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烤七月

张兴昌 1944年生于宁夏盐池。宁夏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共党员,高中中文高级教师。曾任盐池二中高中语文教师,盐池一中高中语文教师、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盐池县教师进修学校高级中文讲师、校长、书记,宁夏中语会理事、宁夏中等师范中文备课研究会副会长。退休后被银川市教育局聘用撰写教育志书、教育史研究等10年,兼做报刊专栏作家。个人发表文字200余万字。出版《中学生作文选评》、专集《留给孩子》(上、下册)、专著《半堂课》。

◎张兴昌

作者按语:文人闲了,看点史料;看准了,这是20世纪90年代火烤七月,与六月无关。

火烤七月,炎暑枯风的大西北,烈日暴地麦穗四绽。高考火线刚下,又上麦场。中午我挪动灌了铅的腿,走进家门,灌了一气凉开水,一下软在了椅子上。我是谁?我是张伟山。原来我这样渺小,竟不如地下搬着比它体积大三倍面团的蚂蚁。

“四大没样子!”妈妈一边叨叨着,一边从我和哥哥手里拿去多层大汗圈的背心,泡在水里。秀才骑驴是讽刺,却比小马拉大车舒坦。秀才骑驴高高在上,把劳苦转嫁给了驴而解脱了自身,但我呢?

家里人有滋有味地吃着羊肉臊子面,我却只想灌水,肚子圆成了锅,仍然是渴,脱水了!

嫂子还未露面。“现在的年轻人!”妈妈叨叨着。哥哥叫张银山,他只吃饭不说话,我逗趣说:“兄长有何高见?”他眼睛一剜说:“君子食不语!”爸爸下口谕了:“差不多,去叫你嫂子!”

嫂子周银兰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应届没考上,她父母早逝,靠兄嫂供给读书,没考上就嫁人呗。她还在新媳妇半年不下地之例。

我家坐北向南,原有三间上房,去年又一字向东盖了四间新房,嫂子住在新房里。高中时她是学校有名的“丑心疼”,猛看大骨大架大模大样的平平之辈,细看于平平之中透着灵气秀气,余韵风雅,有“后劲”。

“银山,快来给我画眉!”“哟,伟山!”她转过身愣了一下说。在她满脸歉意中,又让我读出了美。

今天的她,着流行天蓝一步裙,一肌一容珠明玉净,嫣然一眸,楚楚动人,带着无数晕圈灼灼诱人。

“光彩照人,光彩照人呀!哥哥不离寸步,值!”

“体貌昳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词,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她鼻子两翘说,“空有一副皮囊!”说着嘴一抿递给我画笔:“男士当美容师多的是,替嫂子劳驾一下何妨?”

滋味不逊急流勇退。“看把你苦的,咯咯咯……”一串笑声,把我送出了门。

嫂子在厨房吃了几口面条,将碗一推,大咧咧地说:“赤日焰焰似火烧,王孙公子把扇摇,拜托了小弟!”她用手绢扇着凉,一阵皮鞋噔噔声,接着从她的卧室传来一串脆生生的“咯咯咯……”

学生是吃闲饭的,我自然没有发言权。妈妈噎了半天也没喘出一个字。

嫂子当学生时同龄人是喜欢她的,口紧大度济人之困,也能解嘲幽默说高品位的酸话。她是校女篮的队长,铁杆后卫。

日落而息,割麦回来嫂子已走了娘家。

夏忙没见嫂子的影儿,哥哥找嫂子很勤,每次回来都轻松而不留任何蛛丝地说:“过几天就回来。”但总是不回来。自感觉比孙山才高的我,却比他灰;孙山自嘲丢脸,却坐在了皇榜上,我呢?虽被同学尊为天罡星,却不如地煞星。不是吴用作弊,是被吃了,是狼吃羊。可怜兮兮的狼,那是作恶前;作恶后又伪装嚼舌,竟然嚼到我家祖茔风水上,幸亏爸爸没被谎言击中。

“趁早找个对象,高的不成低的不就,好的让人挑光啦!”厨房里传出妈妈的叨叨。

“都充饱的,秕的让谁当?”这是东房传来哥哥的调侃。

秋黄了,爸爸要亲自去找银兰,哥哥打岔支吾说:“我去,这回是最佳篮下三大步,上去就中。”结果还是没球。

砍倒谷子后妈妈叨叨,既然银山指不上,是否亲戚有话?为究底里,爸爸开手扶去找银兰,刚刚到村口恰遇表兄来报,外祖父百年了。手扶调头,爸爸妈妈走了舅舅家。猫跟上妈走了,这灵物谁养谁爱就跟谁。

第二天,哥哥派我去县城完成两件任务。

趁县一中语文组办公室无他人,我悄悄进去,张老师放下笔抬起多皱的额头,从绕着多圈的镜片后投来了慈爱的光,他想了想说:“近几年的复读班变成了创收,学费太贵,你可以自学。”他艰难地笑了笑,下倾的嘴角掠过一丝苦味说:“送给你这捆资料,你的问题不在程度,而是有人在你头上做了两年手脚。”同时得知银兰、银山也去找过他要求复读。

第四天,租用的手扶来县城拉我买的化肥,日落到家。一进大门我惊诧了,院子新旧房中间多了一道高高的隔墙,一分为二了,原来如此……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紧水摸鱼!”

哥哥浑身散发着汗臭味,哼哼了半天吭了句:“院子大了尽旋风!”废话,难道西北风多是居民院子大的缘故!?

银山比我大三岁,也是县一中的学生,自幼好动,上学后耍的一手好球,浑身的线条一看就是运动员的料。一上球场女粉丝一片喝彩声。男女篮常在外参赛,他是银兰的场外指导。银山与银兰外界以为是兄妹,却借同学不注意热起来了,中学生热恋学习会直线下降的,银山报考体育院校,专业分冒尖文化课年年不上预选线。心一横退守农门了,自然勾回了银兰的魂。

国无君,民心不固;家无主,天日不宁。

一个黄风沙尘天,日落后我家在山上吃草的两头骡子未回来,哥哥当天出外回来得很迟,我在草场上庄前村后找了半夜。夜里风很大,踪迹全毁了。第二天村里出动三辆手扶分头找,我没听哥哥银山的话,到派出所报了案。

附近几十里的村庄、山沟、交通要道,都没找到线索,到几百里外的川区集市访查也杳无音讯。后来有个放羊的说,那天距村子十几里的山上,瞭见有两个骡子两个人,但沙尘大离得远没认清。多天过后仍没找到,那可是我家一半财产呵,丢了甭找死了甭哭,自认晦气呗!

爸爸妈妈闻讯赶回来了。

妈妈踹进大门,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在哭“墙”!这堵墙可是全家人心头的病,我苦苦相劝,越劝声越大,她竟然放声号啕!爸爸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差不多了!”真灵啊,哭声一下变成呜咽低泣。

“差不多”是爸爸的口头禅,也是乡邻送给他的雅号。方圆几十里论姓名知者甚少,说“差不多”几乎无人不晓。熟悉的人,只要将“差不多”放进具体语言环境,总会构成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不过今天的“差不多”,内涵丰厚,外延宽泛,可以悟出连锁推断的。

小时跟爸爸放羊,他有个超常本领,一旦羊丢了,他会辨踪找回的,在成百的羊群踪迹中,一眼会辨出要寻找的羊的踪迹。低标准时他凭借辨踪迹,跟踪三百里将贼偷的牛追到吴忠市场上,抓住了作案人,被乡邻话为传奇。跟着他放羊我也有了辨踪迹的能力,只是骡子丢后连续多日的大风,不然爸爸非找回来不可。

那天夜里,外屋是叨叨和泣诉: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的外祖父走了;家里人心上有了“墙”,骡子丢了猫丢了?“差不多怪了!”爸爸时不时冒上一句。

我将套间门关得紧紧的,孤影青灯苦读“圣书”,备战高考。

打碾忙过后骡子还没找上,爸爸蔫了,普通农家半壁江山没了。

一次午饭后,爸爸对银山说:“差不多,去找银兰,你们另过吧!”

银山坐在小凳子上,一遍遍地揪头发不吭声,流着汗扭曲的脸,配上血气冲粗的脖子,活像一副猪肝肺。

妈妈从厨房出来,用围裙擦着红肿无神的双眼说:“娃娃去吧,就这一摊子!”

沉默了一个多小时的光阴,银山还是未挤出一个字。

“哈哈哈……”爸爸竟然破天荒地大笑起来。他干咳了两声说:“老子和儿子差不多,要啥拿上;新房子和旧房子差不多,新的给你;四轮和架子车差不多,四轮给你;骡子丢了,驴给你……”

这套“差不多”的理论,使我竟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妈妈恼怒地向我瞪了一眼。我没趣地退进了套间关紧门,还是只读“黄金书”吧。

嫂子像庙后的神,显灵了!

她一阵风似的从自己的屋里来到西院子,看见爸爸就搭上了腔:“人家是占庙赶神,咱家是建庙封神!”忧伤哀怨,她竟然声泪俱下,究竟是男人砍柴女人放火,还是女人砍柴男人放火,我可摸不着头脑。趁爸爸朝外轰凑热闹的孩子,妈妈满地胡倒腾时,我递茶水递毛巾,但银兰的哭声却一发而不可收,有些撕肝裂肺。乡下人忌讳放声大哭,我气愤地说:“刀前大笑的谭嗣同,危急中让学生先走的秋瑾都硬气得很,总不显山不露水地哭!”她噎气噎气地强制住自己。她虽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她的性格就是愈痛而大作愈忍而不语,冷热转换有度、柔韧有余;她是从小失去双亲、受压抑的性格。

银山未露面,最后嫂子哽咽着,随着缓慢的噔噔声东院的门响了,旋即炊烟袅袅,肉香四溢,银山献艺了。

几天后嫂子要拆墙与哥哥闹起了纠纷,村里嚼舌的女人说是周瑜打黄盖,我下决心不去揣度她们的心理。

一个黄风扬沙的下午,突然我家的两头骡子和猫都回来了,骡子瘦成了两条棍。大家分析是附近不法乡民偷去,因找得及时,形成了舆论,不敢向外销卖,趁大风沙尘暴放生消迹。大喜之余又奇怪这只猫,外祖父家远在八十里山路之外,路经十多个村子,妈妈走时怕丢了猫,出村就放在手扶坐垫下箱子里,到达后才放出的。外祖父出殡后猫就不见了。猫如何回来?如何同骡子在一起?是个谜,神了这个精灵!它的毛焦枯,眼睛闪着绿光,见家里的任何人都咪咪地叫着亲着,用前爪抚着你的脚,报告着它的辛苦和胜利归来。爸爸说:“这事差不多没完,猫是忠臣啊!”为了答谢替我家找骡子的乡邻,庆贺我家福大命大,杀了一只滩羊绵羯子摆酒招待,将他们的误工和手扶工价全开了。

一头骡子分给了哥哥,猫自然由妈妈养。骡子和猫都很恋家。

过了几天,从那个看见骡子后来不说话的乡民口中得知:骡子是从距我家十几里、荒弃的古旧庄子破窑洞中回来的。借放羊的机会我亲自去察看,窑洞门口被塌下的土拥挤已不大了,一面横挖了个小洞、一面栽个桩,用根棒一头插入洞中一头绑在桩上挡窑洞口。窑有两丈多深,除残草秸根外有大量的牲口粪便。突然间我心疼起来,陈旧不等残留多次的特殊脚印,让我瘫在了地上,难道此案是他?天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糊里糊涂走出窑洞,无论如何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

听了老师的话,我在家占据了一方乐土,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空暇时也常惦念只有一壁之隔的她,毕竟是同桌有过互帮的友谊。她爱好体育音乐,近日却只有噔噔声,就连卡拉OK也少哼了。常常传来斗嘴声,狗皮袜子没反正,何足挂齿?我不闻墙外事,只读科举书啊!

白天常闻鸡犬羊驴猫的争吵,夜幕一合苍穹繁星静得能听见架上鸡的微鼾。这时我像北方的狼,大口吞食着羔羊,清晰的记忆,出奇的效果,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但捏自己的肉又觉得疼,这就是我。

我像入蛰的黄鼠狼,消化了一个冬天后,又走进了大自然去读书,幸亏有了电话,我和老师绑在了一起。春眠不觉晓,岂敢日赤赤!

一日夜来细雨声,桃花艳丽馨香浓,我到东果园复习。乡间小解不入厕,我急急放下复习资料,尿急燥热劲大肆无忌惮地迎着朝阳猛浇……“哈哈哈…哈哈哈……”突然一大串笑声迎面甩来,急刹无效,我丢盔弃甲翻墙狼狈而窜,又一阵哈哈哈后,传来一句:“伟伟(同学送我的雅号),看把你馋的!”

逃出远跑,一看裤裆全湿了,太粗心、太红脸、太丢人!我狠揪头发掐虎口的肉。

中午,从“柏林墙”半截砖下,我拿回了复习资料。

青年人好奇者多,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童男子,各种猜想咬得我丢魂落魄,两天后鬼使神差,我又走进苹果园,她的高跟鞋印明明白白在离我几米远的桃树下,无疑是个亮相大特写,我逆光看不清,她却顺光睹物……何面江东?细考踪迹,明明她也常来读书。大苹果树枝杈中所留小云字鞋掌铁印,新旧痕迹证实她在树上荫蔽处读书,我的亮相绝非一次。自愧吃饭多了个碗的我,对女人实在是个谜。“她竟沉住气!”我自言自语着,突然墙处传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墙有耳!我匆匆离去。

转眼,杏妹朱面,羞含贝不露,酒窝腻脂韵不浅;早莺婉转,飞燕裁剪。树下、桃林、田边,我贪婪地吸汲着酥酥的空气,沐浴着独钟的太阳,天地人,空灵、灵空、自然自灵。我对着苍天,侃着唐宗宋祖,望着白杨仰视诸子百家;在大地上勾画着世界版图,哲学社会人文,我研究对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届高考试题;我倒背如流、纵横驰骋、铺开收拢、归纳演绎,我记忆的顺序比葛朗台金库里的金路易还理得顺;我的脑袋好似一个大木箱子,各种资料全分门别类有规律地储存其中,需要什么,可信手拈来。

夜深人静理智特别青睐于我,世界对我是公道的,我是个伟人!评古论今、激浊扬清、刺奸惩贪、愤世嫉俗、浪淘邪恶,我还像元帅或上帝那样御辱于国门之外,先达哲人、明君贤臣,一批批为我拍马;我指着他们的鼻子,批评功亏过失,各得其所、各见其妙,即使马克思我也指出一二三;华盛顿拿破仑恺撒见我亦唯唯诺诺,我是入了时空真境界的高级生命,我是谁?有时我想到林妹妹,我又听到墙东小两口在斗嘴,六月天孩子脸,我不去析理那些变化。

变化是有的,东边没有了咯咯声,噔噔声变成了嘚嘚声,趋于低沉缓慢,后来轻到听不见了。妈妈的话多了,“没娘的娃娃知道啥唉?”“衣服要宽松,要活动!”油蛋肉隔墙喊哥哥来拿,拿不去就指我送,我借故推辞,直到妈妈动怒了,我才送过去,到门口哥哥接进去。嫂子不露面,这倒免去了尴尬难堪,但我还是想见到她,同她说句话,几个字也行!

妈妈频频穿插于东西方,斡旋外交。

离火烤的七八九只有一月时间了,张老师来电话让我去参加模拟考试。

孩子啼哭娘知道,妈妈给我准备了一套衣服,合体极了。

坐上哥哥送我的手扶,嫂子掂着个隆起的肚子,脸上布满蝴蝶斑,手里抱着一捆书,艰难地走出院门。她把书捆放上了手扶,无意中我们的手触摸了一下。我羞涩地避开她的目光,她落落大方从容自然,我鼓足勇气正视了她的目光,看到了愤懑和怨恨。她嘴张了几张终于说:“不要相信鬼话!街东有一子贞节曰不嫁,不嫁归不嫁,现已五刮宫,过嫁甚矣!”我原本悟性极差,这一年算开化了一点,这次她指的是考场宣布的纪律条文。

一阵嗒嗒的手扶声后车出了村子,从路边的田里飘来一句:“差不多回来!”

模拟考试我闯了大祸,分数竟然是全县第一。张老师怕出乱子很紧张,在一个晚上偷偷把我送到银北,在他的亲戚家我匿名隐居学习,到时他来接我。

火烤的第一天早晨,我才赶到县城。我不相信鬼话,每次答完后等铃声响,亲眼盯住试卷收到监考的手中,走出教室站在考场外瞅着我的试卷不让人换走。监考的全是大院里的家属,他们监外不监内,巡视员来了她们就敲桌子。在考试中,甚至主考官也暗示我给旁边的关系户照顾,拔尖的学生考桌周围全被关系户围死了,我只当没看见低头做题。我“惹”了人,安全受到威胁,张老师来回接送并吃住在他家里。

考完后我在老师的保护下,估了考分填了志愿表,迅速离开了是非之地。我到家才知道那二十多天家里去了许多人找我,幸亏张老师给家里人吃了定心丸,才没出事。苍天啊!我放开嗓门,淋漓痛快地为我失去的两年青春,哭了一场,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泪水?这次爸爸没骂街。

七月旱象严重的山区,像着了火一样烤人。我正赶上收夏田,上午豌豆还带绿性,下午全炸了,豆粒淌了一地。火中夺粟,爸爸嗓子着了火沙哑了。农民用最毒的语言咒天,还不消心头的火气。全家起了个大早,揽完了豌豆;祸不单行,小麦全青死了,勾了腰掉了头。

嫂子临月了,虽说医院检查胎位正,但风火事瞬息万变。乡医院无妇产科,医生答应有响动找他,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远水能救火吗?”妈妈昼夜值班,我们父子三人趁月色抢收小麦。身体打成四折喘着气,从水扎的裂缝地板样的土地上拔小麦。我的手全是泡,泡破了就是血,不需任何文化知识,只需抽筋换骨的原始劳役。忙完收麦又打碾,我成了非洲黑人,身上的死皮一层层卷锅巴。晚上赶快洗我和爸爸如皮子样的衬衫,并强迫给爸爸洗脚和擦背,他的脚上刮下有半碗死皮。爸爸叹口气说:“差不多了,你哥哥罪孽呀,丢人啊!”忽然妈妈隔墙直着嗓子喊我。

世界上有些事,不是你愿不愿意干,就看你遇上没有。偏偏今天县体委来人找走了哥哥。家里强调嫂子的事急,来人说明天一早专车送回来。风火事除医务人员外,未婚男子绝不能现场参与,哪壶不开提那壶,我站在嫂子的门口犯难犹豫。猛然一声歇斯底里爆炸式的号叫,屋里传出了呼救声,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嫂子的卧室。

灯光下,妈妈抱着一个偌大的人,她一只胳膊扶住银兰的头,一只手掐住她的人中。“银兰!银兰!”她血包着嘴唇、紧咬着牙齿、上翻着白眼、豆大的虚汗,披头水涝着黑发。“银兰、银兰!”妈妈恐怖地呼叫着。危急中我照嫂子的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像疯了一样反弹式号了一声。

“救人,救人!”在痛苦撕肺的呼救声中,我闪过了护校毕业的同学说,他曾给一位包浆的产妇接生急救的事,虽有同学取笑他一饱了眼福,却被人损为“君出生时就有了艳福!”我不顾一切地去看嫂子的下身,生理卫生学使我知道了,她的会阴已撕裂,鲜血淋漓宫颈全开,但洋水未破;宫口不是小孩的头,不是四肢或臀,而是一个发亮的肉质层,惊慌中我按了按断定是包浆层。我掐了两下,突然浆泄石破天惊地传出了呱呱声,我第一次享受了这首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是个小子。妈妈不知念的哪门子经,对着窗户大声喊:“是个千金!”

好大夫早都调到城里了,乡医院虽有电话,但晚间无人值班,我还是一头扎进黑夜,天亮前请来了乡医给嫂子缝了七针。医生说不是我及时处理,大人小孩因缺氧都保不住,全家人噎了几口冷气,对我投来了佩服的目光。送走医生我回到嫂子的床前,她的眼皮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线,惨白浮肿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心里一阵难过隐疼,她仅仅二十岁差点……

当嫂子喝了第一口米汤后,我以为她完全脱离了危险,便知趣地走出了她的门。这时,我像自己生了小孩一样松了一口气,看到院子里爸爸鞋印重重叠叠,捏折揉碎的香烟,撒满院子;我心头掠过一丝苦涩,这就是儿媳坐月子,公公有力出不上而煎熬的一颗心。

世上的母亲,都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痛苦,但嫂子的这种惨状却是农村缺医少药所致;任何母亲的痛苦,只有轻重之分而无贵贱之别。

是幸运还是悲惨?幸运的是,她神圣地为自己和倾慕的男子延续了生命;可笑的是,遇上了我的道听途说,免了她一难;我高兴地为她祈祷着!

无论何种类型的女人,说美,如春晓芙蓉;说娇,如弱风拂柳;说贵,如九鼎于朝;说贱,如风吹轻尘。但她一旦做母亲,就神圣而庄严。

真是巧合,那天下午哥哥为我带回了高校录取通知书,我是本县第一个考入北大新闻系的高才生。山沟里震撼了,全家人因双喜临门而沉浸在幸福之中。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件事,可以成全你也可以败坏你;失败了嚼,成功了抬;愚昧的乡民,又纷纷传说:我家祖坟风水好,有人偷偷在百步外看穴占地,让人哭笑不得啊!

我在准备上学的前一天早晨,突然“柏林墙”上挖了个大洞,妈妈站在墙西,哥哥站在墙东,嫂子靠在窗台前往外瞧。

“差不多。”爸爸手抖抖地点了支烟。

“爸,装个栅栏子门吧,早饭后我去镇上买。”

“家里有,差不多钉一钉。”

爸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从洞口递过去让哥哥买钉子,哥哥伸手拿了。嫂子隔玻璃颤抖地说:“银山安门防谁呢?! ”

哥哥像疯一样抢起铁镐砸向墙脚,嗖嗖的风声伴着咚——咚——的响声,墙头的坷垃呼啦啦往下塌。爸爸鼻孔喷出两股长烟,狠狠地扔掉烟头,推来架子车就上土。哥哥弯腰抱起一大块坷垃,慢慢放在架子车上,车子哼哼了几哼哼。

“差不多!”说话中爸爸推起车子就往界畔边走去……隔玻璃嫂子正瞅着我,那张惨白的脸掠过了一丝难为的苦笑。“你还愣什么?”是的,我应参加到哥哥的“拆墙”运动中去。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嫂子,却是同桌的那个她,她的目光很特别,仿佛是两潭纯净的水波,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瞬间美目玉合微微张开了嘴,我去拉她,却掀开了她的睡衣,玉润脂腻令我双眼发花几乎晕过去。高高耸起的乳房,小巧圆润的乳头,下身光洁而平滑,她一下抱住了我,我浑身难以支持,心晃神摇四大皆空,巫山云雨绵绵……惊醒后我大汗淋漓,羞耻得无地自容,这梦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呢!我有病了吗?我是谁?为何不认识自己……我想到了分家,嫂子仍是个谜。

夜很静,想到嫂子给我的高考复习资料,对我综合各家之长,分类归纳推出结论给了很大帮助,我不由开了灯,重翻这些资料,重温或读懂嫂子的心。在一本画报皮子裹的资料中,感到书皮内还有几层,打开一看,啊,是嫂子三个月前给我的信。

伟山,我的老同学和小弟:

“没出息的”,时而羞怯,时而嫉妒使我心烦意乱!

刚回娘家时托银山给你一封信,求你给父母和他做工作让我复读。估计他做了梗没见答复。他爱我,怕烈火熄后不再复燃,怕父母答应我复读,他死活不准我回家。你不去学校复读了,以同你分开为条件,我才回到家。他设法分家,是要以家捆住我,他毁协议,强我怀孕是要拖住我,但我还是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他,我的心是那么的固执啊,即使他举起骗我的柳丝,作为大自然重又充满激情的见证人,我的感觉更加生动,呼吸更加自由,我强烈地迷醉我的心!

生死都是他的人!

……

这些材料给你,算嫂子的一点心意。羡慕你、支持你、祝你成功!

银兰上

啊,嫂子,这就“差得多了!”你背了亲人的误解和黑锅。

在我准备复读再考时哥哥是有微词的,看来是怕嫂子也要出去的,怕失掉她。

我又进入了梦乡。梦见银兰向我走来,拉我去打篮球,叔嫂拉手成何体统,我轻轻地一推,她咯咯咯地笑着,糯米白牙,说她看见我是男人。嫂子是伟大的,长嫂为母呢,我什么也没做。她敛唇收齿,突然向我脸上喷来一道血光——

我惊醒了,原来猫咪舔着我的脸,我推了猫一把,看见窗外真的东方日赤赤了。

到了我起身的时间了,因要赶班车,家里人为我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在乡下嫂子生产小叔子是不进月房的,我有“前科”也就顺水去向嫂子告别。她苍白的脸上秀眉青青俊眼红肿。她瞅着我,亲了一口“千金”,笑着说:“祝叔叔一帆风顺!”

我在小侄子的脸上读出了多处人类遗传学,他是我家第三代排头兵,奶奶疼他给取个姑娘乳名,旨在逢凶化吉从小超脱。

手扶唱起了高亢的歌,我匆匆告别了来送行的本家叔侄,一阵嗒嗒声,亲人故乡被抛在了身后……

到了停车点,班车还未到,哥哥一定要等我上车再回去。这时他对我说,西北体院录他为计划内自费专科生,是县地区体委极力推荐的结果。他笑着说:“还没给银兰说呢!”真老练,竟未露一点口风。我很不自在地低下头不想再看他,就在这时我像被棒猛击顶门,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右脚印出自哥哥的脚步下。我闭上眼睛企盼是假的或什么也没看到,但理智让我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它使猫、骡子、哥哥天衣无缝地连成了一片。良知低下到偷自己的父母,还有何人格!

“你还愣什么?”

一群人向班车奔去,我也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费了吃奶的劲,我占据了车走道中间的一方风水宝地,车顶通风窗口不知何君吊了一个包,狂热地亲吻摸索我的脸。视野中又全是扭曲的水脸,一道道汗冲着尘垢往下滴,车走走停停不断加强团结,汗气熏天憋得我透不过气来。

……

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哥哥被拘留的消息,似在意料之中,伙人自盗骡子,因堵骡子的窑门绑棒的绳子被猫啃断,骡子得救了。除此,还有另科几宗,没料到的是他雇人顶替高考,录取后被查咎,取消了资格。读中学时学校宠爱体育尖子,他们搞特殊住在体育器材室,放松道德修养文化学习,偷猫摸鸡四邻不宁,为保学校体育传统项目优秀成绩,校方双眼全闭,致使学生恶习不改咎由自取。

……

贫穷落后少文化的家乡,不断有消息传来……不久,在学生宿舍里收到了嫂子逝于破伤风感染的家信,我一下瘫在了床上……

1999年1月草拟于盐池一中宅内,因搬家草稿不知去向。2012年在银川福星苑宅中清理图书,手稿被发现,遂作修改而成此文。

刊于《盐州文苑》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