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完定金后的两三个月,我的姐姐和我的二表哥一起回老家了。那天晚上,我家搞了一场聚会,场面之大足以比肩春节时的聚会,甚至犹有过之。
我的二表哥最先来到我家,他跟我妈聊起买房子的事情。其实,我打算买房的时候,多次给他打过电话,问他一些买房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有公积金贷款和商业贷款的问题。我知道我姐姐一定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劝劝我妈,先不要给我买房子。但显然,他没有听她的话。他给我一些建议,让我提前资讯公积金管理中心,以我目前的收入可以贷多少钱。再有,我所在的县城允不允许组合贷款。如果允许,务必采用组合贷款的方式。
我很感激二表哥,而且从小我就喜欢和他玩。有一段时期,我在二表哥家已经住了好几天,与我大舅门对门的姥姥甚至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必须多说一句,我从小特别畏惧我的姥爷。实际上,不仅是我,即使他的孙子、孙女们,也没有几个不怕他的。我认为我的二表哥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一个有独特想法的人。
然而那天晚上,他趁我的表哥表姐们还没有人,和我妈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甚是厌烦。他说买房子的念头可能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小雨催促我买房。不可否认,当我的小爷爷跟我提及那处新开的楼盘,我还有点懵。在小雨的提点下,我意识到房子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开始认真考虑买房子的事情,并把想法告诉了我妈。
从那以后,小雨再没催过我,最多陪我去了一次那个楼盘,查看了周围的环境和配套设施。那个时候,那里一片荒凉,什么都没有。不过,按照中国速度,不出一两年,那里定会向楼盘宣传册说的那样——富丽、高贵、典雅、优美。
我妈是公正的。她毫不客气地告诉我的二表哥,买房子这件事跟小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坐在马扎上一声不吭,却留神观察二表哥的反应。他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即使遭到我妈的呛白,他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为了小雨,我妈差点和她的亲侄子翻脸,而且这个侄子是我妈那个家族最有出息的一个人。我妈真的看不上小雨吗?如果还有人这么想,我只能说那人没脑子。
我妈没有坐下,而是回到厨房,又立刻返回来,手里的盘子里放着一张油饼。“你俩还吃饼吗?”她挨着我坐下,眼睛望着看手机的小雨。
“我已经饱了,不吃了。”小雨一定在关注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头也没抬地回答。
“你还吃吗?”我妈撕下一小块饼,递到我面前。
这要是黄金做的,那该有多好。我实在太饱了,摇了摇头,拒绝了我妈的殷勤。我妈缩回手臂,将那块饼塞到嘴里,干吃起来。我妈吃饭就跟她走路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并不空荡的两间房里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小雨偶尔发出的嘻嘻笑声。
我妈吃饭的速度很快,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吃饱了。我站起来帮她把剩下的饼收拾到厨房,回来碰上小雨亮闪闪的眼睛。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让我再去问我妈,问订婚的时候会不会给三金的钱。我被她催得有点不耐烦,却转身找我妈去了。
“妈,要是家里实在没钱,我去跟我叔借。”
前些年我叔在县城开了一家包子铺,靠着他和我婶儿日夜忙碌,生意十分火爆,应该攒下不少钱。为什么我这么肯定?我的二堂姐春节前与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登记结婚,她不仅没有向对方要一分钱的彩礼,我叔可能还会送她一辆十几万的车。若是我叔没钱,他会这么做?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小雨家是因为贫穷才要巨额彩礼。
我必须再强调一遍,彩礼是她们那个地方的风俗,所有人都应该遵守。
“不行!”我妈的声音很大——她着急发火的时候,嗓门通常很大——我相信待在正屋的小雨肯定听见了,我希望她不要误解我妈说的不行跟她在意的那件事没有直接关系。
“为sa?”在外地上班久了,我的家乡话发生了一些转变,总是情不自禁地发出工作地方的音腔。
“啥?你说的啥?”
我妈竟然没听懂我说的话。我快速回忆了一下家乡话,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为啥不能跟我叔借钱?”
这次我妈听明白了,火气也更大了。“没有为啥,不行就是不行!”
“佳俊,我们回家吧。”
小雨清脆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我嗅到一丝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土腥味。我确信小雨肯定听见我妈的声音,也确信她肯定误会了我妈的意思。有句老话——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时候我有深刻的体会。我既不想让我妈动怒生气,也不想让小雨因为这区区的三万块钱而受委屈。我迅速地做出正确的决定,按照小雨的话,马上回去,把一切丢给时间这位主宰一切的神。
“妈,我们回去了,等有时间再回来。”
“你们把我捎到你姥姥家,”我妈放下篦子,阴沉着脸。“我去问问你大舅。”
在我们家,我妈说一不二,甚至我的爷爷和奶奶都对她赔笑脸,更别提我爸爸了。但我知道,其实她遇到大事也是捉急,总是去找我的舅舅们商量。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一阵窃喜。这说明关于三金的事情,她的内心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决,她的心里在打鼓,她在犹豫。为了给她施压,让她意识到如果她不多拿出三万块钱,我会不高兴,我会郁闷。我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我们走。”为了在我妈面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证明不是小雨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故意不冷不淡地招呼小雨,都没有叫她的名字。
因为我妈的小气而极力压抑自己情绪的小雨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语气,但她还是乖乖地一把抓起她的小包,拉着脸朝外面走去。我踟蹰了一下,没有立刻跟出去,既然要做戏就应该演得像样些。等到我妈高兴了,松了口,给我三万块钱,我只需对小雨说几句甜言蜜语,我想看在三金的份上,她也会原谅我,搂着我的脖子,把自己挂在我的身上。
想想就让人激动,想想就让人感到莫大的成就。
我妈回到屋里,简单地洗了洗手,出来时带上门——农村的好处之一是出门的时候不用锁房间的门。我拖沓着脚步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看着我妈锁好大铁门,我们母子不紧不慢地走向我的白色SUV。这辆车是去年的时候买的,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车,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那天我的大表哥和四表哥带着我去市里转了几个4S店,在某一家店里,我一进门就被她深深的吸引,暗暗决定一定要把她买下来。车买了,小雨也很喜欢。其实,买车之前,我跟小雨早就对车的外观达成了一致的看法——白色的,流线型的SUV。至于价钱,只要在我妈的承受范围内,见到她,我会毫不犹豫地买。就这样,我有了车,加上之前买的房子,我也算有房有车的人了。
小雨坐在副驾驶上,仍一脸的不高兴。我妈也沉着脸,她无声无息地坐到后座上。我透过后视镜偷偷地观察她,发现她时不时地瞟两眼小雨。我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这也是她为什么总是对我爷爷和奶奶大声说话,他们却总是笑呵呵的,有什么好东西都往我家送的原因。我妈委实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我相信她只要想找她的兄弟说说这件事,我大舅稍微劝劝她,那三万块钱只是时间的问题。我发动汽车,对此深信不疑。然而我还是低估了女人,为何她们的心那么小,丁点儿的事情都放不下。我开车拐上村外的公路,意想不到而又情理之中的战争爆发了。
“姨,你真的决定不给我买三金的钱吗?”
我只听清了小雨说的这句话,接下来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争吵。我妈说着我们的家乡话,小雨说着她的家乡话,呜哩哇啦,噼噼啪啪,犹如过年时放的鞭炮。我必须专心地,心无旁骛地开车,毕竟我载着两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女人。
我的白色SUV驶上通往我姥姥家的公路,小雨突然哭起来。我慌了,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嗓子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花。我旋转方向盘,驶入狭窄得仅能通过一辆车的小路,最后稳稳地将车停下来。我捏了捏小雨的手,暗示她事情即将出现转机。
“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只是一句优美的诗句,这种神秘而玄妙的事物真的存在。小雨明白我的意思,斜挎着包从车里下来。我妈已走在前面,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两个肩膀是斜的,一边高,一边低,跟小雨优美匀称的体型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