到了近一百人。其中咸发财、咸金宝、马五奎这三家连着生了六个儿子,其他人家的男孩女孩也都有五六个。人口的迅速增长让黑眼湾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粮食入不敷出。加上大集体时代,土地没有被有效耕种,整个时代都被饥饿笼罩着。

在黑眼湾“60后”的童年记忆里,饥饿是无法忘却的,路上捡到一个麦粒,洋芋地里刨出一个冻洋芋,蚕豆成熟的季节偷一把蚕豆嚼得满嘴白汁,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黑眼湾的女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娃儿吃顿饱饭,也是穷尽所有的办法,切洋芋籽的时候偷着揣两个洋芋,筛麦种子时抓两把麦子回家,路上挖一把野菜,山上薅几根白蒿。各种办法用尽,也只勉强拉扯孩子活命。

到了1980年,改革开放的脚步虽然迟了两年,但还是到了黑眼湾。黑眼湾的土地经测量开始重新划分,打乱了原有的秩序按照人口分给了各家各户,一起分配的还有各家之前上交的农具、耕牛、骡马、驴。于黑眼湾而言,虽然在山里,但外面世界经历的一切黑眼湾同样经历了一遍。

仅仅两年,从连续的吃不饱肚子到吃饱之后家里有余粮,黑眼湾又焕发出了生机。而此时,“60后”的一批少年已经成年,面临着娶媳妇成家这件人生大事。

小小的黑眼湾,生六个儿子的就有三家,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娶进来的多,嫁出去的少。陆陆续续的,1983年至1985年,高家、秦家、田家、两个马家、咸家都添了人口。对于当时的黑眼湾来说,还是有姑娘愿意嫁进来的,包产到户初期,黑眼湾因为户数少,土地多,又靠着大山,还能找个零花钱,明显比山外的人过得宽裕。

媳妇是娶上了,新的问题也出现了。以前一家人,一间房子一个大通炕,大的小的老的都一炕挤了,现在不行,儿子成家了就得有单独的房子。但是,刚安顿完大儿子,二儿子又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这一个个的都跟着呢。黑眼湾只有这么大个地方,能盖房子的都已经盖了,能开荒的土地也都开了。这娶了媳妇后怎么安置成了当时大家的心病和实实在在的困难。正在此时,移民搬迁政策开始实施,一批黑眼湾人在政策的扶持下走了出去,这也展开了黑眼湾此后长达三十几年的移民搬迁和黑眼湾人为摆脱贫困所做的挣扎。

1986年,黑眼湾和山外的差距开始明显起来。山外有了公路,通上了电,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有人买了电视。而黑眼湾,除了比山外的人多打几担粮食,能吃饱肚子外,再没任何发展。

虽然说住在山里,但黑眼湾人在心气儿上还是不服输的,凭啥人家都通上电了,我们没有。于是,以马锡华为首的几个老汉一遍遍地去找水电局,终于在1987年争取到了给黑眼湾通电的机会。由于黑眼湾住户太少,拉电的话成本太高,水电局当时资金有限,所以和村民协商,他们出技术工人和原料,运输原料的人工得黑眼湾人自己想办法解决。几个老汉一听,一口答应了,这不算啥事,谁家现在还没几个壮小伙子,领上让干呗。临了,水电局又提出,黑眼湾山大沟深,技术工人的吃饭问题没法解决,能不能找一户人家给做上,水电局掏伙食费。几个老汉说:“别说人家给我们通电,就是随便到黑眼湾转转,我们也得给管顿饭。这你就放心吧。”

没有吊车、叉车、铲车,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几个老汉带着各自的儿子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开始了漫长的通电之路。先是挖栽电线杆的坑,东山一个,西洼一个,梁上一个,沟里一个,几个老汉指挥着儿子们足足挖了半个月。坑挖好了,再把电线杆运到坑跟前。有路的地方,就套上驴车拉着电线杆,没路的地方就靠一群小伙子绑好绳子用杠子抬过去。整个夏天,黑眼湾人就忙活了这一件事情。秋天收庄稼时,家家户户接好了灯泡、开关,只等着通电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吧嗒一声,黑眼湾结束了几十年点煤油灯的历程,整个小山村在夜晚明亮了起来。

有电了,人就有了新的想法,到山外看见别人看电视,心里羡慕不已。马锡华老汉卖了家里的一头牛,领着大儿子去县城买电视。整个下午,黑眼湾人瞅着大咀山的山梁,都想看看电视是什么样子。直到天黑的时候,爷儿俩才背着电视哼哧哼哧地回来了。进了家门顾不上休息就一通忙活,一阵叭叭叭地拧台、调试,黑眼湾人形容道,在一阵麻子蜂嗡嗡响完之后,正好是央视《新闻联播》时间,有气势的音乐,飘出来的字幕当场把一个小孩吓哭了。

从那以后,每天吃完晚饭,一人夹着一个小板凳,抱着小的,领着大的,齐齐聚在马锡华老汉家的院子里,不看到“麻子蜂”出来不罢休(那时候每天十二点电视就停播了,一片雪花)。那会儿,对于黑眼湾人来说,连广告都是好看的。从《新闻联播》《宁夏新闻》开始,到两集电视剧演完再演点其他的,黑眼湾人跟着电视“蹬倒台”。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应该是许多黑眼湾人最美好的回忆。

尽管黑眼湾人努力想跟上山外发展的步伐,但山大沟深的现实还是让黑眼湾拉开了与山外的距离,20世纪90年代初期,自行车、摩托车、手扶拖拉机在山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物件,而黑眼湾还停留在用毛驴驮人驮物的阶段,毛驴是每家的标配,离开毛驴,黑眼湾人寸步难行。当时不仅仅是没有钱的问题,黑眼湾更没有路,即使有钱把这些东西买来也是个摆设。什么时候黑眼湾才能有一条大路通往外面呢?没有路不仅仅黑眼湾人着急,华兴村村委会也着急。

1996年,经过各方面的协调,村委会调集了两辆推土机,准备沿着大咀山而下给黑眼湾推一条出山的大路。所谓大路,其实是三米宽,可以走手扶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而且是一旦上路就掉不了头的那种路。

开工的那一天,黑眼湾的男女老幼扛着锄头出工了,推土机停在山上呈65°角倾斜,必须要有人在前面挖个差不多,推土机才能有用武之地。

当时的黑眼湾,几个老汉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困在黑眼湾的天地间,能让儿孙过得好一点是他们愿意努力和付出的目标。在村委会的号召下,他们带头领着自己的儿孙参与了修路这件大事。

半个月以后,推土机停在了黑眼湾的打麦场上,大咀山被这台现代化的机器从半山腰撕了一条路出来,这条路绵延几公里,直接连接上了公路,尽管很窄,但结束了黑眼湾多年以来进不了车的局面。

电有了,路通了,黑眼湾的日子却没有因为这些现代化标配而有所好转。地仍然是那么些地,人却不停地在增加,周围的山上,已经砍不出来一根像样的木头。曾经在周边活动的野生动物除了野鸡、野兔,再看不到其他动物的任何踪迹,以前随手可以折到的蕨类植物也越来越少。这是山上的变化,在黑眼湾的村子里,也存在着各种危机,要么三五个月都不下雨,要么在收庄稼的时候连天的阴雨。曾经供养着全村人的那眼泉水也开始时不时地闹情绪,天下雨了泉就汪了,不下雨连起码的饮水都供应不了。绕村而过的小溪不知道在哪一年干涸后再也没有了,连曾经的小河道都不见了踪影。

任何东西一少,就会出现恐慌和哄抢。那两年,半夜起来挑水成为常态,勤快人家的水缸常年是满的,懒人有时候起来连洗脸的水都挑不来。再后来,干脆有人使个孩子坐在水泉边等着,渗出来一担水就舀一担,有时候一心急,连泉里的沙子都舀到桶里去了,水也是浑的。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最艰难的时候,黑眼湾人不得不赶着毛驴走几里山路去驮水,但前提是你得有一对能让驴驮的铁桶。没有毛驴的人家只能挑着桶走着去挑水。

也是1996年,连天大旱让黑眼湾的麦子在6月全部被“黄金掸了”(小麦锈病),一夜之间,麦子全部被传染,当年几乎颗粒无收。

作为农民,土地和庄稼是最后的倚仗,当地里不产粮食的时候,所有的艰难就开始了。最先忧愁的是老人们,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他们对当年成不成粮食有着极其敏锐的恐慌感,以前那样的饥饿他们再也不想经历一遍。既然麦子瞎了,就得早早打算这一年的光景。

洋芋在很多年里都是黑眼湾人的底气和依靠,在大多数庄稼都有可能歉收的时候,洋芋总是保证着差不多的收成,所以每年大家都会种好几亩洋芋,生怕遇上灾年没吃的。

尽管经历了一阵子恐慌,但毕竟已经进入20世纪90年代,玉米面、洋芋、山上的蕨菜之类的填补着小麦的歉收,没有让大家再经历当年的饥饿,但所有黑眼湾人对靠天吃饭充满了无奈,不知道哪一天又会重复这种没有保障的生活。

有了路,黑眼湾人的日子活泛了起来,今天来一个卖青菜的,明天来一个换西瓜的,后天再来个换大米的,只要大咀梁上传来柴油发动机的响声,大家就都伸长脖子看着,猜想着这次来的是换什么的。是的,就是换,因为没有钱,只有麦子,贩子把自己的菜或者西瓜的价格和麦子的价格做一个对比,看几斤换几斤,就这样相互各取所需,进行交易。那会儿,黑眼湾的麦子还是充裕的,每次来个贩子都是满载而归,尽管只有那么窄窄的一条路,但贩子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岔五地来到黑眼湾。也有外地来的贩子,不熟悉地形,没走过山路,开到大咀山的山梁上一看路这样吓得不敢下来,每次看着在山顶上掉头而去的三轮车,黑眼湾人都会笑他们胆小。

黑眼湾人是好学和不服输的,看着来来去去的手扶拖拉机、三轮蹦蹦车,黑眼湾的“80后”动了买车的念头。当咸金宝家的小儿子开着一辆二手的农用三轮车回到黑眼湾时,黑眼湾人都被吓了一跳,这娃儿可从来没有开过车,第一次开,就走这么陡的山路,简直成了精了。这辆车的到来,为黑眼湾带来了转折,从第一次开车去县城,第一次用车拉着麦子去磨面,第一次把家里的土豆拉到山外去卖,每一件事情都冲击着黑眼湾人的神经。1997年至2000年,黑眼湾人又陆续买了三辆手扶拖拉机,除了小麦,大家更愿意种点大豆、胡麻、土豆之类的作物,等到了秋天,用自己家的手扶拖拉机将之拉出去就能卖钱。而且,稍微平整一点的地完全可以用拖拉机犁,大大提高了耕种的效率,同时也给人腾出来一点富余的时间。

机械的到来也让新一轮的开荒又开始了,黑眼湾周边只要是能站住脚的洼地都被砍了灌木,挖了植被,种上了莜麦、荞麦,第二年就可以种胡麻、土豆之类的。当时,每家都争先恐后地找地方开荒,只为了多种一点粮食,多卖点钱。

2000年的时候,黑眼湾以外的世界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迎来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而黑眼湾还是老样子,反倒是天气开始阴晴不定。那一年,先是持续几个月的干旱,等干旱过去,麦子收了的时候,又是连天的大雨。晴一天,下三天雨,麦子拉不到打麦场上去,这一下就是四十天,等雨不下了,地里码起来的麦子一堆堆地顶着新芽,绿油油一片。

连续的大雨让崖背山上的梯田田埂都垮塌了,到处是暴雨冲刷后的吓人场景。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个地方还敢住人吗?

恰好这时候,国家在红寺堡开发区实施的移民搬迁工作开始了,华兴村村委会通知想去的人可以报名。大雨给了年轻人离开的理由和借口,黑眼湾迎来了第二次搬迁。这一次,黑眼湾三分之二的人走上了搬迁的路。在红寺堡这片土地上开始了新的生活。

退耕还林政策让黑眼湾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到了缓和,而移民搬迁给了黑眼湾喘息和休养的机会。2011年8月,剩下的五户人家在当地县委、县政府的关怀帮助下进行了最后的搬迁。至此,黑眼湾彻底归于群山之中,再也没有人的踪迹。

从1983年到2000年,再到2011年,黑眼湾走过的搬迁之路,离不开党和国家对脱贫这件大事的重视,离不开各级政府的协作付出。黑眼湾人不会忘记每一个搬迁的时刻,不会忘记在摆脱贫困的路上,不仅仅是个人在努力,我们脱贫的底气,是我们日益强大的国家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