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边城染素香
- 三京画本(1—3卷)
- 盛颜
- 5346字
- 2021-03-02 16:41:28
没藏空穿过密魔之宫错综复杂的地道,进入底部的暴室,放下观音奴,解开她的睡穴。空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女孩儿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她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
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石椅中。地底暗黑,火把的微光照着她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没藏空轻轻抚摩着观音奴的头顶,她的头发尚未及肩,然柔滑如最上等的锦缎。
观音奴并不作无谓的挣扎,只细细地磨着牙,咯咯有声。
空收回手,心知自己再有什么动作,这孩子便会小兽一般扑上来咬人。他将观音奴留在暴室,回佛堂去做晚课,归来时赫然发现这孩子一直守在暴室门口,他刚开启石门,她便奋力冲出。他蹲下来,堪堪接住她,抱紧那不停挣扎的小小身体,忍不住笑道:“你出不去了。”
观音奴颓然垂下双手,发现石门之外是幽深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
空的肩上微有湿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拿起观音奴的手,见伤了好几处,想必是拍打石门时弄破的。他素有洁癖,此时竟不嫌恶,耐心给她包扎。
烈酒淋到伤口上,观音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呻吟求饶,只死死咬住嘴唇。
空来居延城之前,家中有个弟弟,天生不会说话,空对他很是怜惜。现在空已不记得弟弟的模样,然而遇到沉默无语的孩子,他不自觉地便要温柔些。
寺中煮的清粥,空给观音奴盛了来。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吸吸鼻子,辨出一股异样的清气,无论如何不是粳米该有的香味。空在粥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没有孩子不抗拒,每次都要空捏着鼻子灌下去。
然而观音奴只踌躇片刻,便捧起汤碗喝得点滴不剩,令空十分诧异。他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香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追逐食物,本能的知道食物无害罢了。
观音奴终日沉默,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封闭了危险的十六画廊后,便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他发现这孩子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
观音奴终日在阴森的迷宫中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
迷宫道路两旁均绘有壁画,模拟地狱景观,间杂魑魅、妖兽以及党项文的咒语,极为血腥可怖,衬着她熟睡中的纯洁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美感。
某次观音奴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
过得几日,空在萧铁骊口中知悉这名字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宫的这个孩子,已经为主人知晓,勒令他马上献祭。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抱着观音奴离开密魔之宫。
踏进建筑在上一层的明神之宫时,他心中不忍,解开了观音奴的穴道,不让她在昏睡中告别这世界。她醒过来,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满恐惧。
空叹了口气,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许他偷换祭品,欺瞒主人。
观音奴打量四围,发现已经出了迷宫,但所到之处依旧不见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来,因年代久远,呈现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映着火把的光,仿佛一张张窥视的怪脸。她预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挣扎,被空大力握住。
观音奴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让人肺腑为之一清。
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需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开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四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浓艳奇诡的颜色简直要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观音奴带到早已备好的浴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的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他,指甲陷进他的掌心。
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他根本无法对这孩子做彻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将他弄得狼狈不堪,衣衫尽湿。
“够了,将她带上来吧。”重帘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空手忙脚乱地给观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将她推到卫慕谅面前。火光中,观音奴赤着双足,头发和衣服都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
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观音奴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瓶,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哔剥声也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他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道:“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
刺痛让观音奴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脆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没藏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抬手舔着伤口,露出可爱的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喝过无数美貌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以为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绝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拼命恫吓卫慕谅:“我小时候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后来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煞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松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
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观音奴心中愤怒,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她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墓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
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
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镇住这小鬼,净化三日后再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生么?倘若死去,将到达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黯黯的金。没藏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游荡的老头儿,不至于看不见。
一直留意着没藏空动静的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的时候只有六丈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
雷景行第一次与没藏空正面交手,发现他功力极强,每每觉得触手可及时,都被这滑不溜丢的家伙逃走。雷景行追了半个时辰,热火般的空气渐渐冷却,浅琥珀色的月牙悬在天际,照着荒野中的暗红色陵城。
皇帝嵬名元昊杀死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后,为她修建了规模堪比帝陵的坟墓。赭红色的雄伟神墙围着占地一百八十亩的墓园,三十六座佛塔排列成莲花形状,拱卫着中央的巨大灵台,翡翠色、金黄色的琉璃瓦当、琉璃鸱吻、琉璃脊兽以及佛塔顶端的琉璃宝瓶在月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座孤零零地建在贺兰山皇家陵园之外的巨大坟墓,被居延人称作暗血城。
空已逃到暗血城外,迅速翻过神墙,奔进西边的一座佛塔,开启机关后进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随即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
空将耳朵贴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头儿在佛塔中兜了好几圈,还伸指敲了敲装有机关的四块青石浮雕,延宕半刻后竟施施然去了。空甚是失望,松懈下来后又觉得庆幸,若不是他预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内提高一倍的青罡风,只怕还未逃到此间就已被老头儿追上。
这条地道绕过灵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宫的墓室,只有没藏空和卫慕谅知道,他却泄露给了一直在调查自己行踪的对头。
十月初三夜,新月如帘钩。
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萧铁骊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佛塔里,雷景行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击一掌,分别是佛教的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他虽不解手印的意思,然昨日电光石火间瞥见没藏空如此施展,便依葫芦画瓢地使了出来。
地道訇然而开。萧铁骊先跳进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还有机关,迅速跟上。一路风平浪静,萧铁骊踏进半掩着门的墓室,一眼瞧见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瓶中。居延城主卫慕谅站在旁边,举着一个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红,衬着他雪白的肌肤,既妖冶又邪恶。
萧铁骊惊怒交迸,冲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
空有把握拆解这些招数,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
萧铁骊恨得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向祭台旁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没藏空失声道:“住手。”
雷景行大喝:“不可。”
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的伤口。
观音奴轻轻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儿来搅局,救下那孩子,不料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
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巴巴地跑到府里将他带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儿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
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墓室。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
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儿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转身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
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西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那般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
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
而夏国的一名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独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就是萧铁骊?”她的拇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
党项人属于羌系民族,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萧铁骊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注:
《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跳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
《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纪》:“喜报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仇解,用鸡猪犬血和酒,贮于骷髅中饮之,乃誓曰:‘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赴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
其实史书的意思是,西夏的党项族重视复仇。如果仇恨化解,要搞一个用骷髅头喝血酒的仪式,并立下毒辣的誓言,表示不会再去寻仇,我用的时候变通了一下。从这段史料看,西夏女子颇勇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