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推着母亲登上山顶的炮台嘴时,累得眼前冒起了金星,乱麻麻地在眼前飞舞。这炮台嘴是北山梁上第一高峰,以前每年夏天,这里便立着两门雨炮,先是生铁铸造的土炮,炮身短粗,打炮时填火药,用火药捻子来点。这炮很落后,打出去的火药爆炸时往往够不着天上的云彩。后来有所进步,换成了钢管做的洋炮,用铁架子支着,用的是炸药做的土炮弹,有时能够着云彩,但效果不是太好。再后来就换成打飞机用的高射炮了,全县的打炮点一律撤销,昔日的炮台只能作为一段特殊的历史遗迹留下来,供人们缅怀了。今天要不是到了这炮台嘴,黑虎还记不起夏天有打炮这一事。

太阳有两竿子高了,温度逐渐热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六盘山顶上突然出现了几朵莲花状的白云,在向天空慢慢游动。那白云看上去,洁白纯净,白得极是耀眼,快速地变幻着,像是在发酵。这让他们母子觉得很新鲜,也挺感动。近几个月来,蓝天有时还能看到一些,但白云就很稀奇了。

以前他们这里非常美丽,就像传说中的世外桃园。那时四季分明,花果村的周围还长满着原始森林,还有毛竹。春天,几场春风一刮,几场春雨下过,一夜之间山全绿了。先是黄的嫩绿,后又变为青绿,后来就成为深绿了。花果村到处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云雾缭绕,连空气都是绿色的,裹着清新的草香味儿,呼吸一口都令人心醉。

黑虎从十岁就开始放牛。羊过清明牛过夏,牛羊一旦吃上青草,如人喝上酥油一样,立刻就精神活泛了,走路都撒欢尥奔子的。在生产队放牛,是一种既惬意又很辛苦的差事。说惬意,是每天跟着牛尻子转,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农村有放三年牛,给个皇帝都不当的说法。说辛苦,是天阴下雨都离不开牛,得顶风冒雨挨冻受罪。可黑虎不怕苦,放牛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清早,只要麻雀一醒来,叽叽喳喳一叫,用不着母亲操心,黑虎就自觉地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起来去放牛。那时雨水稠雾也多,只要是晴天,花果村一般都被烟雾笼罩着。他和火伴把牛从圈里一赶出来,牛群就被扯天扯地的浓雾吞没了。牛一进草山,就只能听见各种各样的铃铛声和伙伴们时隐时亮的尖叫声,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花果村周围的森林多,草山也大,蒿草往往能长半人高,是真正的水丰草美,牛羊满山。拉雾必有露水,那露水珍珠似的躺在草叶上,挂在茎秆上,晶莹剔透,滚来荡去。他们从草丛里趟过,露水跟银河一般,衣裤立刻被淋得湿漉漉的,冻得他们直打冷战。牛从沟底往山上吃草,一路信马由缰,等吃到这半山腰时,他和伙伴们已经登上了这炮台嘴。太阳在东山上渐渐升起,花果村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天空一蓝到底,流动的浓雾淹没了周围的山岭沟壑,几座绿绿的山头从大雾中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若隐若现,缥缥缈缈,大地一片空灵。一阵清风吹来,雾在缓慢地流动,羊群一样漫上山顶,渐渐地升高,变成白色的云朵。山沟里还残留着烟雾的碎片,一缕缕,一片片,一团团,在山谷中缓缓地游荡着,如脱离羊群的几只绵羊,在那里不停地徘徊着,久久不愿离去。

到了秋天,一场秋雨一层凉。几次浓霜杀过之后,绿色的大地和山峰,眨眼间就会变得多姿多彩起来,火红的杠树,橘红的桦树,梅红的李子,绿色的松柏,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乔木和灌木,都把自己成熟的色彩一古脑儿拿了出来,把花果村的山水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时他们把牛往山上一赶,就会摘到许多新鲜的野果子吃,有李子、酸梨、野柿子、野梅子之类,他们常常会放开肚皮乱吃一通,一吃就没了饥饱,直到吃得肚子胀得跟鼓一般才肯罢休。同时还把野果子摘上一袋子,背回去晒成果干,贮存起来。当时人们的生活都很艰难,一般是糠菜半年粮,而他家却是野果半年粮。

一到冬季,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不长时间大雪就封了山,大地被棉被一样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山上没了鸟儿,路上没有人迹,花果村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那时让黑虎最烦而且最害怕的是每天早上起来清扫院子里的积雪,那雪少则四五寸,多则近一尺。扫雪有扫雪的烦恼,扫完雪竟然有无穷的快乐。他最喜欢用笸箩扣麻雀和鸽子,扣的麻雀一般都会放掉的,他不忍心害它的小命。可鸽子他怎么也舍不得放,听说鸽子的肉特别香,是大补,比人参和冬虫夏草还珍贵。但珍贵归珍贵,无论如何也不敢宰。因此,他扣的鸽子常常在母亲的严厉监视下,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放掉,看着那灰白色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啪啪地飞向蓝天,他心疼得要滴血。

每当这时,也是山里人抓野鸡的绝好机会。冬闲下来的男人们,浑身实在痒痒得不行,早上起来,他们便高高兴兴,裹上毛缠子,穿上麻鞋,背上干粮,一个串通一个,三五成群,赶集一样从各个村子涌了出来,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赶。在日头冒花子时,漫山遍野都是抓野鸡的人,黑压压的,骚鸭一样落满了大大小小的山头。为了在树林和草丛里驱赶野鸡,他们在细心寻找的同时,又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吆喝,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向远处传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千奇百怪的声音,直钻云霄。

野鸡在冬天依靠草根和草籽维持生命,大雪一封山,就等于断了口粮,只能眼巴巴地等死。只要赶起一个野鸡,人们就呼啦一声扑了上去,拼命地追赶,一程一程地追赶。精疲力竭的野鸡,只要飞起来,就在劫难逃。更多的一头扎到积雪里面,自以为藏了起来,其实是在藏头露尾,被人们很轻松地抓了活的。有飞起的野鸡看到山下他们干净的院子里,没有一点雪,这就成了它们觅食逃生的好地方。有时他们呆在家里,一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好多只野鸡,少者四五只,多者七八只,十几只也有过。公野鸡漂亮极了,黑黑的圆眼睛,红红的眼圈,孔雀蓝的头,火红的羽毛,长长的绿尾巴,浑身浸过油似的明光闪亮,让人怎么也看不够,更舍不得宰了吃。母野鸡颜色麻麻的,个儿又小,不太招人喜欢,但为了公野鸡有个伴,只好把它养起来。野鸡性子非常烈,用鸡罩扣起来以后,一直不吃不喝,进行绝食。黑虎用好米好麦子来喂,野鸡连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家的打不野,野的养不熟。直到第三天它们站不住时,才不得不心疼地宰了吃。

山里人很少吃肉,那可是他们花果村人一年四季唯一能改善生活的好机会,比逢年过节还要令人高兴。跑上十多天,连根野鸡毛也抓不到的人多得是,可他们也从不后悔,图的就是追赶野鸡时的那份难得的红火和快乐,全当雪后一场自发地集体性体育锻炼,不为更快更高更强,而是重在参与。

瑞雪丰年,有雪的年景真好。那段童话般的生活,再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