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枪[1]
不知为何,那位中年男子惹得村里人人反感。对他的嫌恶之词甚至传入了我这孩童的耳中。
某个冬日的清晨,我曾目睹他紧紧别上子弹带,将猎枪重重勒在灯芯绒上衣之上,长靴踏碎了霜柱,他从容地扒开草丛,抄小道往天城山[2]而去。
二十多年后,那人早已故去,可他那时的背影却并未从我眼中消逝。究竟是什么让他必须佩带上让生灵断送性命的白色钢具,将自己这般冷酷地武装起来?就连现在,身在大都会的人潮人海中,我依然会在某时某刻突发奇想,想要像那位猎人般从容、安静、冷峻地行走于世。我这才知道,人在步入中年,窥视过人生的白色河床之后,能同时在孤独的精神和肉体上刻上沉重烙印的,除却那杆擦得锃亮的猎枪之外别无他物。
天城山麓·汤岛附近
镰鼬[3]
以前我上学路上,总会经过一个名叫犀之崖的小型古战场。周围就连正午时分也是树木苍郁。从桥上向下探望,谷底仅有一小摊水,几片落叶长期浸泡其间。传说这里就是日暮时分镰鼬出没之处,大家经过时都很害怕。虽然没人见过它的身影,也无人听过它的脚步声,但据说那家伙会如疾风般突然袭来,挥舞锐利的镰刀割开人脸、斩断人腿。每次因备考补课放学晚了路过此处,同学们个个都战战兢兢。大家都慌张地将手提包夹在腋下,飞快地奔跑过桥。
有一次,学校里一位青年教师从科学的角度为我们解释了“镰鼬”究竟为何物。他说,当大气中某一局部出现真空层时,气压会突然转向零点。气压骤然变化而产生的效应若是作用于人的肉体之上,会使人产生好似被镰刀割过的错觉。这种现象其实就是人们所谓的妖怪“镰鼬”。犀之崖的地势恰好为这一大气现象的发生创造了有利条件。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惧怕镰鼬这种恐怖至极的动物了。可是,我绝望的人生态度恐怕也正是诞生于此时。即使是现在,我也会时常想起镰鼬的存在。偶发于人类命运中途,突如其来的,完全突如其来的冷酷截断[4],一如镰鼬出现时那片骤然生成的气潭。镰鼬从未从我记忆中消失,虽然如今犀之崖已被填埋,且数年前起,红土街道就已笔直地通向原陆军机场[5]。
滨松市·犀之崖
流星[6]
高中时,我曾身裹大衣,独自一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日本海边的沙丘上,望见流星划破夜空。十一月,一道蓝光从冰冷的星座处一闪而过,溘然消逝。那时,再没有比那颗流星孤独的行径更能摇曳我青春灵魂的东西了。我长久地躺在沙丘之上,丝毫未曾怀疑,只有我才是地球上独一无二会用额头接住那颗下落星辰的人。
自那之后,时间已过去十多年。今夜,在这个国家多愁善感的青春亡骸——由铁屑和瓦砾构筑的荒凉的城市风景之上,我又见到了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疾行的星。我闭上眼,头枕在红砖瓦上,现在的我再也不会以为会有任何天降之物落于我额头之上了。我与流星这一转瞬即逝的小小庆典缘分已尽。那颗流星的去向我无从得知,一如我那在战乱逃亡中不知所踪的青春。不过,那独自从恒星群中脱离后穿过天体群落下的流星,临终时的那份洁净多么让人惊叹啊,唯有这份洁净永远不会从我的眼中消逝。
金泽近郊·金石海岸
漩涡[7]
寂静初冬里的某一日,湛蓝平静的南纪[8]海面上,唯独那一角澎湃汹涌。波浪撕咬着海角巨大的岩壁,在不知根底的岩礁缝隙间,卷起几个庞大的漩涡。传说那里曾住着魔鬼,因而被称作鬼城。我站在鬼城广阔的岩台之上,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岩台下,漩涡的纹路成形又崩裂,崩裂又再成形,周而复始。我的心完全被它孤傲伟岸的面庞所吸引。
旅行归来,回到都市喧闹的生活中后,在深夜冰冷的被窝中,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遥远的熊野急滩里的暗潮涌动。我以为:不是魔鬼曾住在那里,而是住在那里的人变成了魔鬼。不知何时,我的内心也完全被魔鬼吞噬,我冷峻地意识到真相:此刻,不知名的海藻一定在暗褐色潮湿的肌肤上喘息着,在黑色海潮的表面若隐若现;已变成魔鬼的人类正凝视着它那异世界般碧绿色的痛楚。
南纪·木本海岸·鬼城
瑟瑟秋风[9]
落寞的秋意终于漂泊到征途的终点,却为何仍要向寂静的严冬迁移呢?秋冬之交,从谷底吹来的寒风令人无可奈何,它们甚至被命名为“季节的痛哭”。
它每日频繁造访,将中国山脉棱线一带的村落一分为二,它吹动满目的大叶矮竹,从美作一路吹到伯耆。野猪群隐藏在风道之中,倒伏在地上隐忍。它们这么做不是因为吹得石头都毛骨悚然的、猛烈无情的寒风,而是为了追随萧瑟秋风远离之后,十一月的艳阳洒下的虚幻的白光。
中国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