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二十日的那一天清晨,我終於再次回到這個既熟悉又顯得有些陌生的校園。
算起來,我離開這兒才不過就是五個月的時間,但是,在我的認知裏,卻彷彿已經久得足以變成陳年舊事了似的。
早上八時多,夏日的晨曦已然十分熾熱,操場內那株長得既高且壯的老榕樹,已被照得熠熠發亮。這棵老榕樹,向來都是學生們的落腳點,每天上下課都必定擠滿了等待的人潮。如今正值暑假,學生們不用回校上課,老榕樹才總算找回片刻的寧靜。
然而,這天卻是個例外。
這一天,對於所有跟我同樣是中六的學生而言,都是一個被纏繞了至少三年,令他們每天都寢食難安的惡魔。而這個惡魔的名字,就叫做“香港中學文憑試”。
再說得正確些,其實還得在前頭加上“第一屆”的字樣,代表着我們是一羣任由宰割的白老鼠。
我們的父母,從小開始供我們讀書讀了這麼多年,經歷過無數的大小戰役,為的,也不過就是要把我們手上的刀磨得鋒利,好讓我們這羣白老鼠,能跟這個惡魔決一死戰。
如今,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即使再怎麼可怕的惡魔,只要能一舉把它殲滅,從此便可以安枕無憂。當然,能否順利的把惡魔消滅掉,便得各憑本領了。
至於我嘛,呵呵,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我自己,從來都不是個聰明的孩子。無論讀書也好,玩樂也好,凡是要動腦筋的事情,我付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能收回來的,最多就只值七十分。
就連我的名字,也恰巧叫做昕文,以廣東話唸起來的諧音,正好跟一文錢的“一文”很接近。在我還是小學的時候,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了這一點,大家都覺得這個綽號跟我挺相配,於是,“一文”之名便不脛而走,漸漸的,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的真名實姓了。
聽到我的綽號,相信即使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出我的學業成績會是怎麼樣了吧?所以,對於這次決戰的勝負,我其實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
這時,距離放榜的時間尚早,在等待成績單發下前的這一刻,我並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緊張兮兮的跑進禮堂去聽升學講座。我只像從前每天放學後一樣,從容地在老榕樹下坐下來,從背包裏掏出一本書來看,盡情地享受這段最後的校園時光。
曾幾何時,這棵老榕樹就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不但耐心地每天陪伴着我看書,還伸出它繁茂的臂膊,為我遮蔭納涼,心甘情願地當我的小書僮。往後,每當我在看書的時候,相信也必定會很懷念它。
對,我的確是很喜歡看書。
別以為我的學業成績不好,我就是那種對書本總是敬而遠之,一看到書便頭疼大作的懶惰蟲。相反,對於書本,特別是中文書,我是天生有着一種莫名的狂熱,無時無刻都愛把書一本又一本的捧在身邊,痴迷的看啊看的。不管是小說也好,散文也好,甚至詩詞歌賦也好,我都照單全收,即使不知不覺看出了一雙近視眼,也依然無怨無悔,一副十足的文藝青年模樣。
我的好友容容,每次看見我這種近乎瘋狂的狀態,都總會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說:“一文,別看太多消閒書了,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吧,快要考文憑試了,還是努力些,考個好成績回來比較實際啊!”
容容和我,自小學開始便已經是好朋友,升中時又剛好派到同一所中學,她的性格我最清楚,她一直都是那種溫純乖巧的女生,人長得嬌小玲瓏,說話又細聲細氣的,但別以為她的個子小便低估了她,她的志氣可絕對不小。
記得有一次,在上小學二年級的作文課時,老師要我們寫“我的志願”,那時的她,便已經毫不含糊地表示要當個出色的醫生。而且,她的學業成績確實是好,永遠都名列前茅,能考進大學醫學院對她來說,絕對不會是一件什麼稀奇的事。
在這方面而言,我是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她的。
但其實我也並非沒有努力,每次測驗考試,我自問也很用功,但是很遺憾,殘酷的事實告訴我,我絕對不是讀書考試的材料。
學業既不成,閱讀便理所當然成為我心靈上的一種救贖,彷彿只要把整座圖書館裏的書都吞噬掉,便能把學業上的缺失補回來。
如是者,書看多了,除了為自己添加一副厚厚的近視鏡外,亦隨之而衍生出第二副產品,而這個副產品,就是喜歡執筆寫作。
當然,每個人但凡喜歡任何事情之前,或多或少都總會有些誘因。而我喜歡寫作的誘發點,就是源於中學一年級時,教我中文科的老師,曾經當着一眾同學的面前,誇讚我的文章寫得很不錯的那一刻開始。
從來沒有被老師稱讚過的我,心裏感到既詫異又激動,自此以後,我便不可救藥地對寫作着迷了。
這樣的原因,說出來也許沒有人會相信,然而事實上的確就是如此簡單。
為了能保住自己在老師心目中的良好印象,老師每次布下來的作文功課,我都做得比考試還認真。我的作文成績,幾乎是毫無難度地每次都能取得最高分。
老師對於我的表現,自然也是挺滿意的,不是在班上高度讚揚,就是把我的作文卷直接貼到學校的公告欄上去,可謂極盡榮耀,令我這個在學業上向來只值一文錢的窮光蛋,也可以一嘗成為大富翁的滋味。
而我,也就是懷抱着這些榮耀,才敢於對寫作這回事,一直存有幻想。當然,也不過就是那麼一丁點兒的希冀而已。
忽爾,容容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一文,我找了你大半天,原來你竟然躲在這兒!”
我回頭一看,果然見到身形嬌小的容容,正穿着純白色的校服裙子,迎風而立,任由一頭烏亮的長髮隨風飄盪,活脫就是個出塵的小仙子。
“嗨,你來了!”我合起手上的書,有些慵懶地朝她笑着招呼。
容容瞟了我手上的書一眼,不禁嗔怪的說:“禮堂裏有升學講座你不聽,居然蹲在這兒看小說?你這個暑假不會是看小說看瘋了吧?”
我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這些講座,其實聽與不聽也分別不大吧?只要成績能考得美滿,難道還怕沒出路嗎?假如成績不佳,聽了也是白搭,不是嗎?”
“唏,結果還沒有公布,你怎麼能如此看輕你自己啊!”容容大搖其頭。
“算了,我是什麼料子,我自己心知肚明。”我苦笑着說,“容容,我跟你不同,大學這道門檻,絕對不會是我這種人能跨得進去的。”
“你是什麼人了?外星人嗎?”容容白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我說,“別盡說這種喪氣話嘛,給自己一點信心好不好?”
我聳了聳肩,沒再說話。
“嗨,容容,你這麼早就來了嗎?”一把低沉的男聲忽然插話。
我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正是鄰班那個叫潘毅文的男生。
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只是一臉興奮地衝容容一個勁的說:“容容,你猜我跟你,誰能拿得更多的優良呢?呵呵!”
容容不以為意的一擺手,優雅地朝他笑笑說:“能夠取得足夠的成績,進得了大學之門,我便已經心滿意足了,哪兒還敢奢望什麼優不優的!”
“這位小姐,你此言差矣。”潘毅文嘖嘖有聲地說,“你不是要進醫學院嗎?大學對醫科生的要求,本來就比一般科目要高,更何況現在大學學位競爭這麼激烈,不多拿幾科優等成績在手,誰也不能保穩可以跨得過去啊!”
容容被他弄得有些緊張起來,拍拍胸口,搖着頭的說:“哎喲,請你不要再說啦,你把我說得連心窩都快要跳出來了。”
哼,這個潘毅文,就是如此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模樣。
其實,他只是和容容相熟,我跟他並不算相識,只不過,他的寫作能力一直跟我旗鼓相當,每當我的作文登上公告欄時,都總會發現有他的作品陪伴在側。
雖然我的作文並不見得就輸於他,但是他並不只有寫作一樣強項,他跟容容一樣,都是學校裏的高材生,各科的成績幾乎都是數一數二的,是老師們的寵兒,而我,就只有在寫作這一環,才能勉強跟他分庭抗禮。
坦白說,我真的很欣賞他的文章。他的文章風格,很有一種獨特的神采,用字不一定很艱深,但每一篇都能寫得真摯動人。如果僅從文章上去理解他,你必定會相信他是個很有智慧、很有器量的謙謙君子。
然而,只要你曾經接觸過他,你便會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假象,在現實生活裏的他,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討厭鬼。
每當他來找容容談話,又或者偶爾在校園內的走道上跟他狹路相逢時,他要不是低垂着頭不看人,就是刻意把頭轉到別處去,不但笑容欠奉,連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一副你根本不配跟他攀交情的嘴臉。雖然他的臉孔長得也蠻帥的,在一眾女生面前頗為吃香,但是在我看來,他卻醜陋得令我倒胃口。
我曾經一臉困惑的問容容:“你怎麼會跟潘毅文這種人交朋友的?難道你不覺得他太高傲了嗎?”
可是,容容卻只是很寬容地笑笑說:“其實他不是高傲,他只是太害羞而已。”
怎麼?像他這樣一個大男生會害羞?鬼才相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或者也是多虧了他這張嘴臉,才能激發起我的奮鬥心。
每次作文的時候,我都會勉勵自己要寫得更用心,好歹也要保住自己頭上這頂惟一的光環,不要輕易把它拱手讓人。由是,學校那塊一丈見方的公告欄,漸漸成為了我和他之間暗中角力的戰場。
不一會,成績單終於發下來了。
容容果然不負眾望,取得了五優二良的好成績。能有這樣亮麗的成績單在手,醫學院的學位,根本就已經是她的囊中物。
那個潘毅文的成績,也跟容容的沒差多少,當然也是想要進哪間大學都可以的那種。
至於我,可能是仗着中文的根基打得不賴,能愛屋及烏地對如中國歷史、中國文學等跟中文不可分割的科目,也學得特別用心,令我勉強有三科能達到優良的成績,不致於一面倒的處於劣等。
但無論如何,單憑這一丁點的成績,並不足以扭轉劣勢,我終究是無法達到大學最基本的入學要求。
雖說早已有心理準備,然而,當事情真的放在眼前,我心裏還是不免感到一陣的戚戚然,有種在劫難逃的悲哀。
那麼,往後的我,該何去何從呢?
容容望了我一眼,心領神會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一文,別擔心,你距離大學的收生標準,不過就是差那麼一點點而已,也許你只是一時不慎考砸了,如果你重讀一年,應該就可以趕上來了啊!”
可是,我心裏明白,其實我並非一時失手,我能考到這樣的成績,已經是比我預期的要好得多的了,即使我真的重讀一年,說不定會考得比現在更差也未可知。
但如果我不重讀,那麼我又能怎麼樣呢?報讀其他課程嗎?然而,又有什麼課程會適合我呢?抑或索性去找工作?霎時間,太多未知之數放在眼前,令我不禁有些徬徨,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才好。
當我帶着滿腔疑問回到家裏的時候,暑假後才升中二的弟弟國明,正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弟弟一見到我,便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歪着頭,上下的打量我一番,然後抿着嘴吃吃的笑問:“姊,怎麼你一臉垂頭喪氣的?該不會是全軍覆沒了吧?”
我被他問得有些上火,兇巴巴地瞪他一眼說:“怎麼呢,你的暑期作業都做完了嗎?”
弟弟見我氣色不對,吐了吐舌頭,看風使舵地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卧室裏去了。
我的爸媽學歷不高,對於我的學業,向來都是採取放任政策,既不特別管束我,也沒能給予我什麼意見。不過,他們始終還是會對我有一絲期望,希望我能比他們出色。
可是,我始終未能打破這種像是遺傳式的宿命。
吃晚飯的時候,當我向他們報告了我的成績時,媽媽臉色頓時一暗,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我惘然的搖搖頭,“也許,重讀一年會比較好吧?”
我的爸爸是那種比較內斂的人,一直只是默不作聲地低頭吃着飯,沒有任何表示,直至我們都吃完晚飯,當我把一切都收拾妥當,預備回到卧房去看看書的時候,他才忽然把我喊住。
“你還想繼續念書的,是吧?”他問。
雖然我還沒拿定主意該怎麼做,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爸爸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便轉過身,慢慢的向着客廳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我發現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自己一雙粗糙的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的聲浪雖然微小得近乎聽不見,然而,敏感的我還是剛好聽到了。
我心中一悸,忍不住停下腳步,躲在走道的轉角處,偷偷的張望他。
他像往常一樣來到客廳,在弟弟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專心地在看電視劇,還邊看邊慈愛地輕撫着弟弟的後背。
我暗暗地望着他的側影,忽然發現他那雙久經風霜的臉頰,不知何時竟已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在那一大片被日光曬得黝黑的皮膚上,還隱約地長着斑駁的老人痣。
我再別轉頭,又望了望正在看電視劇看得入迷的弟弟一眼。
忽然間,我領悟到一個其實一直存在,但我卻從來都沒怎麼在意過的事實。
於是,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為我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