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越聚越多,连团成片,眨眼间就帷幕一样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刚刚毒起来的日头已失去了威力。云彩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悄然地变幻成锅底似的颜色。一阵山风吹来,使人顿添了彻骨的凉爽,入夏以来很少有这份难得的凉爽了。

再往前走就是乏驴坡了,这使他们母子的心情变得更为沉重。这乏驴坡是野狐串腰岘的一道漫湾,跨越了好几座小山头,坡度虽然不大,但一路慢上,走起来挺吃力的。驴在大山里驮上柴捆到这里就体力严重不支了,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时会压倒趴在地上,因此叫乏驴坡,人更是如此。尤其到了冬天,这里是个大风口,人背上柴或扫帚特别招风,得顶着大风走,常常是走两步退一步,跟扭秧歌一样,人和驴被吹下山梁的事时有发生。

黑虎推着母亲,由于往去走略带点下坡,走起来相当轻松,可黑虎的心里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多少年了,每到这里黑虎的右胳膊就条件反射般地隐隐作痛,小时候血淋淋的那一幕,至今回想起来还令人心惊胆战。

六盘山区“人穷山富,靠山吃山”,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活出路。这里雨雪多,气候湿润凉爽,最适宜毛竹生长。毛竹一般生长在阴山,和各种树木杂生在一起,最粗的跟指头一样,最细的像筷子似的。远望,郁郁葱葱,无边无际,像是丛林里飘荡着一片片绿色的云彩。近观,密密麻麻,修直挺拔,麻秆一般匀称整齐,一眼望不到头。

那时割竹子搞编织成为人们挣钱谋生的唯一办法。每到冬闲,毛竹由青变黄,失去水分时,生产队将所有年富力强的男劳力像鸭子一样赶上山去割竹子。他们常常起鸡叫,睡半夜,赶着成群结队的毛驴,踩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刺骨的寒风去上山。人们将割下的竹子削掉竹毛,捆成牛腰壮的捆子,人背驴驮,由山山岭岭沟沟垴垴,汇集到这回家的路上,形成一支很壮观的运输线。从几十里远的大山,一直延伸到各个村庄,这样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竹子运回来要进行深加工,粗点的被截成竹棍子,再劈成篾子,编成竹席筛子笸篮竹篮竹囤背斗驮筐之类;细的扎成扫帚,除了自家使用之外,大部分交给公家,一车车销往省内及西北各地。为了鼓励创收,生产队还成立了编织队,层层选拔,在全县进行评比,他们花果村每次都夺得桂冠。

黑虎那年刚满十二岁,第一次跟伙伴约好上山去割扫帚,因为要自食其力了,心情无比激动,一时竟想得天花乱坠,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有点似睡非睡。鸡叫头遍时,听到伙伴的喊声,他就急急忙忙起来,带上干粮,拿上绳子和镰刀,一路慌里慌张地追赶伙伴。由于牛羊常年践踏,路上一坑一洼的,再加上风吹日晒,全是齐膝高的土疙瘩,白天走路都很艰难,一不小心就会跌跤,夜里走路更不用说了。

眼前一片漆黑,伙伴们走远了,一路喊叫着,声音越来越远。他在后面使劲地追赶,连爬带跑地,怀里抱着绳子和镰刀,又急又怕,嗓子眼里像塞着一团棉花,气都上不来,感觉身后老是跟着个鬼影子,还有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总是若即若离地伴随着他。他心里慌得挺厉害,曾经绊倒过好几次,都平安无事。赶到这乏驴坡时,他重重地跌了一跤,只觉得右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翻起来用左手一摸,发现棉袄袖子被割破了,镰刀深深地钻进胳膊里面。他也没多想,一下拔掉镰刀,血就冒了出来,流到手上还热乎乎的,有种怪怪的腥气味儿。他还是头一次闻这血腥味儿,并且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十分地刺鼻。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把胳膊割了。他猜测也许是割断了血管,便立刻感到一阵紧张和后怕,惊得魂飞魄散。他扔掉镰刀和绳子,用左手紧紧地捏住伤口,连哭带喊地往回跑。

回到家里,母亲见他的衣裤全被血糊过了,脸上与手上也尽是血。他本来就很害怕,希望能得到母亲的疼肠和安慰。可他哪里想得到,一看他的小胳膊上裂开一道血口子,娃娃嘴似的大张着,血还汩汩地往外涌。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轮圆胳膊就给他狠狠的一耳光,打得嘎吧脆响,一时他眼前火星四溅,脸上又疼又烧,半边脸立刻就肿得发糕一般。他疼得既不敢说,又不能放声大哭,一肚子的委屈得不到诉说,只能站在地上默默地抽泣,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母亲打归打,可打过之后还是找了一团净棉花,然后烧成灰,填到伤口上。母亲说,这棉花灰能止血消炎,还能止痛。奇怪,过了片刻,他的伤口就真的不疼了,血也立即止住了。她又将自己的头巾扯掉一绺儿,包扎了伤口。第二天母亲领他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割断了一支血管、两根筋儿。由于耽搁了治疗时机,筋缩了回去,只能将血管和伤口缝合起来。伤口好了以后,由于这只胳膊少了两根筋,干起重活来总是使不上劲儿,算是残废了。

第一次上山付出了血的代价,可并没有摧毁黑虎上山割扫帚的决心和意志,隐隐作痛的伤口时刻提醒他,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了。常言道,力气是压出来的,经验是积累起来的,跟上同伴和大人上了几次山,他很快就学会了割扫帚。虽然他年龄小,力气单薄,背得也很少,可他钻山格外麻利,从未落到人后面。那时他还算不上队上的劳力,因而割扫帚卖的钱全归自己所有。这样家里买粮油盐酱醋之类,全由他扛着,真正为家里撑起了一方蓝天,于是他也越来越多地看到了母亲的笑脸。为此他感到挺高兴,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时人们都认为,这山上的竹子分明就像自家地里种的韭菜,会割上一茬又一茬,只要有深埋在地下的根系,是镰刀割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到春天,大地苏醒,吐露出无限生机时,大山里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青青翠竹。

然而,山里的竹子并不是割不完,连续割了多年,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山上的毛竹已经濒临灭绝,原来密密麻麻、亭亭玉立的绿色云彩一样的竹子,已经退化成马毛一样乱蓬蓬的蒿草了,踏遍六盘山区的沟沟岔岔,再也找不到一把能做扫帚的竹子。1996年5月,六盘山区的竹子普遍开花,花为黄绿色,形状像麦穗。开花以后竹子全部死亡,根子腐烂。据当地志书记载,出现这种怪现象,是由于气温升高导致的。为了找回昔日毛竹留给人们的美好感觉,人们只能在山上挖上几株,栽在花盆里,精心呵护,以示怀念。

随着毛竹的退化与大面积死亡,曾经被森林包围着的花果村出现了异样。长期以来,人们为了生计,凡是山上砍得下的树枝、扛得动的树杆、挖得掉的树根,全都洗劫一空,方圆几十里都成了光秃秃的山头。如今当人们信步在这山头时,很难相信二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美丽的原始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