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新回到所里实习,同事们背后都议论纷纷。他们认为林是个有背景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毫发未损的继续回来上班。就连所长也开始另眼相看他了。当然只有马军心里最清楚是谁帮助了他,碍于种种利益,彼此心照不宣罢了。这就是世俗的人间“真情”,当你遭遇困境时,人们都会看你怎样去死,而不是拉你一把,可当你飞黄腾达、大难不死时,他们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你的身上有他们想挖掘的好处,便蜂拥而至。
林通过这件事,仿佛明白了这些道理,觉得同事之间的交往只不过是同在一所屋檐下采蜜的蜂虫,等到没有甜美的花朵,便一哄而散。而田霜不一样,她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帮助了自己,就像是一个溺水将死之人,突然抓住一根浮木,才得以脱身。所以,林在心底里是感恩于田霜,而冷漠于众人。
接到叔叔的电话,说是林的奶奶在整理自家菜园时扭了腰,叔叔让林回一趟农村老家,送些药回去。奶奶也采摘了一些老家菜园子的豆角、茄子、萝卜、土豆等新鲜蔬菜,顺带让林带回县城。林接到叔叔的电话,也正好是周末,不用去所里上班,就拿了一个小灵通手机,去车站坐路过老家乡镇的中巴客车。
林的农村老家距离县城四十多里地,名叫乐业镇,地处县境最南端,是途径市里和相邻县境的必经之地。因此东、西、北几个乡镇的旅客都要途径此地,算得上交通咽喉。北宋时期,曾是宋朝将领戍边之地,修建了很多堡垒抵御北方西夏、金、辽等少数游牧民族的侵袭。随处可见山顶的烽火台、依山而建的堡子和土夯的城墙。林坐客车需要经过乡镇街道,客车会停十五分钟,等再拉一些各乡镇聚集于此的散客,再晃晃悠悠驶向市里,出了镇子大约五公里,就到了自己的老家。因此全程需要大约一个小时。
林站在县城汽车站门前,一边等每隔二十分钟一个班次的出城客车,一只手提着给奶奶买的药,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看过往嘈杂的人流。北方八月的天空依旧蔚蓝如洗,街道干净整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卷起一股带着黄土清香的风来,也觉得和蔼可亲。
这时,一辆白色大众轿车就歪歪斜斜停在林的不远处,感觉车技有些生硬。车窗摇下来,开车的人伸出头后,她的披肩发在微风中有些飘逸,虽有些凌乱,却乱而有度,戴着一副蓝色墨镜,婀娜多姿,气质不凡。
“林枫,去哪里?”那个开车人喊林。
“哦?”林根据声音,才看清楚这个人是田霜。
“回一趟老家去。”林向前几步,走到车窗前回答,怕自己的声音被吵杂声淹没。
“正好我开车闲逛,也没事,带你回去呗!”田霜调皮笑道。
“不好吧?耽误你时间不好,我回去得住一晚上,明天才返回城里,还是,还是算了。”林有些难为情。
“你还要住一晚?那就送你回去后,我就吃一顿你老家的中午饭,然后今天下午自己开车回来呗!呵呵。”田霜笑答。
“不好吧?”林更加难为情。林从小农村长大,觉得那个破旧的农村老家不堪让一个县城的女孩子一睹为快。虽然那个家是林感觉最温馨的港湾,但现在让一个自己认为高不可攀的女孩子去,林还是非常难堪。
“别扭扭捏捏了,上车吧!”田霜几乎是带着命令似的口吻。林没办法再回绝,便拉开轿车右侧的后门,刚迈上一只脚,田霜又说道:“你担心我的车技吗?坐后排干嘛?来,前排陪我说话。”
林便坐在副驾驶位,将自己手中的行李放在了汽车后座。田霜升起车窗,踩油门起步,汽车猛地向前一跃,林身体向后一仰,惹得田霜笑出声来。
“还是慢点得好,注意安全。”林红了脸。
“你就这么怀疑我的车技吗?”田霜嘴上虽这样说,却坐直了身体,紧盯着前方的马路,显然是刚刚学会开车的样子。
“你越这样,我越紧张,告诉你吧,我驾驶证才考到科三,还没拿到呢!带你回家,就当我练习车技吧!”田霜坏笑道。
“啊!你还没驾驶证啊?”林惊叹。
“哈哈,逗你呢,瞧那点出息,驾证拿到快一年了,只是开车三个月而已。”田霜笑道。
“就说嘛,也没见你所里上班时开车。”林说。
“那是因为所里距离我家较近,走走路也算锻炼身体了。”田霜始终顾不上看林,一边认真的看着路面,一边小心翼翼的开着车。
“对了,出了县城,我不知道路,你可要做好向导啊!”田霜继续嘱咐林。
“好吧!”林看了一眼田霜,认真的当起向导,虽然说是向导,可县城通往镇子的路只有一条,也基本不用指引。
二人一路没有再多说什么话。车内放着刘若英的《后来》,让林听着听着又一次伤感起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林突然就想起了远,远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在自己大学的校园,坐在某一个男孩子的自行车后座,抓着那个男孩子的衣襟,正笑呵呵的调皮着。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再也不会留恋这座小城,这座他们曾经一起读书、散步、看鸟、拜佛、踩雪的小城。老城山被田霜的汽车抛在身后,仿佛替林遗弃着一段曾经甜蜜的记忆。林的眼中又一次含着泪水,在歌声中沉默下来。
车子慢慢悠悠,田霜因为新手的原因,而林因为想着心事,二人都没有心急,等两趟县城发出来的客车都超过了他们的车,田霜才歉意地说道:“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呢!”
“没事啦,本来就是休息日,看看路边的风景也很好的。”林看着窗外正在变黄的玉米地回答道。
“窗外的风景好看,窗内的美女就不值得你看嘛?”田霜嬉笑道。
“哦。”林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允诺了一声。
车子走到镇子上,田霜小心翼翼将车靠在公路旁,熄火下车。林问她做什么去,田霜回道:“人有三急。”就径直进了一个商场大门。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林坐在车内有些闷热,顺便点燃一支烟,就站在车外等田霜。
这才看见田霜从商场出来,提了一大包零食,田霜穿一件紧身牛仔裤,白色长袖体恤衫,斜着身子用力的挥舞着手臂,示意林过来帮忙。林急忙跨过马路,接过她手中的袋子,田霜娇声道:“给你家奶奶胡乱买些零食,也不知道她爱不爱吃。”
“不用的,奶奶也不是小孩子。”林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跟小孩没区别,她一个人在老家,这些就当她打发时间的东西呗!”田霜解释道。
“你不是说去厕所吗?骗我。”林埋怨道。
“我说去给奶奶买东西,你会让我去?”田霜反问。
“那倒也是。”林没有再反驳。
两人又一次发动车子,向老家的村子方向行驶而去。快到林老家的时候,村子内岔路口多了起来,且是泥土小道,刚好容一辆汽车通过。此时,开惯了柏油马路上汽车的田霜彻底被坑坑洼洼的路征服了,几乎一度需要倒车转弯,两人因为紧张,都出了一身汗。
“修修你家的路吧!什么破路!”田霜埋怨。
“哎,农村的路不好修,都是每家每户的地界,公共路面占得面积太大,总有人跳出来阻挠,所以……路就这样了。”林无奈地说道。
“这就是农村人狭隘的地方!”田霜有些气愤。
“我也是农村人。”林苦笑道。
“你别这样,我说具体事,不针对某个人。”田霜回眼一笑看林。
“我理解,但这就是我的出身,改变不了啊。”林摊开双手回道。
“可以的,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改变而已!”田霜开玩笑道。
“我觉得我不会变。”林坚持。
“每个人都会变,没有不会变的人,除非那个人是一尊雕像,哈哈。”田霜笑出声音来。
“如你所愿吧!”林回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暗有所指,他觉得自己对远的感情不会变,而田霜的“会变”则指这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世界一直都在发生着变化。
终于,两人历经路途颠簸的“煎熬”,将车停在林的老家门前。聪明的黄狗看到是林,竟然没有对田霜扑咬,好似懂得这是林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子似的,摇着尾巴跟前跟后。
奶奶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上,在院子内的杏树下乘凉。杏子已经败了,剩下茂盛的树叶随着微风摇曳。林感到无比温馨,这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唯有这里可以带给林最长久的温暖和最纯真的记忆。
院子内有三孔土窑洞,坐北朝南,院子的东侧是两间爷爷在世时修建的土石混合结构厦房,厦房南侧是石头砌起来的院墙,院墙旁生长着一棵几十年树龄的老杏树,枝繁叶茂。院子大门还是农村九十年代那种带门楼的旧式大门,有两扇木门板,带着门栓跟可以拆卸的木门槛。木门槛在运送院子内的粪便时为方便手推车通过,会拆卸下来,等到只走人的时候又安装上去。开门的时候,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奶奶便从声音里知道有人进了院子。院子南侧有一个二院,院子内里面种着各类蔬菜,还有三口废弃的窑洞。以前在窑洞内饲养过牲口,因为现在老家只剩下奶奶,已经不再种地,也就荒废下来,里面堆放着以前爷爷留下的各类农具及杂物。
厦房门前没有规则的放着一些花草,是奶奶用各类废弃的铁桶、瓷盆、塑料油桶、奶粉罐等容器栽种,有些正在开花,有些已经凋零,虽参差不齐,却略显随意之美。
“哇!奶奶是个有情趣的人呢!”田霜一边感叹道。一边凑过去嗅花的香味。奶奶扶着凳子起来,定神看看是林,就笑呵呵拉住林的手爱抚道:“吆,我孙子回来了。”
“奶奶好!”田霜侧身过来扶住奶奶,嬉笑道。
“哎吆!这是我家孙子媳妇吗?真好看,也长得洋气呀!”奶奶看到田霜,就将另外一只手伸过去拉住田霜的手赞不绝口。
田霜脸一红,抽出手来,跑车上去提买的零食。林埋怨奶奶说:“奶奶不要胡说,她是我同事,趁着送我回来练习车技呢!”
“好,好,奶奶不乱说。我这就去给你们做饭,继续做你喜欢吃的拉条子吧?今天炒个鸡蛋跟腌猪肉,让你俩个香香的吃顿饭。”奶奶挪动着步子,腰也像好了,就去准备饭菜。
“奶奶做拉条子,你喜欢吃吗?”林转身接过田霜的袋子问道。
“你喜欢吃拉条子面食?”田霜问。
“特别喜欢,尤其奶奶做的特别好吃。”林开心回道。
“那我们就尝尝奶奶的手艺,呵呵。”田霜也显得开心。
“带我门口走走呗,农村的空气真好。就是你家房子旧了点哦。”田霜直言不讳。
“是的,叔叔爸爸们都在外面,一年回来不了几次,也因为大家经济都很紧张,所以……”林有些难为情,没有再说下去。
“这才是最朴素的美,也是你小时候最美丽的记忆,不是嘛?”田霜背着手凑到林面前机灵解答道。
“是的,也只能这样解释,我会有工作,会有稳定的收入,也一定会改变这一切。”林充满肯定地回答道。
“我相信你的实力。”田霜给予肯定,眼中露出的真诚给林莫大自信。
两人给正在做饭的奶奶打了声招呼,就结伴走出院落,顺着大门南侧的小路散步。太阳还挂在天空,在树荫下行走没有感到灼热,麻雀躲在树丛里鸣叫,啄木鸟啄着一棵槐树,发出“噔噔噔”的声响。田霜背着双手,在土路上来回跳跃,不时揪下一朵路边的蒲公英对着林吹,蒲公英的花絮就随风飞起来,像是游荡的伞兵。
“上次的事,我和宁默特别谢谢你。”林真诚的说。
“这个嘛……我接受!可你们拿什么报答我呢?”田霜坏笑。
“给对方赔偿的药费,我跟宁默一人一半,我们会尽快还给你,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在校学生,宁默也刚刚高中毕业,我们都没钱。”林提到钱,有些难为情。
“我没说让你们马上还钱呀,我问你们怎么报答我。”田霜调皮的说道。
“你说吧,做什么都行?”林突然就说出这么一句,等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脸就红了起来。
“哈哈。”田霜笑出声音,清脆明亮,“那就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田霜跳跃着去追赶一只蚂蚱,不再理会林。她的背影丰盈,腰身纤细,长发在身后随着身体摆动,散发出少女的魅力。此时,如果她是远该有多好,林突然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而感到难过,怎么满脑子就是远呢?怎么会这样!他像是走入迷途的羔羊,等待着失主的认领。
他们经过麦场,近几年农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麦场有些荒废,长满杂草,旧麦摞由黄色变得黑暗隐晦,顶部有些塌陷,积了雨水,竟然也长出野草来。两人走累了,就坐在一棵老核桃树下休息。
林说:“你看,这就是我童年的乡村。小时候,这里每天下午都有几十个小孩在一起玩耍,打沙包,捉迷藏,打枪战。我们还会玩一种叫做‘攻城’的游戏,小孩们被分作两半,在麦场里划出一个长方形的城,城的中间再划出一条分界线,在长方形的对角处再开一个容得一个人进出的缺口,双方在各自的城内画一个锅盖大小的圆形图案,然后双方开始派出兵卒对攻敌人的城池,哪一方被对方攻进城来,踩到自己的圆形图案,就算输了。因为你在派出兵力的同时,还要留着兵力防守,所以特别需要分配兵力的智慧。我一直是留在城内的国王,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我被他们制服,派出的攻城兵又不能回来救援,我们的城就沦陷了。林讲到这里,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个缺少工业玩具,大家都靠着体力体能玩耍的年代。”
“哈哈,真有意思。”田霜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像一轮弯月升起在乡村的黄昏里。
“枫娃,回家吃饭喽!”他们同时听见奶奶站在门前喊他们回家吃饭,二人站了起来,各自拍拍屁股上的杂草。
“走,枫娃,回家吃饭喽!”田霜学着奶奶的口气,对林说,说完就坏笑着自己先跑开。
林无奈,苦笑摇摇头跟在她的身后说:“你真的有点坏。”
二人回到家中,奶奶早已将饭菜端上了桌。拉条子面还冒着热气,炒的土鸡蛋金黄灿灿,腌肉肥而不腻,香味穿过窑洞的空气弥漫开来。油泼辣子、酱油、香醋、葱花油也都被奶奶用杯盏归置整齐,只等着二人伴着饭吃。两个人都是心情较好,也不让着奶奶,各自端一碗面,大口吃起来,奶奶坐一只小凳子,乐呵呵的看着他二人狼吞虎咽,关切说道:“慢慢吃,吃完再煮,管饱!嚼慢点。”田霜也没有女孩子那种做作,一边扒拉着拉条子,笑说:“奶奶,您做的真好吃,顶得上大厨师呢!”“哎吆我的娃,奶奶可没那么好的手艺,家常便饭,别委屈了你就好。”奶奶嘴上这样说,可心里特别受用田霜的夸奖。“你还不知道吧?我奶奶是兰州城长大的姑娘,因为娃娃亲,才嫁给我爷爷。所以,我奶奶特别贤惠呢!”林有些喜形于色,就自夸起来。
林吃了两碗,仍然觉得有些不尽意,碍于田霜在,只好作罢。田霜吃了一碗,又在林的碗里夹了几根,说尝尝谁调剂的味道更好,就没有吃第二碗。
二人吃完饭,田霜说该回县城了,只见奶奶已经提前给田霜采摘了地里的一些新鲜蔬菜,提了满满三大袋子。田霜开心地谢了奶奶,林帮着将蔬菜一一装上汽车后备箱,并嘱咐回家后及时打开袋子,防止绿叶类的蔬菜发热坏掉。
田霜开车掉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小路两边的状况,也没来得及看林,就开着车走了。林站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目送田霜开车转过最后一道弯,才回到院子。瞬间觉得院子没了田霜一下冷清下来,帮着奶奶收拾了碗筷,拿出药给奶奶说明了吃药剂量,就去厦房内睡觉。
当林躺在老家的床上,就又一次看到挂在墙上那副拼图。那是一幅《坠落天使》带有荧光的卡通拼图,一个男孩子紧紧从身后抱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少女,二人眼神忧郁,仿佛最后一次相拥。这是远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为这幅拼图,他整整拼了一个月完成,最后去表装店做了匾,将拼图框起来挂在了墙上。一次,林从外面进来,奶奶戴着老花镜,正笑嘻嘻的坐在沙发上看远给林写的整整六页情书。林恼羞成怒,一把夺过奶奶手中的情书,跑出门去,还嘟囔奶奶说:“真不要脸,看别人隐私。”
奶奶不但没生气,还开心的笑道:“现在这年轻人,才真是不要脸,我们那时候谈恋爱,不但被同学们看不起,还要被吐口水,现在这娃,就这么明晃晃的。”林想到这些,就会又一次想远,那种隐隐的疼痛感始终无法消退。
月光如霜,从玻璃窗外打进来,奶奶睡在隔壁的鼻息声平静安逸。田霜,这个家境和工作优越的女孩子,林对她这次的帮助真心感激,她不嫌弃林的身份跟家境,始终对林善意友好,让林孤独的内心生出暖意。十九岁的林对未来一切未知,未来在哪里?谁又是自己的未来?他不得而知,他的心中生出无限愁绪,放不下远的心脏就这样颤动着平静下来,随着月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