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
当今时代,病理性焦虑只是一种表象,而精神性焦虑才是本核。较为普遍的认知是,在应激面前适度的焦虑可以充分地调动身体各脏器的技能,适度提高大脑的反应速度和警觉性。所以,焦虑本身也可看成是“病理情绪”的释放。这样说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一个没有焦虑感的人,特别是没有焦虑状态的诗人,你才是真正的病人。马寅木继《一地月光》之后,又将诗集《三点二刻》推到读者眼前,而“三点二刻”就是一个很随机的焦虑症侯指代词。一个时间节点光秃秃地摆在那儿,时间节点之前、之中、之后带给对时间敏感的人的紧张、警觉,一览无余地暴露了出来。况且“三点二刻”还有一个物理尺度:一天中最夜时分!三更半夜虎露寅威之时,斯人独醒,这焦虑可以说深入膏肓啊。
马寅木的焦虑症候,在诗集《三点二刻》中,集中体现于“意象密植、时空错陈”这两个表现特征上。与其说意象密植是马寅木善于使用的一个表现优势,毋宁说她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已经进入到了简单直接的“弃思痴物”的“符号依附”状态。这是一种逆生长式的存在焦虑态。她怕进入对生命对世界严谨而纯粹的理性思考。假如这样,她思考的结果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思故我死”。所以她的诗体就是病理时代典型的诗歌焦虑体。“鱼翅还在,古城的景点还在\可是黎学锦死了,杨瞻死了\三陈死了,落下闳死了\护城河死了,护城河上的桥也死了\我们的城门失守,我们的城池沦陷\四处是高高的楼房,空置的房屋\一间一间又一间\\高涨的欲望像一条一条游鱼,涌向城内\廿九夜,雾灯大开\所有的后来都摇头摆尾穿过郎家拐\河里的水干了\我们被堵在路中间”(《堵在路中间》)。密植的意象和“我们”一起被堵在路中央!这样的景象是不是很滑稽呢?我们被挤压在越来越急促逼仄的一个空间里,前不能前退不能退,只有任粉尘和喧嚣把我们湮没。马寅木的所有作品都有这样不厌其烦的元素堆积,这种堆积的背后实则是她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日益膨胀的心理压力和精神焦虑,就算偶尔冒出些美好的情绪也是在密植意象的包围中努力挣脱出来而发出的一连串疾呼短吁:“叶还绿着,影还正长\少年握着少女的手走过城门\惊骇一株银杏的黄\清晨还在眼前,夕阳已上山梁\木芙蓉花盛开,树下挤满苇草\亲爱的,我们到河堤看\水里游鱼,石头上的梅花”(《发现身边的美好》)。短短7行诗,堆积了“叶”“影”“少年”“少女”“城门”“银杏”“清晨”“夕阳”“木芙蓉”“树”“苇草”“河堤”“游鱼”“石头”“梅花”等十数个意象,时光易逝,转瞬既是陌生之物,“发现身边的美好”在意象密植交杂中显得多么仓促无奈!
马寅木的另一个表现特征就是“时空错陈”。时空在她那儿喜欢上下左右跳跃,这种跳跃和她头脑里那些密植的意象又总是同时发生:“从东门到西门又从南门到北门\从华光楼到礼拜寺从灵城岩到上新街\即使千里,都要奔波去\……为一间房为一张床,为一本书\为一场梦的想”(《渡过生存期,才有资格谈梦想》)。诗人在一个时空区域里寻觅不到她所要的,她只有到处不断地寻觅,不管何时何地。“最喜欢南津关杜甫和陆游的徘徊\写下的诗句一定隐藏了不少陈年旧事\在蓝家坝挖呀挖呀在某一天就会挖出\岁月埋下的易经桃花和不认识的甲骨白沙”(《古城上空,哪只碗也盛不下你的乡愁》)。在现时中找不到的东西,她到历时中去找;在地上找不到的东西,她到地下去找。这些年,马寅木习惯了“诗意游走”的旅居生活,这种生活恰恰适合她不断探寻发现的精神特质。反反复复从她熟悉如手纹的阆中本土,如《想念永和园的地窝》《再见杨家坝》《涧溪口,观牧村》《霜降,在风水馆》《云台》《久照亭前》到本土以外的《钱溪三段》《青木川的烟馆》《海石湾》《五朵梅客栈》《张易》《固原,我亲爱的》《夜过青铜峡》《西海固的冬天》等。“苔藓在太平缸外洇湿多少短命心事\马灯在永夜里收藏了大量情殇\那只角落的陶瓶站成月下清影\偷花的盗贼在马背上抽打无辜皮匠\佛号幽幽,琴音渺渺,蹄声和着\罂粟的妖艳袅袅在风雷镇芬芳谷地”(《魏氏宅院》)。此在的时空总不是她所要的时空,焦虑不得不日益加深。在漫长的寻找过程中,诗人自己也有了虚妄的形而上的总结:“被遗弃的生物与植物\经过时间与空间的嫁接\倒腾或者衔接,断裂或者破碎\在涧溪或者海岸边变幻,异时空\成另一种物质,恣意地结晶或者开放\成瑰丽的花朵”(《云台,解读路边的一堆鹅卵石》)。既然诗人所寻找的此在没有,而且她又不放弃,那么,诗人只有玩起“经过时间与空间的嫁接”的游戏,在她认为的“异时空”里去寻找“另一种物质”,长期生活在这样莫名的虚妄中的柔弱的女诗人,怎么能不日益焦虑?
马寅木“意象密植、时空错陈”的创作特色,使得她的诗大多节奏急促,内涵和外延均非常胀实。前面说过,在诗人眼里,具有符合她内心独特价值的此时此地此物既然已经不在,她只有到处去辨识和寻找。从她偶尔写出的非常温柔缓和单纯干净带有结论性的作品中,我们知道她的所求永无结果,永在他方: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目不斜视看着自己的心脏,
感受它的跳动
那些穿越季节的鹊鸟
那些盛开的花草,那些
荒原上的山川河流,那些
金色的幽暗的阳光
那些活着的圣人逝去的亡人
在天地间嘈嘈切切,唧唧踽踽
述说和行走,指引着
心灵的走向
——《西海固的冬天》
纵观马寅木的作品,不难看出她的焦虑主要来自这个病理性时代:嘈杂拥挤、原乡被污、生态尽毁、礼崩乐坏、真爱迷失……她在《元夕》中对当前的现实境况最疼痛地总结。一千多年前诗圣杜甫说出的“感时花溅泪”,看看当今也算一语成谶。马寅木虽然只是一个纤弱女子,但她不哭不绝望,她以诗歌为灵媒,在她所种植的意象所亲历的时空中,用她细腻的触觉敏锐的感知探测着世道的内核:“妖魔横行的时代\请不要笑,也不要研究\不要想那些原木的最初,人和器物的\繁华和苍凉\精神依然在木头里,流传”(《卖古董的异域风情》)。坚信才能坚持,才能明知结果无望也要行动:“道路有多漫长,季节深处就有多冷\还是把手袖进衣兜里,这样\就可以储藏一点温暖\让希望和爱,走得更远”(《冬日》)。我曾在序她的诗集《一地月光》中说:“作为一个容易被情所困所惑的女性,特别是像马寅木这样对艺术孜孜追求的女性,对爱的要求当然要比常人所求更异,即追求唯美之爱。”如今,在这本即将付梓的新诗集中,马寅木几乎只用“亲爱的”这三个泛爱的字就囊括了她对爱的“软埋”并“活祭”:“今夜\所有爱情,都淹死在宽窄巷子傍墙的\那一口太平缸里”(《空空如也》),“太平缸”这一物象恰是当今时代最精妙的喻象。真善、真理、真爱虽然在现实中沦陷缺失,“内伤太深”且从不甘心的马寅木一直在她的诗歌作品里满世界寻找,并创建那属于她心目中真实的存在图像:
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数羊
在梦里种下一片草原
又一片草原
阳光照耀每一个角落
风儿轻轻吹过肥美的植物
羊们呼吸着湿润
空气,打着响鼻卧下
搂着她们柔软的毛,日复一日
我就成了草原上的王
——《数羊》
2017年8月于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