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兵

「讓開呀,請讓開!」

我氣急敗壞地拖着行李箱,像一尾剛從漁夫手上逃脫的小魚兒般,在機場離境大堂內溜來滑去。

現在雖然還是清晨六時多,遊人卻已經絡繹不絕,我知道我這樣子橫衝直撞必定會造成混亂,但我此刻十萬火急,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

對於自小便被爸爸媽媽強迫着去學這學那,練就百般武藝,目的就是為了要考取更好的學校,我一直都深惡痛絕。

然而當此一刻,我倒是有些慶幸自己曾經學過溜冰,雖稱不上是「舞」林高手,但身手怎麼說也比一般人要靈活得多,現在便正好大派用場。

正當我敏捷地在機場內穿來插往的時候,有兩個推着手推車的男生,忽然從前方不遠處的路口轉出來。由於事出突然,大家都來不及閃避對方,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跟他們撞了個正着。

轟然一聲,一個黑色盒子從他們的手推車上滑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盒子的蓋子應聲而開,一個手工精緻的琵琶從盒子裏滑了出來,還偏巧不巧地撞在我的行李箱旁邊,發出清脆的「喀嚓」一聲。

「哦,我的琵琶!」

其中一位長得高高瘦瘦的男生驚叫一聲,立刻蹲下身把琵琶拾起來,緊張兮兮地察視着它的「傷勢」。

另外那位身形有點胖的男生則衝上前來,完全不問情由便向我大呼小叫地說:「喂,怎麼你走路都不長眼睛啊!」

我承認我不應該在機場內奔跑,因而把他們的東西撞翻了也很抱歉,但這個胖男生的態度也未免太惡劣了吧?況且,他們走路的速度相信也未必就比我慢,否則他們也不會無法閃避開去,不是嗎?

經他這麼一駡,反倒讓我覺得自己已經不欠他們什麼,我不但硬生生把「對不起」三個字嚥回肚子,還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你們二人合共四隻眼睛也沒看見我,不長眼睛的人該是你們才對吧?」

就在這時,一把熟悉不過的聲音從遠處喊過來:「董妙然!」

「糟了!」我心頭猛地一跳,才省起自己還在逃亡中。

我無閒再跟這兩個不相干的人糾纏,急忙挽起行李箱,轉身便往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是的,我是在逃亡,而且,要追捕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媽媽。

我心裏明白,這次萬一被她抓住的話,那我就死定了。

我拚了命地衝出離境大堂,跳上了一輛停泊在機場門口的計程車,急促地連聲吩咐司機道:「快,尖沙咀文化中心!」

雖然已經上了車,我還是不敢鬆懈,一直警惕地回頭盯着客運大樓的出入口,直至整個客運大樓都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才安心地把身子摔進車廂的軟墊上,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大氣。

可是,我人還沒坐定,背包內的手機便已經轟轟然地響了起來,嚇得我立馬像觸電似的抖了一下。

即使不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我也知道必定就是媽媽最拿手的奪命追魂電話。

這通電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否則我恐怕便無法再堅持下去了。

為防自己會改變主意,我乾脆把手機也關掉。

車廂內,瞬即回復平靜。

計程車一直沿着青馬大橋,靜靜地向着返回市區的方向駛去。

這時,天色已經很光亮,曦和的陽光從東邊的海面一直往四方八面延伸,陽光把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好像為碧綠的海面披上一層閃亮的薄紗。

我眺望着窗外那一大片寬闊而平靜的海面,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總算自由了。

雖然我很清楚這種偷來的「自由」其實很快便會結束,但即便如此,我的感覺還是十分痛快。因為縱然短暫,我總算是曾經擁有過,不是嗎?

這個暑假,我媽媽一如既往地把我的暑假檔期編排得比明星偶像還要緊密,什麼精英班、補習班一個接一個。這些我都還勉強可以忍耐,但是最令我感到氣憤的,就是在臨出發的前幾天才通知我要去參加一個由某間英國名牌大學舉辦的交流營。

從小到大,媽媽便對我管手管腳,從我吃什麼東西、穿什麼衣服、看什麼書,到交什麼朋友,都得經過她的允許。至於我的學習情況,更早已達到揠苗助長的程度,不管我有興趣還是沒興趣,只要她認為這是「對我好」的,我都得一律照單全收。

可是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聽她的了。難道她就不能少管我一次嗎?

過了好一陣子,車子在文化中心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我挽着行李箱,一口氣跑進了文化中心的演奏廳,來到唱片公司舉辦超級新星歌唱比賽的初賽現場。

不過請別誤會,要來參加這個歌唱比賽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好朋友張雅彤。

我來這兒的目的,純粹是為了要充當她的古箏伴奏而已。

雅彤是我的好同學也是好鄰居,她讀書的成績雖然不算很突出,但從小便熱愛音樂,不但曲不離口,還會彈琴作曲。多年以來,她的作文簿裏寫的志願,除了歌手還是歌手。

我記得我小時候跟她第一次碰面的地方,就是在一間樂器店裏。那個時候我們剛好都在那裏學鋼琴,經常都會遇上,大家志趣相投,很快便成為了好朋友。

這個歌唱比賽的規模辦得很盛大,據說優勝者甚至可以取得唱片公司的歌手合約。對於像雅彤這種熱愛唱歌的人來說,這絕對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大型比賽。

我雖然已經停止學樂器多年,但礙於這個歌唱比賽對雅彤來說實在至關重要,身為好友的我也只好為她破例一次。也許聽起來有點像是在為自己開脫,不過,我這次之所以能下定決心要大逃亡,的確或多或少是為了她。

早在兩個多月前我便答應了雅彤出任她的伴奏,還暗地裏跟她排練過很多遍,我們甚至連穿什麼衣服出場也已經商量好了,難道要我在這個節骨眼上才突然告訴她我要爽約嗎?那麼我日後還有什麼顏面去面對她?

剛來到後台的門口,我便見到化着淡雅妝容、身穿一襲淡紫色旗袍的雅彤,站在後台門外,一臉徬徨地來回踱步。

我停下腳步,半倚着行李箱,朝她笑着抿了抿嘴道:「嗨,雅彤!」

她抬頭見是我,臉上立時轉憂為喜,一個箭步衝上前來,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捶了一下,以一副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聲線說:「董妙然!你答應了幫我當伴奏的,怎麼這麼晚才來?你的手機又關機,你是存心要把我嚇死嗎?我還以為你是被伯母關起來了呢!」

我朝她眨了眨眼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道:「對啊,我的確是被她關了幾天幾夜,我可是掙脫了好幾根大麻繩才能逃出生天的耶!」

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的雅彤,沒好氣地睨了我一眼,笑駡道:「滿口謊言,鬼才相信你!」

我忍不住大聲喊冤,半真半假地說:「真沒良心!為了要充當你的伴奏,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險跑出來的喲!」

這個時候,雅彤注意到我跟前的行李箱,不禁有些吃驚地問:「妙妙,你該不會真的是離家出走了吧?」

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為了她才當逃兵,於是只好聳了聳肩,盡量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我哥哥今年開始要到醫院實習了,這個星期都要留在醫院當值,我待會兒會去醫院找他,媽媽便吩咐我順道帶些日用品給他。」

「什麼時候你跟你哥走得這麼近了?」雅彤詫異地望了我一眼,似乎還想要追問下去。

我慌忙轉移她的視線道:「好啦,不是說快趕不及了嗎?還站在這兒問東問西的幹什麼?快進去吧,別錯過了出場時間啊!」

她這才又驚叫了一聲,慌急地一手拉住我的手,帶着我直飛奔進後台,為比賽作最後準備。

由於雅彤才是真正的主角,輪到我們出場的時候,我故意把古箏放在舞台上最隱蔽的一角,一邊為她伴奏,一邊注意着聚光燈下的她。

她選唱的歌曲並非一般的流行曲,而是一首帶有中國小調味道的歌曲《青花瓷》。跟她排練這首歌的時候,我曾經提出過疑慮:「現今已不時興這種小調式的歌曲,你選用這首歌來參賽會不會太冒險了?」

她卻滿有信心地笑着說:「我就是要做別人不敢做的事,這樣才夠特別嘛!」

她果然沒有選錯曲子,她的嗓子跟中樂的調子很相配,音樂甫響起,台上的她旋即投入其中,以充滿感情的聲線唱起來。本來已經很優美動人的旋律,再加上她那把柔和而響亮的嗓音,配合得恰如其分,才不過唱了幾句,便把整個舞台的氣氛也壓下來,連坐在台下的評判們都禁不住昂首靜聽。

她才剛唱完,餘音嫋嫋,評判們便已經臉帶笑容地鼓掌。雖然不會即場宣布得分,但依評判們的反應來猜測,我深信她必定能順利進入決賽。

離開文化中心後,雅彤滿臉感激地對我說:「妙妙,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破例再彈琴的,不過也真的是全靠你拔刀相助,我才得以順利過關,謝謝你啊!」

我牽了牽嘴角,邪惡地一笑道:「客氣什麼,我這是在放高利貸呢,你欠的這個人情可大了,下次我一定會雙倍討回來啊!」

雅彤忙不迭的笑着回我:「行行行,只要你董大小姐吩咐一聲,我必定赴湯蹈火來幫你!」

「一言為定喲!」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見到雅彤朝着夢想邁進了一步,我是真心替她感到高興的。但在高興之餘,心裏也不免有些羨慕。

雅彤的家境雖然比我家差很多,但她的父母親都很開明,非但沒有阻止她去追求自己的夢想,還一直鼓勵她,願意當她的後盾。反觀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都是高收入人士,金錢物質也很充裕,本該有足夠的本錢讓我這個女兒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偏偏我卻連自己選修什麼科目也作不得主,活像個沒有靈魂的傀儡。

想到此處,我的心又再往下沉去。

我心不在焉地拉着行李箱,跟雅彤並肩走在行人路上,一路上,行李箱跟地面不斷發出轟隆隆的磨擦聲,吵得人心情更煩躁。

雅彤忍不住用眼角盯着行李箱,有點好奇地問:「剛才你說你是“逃”出來的,是真的嗎?」

我不自覺地應了一聲:「對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唉,還不是我媽媽幹的好事?居然強迫我去參加一個什麼英國交流營,也不問問我到底願不願意!」

「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因此而逃跑了?」雅彤嚇得睜大了一雙眼睛,「難道你不知道要參加這樣的交流營一點也不簡單嗎?很多同學打着燈籠也找不着這樣的機會呢!」

「我才不稀罕!」我不屑地輕哼一聲,「你知道我媽有多過分嗎?她不但擅作主張地幫我報名,還在前幾天才通知我要收拾行裝,逼着我要今天一大早便起程,你說我怎麼能答應?」

雅彤眼珠靈活地一轉,立時舉一反三地猜道:「這麼說來,你不是要為哥哥送日用品,而是為了我才臨時逃跑的,對不對?」

糟糕!我這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

我趕忙連連擺手道:「噓,怎麼關你的事呢?你也知道,我媽向來都對我有偏見,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相處的。」

雅彤着急地一跺腳,道:「就是因為她不了解,你才更應該好好跟她解釋,怎麼可以就不顧一切地跑掉?你這樣簡直就是陷我於不義嘛!」

「我當然有跟她解釋,但是她就是不願意相信我,我又能怎麼樣?她還特意向公司請了半天假,像牛頭馬面押送亡靈似的親自把我帶到機場去。我忍不住跟她吵起來,一氣之下便跑掉嘍!」

她不安地看着我:「你這樣偷偷溜掉,伯母應該會更生氣吧?」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可以想像,此刻的媽媽必定正暴跳如雷地在瘋狂找我吧?

我嘴裏雖然強裝鎮定,但還是下意識摸了一下口袋裏那個早已關掉的手機,心裏不免有些麻麻癢癢的,感覺很不是滋味。媽媽對我向來嚴厲,況且我這次還在她手底下公然溜走,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然則我又能有什麼好對策呢?我心裏毛毛的完全沒有底。

當我拉着行李箱戰戰兢兢地回到家門前時,熟悉的大門外是一片寂然無聲,我完全無法想像只相隔一道木門的室內,現在到底會是何等光景。

猶豫良久,我深吸一口氣,終於旋開大門。

我以為,出來迎接我的人必定就是滿臉怒容的媽媽,沒想到來人竟然是跟我最親近的小舅舅。

小舅舅一見到我便板起了臉孔,以責備的口吻說:「你這個闖禍精終於知道要回來了嗎?你這次實在太過分了,無論你跟媽媽怎麼鬧彆扭也總不能關機啊!這可是關係到你的人身安全你知道嗎?你媽媽急得幾乎要報警了。」

我自知理虧,不敢再駁嘴,只心虛地吐了吐舌頭,往屋子裏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媽媽呢?」

小舅舅白了我一眼道:「算你走運,她剛才接到公司一通電話,說臨時有急事要請她立刻動身到上海一趟。她現在已經收拾好行裝出門去了,所以特意請我過來看顧着你。」

「什麼?她居然不在家?」

知道她不在家的那瞬間,我心裏暗叫了一聲僥幸,繃緊的神經也頓時放鬆下來。然而,一股莫名的難堪情緒卻又隨之而起。

雖然我只是離開了數小時,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畢竟我是在跟她吵架後才一怒而去的,在還沒有確定我是否安全之前,她竟然就能若無其事地一走了之,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微不足道。

嘿,如果出走的人換作是哥哥董天明的話,她不發瘋才怪!

這也難怪,哥哥董天明是那種既聰明又帥氣的男生,如今已經是大學醫學院的三年級生,算是半個醫生了,他無疑是媽媽的驕傲。而我,就只會令她蒙羞。若非哥哥要留在醫院實習,經常都不回家住宿,相信她連正眼也懶得看我一眼。

小舅舅也注意到我的臉色不對,於是又開口道:「別怪你媽,她也是逼不得已。她臨行前還千叮萬囑要我一定得跟你好好談一談。你啊,這次真的做得很過分,待會兒她下機後,你記得要打個電話給她好好道個歉,知道嗎?」

我半瞇着眼睛看着他,撇着嘴抗議道:「小舅舅,你什麼時候當起媽媽的間諜來了?」

小舅舅瞪我一眼,沒好氣地道:「你以為我樂意嗎?這些年以來,要不是有我在中間作調停,以你這種牛脾氣,也不知會跟媽媽鬧出個什麼局面來呢!」

在這位小舅舅面前,我永遠是個玻璃人。當然,我也從來沒有意圖要在他面前隱瞞什麼。

小舅舅現在才三十多歲,比我媽年輕了十多歲,雖然都是我的長輩,但由於年齡比較接近的關係,我跟他是出奇地投緣,什麼話題都能聊,在我心目中,他比起我哥哥天明還要親,每當我跟媽媽鬧彆扭,他都總會想方設法地護着我。只要有他在,我便天不怕地不怕。

我朝他嘻嘻一笑,滑頭地讚道:「我一直都說嘛,全世界就只有小舅舅最疼我了!」

他無奈地歎一口氣道:「妙妙,你什麼時候才會懂事一點啊?」

坦白說,我自問自己並非刻意要生事,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因為我是媽媽生的,所以我便非要按她的指示行事不可?我雖然是她的女兒,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獨立個體,我也會有自己喜歡的東西,為什麼我就不能過我自己想要過的人生,走我自己想要走的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