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作品集(全2册)
- 陈旭主编
- 8187字
- 2022-01-13 10:20:53
黑点子
石飞 1979年1月生于宁夏盐池高沙窝乡。自幼酷爱文学。现为银川一中历史教师,2014年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部分诗作、散文发表于《西岛诗刊》(微刊)、《盐州文苑》《茅台文艺》等。
◎石 飞
吃完晚饭,爷爷顶着越来越大的白毛风,又去圈里给羊添了半笸箩玉米料,回来后开心地对一家人说,看样子,今晚又要下羔子啦。
我和弟弟坐在电视前正痴看白娘子跟法海斗法呢,赶紧从小板凳上蹦到爷爷怀里,哪一只,哪一只嘛?爷爷说是那只前两天就已经把肚子拖到地上的绵母羊破耳朵,破耳朵模样丑陋,很没节操,谁家的骚胡都可以和它胡搞,每年下出的羔子都没个好坯子样,个个走不正、长不大、吃不肥的样子。我们一时没了兴味,便又把目光转向了电视屏幕。
夜里,门帘被狂风一次次揪离了门框,又狠狠摔打回来,底部的木条把门板敲得哐哐地响,像远方而来的陌生人在使劲敲门似的。弯月早离了窗棂,只有一天的星斗围着银河戏水,听牛郎织女低低唱歌。我半梦半醒着听见爷爷披衣出屋而去,定是去羊圈看羔子去了。我翻了个身,听见身旁的弟弟嘴里嗫嚅着,不知在骂谁,便替他把蹬开的被子压了压,又昏然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咩的一声,是小羊的叫声,黑暗中恍惚看见爷爷把一只羔子放到了渐渐冷了脸的火炉边上,听见火钳把炉膛狠狠地戳了戳,又朝里边填了一大块煤。弟弟也给吵醒了,嘴里含了糖似的问道,爷爷,外头冷呀?
爷爷说,这作死的天,大羊也真是个疼尿从,也不知护一下它先人。再晚去一阵子,就等着吃他娘的死羔子肉吧。
地板上那初生的羔子,似乎也听懂了老头对它老娘的咒骂,可怜兮兮地又咩了一声,像是被一匹凶狠的狼正叼在嘴里,等着放到自己嗷嗷待哺的崽子面前。我和弟弟睡意全无,摸索到压在枕下的灯绳扯亮电灯,抢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也顾不上套个秋衣,精尻子就跳到了地上。
灯火中,与火炉隔着两块煤炭,在一片烂毯子里,半躺着那只格楞楞地抖个不停的小绵羊羔子。它稀短的、天生卷曲的皮毛上还沾染着许多羊屎、沙子以及臭兮兮的胎血。两只湿漉漉的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像涂了一层蜡。小眼睛被明亮的灯光刺得难以睁开,不安地忽闪忽闪着,很突兀地鼓在眼眶里,仿佛自己再喊叫一声,就会被震出来滚到地上似的。小舌头不时从嘴巴里吐出老长,舔舔面前的破布和煤,最后舔到弟弟伸过去的手指头,错以为是它妈妈的奶头,傻气十足地含紧了使劲嘬起来。四根柳棍一样的小蹄子斜支在地上,神经质地抽搐着,和兔子一样短促的脏尾巴不停地在两腿间晃悠着。
能活吗?弟弟玩够了抬起头看了看同样满腹狐疑的我和坐在炕沿上抽起烟来的爷爷。听见窗外仍被黑夜含在嘴里的趾高气扬的公鸡的啼鸣声,有点凉意的我们丢开地上的羊羔子,赶紧钻回被里,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没想到,当一抹朝晖沐醒我们时,那只火炉边的小羊已经在屋子里胡乱跑起来了,还把一泡稀乎乎的羊屎拉在了弟弟的黑布鞋上,害得他一下炕就踩了个正着,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我们很快发现这是一只不同凡响的小绵羊,它的嘴巴、眼圈和尾巴都是墨黑墨黑的毛色,四肢却呈雪白色,腹部和整个两肋则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圆圈,像谁把墨汁洒了它一身似的。
爷爷摸了它的脊背一把,叹口气说,这杂碎,毛色不纯,长大了也抓不上好毛。
我和弟弟却喜欢得不得了,定定地看着它,仿佛在看一只从四川竹林里跑出来的熊猫一般。我猜他老娘一定是被一只黑山骚胡强暴了吧,要不然怎么会产出这样的货色,村里可从来没有这种货色的绵羊。我们索性就叫它黑点子了。
家里的日子主要靠爸爸在外边跑车过活,因此圈里的羊反而没有院子上的鸡多,大小总共才二十多只,凡是有点特征的,都会被我和弟弟起个形象好记的名字,如,老骚胡、小尾巴、慢吞吞、长胡子什么的,一旦它们错跑到别家羊圈里的时候,很容易就被识别出来。老拿名字喊它们,它们渐渐便知道是在叫自己,正吃着草呢,也会抬起头来咩地对你应一声。虽是些畜生,但灵着呢。每天吃过早饭后,我或弟弟就从圈里把羊放出来,赶进黑头张爷爷的羊群里,由他代牧,爸爸按月按只付给他工钱。张爷爷手里总拄着根柳木棍,背上背着个水斗子,头上歪戴着本山大爷在春晚上常戴的蓝帽子,脸色黑得跟抹了层煤灰一般。他驱赶着五六家凑起来的总共两百来只的羊,像一头驼背的食蚁兽驱赶着一群白蚁一样滚过长城,走向远方,又随日头转了回来,再滚过长城。日近中午,他会在村西的苦水井上把羊挨个饮了,小儿子便准时跑出来接替他。吃过午饭,他再把小儿子换下去,一直要挨到夕阳西下,空肚子的人和饱肚子的羊才会慢悠悠地归来。
初生的小羊怕跑丢了,往往会和母羊一起滞留在圈里,母羊吃着特意为它准备的上等草料,小羊嘬着胀鼓鼓的奶子,像出苗的庄稼一样可劲生长。直到两个多月后,小羊渐长到两尺来长的时候,除了留做种羊的,其他无论山羊、绵羊,只要胯下吊蛋,一律要挖了卵子去掉势的。给小羊去势的时候,我和弟弟会跑圈里挨个把它们捉住,按倒在地上,具体的事情由手持牛耳尖刀的爷爷来做。爷爷把那两颗尚未来得及发育的卵蛋紧紧攥在手中,直攥得上面青筋暴跳,血管贲张,惊恐至极的小羊声嘶力竭地瞎叫着,另一只手上的刀子便在空中阴森森地那么一晃,两粒沾着血丝的白泡泡就跌落到满地的羊粪蛋子中间。爷爷收好刀子,朝那小小的伤口上胡乱撒把锅底灰,整个手术就算顺利实施完毕。已成太监的小家伙都走不展路了,也只能缩到妈妈肚子下瑟瑟地抖了,但也只是抖那么一小会儿,便又跪在妈妈的奶头下狠吸起来。
那个早晨,我们爷仨挨着把小公羊们的爱情权利给剥夺了。轮到黑点子的时候,我和弟弟发现这家伙很不好对付,似乎其他小羊的遭遇已让它明白了我们的邪恶企图,因此面对我们的突然逼近,小家伙上蹿下跳,就是不肯就范。它的身子竟是那么灵活,总能泥鳅一样从四只小手儿中间刺溜一下滑脱了出去,害得我们使劲在羊圈里转磨子,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它居然用吮惯了奶水的嘴巴拨开了虚掩的柳木圈门,一趟子跑了个远,害得我和弟弟在门前屋后好一顿追。它像兔子一样左奔右突,忽而跳到了草圈上,忽而钻到了驴车下,忽而又围着我家的房子跑,一边跑一边咩咩地叫着,惊得破耳朵也抵在圈门前长一声短一声地跟着应和。
爷爷提着刀定在羊圈门口,忍不住大笑,笑完后又冲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大喊,慢点,慢点,别急,别急,溜着抓呀,疼尿从娃子,别挣死你家先人了呀。
我们偏不听,弟弟尤其生气,大喊着,俺就不信狼是个麻的。到底小家伙体力有限,在骡子圈的墙角处被吐着舌头的我和弟弟按在了沙堆上。小家伙已经累得哑了音,我们的心脏同样也快从嘴里跑出来了。爷爷等人和羊都歇够了,才给黑点子上了宫刑。当刀尖刺入事关生养的血脉,尚处于婴幼儿阶段的黑点子绝望地咩了一声,后腿使劲一蹬,蹄子踏得弟弟直淌眼泪,把我也狠狠闪了一个坐蹾子。
去了势的小绵羊变成了绵羯羊。它们很快就告别了奶水,吃上了青草,渐渐被重返羊群的母羊嫌弃,再不许碰自己的奶头。而那富含营养的奶水,每天早晚都会被爷爷悉数挤到那盏磕出了好几个黑疤的搪瓷缸子里,妈妈抖抖地接过去,拿纱布滤掉混进去的羊毛等杂质,灌到厨房案板上的酸奶罐子里。那一罐是我们童年时代的至爱,是我们后母乳阶段的精神抚慰。我们更喜欢把那发得像面糨子一样的酸羊奶子舀到碗里,手捧着一口口抿进嘴里,或者等开饭以后,浇到已吃厌了的黄米饭上,拿筷子使劲搅拌两下,直到米乳交融,便可以风卷残云般地吃到碗空。那滋味太美了,老把我们吃到撑,吃得我们咯咯地打饱嗝,却仍不忘把碗扣在脸上,用舌头把那残存的奶汁子舔个干净。
黑点子在几只小羊中出生最晚,体型却很快追上并超过了其他的小羊。它总是不愿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还贪恋着娘肚子下的那一口。当破耳朵猛走两步甩开它的无耻偷袭时,它总是不甘放弃,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重新俯冲到妈妈的后腿下边,把混在羊群中的破耳朵泼烦得咩咩地叫着,围着羊圈跑圈子。到底拧不过这泼贼,母羊最终定住,把空空的羊奶头悬定,任自己已经尺半大的傻儿子叼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吸溜,惹得我和弟弟老以为爷爷没把羊奶挤尽。扒拉开它,拿指头在那奶头上捋了捋,结果干干的一滴也没捋下来。
这畜生,莫非有恋母情结?
它的本性渐渐在成长中暴露无遗,吃草料的时候,不仅吃得飞快,还喜欢拿自己只长出两个小根根的羊角去顶撞左右的同伙,经常把其他羊折腾得吃不上几嘴,老恨得弟弟拿羊鞭子抽它几下,却依然死性不改。只要圈门稍开个缝,它便一头从我们的跨下钻出,得意洋洋地跑到草圈上、我家的院子里、门前的草滩上或邻居家的厨房前撒野。它最喜欢抢猪食或鸡食吃,作案前,先溜在院角看看妈妈有没有立在食盆前,一等女主人转身进了厨房,几步就冲到正在狼吞虎咽的大猪嘴前,咕碌咕碌地跟着大吃起来。如果那头猪稍有不满,它会把那扇招风大耳狠狠咬住,把个猪疼得挨了刀似的扯着嗓子呼救,直到主人从屋里奔出来,在铲子落在头上之前,窃贼已经狡猾地逃走了。大概它也知道掺糠的麸子并没有青草味美,但抢吃别人的食物总还算一种乐趣。兴致高涨的时候,它更喜欢逡巡在院子边上,等着母亲把土豆和粗面搅进胶皮制的猪食盆里后,才会冷不丁杀了过去,先猛吃几嘴,再咬一下猪耳朵以示友善。总是每每都能得手呢。
至于鸡食,实在是太美味了吧,贪嘴的黑点子宁可冒着被弟弟打出脑浆的危险,也要去偷一把。它像一个高明的剑客,一头扎进正在捣蒜般啄食米粒的鸡群中,把公鸡、母鸡赶得乱飞,把小鸡吓得叽叽叽地尖叫。它却连米带土铲了满满一嘴,咀嚼着、回味着,得意洋洋地跑走了,任弟弟抡着棍子追在它屁股后乱骂。
全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呢,蓦地听见厨房里哐啷一声。我和弟弟赶紧跑过去看,不提防一道黑影已从我们掀起的门帘下面闪了出去,不是黑点子又是谁呢。灯火中,老妈晾在案板上的一盆猪油已被打翻在砖地上。天杀的呀。母亲恨不得提把刀杀了它,爷爷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该,叫你们不关好厨房门。
自此我们不得不时刻提防厨房的门。有几次夜里,它竟然咬断了拴住圈门的布条子,把群羊放野到正在享受月光浴的草滩上,害得爷爷费了好大劲用铁丝重新做了把结实的圈锁。
正式开始了羊群生活的黑点子则更令人挠头,黑头张爷爷的羊群里,数它最不守规矩,简直比那些老走羔的骚胡还要惹眼。它从不把头羊和牧者放在眼里,总是我行我素,头羊往东它往西,羊群往南它往北,一不留神便会把羊群分裂成两拨。它为此不知挨了张爷爷多少鞭子,却依旧屡教不改。春暖花开时节,地里的禾稼渐渐拔苗,绿油油地铺展在蓝天白云下面,张爷爷再不敢像往常那样把羊群赶到庄稼地边上,因为一嗅到那诱人的香味,黑点子总是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头一个杀向那些正在风里招手的荞麦或谷子,害得张爷爷甩脱了水斗子在后边愣尿从地追赶,整个羊群也瞬间没了队形,一盘散沙状。夕阳西坠,当吃饱喝足的羊群走上归家的路时,各家的羊都会很自觉地分成几缕,欢叫着冲着自家的圈门和主人站立的方向跑去。只有黑点子,又是黑点子,根本没个家的概念,总是乘人不备就越界,不是掺和到张家的羊群里,就是鬼混到高家的羊圈里。爷爷关上圈门一查点,连骚胡都回来了,可群里依然少个它。
狗日的,我就纳闷了,你说它又不是个骚胡,走个啥羔。爷爷恨极了骂着。
叔,俺家黑点子在你家吗?我们总是拿个手电筒在别人家的羊圈门口晃。渐渐地,它已经把整个村子的羊圈都跑了个遍。如果它真是只骚胡,怕是已把每一只母羊都睡过了吧。我和弟弟总是急急忙忙地把饭扒进嘴里,拿个手电筒就出门,在村里挨家挨圈地摸它,往往从村东摸到村西。我们总是把它赶不出别人家的圈,总是把别人家的羊也追得在圈里累出了汗。它总是不肯回家,在棍子的敲打下,偷吃别人家的猪食,把水盆子踩翻。它老走着之字形的路,老啃着脚下的骆驼草,气得我和弟弟恨不得生吃了它。
它的劣迹渐渐罄竹难书,今天谁谁的菜地被作践了,明天某某的饺子被打翻了,主人每每寻着踪上门兴师问罪。爷爷只好弯着腰紧着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明儿个就杀了它。
可是总听不见爷爷磨刀的声音,毕竟才一岁多点大的密齿子嘛。捏捏它的肉脊梁,爷爷认定这是群里发育最好的羊,估摸着它身上挂的膘至少能比别的羊厚一指儿。爷爷说再让这黑点子长一年,绝对能宰六十斤,说完点了根纸烟悠长地吸着。阳光从窗外暖暖地照进来,爷爷缓缓送出烟气,喜欢把自己包围在淡蓝色的回忆里。他老喜欢给我们讲年轻时给地主放羊的故事,把那个后来不堪批斗受辱投了苦水井的地主的趣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今年已经七十岁了,而住在坑畔上那间破房子里的二爷爷,他唯一的亲兄弟,比他多生养了七个娃娃,也已六十八岁了,身子骨却没有他一半硬朗。似乎那附在他兄弟身上多年的支气管炎已经彻底破肺了。每次我和弟弟到他家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总能听到屋里不断有咳嗽声传出。那咳嗽极为难怅,总是一声紧赶着一声,像一床晾在冬日下面的破棉被子,正被一根棍子不停点地敲打得灰淌,稍停一下,便听到嗓子咯喽着要吐痰。大概那痰像漆一样刷在了喉咙里,二爷爷总是咯喽、咯喽、咯喽,能让人联想到一把过于老钝的犁被两头行将病死的牛拉着,一寸一寸地蠕动在牢牢板结住的土地里。许久才能听到痰盂当啷一声,仿佛犁铧终于破开了一块硬土。于是,当这坏透了的黑点子再一次夜不归宿时,我们端着大海碗一边吃面一边恨恨地对爷爷说,爷爷,杀了这狗日的吧。爷爷轻声地一笑,又长叹一声说,难得一只肥贼了的羊,留着给你二爷爷领牲吧。你二爷爷年轻那会儿可是个坏尿从呢,坏尿从人给领个坏尿从羊,顶般配呢。
可我们实在想不出,那缩在自家炕上连句囫囵话都整不出来的二爷爷,年轻时能有多坏。他也会和黑点子一样,跑别人家厨房里掀缸揭盖吗?我们不止一次缠着爷爷要听,他却总是笑着不说。
翻年以后,第一场持久的东南风刮完,该给羊剪毛了。我和弟弟照例负责给爷爷捉羊打下手。今年我们注定要吃点苦头,因为黑点子已经出落成一只茁壮的成年绵羯羊,高二尺有余,长一米半多,四根蹄子刨起地来十分有劲。我们捉一只,拖到羊圈门口爷爷就剪一只。似乎羊都跟着黑点子学坏了,没有一只肯乖乖把身上的羊毛交出来,都跳着蹦子转着磨子反抗,把我和弟弟累得气喘吁吁,双脚不时被畜生们的蹄子踩得生疼。轮到黑点子的时候,我们已知道它是个硬主,懒得和它角力。弟弟从粮仓里舀了半碗玉米料,端着脸盆到圈里哄它,想等它上嘴的时候,趁机把它抱住,然后再薅它的毛。这家伙果然贪嘴,从一堆脱了棉大衣的兄弟们后边跑出来,争抢着把嘴递到弟弟端着的脸盆里。我赶紧把它的脖子搂住。黑点子支得定定的,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盯着弟弟的脸,又像是盯着嘴下的玉米料,嘴巴开始使劲嚼着玉米碴子。弟弟往后退一步,它就跟着走一步,嘴巴不离盆一直跟到圈外。我干脆骑在黑点子的脖子上,爷爷就势上来开始动剪子。他像一位高明的理发师一样,咔嚓,咔嚓,剪子翻飞着,羊毛一把把迎风而落。才剪到背上呢,不曾想黑点子已经吃完了盆里的料,把个空盆子踢到一边,脑袋狠狠一顶便把弟弟撞翻在地上。我想把它使劲用腿夹住,却不料整个身子被一股力道狠狠掷在了地上,和同样被闪空了的爷爷撞了个满怀。差点没被爷爷手中的剪子给划到。而黑点子呢,踩过弟弟的脚背,拖着被剪了一半的羊毛,已经跑到了院子里,又去和一大群公鸡、母鸡争食了。这一幕恰巧被出来倒炉灰的妈妈看在眼里,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直笑得弯了腰,手里一簸箕的灰洒了自己两裤腿,却顾不得抖,也没想起来去拯救那群跳脚咋呼的鸡。我本来要气哭了呢,看到母亲,忍不住也大笑起来。只有弟弟不停揉着他的脚指头给爷爷和我看,可不是被踩青了踩肿了嘛。
黑点子吃得越来越壮了,又黑又厚的大嘴巴总是在咕噜咕噜地嚼着什么。它似乎啥都能吃进肚里,连爸爸新买的电视机的包装纸盒和塑料泡沫都被它啃得稀烂。那对半藏在长耳朵下面的贼光透亮的黑眼珠子总是不停地转来转去。脖子越来越粗,即使薅了毛,依然不怎么显细,红嘟嘟地伸得好长。肚子越来越鼓,像藏了个巨大的皮球在里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四肢格外有力,踩在地上嘚嘚嘚地响。大扇子一样的肥尾巴,扔进锅里定能炼个半斤八两的油,总是在风里边上下扑扇着。它站在院子里,总是一副不可一世、不怀好意的样子,家畜都警惕地盯着它,连大黄狗阿毛也不敢和它过多冲突,至多卧在它面前,恨恨地看看它,伸出舌头把口水滴在地上。
自打我和弟弟知道这是预备给二爷爷领牲的羊后,更对它关爱有加。玉米料总是让它吃到撑,水总是先紧着它喝。弟弟更喜欢和它较劲,强行冲上去骑它,它总是不服气地狠甩脑袋、猛尥蹶子,一次次把小主人摔在地上,也一次次驮着他冲上屋后的大沙堆。它依然喜欢夜不归宿,更加让人见不得。乡亲们虽然一见着爷爷就夸它的肥壮,但是只要看它又混入自家的圈里,又跑到院子里来偷食,又进厨房乱翻东西,必定拿柳条子照它的大屁股上猛抽。它已经完全是个癞皮狗了,总是慢慢悠悠地从这家门前晃到那家屋后,偷吃一把料,再抢一口泔水喝。任我和弟弟满村满坡地喊它,愣是不应答。等它疯够了,躲开别人扔过来的土块,悻悻地回到我家圈门前,看圈门紧闭,也不着急,干脆定定站在冷清的月光下,一直到天大亮。它不时咩咩地大叫几声,惹得一圈的羊都跟着叫。
渐渐地,我和弟弟都懒得去寻它了,任它在外边鬼混够了回来,或者干脆就在别人家的羊圈里过了夜。
二爷爷眼看着就不行了呢,二奶奶给妈妈放话上来,说老东西已经一天只能吃半碗面了,那嘴里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爷爷开始望着院子里的黑点子频频发呆,一声长叹后,又把自己湮没在如烟的往事中。我和弟弟想不通,既然这羊是给二爷爷预备的,何不立刻就把它杀了,炖一锅大家吃了,再给二爷爷也端一碗,岂不皆大欢喜。
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黑点子依旧夜不归宿。这个死太监,鬼知道又看上谁家的母羊了。大雨突然从天上扯头拉线地倒了下来,院子里瞬间变成水的世界,瓦槽子都开始欢快地唱起歌来,我和弟弟飞跑着出了屋,把盆盆桶桶接在从房顶上直舞下来的黄汤上。就听见爷爷在屋里大骂了一声,死羊,怕泼不死个你呀。
黑暗中,看见门前的大路上由东向西打过来两道晃来晃去的光柱子。一辆运货卡车飞速开过来,突然扑通一声,似乎撞到了一件硬物,又像是轮子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水坑,把车上的货物闪下来一件似的,害得司机不得不猛刹住车下来观望。几秒钟后,车门哐的一声复又关上。马达吭哧了半天才发动着,汽车继续沿着布满水洼的路向远方去了。正坐在炕头上狠命吸烟的爷爷却倒吸了口凉气,把口烟卡在了嗓子上,一时呛得使劲咳嗽。爷爷大喊道,咳,坏了,快快快,到路上看看,那司机莫不是撞上了啥。快!快!
因为怕雷电把电视给击坏了,我和弟弟没敢打开看那正在热播的《雪山飞狐》,听到爷爷的叫喊,都不由得心里一惊,便不顾母亲的责怪,打了手电拉着手,哥俩顶了一件旧雨衣踩着齐脚深的积水冒雨向石子路上跑去。
闪电倏地把半个天地划得雪亮,惊雷紧跟着炸响在我们的头顶,把我和弟弟吓得浑身哆嗦,心似乎都要碎裂了。打开手电,我们看见在路的中间,一只羊的尸体被车轮咬得稀烂,内脏甩得四处都是,令人看不清个头尾,肚子从中间被压扁成一张薄薄的肉饼,一只蹄子斜斜地插在一堆破开的血肉中,雨雾中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血腥味,其间夹杂着浓烈的羊屎臭味。我们完全给吓破了胆,手电颤抖着差一点脱了手,光柱在四处哆哆嗦嗦地嗅了半天,在一摊雨水中看到一颗仍然大睁着眼的羊头,粘在一截血糊朗汤的羊脖子上。我斗胆弯下腰细看了一下那毛色,一截模模糊糊的白色中套着一圈再熟悉不过的和夜一色的斑纹。弟弟突然就嘶声大哭起来,竟不顾我和手电,甩掉头上的雨衣飞奔回院落。西天,在肇事者逃去的方向上,从一大块黑云中再次爆裂出一道之字形闪电,像有人用斧子使劲把漆黑了的天砍裂了一样。这一回,雷声不是很急,轰隆隆地从远方慢滚了过来,一直滚到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是雨也是泪。
黑点子被撞死的十天后,二爷爷连续扯了三天三夜的气。回光返照时,他试着咬了块五妈递到嘴边的羊羔肉。肉才坐在嘴上,汁还在老衣襟上奔呢,他突然就眼直了,气咽了。
三天后,爷爷从圈里挑了一只体重只有黑点子一大半的绵羯羊,用尼龙绳子一路扯到二奶奶的院子里。那院子上已杀死了一大片白花花的绵羊,血流了满地,引得苍蝇团成了蛋。黑头张爷爷手里油腻腻的刀复又擦得雪亮,冯阴阳照例把碗里的清水点在我家的羊头上,点了几次了,那羯羊还是木木地站在同胞们的血中,愣是不肯甩一下头。我和弟弟赶紧喊,二爷爷哎,领牲来哎。
爷爷忍不住使劲踢了那羊一脚,低声骂了一句。我听见他说,坏尿从人果然没有福报,连个领牲羊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