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六月底,20岁的秦克定在查尔斯河上划赛艇。他今天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可他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6月底功课不是很忙,他便加紧训练,他要那些趾高气扬的欧洲穷苦人的后代们对他刮目相看。
秦克定与二十世纪同岁,祖籍苏州甪直(lù zhí),出生在上海,是上海滩巨富秦行周的长子,他18岁时由上海圣约翰大学转入哈佛大学本科生院的经济学专业。他早就想来哈佛,无奈父亲不允,怕他年纪小沾染不良。父亲是个极强势的人,他自出生后,事事都由父亲做主,自己就是个布偶。
秦克定在查尔斯河靠近波士顿大学马什教堂的一边停下来,他扔掉手中的桨,缓一口气,他今天状态不佳。他闲坐着看岸上风景,忽地瞥见一个粉雕玉琢的亚裔洋装少女站在河边草地上。少女手里拿着一本书,闲闲地立着,十四五岁的形容,丰神绰约、姿颜婉妙。女孩的目光一直停在远处河面上,秦克定便乐得欣赏佳人。
他族内的女子中江南佳丽颇多,如此妙人他却头一次见。他在心里把女孩和他艳丽的女友梅清漪做比较,他一向以梅清漪的容貌富丽华艳而自傲,这也是他受梅清漪愚弄后不与她断绝往来的原因。她以为他不明底细,他笑笑。享受美好的肉体而不需负责任,何乐而不为?这女孩即使与梅清漪相比也高下立判,胜出许多。
秦克定一直盯着她看,女孩的目光从远处收回,一路移转,最后停在他身上。女孩少不更事的目光从秦克定的船到桨、到身体,慢慢爬上他的脸,终于和他对视,一派朴成烂漫。秦克定并不肯移开目光,女孩偶然和他对视后,发现他眼里的唐突,赶紧转开视线,倏然红了脸。
秦克定不禁笑笑,他族内的美人们一旦被注视便现出仿佛被玷污了似的懊恼神情,或是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骄傲,这个女孩不一样,只知道害羞。
他生出要结识女孩的冲动,他正要把赛艇靠上岸,就见两个婆子在草地上铺开席子,招呼女孩坐下。婆子们一直跟着女孩,他刚才一心在佳人身上,眼里没别人。秦克定犹豫要不要上前,他明白这是朱门里的闺秀,不随便与外人交往。婆子们看出他的企图,小刀般凌厉的目光仿佛要杀了他,他捞起桨离去,婆子们以目相送他到安全的地方——相对女孩来说是安全的地方。
秦克定把船划到河对面的哈佛大学停下,想了想,他改变自己训练的路线,由麻省到哈佛的水路他截掉一半,只在哈佛和波士顿大学之间往返。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他每次从哈佛返回将到波士顿大学时,都盯着那女孩看,他在马什教堂前的水面略作休息,再启程到哈佛。可惜那女孩再没抬起头来,一心在书本上。什么书?那么吸引人!
女孩在河边坐了近三个小时,在秦克定的目送下由婆子们陪同离去。晚上他没去找梅清漪,梅清漪是他的第一个女人,目前也是唯一一个,韦尔斯利女校的学生,18岁,耀眼的漂亮,他们在留学生联谊会上认识的。梅清漪在女校住宿,周末他就接她出来。
第二天,秦克定心有所感,继续放舟查尔斯河。在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时间,他再邂逅那女孩。他心里惊喜,猜度那女孩对他亦动了芳心。他的身材在南人中偏高,在北人中算是中等,因为经常运动,身姿挺拔矫健。他并非仪表俊秀之人,但五官和顺,丰采奕奕见于眉宇;兼之处事镇定自若,待人谦和有礼,也令人过目不忘。
他继续前天的招数,他暗下决心只要那女孩看他一眼,他便舍舟登岸自荐。无奈女孩心思始终在书本上,丝毫没有关注到他,他便疑心自己自作多情。将近傍晚,他再次对女孩相送以目。
整整一个月,秦克定在河上,女孩在岸上,两人相安无事。秦克定逡巡不前,始终鼓不起勇气。他初见梅清漪时急起直追,一泻百里翻云涛,他不明白此番自己何以情怯。
7月底的那天,女孩离开的时间比平常早很多,秦克定恍然觉得女孩在离开时好像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在河上愣怔半天,然后收束心情,准备参加当晚盛大的舞会。
舞会不同寻常,由中国驻纽约总领事举办,总领事来波士顿公干,举行盛宴与侨胞联谊,留学生们俱被邀请参加。他约了梅清漪同去,他整整一个月忙于查尔斯河上的营生,未见梅清漪,便哄她说自己忙于训练。
总领事樊其琛出身苏州名门望族,气度不凡。樊领事特地过来与他攀谈一会,细细问他学业。秦克定奇怪总领事肯屈尊抛开繁务与他寒暄,转念一想,他曾祖父自苏州甪直经营丝绸发家,现今秦家是上海滩的巨富,从前名门世宦倨傲,不肯结交商贾,眼下名门式微,为情势所迫转变观念也是情理之中。领事赞一句梅清漪美貌,问梅清漪在哪里读书,夸两人为一对璧人。
秦克定闲着无事遍览舞会上的群芳,只觉没有一人能和查尔斯河畔上的女孩相比,他打定主意明日便与那女孩直见性命。
翌日下午,他直奔查尔斯河边波士顿大学的草地,没带赛艇。女孩居然没有出现!他在草地上枯守到日落西山,怅然若失,女孩杳不见踪影。他连续去了几日,一无所获,美人如花隔云端。
秦克定从床上下来,穿上睡衣,点着一根烟在黑暗里坐着。那女孩儿去哪了,他寻思,离开波士顿了?这几天,他划着赛艇沿着查尔斯河上下搜寻,不见她的踪迹。他在波士顿的街道上徘徊,意图再邂逅她而无果。
“我说过,不许你在卧室里抽烟。”梅清漪从他嘴上夺下烟掐灭。
他再点燃一根。他吸烟不上瘾,吸不吸无所谓,他不喜欢被她主宰,况且他现在需要烟来解闷。
梅清漪再次劈手夺下烟,“你不爱我了!”
“说什么呢。”他自与她初次同床后对她产生怀疑,确实不爱了。梅清漪,这个姓和名字她都辜负了,但他贪恋她丰美的身体。
“你刚才都没用心。”
“不用心才能用力。”难道回回都要用心吗?
秦克定走出三一教堂的拱形大门,他在台阶上站定,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他跑遍了波士顿所有的教堂,他看那女孩的西式装束猜是在女校读书,女校里的女子信教的多,也许会到教堂做礼拜。他还去波士顿像样的饭店和商店打听,他只说是十四、五岁形容极美的亚裔女孩,除了肤色和身高再描述不出具体的样貌,东方女子的韵致粗浅的美国人怎么能理解?人们就笑笑,老派的人皱下眉头,不知这青年男子居心何在。
两辆外交牌照的汽车在他面前停下,樊其琛从车上下来与他寒暄。樊领事说要回纽约,邀请他去纽约时到领事馆做客。作为晚辈承蒙领事两番殷勤致意,秦克定欣然接受。樊领事问秦克定未来打算,秦克定回复打算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再回国承接祖业,领事赞许。
秦克定貌相恭敬谦冲,心里嘀咕领事在他私事上操心太多。他微笑着与领事告别,目送领事远去。他见后一辆车子拉着窗帘,猜有女眷在车上,果然是名门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