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乡试夺魁江南贡院 出了个“王解元”

康熙七年(1668年)八月仲秋,黄山脚下,桂子飘香。仙源镇王记豆腐坊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乡亲们纷纷拿着自家的土特产,什么稻米、腌肉、老酒,还有徽州府有名的臭鳜鱼,来给王老实一家道喜。


“中啦,中啦,豆腐郎名登‘桂榜’,成了解元公啦……”

“王老实,你儿子这回可出息了,中了举人,还拿下了咱们江南省的头名,明年春闱会试,说不定就成了天子的门生了……”


王老实一面向乡邻们鞠躬道谢,一面对着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三拜九叩。


这真是祖宗的荫德,我王家世代经商,这下终于有望改换门庭,不用再哄驴磨豆腐了……


乡亲们向王老实道喜后,又来向曹春雨道贺,一个个围着春雨,七嘴八舌地说道:


“春雨啊,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嫁了个解元公,等致和进京会考中了进士,你就是诰命夫人啦……”

“是啊,将来致和名登金榜,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乡亲啊……”


这一边,乡邻们你一言,我一语,把王老实和曹春雨围得团团转;那一边,曹员外接到喜报后,乐得嘴都合不拢,正扛着一大串铜钱,三步并作两步往豆腐坊走,逢人便一遍遍地念叨:


选个女婿实在好,昨儿是豆腐郎,今日解元叫,明朝进京赴会考,我就是——会元公的老丈人——梦里也要哈哈笑!


一片喧闹声中,已经身怀六甲的曹春雨缄默不语,脸上略带忧容。自从王致和到江南贡院参加乡试,这一个月来,春雨每天晚上都辗转难寐,她那颗心,也随着麻川河汩汩流淌的水波,一路翻滚到了十里秦淮。丈夫能够高中乙榜,不负十年寒窗,固然是举家所盼的喜事,但这其中所受的“劳役之苦”,只有亲身经历过封建科考的人才能体会。

下面,笔者就简单介绍一下清代徽州科考制度及王致和到南京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始末。

据史料记载,明清时期的徽州“科甲蝉联,海内宗风,官居上爵,代不乏人”,是当时中国科举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徽州人普遍将读书仕进、科甲起家看作最高的价值追求,认为“族之有仕进,犹人之有衣冠,身之有眉目也……万世家风惟孝悌,百年世业在读书”。

徽州是明清时期考中进士最多的府级行政区之一。据统计,清代徽州文进士有684人、武进士111人。可见,在浓厚的徽州传统文化和传统价值观念影响下,经商谋利只是徽州人解决生存的一种手段,而用经商所得的厚利让子弟业儒入仕、显亲扬名才是终极目标。因此,徽州人广泛创设各级各类教育机构,为子孙科举入仕创造条件。除官学外,徽州民间创设的塾学、义学、书院、书屋、文会等各级各类教育机构遍布城乡各地,形成了“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局面。

明清徽州科举教育的发达,不仅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官居上爵”的仕宦、为徽州地区培养出一个有文化的商人群体,而且通过科举教育大大提高了徽州人的整体文化素质,培养出各类人才,形成了“人文辈出,鼎盛辐臻,理学经儒,在野不乏”的徽派文化盛况。

王致和一路走来,进私塾启童蒙,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走的正是徽州人科考进仕的立身扬名之路。然而,这条路表面上看似荣光,却是“十年辛苦涉风尘”,充满了常人不知的窘迫与辛酸。

读书进仕的科举生员们历经十年寒窗,分别要通过四个级别的考试,即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最后才有机会被朝廷选拔为官员。咱们先说说王致和到江南贡院参加的乡试。

清康熙年间,王致和的家乡安徽仙源归属江南省管辖,乡试仍沿用明南京近畿制,徽、皖两省举子都要到南京应试。乡试每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又叫“乡闱”,考期在秋季八月,故又称“秋闱”。考试的地点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考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一日和十五日进行,三场都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考试后一日出场,因此考生们要在贡院里待上整整九天八夜。

提起江南贡院,那可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影响力最深远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始建于宋乾道四年(1168年),又称南京贡院、建康贡院。据史料记载,江南贡院“面秦淮,接青溪,远挹方山,气象雄秀”。清同治年间,为笼络士子、争取民心,曾国藩重修江南贡院,并定于同治三年(1864年)十一月举行乡试,消息一经传出,当年就有两万考生拥进南京城,江南贡院达到了鼎盛时期。此后,江南贡院几经增扩,仅用于考试的号舍就有20644间,创中国古代科举考场之最。从贡院落成到晚清科举制度废除,江南贡院共为国家输送了800余名状元、10万名进士、上百万名举人,于是有“天下英才,半数尽出江南”一说。

江南贡院号舍

江南贡院明远楼

康熙七年(1668年)八月,“豆腐郎”王致和与全省两万多名秀才一起,站在江南贡院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前,面朝书写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八个大字的牌坊,一个个正襟整冠,屏气凝神,手挎着考篮,心情忐忑地等待着,待点名后,各州县生员按时辰进入贡院。

贡院内外戒备森严,考生们进入贡院要经过三道门,每道门都有官兵把守,要对考生进行搜身,对其携带的衣服、笔墨、油灯、食物等进行严格检查。因为考试时间长,历时九天八夜,答题、吃饭、睡觉、如厕都在号舍里,考生们一般都会带些大饼或月饼之类坚硬的糕点,防止变质。为防考生在食物中夹带作弊纸条,在他们进考场时,卫兵会用刀将糕点全部切成一寸见方。在过最后一道“龙门”时,如果查出夹带违禁品,则前面两道门的兵丁都要被治罪,违禁的考生将被革除一生的功名,还要被捆绑在贡院门前的木柱上示众两个月。

为防止考场内外串联作弊,贡院的外面建有两道高墙,内外两层围墙的顶端布满了带刺的荆棘,因此贡院又被称作“棘闱”,围墙的四角又建有四座两丈多高的岗楼,有专门的兵丁把守,围墙的外面留有一圈空地,严禁百姓靠近。

九天八夜,考生们犹如入笼之鸟,被“囚禁”在方寸大的号舍里,手握毫锥,作着关乎一生命运的八股文章。每排号舍的尽头有一间粪号,谁去上厕所不能说话,只能用牌子来表示,牌子正反两面都有字,一面写着“入静”,另一面写着“出恭”。号舍左右两壁砖墙在离地一二尺之间,砌出上下两道砖托,以便在上面放置上下层木板。白天考试,上层木板代替桌案,下层木板为坐凳,供考生坐着答题,夜晚则取出来当睡觉的床。因号舍长度只有四尺,人睡下去连腿都无法伸直,只能蜷曲成一团,而且号舍没有门,风雨来时,考生还要自备油布作门帘。

八月秋闱,正是南京城天气最炎热的时候,考生们吃住全在狭小的号舍里,加上精神高度紧张,经常有考生因中暑生病、食物中毒而意外死亡,更有甚者,则是被藏在号舍屋檐处的毒蛇咬死。根据规定,考试期间贡院大门紧闭,一概不得出入,这些不幸亡故的考生尸体就被抛在一旁,等待考试结束后处置。

方寸号舍,白天炎炎酷暑,夜来风雨交加,号舍内外混杂着汗湿衣背、食物发霉与粪便交织的各种味道,王致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奋笔疾书,挥洒着十年苦学的翰墨文章。难怪千里之外的仙源家中,曹春雨从早到晚都为丈夫悬着心,身如囚徒的劳役之苦,还有各种难以预料的命运无常,这是徽州男人们心心所念的仕途之路,更是徽州女人们魂牵梦萦的悲喜人生。

……

这天,正是康熙七年(1668年)八月十五日,鏖战了整整九天八夜,王致和做完了第三场的应试文章,轻轻吹干考卷上面的墨迹,而后站起身来,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他抬头一看,一轮满月高悬,清辉流泻,分外醉人,才想起今天是中秋团圆日,想起家中身怀有孕的春雨,不觉神思缱绻。


放牌了——


王致和向门外的考官示意。待其他号房的若干人完卷后,他才可以打开栅栏门。王致和趔趔趄趄地走出号舍,感觉四肢都硬邦邦的,交卷的地方在公堂,收卷官每收一卷,发给考生一签,待交卷的考生集结有千百人时,才统一打开龙门和贡院大门一次。

望着秦淮河畔的那轮皓月,王致和不由得心醉神驰,这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夜,他多想挽着春雨的纤纤素手,绿波桥上双照影,一生一世一双人……

九月初,桂花盛开,乡试放榜。主考、监临、学政、房宫、提调、监试等人聚集在公堂之上,每人手里都有一份草榜。每拆一卷,由执事官朗诵小讲,互对无误,即照写榜条,呈正副考官。副考官在朱卷卷面第几名下书写姓名,交书吏唱第几名及某府、某县、某生等。唱榜完毕,各省由专人载以黄绸彩亭,用鼓乐、仪仗、兵丁护送,于巡抚衙门前张挂。


“江南省仙源县王致和,正榜第一名——”

……


王家豆腐坊里,乡邻们的喧哗声尚未散去,曹春雨才从久久的凝思中回过神来。这一次,王致和乡试大展身手,高中乙榜,一举拿下举人的头名——“解元”,不得不说是苍天的眷顾,祖上的庇佑,还有个人的时运,曹春雨心里却五味陈杂,说不清是喜是忧,想着丈夫明年三月就要到京城春闱赴考,待孩子呱呱落地时,丈夫又要饱受科考的劳役之苦,喜忧参半,前途未卜,她的心就隐隐作痛……而此时,王致和正春风得意,和十几位新科举人一起,参加县太爷为他们举行的“鹿鸣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