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命仪

狄仁杰暗忖,莫非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被害机关师写下「长安危……」的警示来?

“凶手确实做到了这点,不过里面也存在相当大的问题。”张博士随手从地上拣起一张纸,在狄仁杰面前比画道,“他削去了一半机关核,并用经脉丝与蓝烃引擎相连,虽然不再需要万象天工提供能源,但破损的核心估计也不再拥有成长能力,或者说,只怕连维持正常行动都有问题。”

“您老猜得一点不错。”狄仁杰点点头,“从当时侍女的行动姿态来看,已经显得有些畸形和异常了。”

“顺便一提,蓝烃引擎上没有虞衡司的编号,所以必定是从非法渠道流入长安的。那么狄大人打算从何处入手?”

大理寺卿没有马上回答,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先前所看到的暗红色天空异景。沉默半晌后,狄仁杰反问道,“天命仪修得怎么样了?”

张博士猛地瞪大眼睛,“大人,难道你想启用它?”

“有什么困难吗?”

“不,没有!”张博士激动道,“两个月前我进行过数轮调试,都没有发现明显故障,随时可以开启!”

“那么麻烦你了。”狄仁杰点点头。

“哎,大人哪里的话,我求之不得啊!”张老的胡子都抖了起来——对于一个他而言,每一次使用天命仪,都是一轮追寻机关至理的体验。他先是走到墙边,将脖子上挂着的两把钥匙依次插入孔洞中,接着按一定规律旋转,最后压下锁孔旁的一根红色操纵杆。

楼上顿时传来了隆隆声响。

只见一个足有三人高、两人宽的机关造物缓缓从中庭降下。它看上去宛若一座倒立的小山,表面布满管道与表盘,顶部由三个灰白色的金属罐体构成,每个都有成年人大小,其底部反倒只有一个箱式控制台,并不能提供任何支撑能力,全靠房顶上垂落的锁链才能维持它屹立不倒。

这便是大理寺的最核心机关之一——「天命仪」。

它的密级程度之高,只有每一任的大理寺卿和机造堂的首席机关师才有资格知道。正如其名字所言,它的最大作用便是解万物、定天命。说得通俗简单一点,它可以协助大理寺进行案件侦破,提供参考信息;说玄乎一点,它甚至能推演未来。

这座机关仪器在大理寺的机造堂中已存在了近百年,可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自己信赖的属下李元芳,狄仁杰都没有向他透露过天命仪的信息。

它与其他机关造物最大的区别便是,大部分机关都只有一个机关核,而它拥有三个。如果把每个机关核都视作一个灵魂,那么天命仪则同时容纳着三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它们不仅能阅读大理寺里归档的案件,彼此之间还会相互竞争、交流、学习、进步……很难想象百年下来成长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根据上一任大理寺卿的说法,他甚至认为天命仪比人更复杂、更敏锐,是真正意义上的智慧体。

不过使用这样的仪器并非没有代价。

正因为它极度复杂,因此没办法复刻。张博士研究了它一辈子,至今也只能对一些无关紧要的零部件进行更换,而它的中枢——分别容纳着三个核心的罐体容器,压根无法展开分析或改进。

它之所以被制造出来,本身就是一个偶然。那三颗相互联系的机关核,相传便是从朝歌遗迹中挖掘到的。

正如坊市会老化一样,机关核也会老化,天命仪每使用一次,就会越接近大限一步。上一次使用的时候狄仁杰还没有成为大理寺卿,但从前任者的记录来看,那次使用让天命仪受损严重,不少管路部件过热损坏,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这也是狄仁杰第一次主动要求启用天命仪。

张老开始操纵来机关来——只见他反复拨动着控制台上的小型拨杆,每摇晃一下都会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而这样的拨杆在五尺见方的台面上足有好几百个。它们被分隔在多个区域里,分别负责录入案件相关人、地点、发生时间等信息。

“只要这样才能让天命仪知晓问题吗?”狄仁杰好奇道。

“正是。这三个机关核并非常见的机关人用小型核心,因此无法通过言语来交流。如果想要让它明白外界的事情,就必须设置一套单独的语言。”张博士解释道,“我光是为了学习这套输入技巧,都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好在每一任首席机关师都会将当年的案件提交给天命仪,这也算给后来者铺好了路。”

厉害,居然能用这种方式与中大型机关核沟通,狄仁杰暗想,长安每个坊市都有着自己的机关核,若是将该套方法普及开来,岂不是可以让人们与坊沟通?

花费半个时辰提交“问题”后,张博士对大理寺卿比了个请的姿势,“狄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只要拉下这根启动绳即可。”

狄仁杰依言照做。

本着用一次少一次的想法,他本不愿轻易动用天命仪。可此案怪异之处实在颇多,机关人行凶更是头一回遇到,加上闻所未闻的核心融合技巧,以及死者姚亮的诡异警告,这才让狄仁杰做出了询问天命仪的决定。

再怎么样,机关术终究是为长安服务的。

若因为爱惜核心机关的缘故而导致案情失察,那无疑和本末倒置没什么区别。

随着启动绳被拉下,三个核心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机器发出嗡嗡鸣响,相连的管道里也喷出了阵阵热气。与此同时,控制台前的十来串算珠开始上下跳动——显然,这些珠子落定后的结果便代表着问题的答案。

眼看着算珠不断向上一位累积,张博士的神情也从凝重变成愕然,再从愕然转变到惊惧,俨然不复最初的镇定。

“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数字大小代表着综合危害程度,而六位以上的数字,我之前只见过两次!”张博士难以置信的望向上司,声音带着一丝震颤,“这个读数意味着此案恐怕是……恐怕是……”他咽了口唾沫才说出后面的话,“长安百年难见的凶案!”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你确定?”

张博士拿起台面上的一个册子,翻开到中间部分,“这里面有前任大理寺卿的询问记录。在近百组记录中,与这个数最接近的是两朝之争——但无论是李氏取代杨氏,还是女皇陛下取代李氏,两次答案都定格在六位数,而且……比现在的读数还要小上一些!”

权柄争夺自然也可以当做案件来处理,这样的惊天要案往往会关乎数千人的生死,甚至决定整个长安城百姓的命运。如今一起发生在茶楼的机关师被害案件,居然在危害程度上比朝堂更替还要高出一截?狄仁杰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那危机发生时间呢?”

“根据目前的线索推算,最多不会超过七天。”张博士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你也知道,它的推断完全根据过往经验以及现有情报来得出结论,因此并不能放心的认为,我们一定就有七天时间。”

“放心吧,我明白。”狄仁杰点点头,“这个结论对我帮助极大,明天一早我就先去皇城一趟,向宰相大人报告案情,也算是种变相的预警。至于之后,我打算去长安地下一趟。”

“从走私环节入手?”

“不错,“若论非法渠道,没有谁比长安城那帮地下老鼠更熟悉的了。”狄仁杰沉吟道,“去那里找线索总不会错。”

“不过宫里那些人会相信你的说辞么?”张博士对此深表担忧,“你又不能主动透露天命仪的消息。”

这亦是大理寺一任任传承下来的规定——在任何情况下,天命仪都只能用于协助办案,且不得让外人知晓其存在。尽管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寺训,但规矩就是规矩,狄仁杰并没有违背自己承诺的想法。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力而为。”

“请等下,狄大人……”见他起身要离开,张博士连忙拉住大理寺卿道,“我最近又发明了两样机关工具,说不定对你前往地下长安大有帮助。”

狄仁杰忍不住叹气道,“张老……都到这种时候了,您还是别折腾那些发明了……”

“你以为就你急吗!”张博士吹胡子瞪眼道,“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越是这种危机关头,就越需要精良的装备!万一它们真的有用呢?”

狄仁杰只能停下脚步,“好吧,是什么样的工具?”

“一个叫钩锁腰带,”张博士对着腰间比划道,“比我现在用的要更强一些,能从丹田处射出带绳弯钩,扣住栏杆或房屋边缘。无论是追击跳楼逃脱的犯人,还是利用高差摆脱险境都大有用处。”

“弯钩射出去以后,可以自动收回来吗?”狄仁杰当即洞察到了关键。

“这……”张老的声音一时有些卡壳,“得用特殊的绞盘重新绞入腰带,才能保证它下次有足够的弹力射出去。”

换而言之,佩戴腰带的人使用它后要么得拖着一截长绳赶路,要么就得当场解开腰带。

大概是老机关师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缺陷,连忙补充说,“这个我再琢磨下。另一个发明是飞行翼,能让人像鸟儿一般飞行数百丈远。它平时就藏在背包里,用过后直接取下背包即可,绝对不会有钩锁腰带的困扰。”

听起来倒挺不错的,但狄仁杰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而简单,“任何人都能用?”

“没错,操作极为简单!”

“平地上总飞不起来吧?有高度限制吗?”

“我用假人试了一次,高度在十丈以上即可。”

“十丈啊……”狄仁杰将手搭在对方的肩头,“长安城里高于十丈的房屋都有哪些?”

“四座奚车站台?唔……好像还差了点。”张博士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手,“有了,皇城登天阁比十丈高!”

“正确。”他拍了拍老机关师的肩膀,“所以如果不想进监牢的话,还是别用它为好。”

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标志性塔楼显然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

张博士的脸顿时焉了下去,额头上的皱纹陡然增加了许多。

不知为何,看到对方的神情后,狄仁杰忽然感到肩头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这大概便是苦衷作乐罢。

他捏了捏鼻子,趁着张老还沉浸在打击中无法自拔之际,快步走出了机造堂。

……

翌日,狄仁杰早早赶到朝堂,传报来意后被引至天玑宫。踏入大殿的一刻,他不由得暗地里皱了皱眉头——宫殿中不止有宰相大人,还有那位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在下狄仁杰,见过苏内史。”狄仁杰不动声色的上前拱手行礼,事已至此,他断然没有回避的道理。

苏卿良拱手回礼道,“听说你有要事相告?”

作为女皇陛下任免的宰相,他虽不能直接干涉虞衡司和大理寺的事务,却有着听取各司报告、居中协调之权,更关键的是,此人的后盾便是长安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意思往往也代表着女皇的意思。

“是。”狄仁杰将玲珑阁凶杀一案与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此案虽然跟机关术有关,却又不是单纯的机关人案件,目前来看大有内情。而且此案的手段和目的都疑点重重,大理寺希望能将调查继续下去,争取早日破解谜团、寻得真凶。”

“内史大人,下官认为不妥!”司马章果然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他扫了狄仁杰一眼,朗声抗议道,“此案虽不单纯,可所有线索都和机关术有关——狄大人或许是长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但他绝不是什么最年轻的天才机关师,哪怕将相关证据摆在眼前,他都未必发现得了。所谓术业有专攻,大理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狄大人,你怎么看?”苏内史不置可否的摸了摸胡子。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狄仁杰不卑不亢道,“既然机关人刺杀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它就是一桩有人操纵的恶意行凶案,何况「长安危」这句警示来得过于蹊跷,绝不应对此掉以轻心。而只要是人为,就必定存在凶手、动机和手法三要素,找出这些要素,将其拼凑成图景,这亦是下官最擅长的事情。至于机关术本身……”

说到这里他望向司马章,“不是还有虞衡司能提供咨询吗?”

后者顿时被呛住。

三寺之前你来我往的小动作不少,可那也是建立在不出大差错的前提下。司马章身为虞衡司令史,绝不可能当着宰相的面说出“哪怕案件办不成,他也不会向大理寺提供丝毫帮助”这样的话来。

“这样……二位稍等。”苏卿良沉思了下,掉头朝大殿高台走去。

在拾阶而上的红毯尽头,一片闪烁着珠光的帘幕从天顶垂下,将宫殿一分为二。隔着这道水晶帘幕,狄仁杰隐约能看到后面有人影活动。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此刻恐怕就在帘幕之后。

过了大约一刻钟,苏内史走下阶梯,重新来到两人面前。

“此案就由大理寺和虞衡司一起办吧。”

听到这个答案,两人都不免有些意外,宰相大人则继续说道,“狄大人认为应该从地下商会的走私入手,司马令史则从机关人遗骸判断出机关师出身地下,正可谓所见略同。无论让哪一方接手调查,对另一方而言都不太公平,因此大理寺和虞衡司都可按自己的步调继续进行调查。”

“下官知道了。”两人齐齐拱手道,只是各自的心情大不相同。

狄仁杰本来就不介意功劳让虞衡司分走,他更多的是想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毕竟除开案件本身,其他东西都不是他所看重的。

但换成虞衡司这边就不太一样了,机关术案件一直以来都是由他们专管,如今插手进来了一个大理寺,情绪可想而知。

这点从司马章阴沉的脸色上也能看出一二。

“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苏卿良竖起一根手指,“凶案要办,地下势力也要彻查。此事透露出一点,寄居于长安地下的各支势力已经交织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网,即便没有商坊凶杀案,也会酿造出其他惨案。二位应借此机会,彻底查清地下走私的各个环节,拿到切实证据,方便之后朝廷对地下长安展开全面的整顿与肃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要交给大理寺和虞衡司共同办理了吧?”

宰相的背后站着陛下。

该要求也必定是女皇的意思。

“吾等一定亲力亲为,不负大人所托!”司马章毫不犹豫的应下道。

狄仁杰则略有些迟疑,查验走私需要额外投入精力与时间,虽说同是打击不法之徒,可危急程度显然没有凶杀案本身高。只是他也清楚,此刻并非当场提出异议的好时机,因此还是拱手承接下来。

……

出了天玑宫,司马章快走两步,追上狄仁杰道,“狄大人这是在故意报复我在太医署时的失礼之举吗?”

“原来令史阁下也知道自己有失礼之处啊。”狄仁杰头也不回道,“要不要考虑向我的部下好好道个歉?”

“道歉了你就退出?”

“你觉得呢?”大理寺卿不答反问。

“也是,现在退出不指定要被安个欺君大罪。”司马章轻哼一声,“但最后案件办不成,罪责同样不小,别以为你在大理寺能顺风顺水,换成机关术案件还能像之前一样。”

“如果虞衡司能迅速破案的话,我也会为你们鼓掌叫好的。”狄仁杰不为所动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名机关师的遗言有些过于不同寻常么?”

“现在想那么多没什么意义,等抓到凶手一切自会水落石出。至于是谁抓到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狄大人,告辞!”说罢,司马章不悦地拱手离开。

狄仁杰独自走出宫门,一眼便看到门旁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元芳。

“你……这就出院了?”

“那当然,我可是半魔人,自愈能力本就比一般人要强。”李元芳抡着胳膊道,“您看,已经完全不影响——嘶——行动了。”

“行了,别逞强了。”狄仁杰一眼便看出他的伤势仍未痊愈,但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否则太医署是不会放他出来的,“我允许你跟着办案,不过遇到危险时绝不可独自行动,凡事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李元芳毫不犹豫的应道,“狄大人,案件如今到了哪一步?”

“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聊。”

“您已经有头绪了?”李元芳显得干劲十足,“接下来要去哪儿?不管是上天入地,我都会跟在您左右!”

“上天入地么……你还真猜对了一半。”

“诶?”

“我们要去长安地下。”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