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尚怀强

昨天是个情谊缠绵的影子,老围着今天的脚步。

——题记

范天贵一辈子没娶妻。

范天贵有一个女儿是亲骨肉。

范天贵老时有一个家,很温暖。

范天贵死的时候是七十三。

七十三、八十四。范天贵自觉难迈过这个槛。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们都说爸爸爷爷身子硬朗,范天贵晓得是些奉承话。转想也许真是这样,这不,前天他还吃了一大碗羊肉臊子饸饹面。吃完,歇了一会儿,起来看天,时候还早,旁西的太阳很好,他突然来了兴致。范天贵转身进了仓房,从墙上取下土枪,掸了掸灰尘,顺手在门背后取上火药装好,出了门,绕开家人的视线,然后蹑手蹑脚向屋背后不远的草甸子走去。

糜子半穗黄了,荞麦也结得繁实,今年雨水好,草也长得茂盛,挺费眼神。

嗯?眼前一亮。

范天贵忽地猫下腰,轻抬脚向前紧走几步,蹲下,出枪。不远处的草丛中一只黄羊在独自徜徉。

心在跳,气在喘,越是用劲屏气越是发颤,到后来整个身子跟着晃悠起来。范天贵有点耐不住了,一眨眼,一勾指,砰——

黄羊一惊,几蹦几跳绕着草丛转了一圈停了下来,当范天贵缓过神来,看见一对黝亮的大眼睛。

范天贵恼了。心焦气躁的范天贵又装了一枪,闭了眼,砰——

那声音在秋日的沙原上久久回荡。

第二天范天贵就病了。

女婿到五里外的街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号了脉,量了血压,用听诊器前胸后背地听了好久。医生说他的心呀、肝呀、肺呀都有毛病,一副气色高声的样子。妈的,临了没有落下一副好下水。范天贵心里骂,不服。他什么都清亮,只是困了,想躺一会。

女儿眼泪惶惶,时不时抹着泪儿地哭,那忧郁的眼神投来她母亲的目光……

外孙女十八了,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整天守在身旁问冷问热问饥问渴,熬一口米汤,融融的,糊糊的,端一杯水,温温的,甜甜的……

女婿是个老实人,没得多少言语,抽空儿坐在身旁问几句咋样的话,看那脸色知道心里沉。

……

这就是家,几十年了,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哪是头?也许就是那天夜里。

范天贵到死还记得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范天贵在炖肉,一小锅黄羊肉。那肉味热气袅袅地升起,满屋散发着馋人的气息。

那一天,运气好。

天蒙蒙亮,范天贵就离了炕,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出门拉上青骟驴,拴在地头上,然后就不抬腰地钩了一车草。中午回到家,趴到缸沿上咕噜咕噜地灌了一肚子冷水,爬上炕倒头就睡过去了。一晌歇起,浑身清爽了许多,伸了个懒腰,摘下挂在墙上的土枪,揭开后锅揣了两块早几天烙的糜面饼子,大步流星地出了家门。好些日子没见荤腥了,出去碰碰运气。范天贵想。

糜子半穗黄了,荞麦也结得繁实,一阵风来一片籁响。

范天贵用力啃着干粮绕地头转了一圈,在融融惬意中她的影子又萦上心头。

她叫改梅,中等个,宽身板,白净脸盘,一双杏眼,是街上客栈王掌柜扯的线。她也是个苦命人,十八岁出阁,男人是个二流子,与人争狠丧了性命,她便又回了娘家。范天贵和她见了几面,谈得不多,却有点相见恨晚。定礼开春时就下了,两块大洋,说好了秋后择吉日就迎娶。三十三岁了,那事情冷的时候是冰,热的时候是火,那火能灼得人心疼。

浑身燥热的范天贵在地头那棵老榆树下坐下来,吸了一锅旱烟,静了静神,起身去了草甸子。

草甸子很大,一弯溪水蜿蜒从中绕过,干旱时节只是一滩困水。今年雨水好,宽阔了许多。常有黄羊到溪边喝水,可好几次范天贵都扑了空。

范天贵装上火药,推上扳机,选了个有利地形隐藏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点犯迷糊的范天贵被一种朦胧的响动激灵了一下,只见十几只黄羊东张西望地向溪边探去。近了,近了,范天贵瞄准其中的一只,手指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砰——

羊群惊窜了,逃散了,忽然有一只打了个趔趄,一头栽倒了。

范天贵回到家,太阳已经平山了。

沙蒿柴在灶洞里里哔哔剥剥地燃着。一会儿锅开了,一会儿肉香弥漫。

黄羊剥了留下两只后腿,明天给改梅家送去一个,这东西稀见,还有一个托人给妹妹玉兰家捎去,在这乱哄哄的人世也就这么一个亲人了。看着灶火,闻着肉香,范天贵想。

范天贵很早就没了爹娘。

父亲卧病很久,范天贵至今还抹不去那张枯黄的瘦脸,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唏嘘和从那深陷的眼窝里盈落的泪。

父亲病了,家里奇奇怪怪让人害怕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先是有一天傍晚,同族三叔领着一个外地口音的汉子。“这是你一个远房表叔,”母亲对范天贵说,那声音闪闪烁烁恍恍惚惚。三个人关上门在屋里说了一会话,然后母亲就送同族三叔和外地口音的汉子走了。第二天早晨,范天贵醒来发现二妹玉桂不见了。

“玉桂去了你外奶奶家了。”话语未尽,母亲黯然的双眼已泪花晶莹。

后来有一天,后来又一天,三妹玉芳、小弟地贵不见了。

范天贵恨那躺在炕上呻吟唏嘘的父亲,盼他死,早一天死。

父亲死了,范天贵没有哭,那年范天贵十二岁。

母亲死了,范天贵哭了,哭着哭着就觉得不应当。

母亲好死得很,痨了架,风一吹,散了。

母亲从地里回来直说心口疼,脸色蜡黄,想躺一躺,一躺下就再没有起来。

“天贵、玉兰,过来。”母亲用病弱的声音呼唤。

范天贵和妹子玉兰茫然无措地站在母亲身旁。

“我不行了,天贵。”范天贵感到母亲的手好凉,“我把玉兰托付给你,好歹给她寻个家,妈就谢你了。”

母亲眼睛绷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范天贵,后来哦了一声,那只紧攥着的手就脱落了。

丧事再简也要办,事无巨细都要叫主家示下,他范天贵就是主家。

妹妹哭得前跌后撞,泪人似的,范天贵是哥,是主心骨。

他哭得不应当,他不应当哭。

那年范天贵十五岁。

三间土屋面对着广袤的荒原,兄妹俩相依为命。妹妹十七岁那年,范天贵以长兄为父的身份把妹妹嫁到六十里外的一户人家。范天贵时常站在自家门口,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玉兰,想家了就回来,别哭,有哥呢……

这时候,黄狗咬了起来。

嗯?范天贵起身,开了门,朦胧的夜色里黄狗正狂怒地扑挡着一个人影。

悄!悄!黄狗不情愿地噎住叫声,回过头盯了一眼范天贵,然后摇了摇尾巴卧倒了。

“掌柜的,行行好吧。”一个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范天贵本能地闪了一下,那女人便进了屋。

范天贵的三间土房是西北农村那种普遍样式,两间一套空,大房套一个里屋。早年里屋做伙房,里外都有炕,后来剩范天贵一人,把大房的炕拆了一半靠窗台垒了个锅台。一为冬日里暖和,二图个锅台向阳省个灯油。

那女人进门后,回眼凄楚地望了一眼范天贵,放下怀抱的铺盖卷,把背上的孩子放在炕上,急忙解开铺盖给孩子盖上。

“掌柜的,我娃娃病了,没处走了,今个晚上请让我们在你这歇上一夜吧。”甘肃口音,哀求的话语和哀求的目光。

面对着这个女人,范天贵有些发懵,他嗫嚅了一句,不知所措地用大手蹭了蹭双胯,说了一句:“你们吃饭了吗?”

肉熟了,肉香扑鼻。范天贵的肚子一阵难受。

范天贵揭开锅盖,拿过一大一小两个碗,盛满,端着放到炕桌上。对女人说,尝尝这个,黄羊肉,烂得很。然后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蹲在地上,借着炕头豆大的灯光大口吃了起来。

女人犹豫了一阵,拉起孩子说:“来,拴马,吃点东西会好一点。”

看那母子吃完一大碗,范天贵要再给盛,女人硬是不肯,范天贵不好和一个女人拉扯,况且是一个陌生落难的女人。

吃饱了,范天贵准备张罗着收拾,女人见状急急地说:“掌柜的,你歇缓着,我给咱拾掇。”范天贵不便拉扯,退到一边,听凭女人忙去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范天贵蹲在炕沿上,吧吧地抽着旱烟,心里有无限滋润的感觉。

“那你们就睡吧,我到里屋去。”看女人拾掇完了,范天贵跳下炕对女人说。女人嘴张了张像要说什么,范天贵已卷起自己的铺盖径自到里屋去了。

年久没人住了,尘土很大,范天贵借着朦胧的夜色摸索着扑打了一阵,铺好被褥,躺下。

大屋女人咣啷闩了门,上了炕,一阵窸窣声过后,便是一高一低轻声的呼噜声。

范天贵翻了几个身,很快也睡着了。

第二天范天贵起得迟,后半夜窗纸就响了,她听见女人出去放雨帘。

女人看来起得早,屋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锅灶里搭着了火,热气袅袅。

“掌柜的,起来了?”女人笑着问他,眸子很亮,“洗脸,掌柜的。”女人已经倒好了水。

“掌柜的,做什么饭?”

“做黏饭吧。”

“下多少米?”

“你看着下吧。”

怎么?怎么?范天贵对这一切有些恍惚。

吃完饭,雨还在下着。大暑小暑,灌死老鼠,正是多雨的季节。

女人叫叶玉香,二十六岁,孩子六岁,叫拴马。

“俺是甘肃古浪人。”女人说,“去年俺那地方大旱,听老人们说几辈子都不遇呀!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眼瞅着一点云彩,一阵黄风吹乱了、散了、淡了。好大一庄子人饿跑了、饿死了,十家九空了。俺那四岁的女子也死了。拴马他爹说,‘我病了,走不动了,你领着拴马走吧,不管逃到什么地方,能活一个是一个……'”

叶玉香泣不成声,拴马也惊恐地叫了起来。

范天贵蹲在炕沿上没有言语,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

第二天拴马的病渐重了,发烧,蔫蔫地躺在炕上一阵一阵的翻白眼。叶玉香急得脸都变绿了。范天贵冒雨去了街上,在先生那里抓了几服中药,回来给煎了喝上。

雨停停住住地下了五天,五天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吃着女人做好的现成饭,时而逗着孩子耍耍,范天贵禁锢了多年的心活泛了。他应该也有个家,天晴了就下聘礼,秋后就办。

天一放晴,范天贵就想着下聘礼的事,箱底里的十块大洋就是他的全部希望。

可拴马的病却不见好转,本来孱弱的身子全软了,只有翻白眼的气力了。

叶玉香眼泪惶惶,用哀哀的目光看着范天贵。

范天贵心乱如麻。心乱如麻的范天贵最终停在了母亲留下的那只红箱子旁,当颤抖抖的双手碰触被细心包裹的十块银圆时,心脏一阵抽搐,几乎叫人眩晕。

范天贵走了几趟街,看了先生,抓了药,又给拴马买了鸡蛋和糖果。

拴马吃了药便一天天的渐好,红润也回到叶玉香那张其实很俏的脸上。

“他干爹,多亏了你……”叶玉香满眼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个,这个,算不了啥的。”范天贵有点不好意思,他有点怯那双火辣的眼。

天晴了,太阳晒了几日,一晃就要秋收了。

叶玉香母子的突然闯入改变了范天贵的生活,那颗懒散了多年的心紧缩了,肩上有了一种无法名状的沉重。

可这是人家的女人,人家的娃子,这一切又让范天贵心里空荡荡的。也许他们就要走了,要走了,可当他看到叶玉香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每天做饭、洗衣,忙里忙外的,范天贵觉得似乎又不该说什么,况且秋收正缺人手啊。

叶玉香庄稼地里也是一把好手。

“天贵大哥,秋收了,我也去。”范天贵看着叶玉香急切的样子不置可否。

范天贵在前,叶玉香步后,拴马是个听话的孩子,满地里跑着拾糜穗。

秋高气爽,一片金黄。

喳、喳、喳,一揽一拉,手臂有力而平稳,不时就蹿了上来。范天贵有点手忙脚乱,气也憋得有点粗重。

一双大眼,很亮的眸子,瓜子脸红润润、汗津津的,太阳一照越发显得光彩。一双奶头堆在胸前随着气吁,不停地扑腾着,汗衫很短,半截白肉的腰身,勾下腰显出宽大的臀。

他就在身前,她就随身后,丝丝的年轻女人的气味,这气味搅得人晕眩眩的。

咝,血蛇般地顺着伤口涌出来。

“呀,割手了?咋搞的嘛?”叶玉香看见范天贵痴痴的样子,嗔怪着,嘶啦从底襟撕下一条布来,一边关切地看着范天贵,一边迅速包扎住伤口。

范天贵心里有一种冲动,他紧攥着叶玉香的手浑身不由得在颤抖。

“天贵大哥,你咋了,不舒服,要不先歇缓一阵?”

那声音那么轻,那么柔,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玉兰、玉桂、玉芬不也是这么轻这么柔吗?

范天贵心头一悸,大手松开了。

范天贵疯了似的一头钻进庄稼地里。

那个秋天范天贵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秋收完了,庄稼上了场。叶玉香说要走了。

那天夜里拴马睡着了,那天夜里没有一丝风,只有满天星。

“天贵大哥。”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叶玉香开了口。

“天贵大哥,怕有两个月了,你这样对待我们母子,我叶玉香和娃娃来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天贵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一个女人家今天这一夜就是你的。”

叶玉香坐在炕上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缓缓解着衣扣。范天贵的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懵。

昏暗的灯光下发亮的胸脯、发亮的奶子在摇曳……

啪啪,范天贵一跃起来,两记响亮的耳光响在叶玉香的脸上。

“你,你把我范天贵看成什么人了?”

叶玉香没有哭,泪水无声地在流淌。

那天夜里,如豆如橘的灯光里范天贵和叶玉香说了半夜话。

“玉香,你这么走我咋能放心呢。你要不嫌弃就先住着,赶明儿我请人给你家里写个信托个信使捎去,等你男人来了你再走。再说我也要成亲了,你看我光棍一条,总得有一身半身的好穿戴,是啵?”

叶玉香答应留下来。

鸡叫头遍,范天贵进了里屋,和衣睡了。

范天贵穿着叶玉香一针一线缝制的新衣新裤新鞋新袜子上街去了。

“天贵大哥,赶早儿把新嫂子领回来,让俺看上一眼,俺也心静了。”

叶玉香送范天贵上路,送了很远。

“回去吧。”范天贵回头远望那依然凝立在秋风中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范天贵到了街上,买了些糖果点心就径直去找王掌柜。

开门是王掌柜的婆娘,一个黄皮寡瘦的女人。

坐定,两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闲话这才切入主题。

“这些天你都忙些啥?”王掌柜的婆娘一下变得怪怪的。

“忙,庄户人土里刨食一年四季的瞎忙呗。”范天贵呷了一口茶,答。

“哎哟,大兄弟你还装什么糊涂,十里八乡都传红了。”望着范天贵如坠雾里烟云的样子,王掌柜的婆娘哧哧地笑了,露出一嘴焦黄牙。

“听说你收留了个女人,还挺俊俏。一个光棍一个女人,几个月在一个屋厮守,干柴烈火能不烧吗?”

范天贵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他想把本来的一切大声地告诉给面前这个女人,也许是激动,他却如骨鲠在喉。

王掌柜的婆娘从衣柜里摸索出一块银圆,放在桌子上,推在范天贵面前。

范天贵眼前发黑,他隐约听见王掌柜的婆娘说按规矩退定礼就是这样。

落日的红晕抹在西天的边际上,秋风瑟瑟吹卷着枯草落叶。范天贵不知怎样走出那沙枣树掩映的小院,走上街,走上秋日的荒原。羞辱,懊丧一点点在膨胀,无名的怨恨一点点在滋长……

夜幕四垂,范天贵才回到家。

“天贵大哥,你咋了?”在门口瞭望已久有点哆嗦的叶玉香望着步履踉跄丧魂落魄的范天贵关切地问。

范天贵没有言语,这个突然闯入范天贵如止水般生活里来的女人,这个气色好转,声音也变得甜脆的女人……

“走,你给我马上走!”

范天贵吼着,像一只被激怒的黄狗。

叶玉香正忙着收拾晚饭,惊呆了,一碗饭落地,碗碎了。

夜风紧了,凄厉的风撕扯这大地,也撕扯着范天贵的心,横亘在心里那座大堤最终松动了、崩溃了。

那天夜里,范天贵占有了叶玉香,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听着她呻吟,看着她的身子扭动,他有一种宣泄的快感。

叶玉香母子没有走成。

范天贵一直很忙,忙着打场,忙着卖粮,忙着打柴,忙着打猎,他要攒下几个钱送叶玉香母子回去,挨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

有一天,范天贵发现叶玉香总是避开人嗷嗷地呕吐。

“你哪儿不舒服,我领你去看先生。”

“没什么,我好好的。”叶玉香淡淡地一笑。

有一天叶玉香怯生生地告诉范天贵:“怕是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有了?”范天贵的心忽地悬了起来,有了我的,有了我的孩子吗?

这一切对于范天贵曾是多么荒芜,多么遥远,而一旦到来就在眼前,他茫然无措又惊喜万分。

来,让我们好好庆贺狗日的一番,他想这样说,一只兔子,一只羊腿,煮好炖烂,再买二斤散白干。

“玉香,原谅你大哥我,人有时也会干驴事,我要好好待你,今生今世好好待你。”

范天贵感到无限的幸福和满足,冬日的荒原也善解人意的温暖。

然而当叶玉香那双大眼淡然的忧郁投来时,范天贵心头一震,哎呀,你狗日的昏了君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十一

前一天晚上,范天贵一直做噩梦。

噩梦惊醒,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外屋叶玉香母子均匀的呼噜声细细地扯着,他听着再没有睡着。

天蒙蒙亮范天贵就揣上几块糜面干粮,提上土枪出了门。

冬深了,枯叶衰草和阴坡处冷冷的积雪,沙原上一片荒凉。

范天贵漫无边际地徜徉在荒原上,饿了,啃一口干粮,渴了,抓一把积雪;临回家时才打了一只野兔,很没分量。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他已经饥渴难挡了。

临近家门,他揉了揉发涩的面孔,清了清喉嗓,声欢气悦地叫喊:“玉香、拴马,我回来了。”

好一阵没有回应。

范天贵有些困惑,他没有深想,饿了,困了,他想吃了就睡。

一个男人正盘腿坐在炕上,叶玉香正似乎小心地站在身旁。那男人见范天贵进来也没招呼,无神的大眼睛投来诧异审视的目光。

叶玉香在两个男人对峙的目光里有些慌乱。

“天、天贵大哥,这是我男人。”叶玉香看了一眼范天贵又扭脸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男人,“这、这是天贵大哥,是他救了我们母子。”

这个尴尬的局面,是谁先打破,范天贵记不清,他只觉得满脑空空的。

范天贵洗了把脸,从叶玉香手里接过一碗饭,也许说了句吃吧,两个男人就在炕上闷头吃饭。

这饭吃得很没滋味,吃完了又公狗般对坐着没滋没味地抽着旱烟。

“来,你们哥俩先坐着,我炒一盘兔肉。前几天天贵哥打的散酒还有一点,你俩喝两盅,解解乏气。”

叶玉香扭动着粗壮的腰身在两个男人间周旋。

几杯酒下肚,两个男人的话多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

“天贵大哥,我叫万九成,三九的九,成败的成。”那男人眼睛瞪得好大,“玉香和拴马这些日子亏了你了,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范天贵接过一饮而尽,烈酒入肠烧得心发烫。

万九成说着就哈欠连天,一会儿就倒头扯起呼噜来。

范天贵和叶玉香把睡熟的万九成安顿好,两人相视了一会儿就各自睡了。

多日不喝酒了,喝一点就上头,像灌铅一样沉重。

十二

第二天相安无事。

第三天,万九成像只公狗,一清早就寻衅。

吃早饭的时候咣地摔了碗,指着叶玉香的头骂。“你他妈的做的这叫啥饭,跑到宁夏丢这个人。”后来就要吃肉,叶玉香说刚吃了饭,万九成就破口大骂,“说你他妈当你是谁,看把你仔细的,这是你的家?”

范天贵看不惯。范天贵说:“万九成你咋能这样说话呢?”

万九成呼地站了起来,一只瘦长的指头直逼范天贵的眼前。

“咋,范天贵,你说我应该咋样说话?”

范天贵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你放尊重点。”

“哼哼,”万九成鼻子一嗤,“这不是我的家,我不敢放肆,可——”他一指玉香:“这是我的女人,你就可以胡整,你给她吃给她喝就为这,就为这吗?”

万九成说着忽地扑向站在一旁的叶玉香,两记响亮的巴掌重重地打在叶玉香的脸上。“你这个婊子,你这个烂货,看我杀了你。”

叶玉香没有躲闪,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淌。

范天贵被激怒了,他如山地挡在叶玉香面前。他说,“这是我逼她的,要杀要剐冲我来。”

“好啊,你这个牲口,你也有脸充英雄,好啊,老子今天把你一对奸夫淫妇一起杀,不杀你们连我也是假的。”

万九成转身伸手抄起立在门后的木棍向范天贵劈来,那一瞬间叶玉香扑了过来,咣,一声惨叫倒下了。

十三

一场暴风雨过后,两个男人似乎都冷静了许多,看着依然昏迷的叶玉香就商量着找先生。

先生来了,按摩了半天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要注意调养。然后就敷了药,包扎好,开了药方。

傍晚时分,叶玉香醒了,对两个男人笑了笑,受伤的头部明显肿胀,那挣扎出来的笑意痛苦而扭曲。

冬日夜长,那一夜谁都没有说什么。

鸡叫三遍,范天贵来了睡意,可刚迷糊了一阵就醒了,屋里朦朦胧胧,窗户纸已经泛黄。

该走了,家里的一切叶玉香都清楚,那一秋天攒下的几块大洋也由她存着。

范天贵叫醒了万九成。他对万九成说:“这个家就托付给你们了,你要好好地看待玉香。她是个好女人。”有点懵懂的万九成不知所措地点着头。

范天贵走了,迎着冬日冰冷的晨风,踩着冰冷的晨霜,走远了。回过头来,晨曦已落满自己的三间土屋。

十四

范天贵重新回到三间土屋已是四十岁的人了。

他明显老了,细高的身子很明显弯曲了,那张瘦长的脸棱角越发分明,深深浅浅的皱纹漫天纵横。

五年怎么度过,他不愿记也不愿想;他只是东奔西跑,拼命吃苦拼命地干。钱一个个地挣,一个个地攒,然后寻着法捎回去。捎给叶玉香,捎给她怀中范天贵的孩子,当然也捎给拴马,捎给万九成。

叶玉香突然出现了,一个包亮在她的额头。

那个冬天范天贵在一家小煤窑挖煤。

她也老了,眸子有点发昏。

范天贵从叶玉香那里知道,范天贵走后不久叶玉香就生了,女娃,她长得细细高高。

“那九成呢?”

“他病了。”

叶玉香说:“是九成让我寻你的,他说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事情总该有个了结,范天贵突然觉得这个念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晚上范天贵就到东家那儿结了账。

第二天,范天贵和叶玉香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五

万九成病得不轻。

万九成躺在炕上,神情黯然脸色蜡黄。

“我这病根早了,恐怕不会好了。这些天我知道自己的底细,我不想耽误玉香。看见你对玉香好,我又是气恼又是安然。我想一走了之,可你却走了。你回来了,我心就安了,这一切就托给你了。天贵大哥,我谢你了。”

范天贵握住那双枯槁的手,听着那病病弱弱的絮叨,心里一直往下沉。

这时候,一阵喧闹,是妹妹领着孩子们回来了。

兄妹多年不见,碍着万九成夫妇又不便多说什么,相互问了几句,妹妹玉兰躲在一旁只抹眼泪。

拴马也长高了,一双机灵的大眼睛。

这是谁?

扎着两只小马辫,一双花花的小眼睛,长得细细高高。

这就是女儿,范天贵的骨肉。

范天贵搂过女儿竟呜呜地哭了。一屋人都哭了。

几天后万九成就死了。

万九成临咽气时拉着范天贵的手说:“这囡子还没个名,你是她父亲,你给起个名。”

范天贵支吾了半天,还是妹妹机敏,说:“囡儿是玉米吐缨时生的,就叫缨子吧。”

“好,好。”万九成连说缨子这名字好听,说着就咽了气。

十六

秋天,范天贵在自己老屋不远处盖了三间房。房子干透了叶玉香母子搬了过去。

两家人种着范天贵那几十亩薄地,范天贵两个肩膀养活着两个家。

十年后叶玉香去世了,两个家又合成一个家。

后来拴马招了工到外地工作,后来缨子也该婚嫁了,缨子体念爸爸,招赘入门。

十七

范天贵安详地去了。

万拴马、范缨子兄妹合计着把范天贵安葬在万九成和叶玉香的旁边。同族人有人反对有人赞同。

荒原上,三座坟茔相互眺望着,照看着,倾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