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漪上了一周的课,虽然每日看书看到深夜,人却看着比平常开朗多了,脸上笑意也多了。十姨太虽然做了家里粗使的活,可只要女儿好,她做什么都甘愿。到了周末,难得南漪没那么忙,十姨太拉住她,叫她一定去松兰山上还愿。先前南漪遭罪的时候,十姨太在山上许了愿,求菩萨保佑她早日脱了裴四的魔掌,也求菩萨保佑南舟生意顺利。如今一切都好起来,这事她在心里记挂着,不还愿生怕菩萨降罪。
南漪悄悄同南舟说了。南舟因为卖了生丝赚了一笔钱,裴仲桁也叫人通知她货已经安全到了沪上。她这里开张大吉,心里也是高兴。虽然她不是那么信神鬼之说,但年轻烂漫的心也经不起鼓动。为了怕三姨太嚼舌头,叫阿胜去外头买了些卤菜好堵住她的嘴。三姨太虽然恨这俩小妖精,但也很懂得在人屋檐下,见好就收的道理。她瞧明白了,南舟同周氏一样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所以也就闹闹停停。
南舟携着南漪坐了车到了松兰山,在山下买了香烛和零嘴,提着小篮子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好山好水空气又好,南漪小时候跟着姨娘们来上香都是前呼后拥,坐着小轿子上山。今天没了拘束,可以随意走动。
小孩子心性上来,山间的一片野花,林子里突然现身的野兔,都能叫她欣喜惊呼。南漪摘了几朵明黄色的小野花,两人互簪到发间。南漪给她戴花的时候,南舟忽然想起江誉白那次给她戴的米兰,心头就是一跳。
南漪端详了一下,“姐姐你真好看。”
南舟也笑,“你最好看。”
南漪撒着娇把头放在她肩上,“他们都说松兰山上的菩萨最灵了,姐姐你要不要问个姻缘?”
“我还是求菩萨让我赚好多好多的钱吧!”
南漪吃吃的笑,“反正我是不问姻缘了,姐姐我帮你求个姻缘吧!希望菩萨佛祖保佑,一定帮姐姐找个如意郎君。”
两人走走玩玩,大半日了还没到山顶。南漪平素里缺乏运动,早早就走不动了,南舟拖着她的手一路往上走。两人又爬了一阵,到了山势稍缓之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些大石头可供行人休息。两人坐了下来,从篮子里拿了水果、点心出来,一边看山色锦绣,一边吹着山风吃东西。
不多会儿上来一老一少,妇人形容枯瘦,约莫四五十,头发已经全白了,眉宇间锁着愁色。跟在旁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健壮丫头。
“夫人您先在这儿坐着喘口气,别着急,我走回头路找找。您这走一路磕一路头的,戒指八成就是掉在路上了。”
丫头把妇人扶到一棵树下坐好,然后风风火火地下山寻戒指去了。
南舟同南漪休息地差不多了,整理好提篮,准备接着上山。这样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叫人不注意都难,那妇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了一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南舟同南漪也觉察到她的目光,客气地颔了颔首,然后就走开了。
从妇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南舟一直觉得那妇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们。她心下奇怪,不禁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叫她脸色一变。
南舟停了下来,悄悄在南漪耳边耳语。南漪也望了望妇人,脸色也变了。她拉了拉南舟,胆怯地摇摇头。但南舟却拿定了注意一样,轻轻抚了抚她的手,“没事的。”
南漪只好点点头,转身向妇人走近了几步,“请问夫人是震州人士吗?”
妇人不料她同自己说话,点了点头,“是……姑娘……”
“夫人是不是常来松兰山呢?可知道哪间庙宇的菩萨最灵验,我想替家姐问一问姻缘……”南漪觉得自己快要编不下去了,急得冒了汗。她一边同妇人说着话,一边留心着南舟。
南舟趁着她们说话的时候,从路旁捡了根又长又粗的树枝。她悄悄地挪到妇人的身后,缓缓地举了起来。
妇人听南漪问这个,脸上现出慈祥的笑意。“山上有两间大庙,还有一间尼姑庵堂。若是求姻缘,就去檀溪寺,若是求子,就去三水庵;求问前程的都爱去西霖寺……”
南漪瞧着心急,引着妇人说话。那边南舟的棍子已经扬高了,眼看就要落在妇人身上。突然从山上跳下一个人,一脚踹到南舟的腰上,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跟着又有人快步跟下来。
南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南舟被他踢倒,也顾不得自己,爬起来还是扬起棍子朝妇人头上扫去。来人气极,抬腿一扫正踢在南舟脚腕上,疼得她立刻掉了眼泪。
妇人惊起身,更叫她惊恐的是旁边掉下来一条蛇!原来刚才南舟是怕妇人惊动了蛇,才叫南漪引着她的注意力,自己去妇人身后打蛇。那人一看到蛇也顿时明白了,扔了刀扎死了蛇。
南漪见姐姐受了伤,又看清了来人,气得上去推他,“你凭什么打人!”
裴益刚才担心母亲安危,这会儿才注意到居然是南家的姐妹。裴种桁已经走到母亲身边,上下检查,“娘,您没事吧?”
花春秀惊魂初定,抚着胸口摇头,“我没事。”
裴益知道刚才冤枉了好人,但口气却不曾软,辩解道:“爷刚才又没看清楚,谁知道她要干什么?”
南舟腰疼腿疼,疼得小脸煞白,冷汗直流。南漪见状心疼得直掉眼泪,狠瞪了裴益一眼,“你滚开!”
裴益自然是不会滚开的,反而走近了些,“应该没事吧?我就踢了两下,又没下狠劲……”
还没下狠?南舟一个身娇肉贵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他两脚?
南漪是个软脾气,别人欺负她,她不见得怎么反抗。只是她太珍重南舟,伤了南舟比伤了她还叫她难过。见裴益那副张狂嚣张的样子,气得捡起棍子就去打他。
裴益自知理亏,也不躲,“成成,你打你打。我就站在这儿了,叫你打解气了为止,成了吧?”
南漪又能有多大力气,打了两下,他还嬉皮笑脸的。
那边裴仲桁看到母亲安然无恙,这才走过来,抓住了南漪的棍子,“十一姑娘,现在不是泄愤的时候,还是先看看九姑娘的伤吧。”
南漪气得扔了棍子,裴益也要凑过来,裴仲桁冷眼一扫,“去,先带母亲上山。”
裴益撇撇嘴,走到花春秀面前,一躬身,“走,娘,我背您上去。这山那么陡,磕几个头意思意思算了。您还真要磕上山啊,佛祖真灵还能叫你死了男人?”
花春秀气得捶他,“做孽啊!你们做下的恶还少吗,我磕头为谁?是为了给你们几个混蛋消灾除厄。你还出言不逊,赶快磕头向佛祖赎罪!”
裴益不喜欢听这些,随便双手合十假意拜了拜。
花春秀望着南舟,“那两位,是、是南家的小姐?”
“是是是,南家的臭丫头!”裴益没好气道。
“我去看看九姑娘……”自己奶过的孩子,总有一点不一样的感情。
“看什么看!”裴益最恨母亲同南家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南舟。
南漪卷下南舟的袜子,脚腕处肿得老高,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腰上如何更不得而知。裴仲桁也蹲下身,“九姑娘,刚才真是抱歉……”
“你不用道歉,我是瞎了眼。”南舟冷冷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十一,我们走。”
南漪使劲把南舟扶起来,本想把她架在肩上,谁知道南舟一抬胳膊腰就钻心的疼。南漪只好扶着她。这里距离檀溪寺最近,下山是下不去了,不如先到寺里。常有腿脚不便的香客雇人抬轿,说不定能正好碰到要下山的轿子。
南舟扶着南漪,一节一节地往上挪。花姨娘在不停责备裴益,裴益被她说烦了,“哎呀行了,是我有眼无珠,错打了好人,我这就去赎罪!二哥,你背娘,我去背九姑娘,成了吧!”
南漪同南舟同时大声说:“不必!”
南漪是觉得他是个色胚,不肯叫姐姐吃亏。裴益却会错了意,走近了,低声笑,“丫头醋劲还挺大,怕什么,我又不会喜欢你姐姐。”
南漪气得脸通红,“不用你管,我能扶着姐姐走!”
“好好,懒得管你们!”说着裴益蹲下身背起花春秀。花春秀捶他,“你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我还没磕完头,你不要管我,你去照看九姑娘……”
裴益却不理她,“人家不需要我照看。行了,您老赶紧上去休息,您病才好几天啊?还有那个春桃又死哪儿去了?不是她陪着您上来吗。我说怎么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
花春秀挣扎着想下来,“我能自己走,太重了,上面不好走的。”
“走什么走,我背着您,又不是没背过。这山太陡,您有个闪失不得心疼死我啊。您就不要啰嗦了,儿子背娘天经地义的。”裴益腿长步宽,三两下就不见人影。
南漪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扶着南舟。裴仲桁走得很慢,但身后两个姑娘更是慢得出奇,让他的慢显得别有用心一样。他走了几节阶梯,停了停。转身看过去,只能看到女孩子乌黑的发顶,还有她鬓发间若隐若现的小黄花。
裴仲桁慢慢走了下来,“你们这样走,天黑也到不了寺庙。万一碰上歹人再有个闪失,裴某更是难辞其咎了。”
南漪同南舟互看了一眼,天色是变暗了些,身边几乎也不见什么香客。本来还没觉得怕,被他一说倒有点害怕了。
裴仲桁见她神色松动了些,转过去蹲下了身,“九姑娘是不肯欠人人情的人,裴某同样不愿欠人人情。刚才你救了家母,我也不能叫你们落到危险的境地。”
山中有倦鸟扑棱棱窜入了林中,惊得南漪心慌。她看了看南舟,低声劝说:“姐姐,让他背你吧……”
南舟确实不喜欢裴家人,但裴仲桁一贯也算斯文有礼,从未有过僭越。看她还迟疑,裴仲桁直起了身。他站的台阶比她高,居高临下更觉得神色冷然,“九姑娘是打算让裴某抱上去,还是背上去?”
南舟下意识就拒绝,“不要!”但见他神色越发冷峻,才咕哝了一句,“那你转过去……”
哪有这样的,简直是强买强卖。
裴仲桁转过身蹲了下去,南舟一咬牙,这才伸手扶住了他的肩,慢慢地勉为其难地伏在他背上。原来这样清瘦的人,肩背也是这样宽的。好在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如雾中松柏,不算讨厌。
虽然是背着,但她尽力将自己撑起来,尽可能地远离他。也不抱着他脖子,不过抓着他衬衣双肩。这样重心就落到了下头,裴仲桁很难保持两个人的平衡。兼之衬衫被她使劲地往后扯着,脖子勒得快要喘不上气。
他单手解了两粒纽扣,声音也有些吃力,“九姑娘是打算同裴某一起摔下山同归于尽吗?”
南舟讨厌死这兄弟俩了,好好出来玩一趟,现在却瘸了腿。对了,上次也是去看他们家的新船下水,脚也被踩肿,简直是八字不合的狠了。
她越想越气,嘟囔道:“你想得美!你的船资还没付完,想死了赖账吗?”
听起来孩子气的很。他唇角轻轻弯了弯,她看不见。
原来女孩子是这样娇软的。她一伏上来,他呼吸就是一滞。她人并不重,双腿匀直。她腿上的肌肉紧实,后背明明感觉到柔软地一团,紧紧贴着他。她的呼吸在耳畔,不远不近,若有还无。那呼吸声在他耳廓里放大,汗渗了出来。心跳得一回重过一回,腿也发软。
快要到寺庙了,最后这五百多节石梯尤其陡峭,他走得很吃力。
她发辫垂下来,风一吹就吹到他脸上,酥酥麻麻,心头也发痒。他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喘气声似乎也大了些。南舟头偏了偏,想看看他的神色,“你行不行啊?”
裴仲桁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稳了稳心神,人也停了下来。微微一侧脸,声音压得很低,他的脸几乎要擦着她的唇。“九姑娘,往后千万别问男人这个问题。”
南舟还有些懵懂,她只是不知道他背不背得了这么远。那身板万一压坏了再讹上她,她不是亏大了?
南漪在旁边却是听懂了,脸红得不像话,头更低了。不想叫人看见她的异样,快走了几步,走到他们前头去了。
“我的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午就到港。”
“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去码头等船了。”
“卸货怕是要卸到天黑,九姑娘明天下山可以去看。”
他背上出了汗,她胸前就热得不自在,被人背着也不大舒服。她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贴着的身体转移开,不过歪头看了一眼身后,立刻被旁边的万丈深渊吓住了。因为畏高,她下意识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眼睛紧闭,人紧紧贴着他,“怎么这么高?裴仲桁,我不要上山了,我要回家!”到后头竟然带着哭腔。
不知是勒的,还是累的,他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清了清喉咙,可声音已经喑哑的不行了,“九姑娘,能松一松吗?”
“不,松开就掉下去了!”双臂缠得更紧了。
他哑着声音,“松开不见得要掉下去,再勒下去才真正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南舟觉得“同归于尽”还能接受,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比较恐怖了。她忙松了松胳膊,可还是害怕,“这石阶有多少级阶梯?”
“五百级。”他咬着牙,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头一回觉得这身体是个拖累。
“为什么是五百级?”
“《金刚般若经赞述》里写‘正法五百年’。大概是这个因由。”
“哦,就这样?我以为会有什么传说呢。”语气里有点失望。
“……”
静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传说檀溪寺的主持未出家时爱过一个人。”
“我就知道。但凡这种名胜景地总有些传说。”她笑道。
所以开了这样一个头,要怎样续下去?
他静了静,“但他更爱功名利禄,便叫那个姑娘等他。等到他封侯拜相衣锦还乡的时候,才知道姑娘已经死了。”
“哎,有点老套。”她点评了一句。见他又默然了,忙说:“我不插嘴,裴二爷您慢慢说。”
“他悲痛欲绝,找到一个得道高僧,想请他将姑娘复活。高僧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或许你可以等到她的转世。只要将松兰下的石头运上山,铺成山路,在这条路上就有见到姑娘的一天。于是他就日复一日地担着石头,一级一级铺上去,直到铺到了第五百级。”
“然后呢?碰到姑娘了?不对,碰到了就不会出家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年了。”
“所以姑娘是嫌弃他太老了吧!”
裴仲桁闻言稳了稳脚步,才没让自己摔跤。
“他下山准备再搬石料的时候,碰到个崴了脚的盲女。他一看,正是他投胎转世的爱人。女郎说她有眼疾,要上山采一味草药,便可复明。恰好他正知道那草药长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就背着姑娘上山。那味草药就长在第五百级石阶旁。他将女郎在五百级石阶旁放下,然后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建了这个檀溪寺。”他声音浮虚,有点上气不接下下气。
“这样的结局不错,起码姑娘看不见他已经成了老头了。”
裴仲桁垂目而笑,没有说话,人停了下来。南舟这才注意已经到了檀溪寺了。刚刚听过故事,再看这山寺,别有一番感慨。
南漪正坐在石凳旁喘气,裴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要塞给她,她左躲右躲。直到看到他们上来了,南漪像见到救兵一样小跑过来,“姐姐,山上现在没有轿子。不过问过执事僧,说是可以先在客房里住一夜,明天早上会有轿子。”
裴仲桁屈膝将她放下来,南舟想了想还是道了句谢。
南漪搀着她跟着个小沙弥往客房里去了。裴益见他站着不动,推了他一下,裴仲桁晃了一晃差点摔倒。裴益吓坏了,赶紧扶着他在旁边坐下。笑嘻嘻地给他捏腿,“二哥,亏你也不嫌累。”
裴仲桁在他脑门弹了一指头,“谁惹的祸?”
裴益理亏,捏得更卖力,“我的错、我的错。晚上我给二哥捶背捏肩搓澡铺床暖被。”
裴仲桁冷冷吐了一个“滚”字。
南舟同南漪住下来。夜里花春秀想去看一看女孩子们,被裴益叫人拦在屋子里。裴仲桁派人下山买了膏药送上来,裴益瞧见了,正好拿了去敲南漪的门。
南漪只从他手上夺了药,冷着脸一句话也不同他多说,把门“嘭”地就关上了。裴益觉得没劲透了,早知道应该说是自己下山给她买的药,说不定还能给张笑脸瞧瞧。
南舟腰上淤青一大片,衣服卷起来,南漪细细地替她擦着药膏。擦着擦着掉了眼泪,“这人心真黑!”
“算了算了,他应该也不是故意要踢我的。”
被人背着不见得就轻松,这会儿浑身肌肉酸痛。南舟也是累极了,趴着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不过大约咱们家和裴家人真是八字不合,碰上他们准没好事。以后咱们见到他们还是要绕着走……也不行,我的船还得靠他的码头。等我有钱了,一定建一个比东望更大的码头……十一,明天早点叫我,江南号返航了,我得去看看……”
她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南漪轻轻给她把衣裳放下来,也和衣在她身旁躺下来。
过了二更,裴仲桁还在默经文。写了不知多久,《地藏经》第一卷不过写了寥寥数行。手握着毛笔,心神不属,纸面上已经落了几滴墨迹他都未觉察。大约实在是太累,还是搁了笔,叫小沙弥点了安神香,索性睡觉去。
明明疲惫到极点,却仍旧辗转反侧,脑海里的东西不能深想,想下去怕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他强定了心神,细香袅袅,好不容易终于睡过去了。
他好像又从榻上起了身,于朦朦胧胧中坐于桌前,刚刚抄过的经文都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剩一行字,“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
他在想这是哪里见过的佛偈,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一双手从他腰间抚上去,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肩。是女人的手。
那双手在肩膀轻揉,他握着毛笔的手便失了力气。笔一歪,落了大半片墨迹。然而他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那手从肩膀开始贴着胳膊摩挲,盖住了他的手背,十指相交。人也贴在他后背,更柔软之处在他后背揉着。揉得心如沸水,又似坠入地狱,恶鬼横行。他臣服似地闭上了眼,下颌微微仰着,感受这身后的柔软和娇喘。
有声音低低的唤他,“二爷,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他不知道。
媚笑声从他颈间飘到耳朵里,脸贴着脸,然后轻轻咬着他的喉结。他的头仰得更高,愿意送到那利齿下。含混的声音带着火热的潮汽,“喜欢吗?”
他听见喉咙里发出的呜咽,不像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人替他回答,“喜欢。”那双手仿佛满意了他的答案,牵住了他的手,放在那柔软之上。
梦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气息不定。一切都那样鲜活在眼前。“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他竟然在佛门圣地做这样的梦?他再也睡不下去,连夜下了山。
已是夜深人静,码头的扛工卸完了最后一批货,互相吆喝着吃夜宵喝小酒。码头渐渐安静下来。夜色笼罩下,几个人鬼鬼祟祟摸上了江南号,将一桶桶煤油倒在船上,然后又偷偷摸摸溜下了船。临走时,划了一根火柴扔到了船上,船立刻就被大火吞噬了。
天还没亮,南舟就被窗外的声音吵醒,她推了推南漪,“外面怎么这么吵?”
南漪揉揉眼睛爬起来推开窗,看到大殿方向灯火通明,“应该是僧人们在做早课。姐姐你要不要起床听早课去?”
南舟还乏得很,人恹恹的,“我困死了,再睡一会儿。”
南漪却来了精神,“那姐姐你睡吧,我自己去啦。”
南舟“嗯”了一声就又睡过去了。
南漪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南舟还在睡觉。南舟感到旁边有人,迷迷糊糊地问:“回来了,这么快?”
“我没听完,就听僧人们念完《楞严咒》和《大悲咒》就回来了。我刚才碰到花姨娘了,你知道吗,她还问我爹爹好不好。”
南舟睁开眼睛,“真的?”
南漪点点头,“我以为她会恨不得爹去死呢,谁知道还会问他。”
姐妹俩起来吃了早饭,添了香火钱。南漪先还愿又许愿,裴益厚着脸皮围着她姐妹俩转了一上午。南舟烦透他了,“你再这么没皮没脸,我就告诉你二哥了!”
裴益满不在乎道:“那你也告得着才行,我哥昨晚就下山了。”
不想同这人纠缠,南漪立刻雇了轿子抬着南舟下了山,到了山下再坐车回城。南漪担心南舟的伤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叫了洋车准备先去医院看看。那拉车的是个话极多的,自说自话地说起今日的新鲜事,又说昨天夜里东望码头有艘船着了火,根本救不下来,差不多都烧干净了。
南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是一跳,她叫拉车的先不要去医院了,直接拉到码头。
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着,只是这其中多了不少巡警。
南漪扶着南舟往码头走,南舟远远看过去,没看到自己的船,脚步就有些急。待到了栈桥之上,一艘一艘找过去,就是没有自己的船。可裴仲桁明明说昨天船就进港了。她扶着南漪匆匆往巡警聚集处挤过去,却看到裴仲桁正在同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南舟疾步过去,急问:“是什么船被烧了?”
裴仲桁转过身看见她,为着昨夜的梦莫名心虚了一下,神色就有些不自在。南舟又走近些,海面上飘着一些船体的残骸,她再熟悉不过。那船是她亲自挑的,船体、骨架她能记得精确到厘米,除锈涂装都是她亲手过问的。
“是我的船?”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海面喃喃道。已经不是问句了,她心里早有了答案。
“南小姐,事情还在调查。”警官刚才从裴仲桁那里问了些资料,是以猜到她是船主。
可南舟却转过脸,死死盯着裴仲桁,“你的货呢?也全被烧了?”
她问这个,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在怀疑他。也是,他在她心中不过就是个坏人。
“我的货已经卸下去了,火是后半夜起的。”
“后半夜?不就是裴二爷下山以后吗?”她冷笑道。
他不是个喜欢同人争辩的人,但还是想同她解释一下,“九姑娘……”话还没说话,南舟扬起手一巴掌打过去,“裴仲桁!你这个卑鄙小人!”
万林看了正要拔枪,被裴仲桁抬手制止了。那日在西林街被刀砍在胳膊上,都没有这一巴掌疼。原来身体的疼,疼的有限,心里的疼才是剥皮抽骨。
他忽然低头微微笑了一下,笑命运无解,笑自己的那一点痴心妄念,原不过就是一场笑话。再抬起头,下颌收紧了,眼底一片冷然,“我同九姑娘说过的吧,裴某本就不是君子。”
南舟的拳头攥紧了,风把她头发吹得散乱,“裴仲桁,我记下了!”
他胸口疼得厉害,像有人抽走了一根肋骨。
南舟转身就走,也不顾腰伤、脚伤,越走越快,竟是跑了起来。南漪在后面追她,“姐姐你不要这样,你身上还有伤……等等我,姐姐!”最后发出一声尖叫。
裴仲桁闻声猛地转过身,南舟已经倒在了栈桥上。他疾步冲过去,南舟已经晕了过去。南漪哭出声来,“姐姐,你不要吓唬我,姐姐……”
裴仲桁打横一抱,把南舟抱起来,急声叫万林:“开车过来,快去医院!”
南舟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她动了动手,感觉有些异样。打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只小船。还是二十英镑折成的小船,船心还有一片风帆。
人醒了,事情也全都想起来。她鼻子酸酸的,默默流了眼泪。神仙教母,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要看着我这样狼狈?
门轻轻推开了,见到来人,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嚎啕大哭起来。江誉白把忙把水果篮放下,三两步走到她床边,“瞧瞧,姑娘一见我就哭,我这得是多混账啊?”
南舟哭得停不下来,“我的船没了,我的船没了……”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心里也一揪一揪的疼,商海云诡波谲,暗礁丛生,荆棘满途——他也许不该鼓动她,应该把她护在身后,替她遮风挡雨。
“嗳,船没了咱们再买一条就是了。而且,那船是投了保的吧?”
南舟摇头,“你不明白。”不是说船没了再买一条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她感到了一种无力。乱世如斯,只要有人心存恶念,你根本防不胜防。“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她断断续续地说。
江誉白给她倒了杯热水,她腮上眼泪一串又一串没个断。他伸手替她抹了去,“你先冷静冷静,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裴仲桁这个人,我虽然同他没什么交集,到底还是有些耳闻。再者,从你从前所说的看,这个人虽然未必是个君子,倒也应该不屑于做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你想,他若真想害你,就不该卸货。或者干脆卸了货,却赖着说没卸,到时候你不仅没了船,还得陪违约金和他的货款,你不是更没办法翻身?”
所以这个放火烧船的人是忌惮裴仲桁的,这把火很明显就是对着南舟的。他想到这,心里一沉。
南舟喝了热水听了他的话,情绪总算稳定了些。江誉白拿开茶杯,“你妹妹明天还有课,我叫她先回去了。医生说你是情绪激动晕倒了,没什么大碍。你腰上、脚上都有伤,要好好休息。饿了没有?”
南舟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了,一整天没吃东西肚子饿的不行了。她点点头。
江誉白笑着拿枕头给她垫了一个舒服的高度,扶着她靠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你妹妹给我打了电话。”
南舟的脸上透了红意,南漪的意思也太明显了。
江誉白从提篮里拿了保温桶出来,倒了碗粥,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同我可不要客气。”
粥的热气升腾出来,飘出诱人的香味。“是什么?”
“桂圆粥。新鲜龙眼下市了,我家厨娘说姑娘家喝桂圆粥最好,养血安神,最适合你这样劳伤心脾、思虑过度的。她这粥的熬法同别人不一样,红枣泡好了以后剥皮去核,又用细网子过滤了一下。桂圆也是剁碎了的,厨娘说这样好消化。你多喝一点,身体就好得快。”
“你家厨娘真好。以后你不请她了,一定第一个通知我。”
他但笑不语,端起碗正打算喂她。
“我自己来……”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没褪下去。她脚伤了,手却是好的。任何一正常的成年人,都能觉察这种“不客气”法不大对。
他躲开她伸出来的手,“快把你的手放下去,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他们都是没有母亲的人,太知道人这时候最想要的,不过就是母亲的柔声呵护。他给不了她母亲,呵护还是给得了的。
“船的事你也不要发愁了,你投过保,等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调查完了以后,理赔就能下来。虽然那些人办事效率不算高,多催催也就催下来了。那时候你身体差不多也养好了,咱们再去买一条更好的。也叫江南号,好不好?”他边喂她吃东西,边开解她。
她被动地一口接一口吃着。睫毛上还沾着泪花,情绪却已经比先前好多了。她乖巧地点头,冲他露了一个感激的笑。他也笑,在她发顶摸了摸,“真乖。”
她傻傻盯着他,他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笑意。他总对着她笑,似乎每一个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都印在她脑海里。
“看什么呢?”他在她眼前晃晃手。
“江誉白……”她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要是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好,那她也不再这样昏头涨脑胡思乱想了;要是他只对她一个人好——她心里又有点慌,那她要怎么办?
他愣了下,随即又笑了,“你说呢?”
倘若放在从前,大约为讨女孩子欢心也就顺势说一句“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但现在反而什么都不能说。越是打算认真的,越是谨慎。他能给她什么,他同她在一起又会给她带来什么,他必须有万全的考虑和对策。
南舟眨了眨眼睛,摇摇头,说不出来。
“傻瓜……你再想想?”
但这个问题没容她想下去,门被人敲开了。陆尉文带着护士进来查房,江誉白站起了身又安慰了两句,说先去办点事回头再来看她,然后离开了医院。
出了病房,江誉白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下去。车停在了茂丰路上的一间小洋楼前。听差的认得江誉白,恭敬道:“四少。”
“程燕琳呢?”
听差的一怔,往常见他总是面带几分笑意,没想到他语气这样冷,还直呼程燕琳的名字。
“燕小姐在书房,正有客人。”江誉白点了下头,错身直奔了程燕琳的书房,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面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看来人面色不善,又是直闯进来,寻思着怕是一段男女官司。他们互看了一眼,转而恭敬地对程燕琳道:“程小姐,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有什么进展,我们再电话通知您。”
程燕琳像没看到江誉白一样,笑着道:“那,那件事就拜托两位了。”然后微笑着目送那两个人出去。等到门关上了,她才从书桌上的烟盒子里抽了一根烟出来,自顾自地点着了。“稀客哪,多少年了,四少头一回登我的门。”然后她噗嗤一笑。
“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来了。”
程燕琳走近了几步,往他脸上吐了口白烟,笑着问他:“是不是想我了?”
江誉白眉头拧紧了,“燕姨,真该叫你姐姐瞧瞧你这副发春的样子。”
程燕琳终于有了怒容,她讨厌他这样轻看他。“是你到处发情吧!跟个女人勾勾搭搭不够,送钱送礼物不够,还弄个破船!”
江誉白笑了,“所以,船真是你烧的?”
“是,是我烧的。瞧着不顺眼,叫什么不好,江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勾搭到一块儿?她也配同你放在一起!”
江誉白冷笑,“那燕姨配吗?”人走近她两步,手抬起来,轻轻摩挲了下她的脸庞。
她沉醉在他的抚摸中。他的手却一点一点滑倒她脖子上,然后用力一掐。她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她想,他是恨她的,这样恨。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她最后反而不挣扎了,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深情地望着他,享受着这种濒死的快感。在快要失氧晕厥的瞬间,江誉白松开了手。空气一下涌了进来,程燕琳猛地咳嗽几声,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程燕琳,别忘了人都是有软肋的。如果打算不理会晏阳的死活了,你尽管作妖。劝你别再碰南小姐,离她远点儿,否则……有胆子你就试试,看看你姐姐要是知道晏阳的身世后,她会怎样待你?”然后他拿了帕子擦了手,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程燕琳站不稳,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里尽是疯狂的恨意,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拿程晏阳来威胁自己?
她当初酒后与他同床,无意中泄露了弟弟的身世,那也是她心底最伤恸之处。晏阳根本不是程家的骨肉,是她母亲耐不住寂寞偷偷和一个戏子相好怀下的。程燕琳发现后,为了保住她在程家的地位,弄了毒酒让她母亲自裁。她也答应过母亲,只要她死了,她就好好把晏阳抚养成人。
待到第二日酒醒后,她追悔莫及,怎么能把这么隐秘的事情说出去!但旁敲侧击几回,江誉白似乎根本不记得她的话。她也只当他那日醉狠了,根本不记得。谁知道他在骗她!他根本什么都知道,不过就在装傻充愣。她是个偏执的性子,她对别人怎样都可以,但别人若是欺骗、背叛、威胁了她,她便要以十倍奉还!
“不叫我碰她?”程燕琳笑得癫狂,“我就是不碰她,也有的是办法叫你们成不了!”
裴仲桁趴在床上,背上扎满了针。万林敲门进来,做针灸的罗大夫是自己人,万林同他回话,并没有回避。
“已经查了,放火的三个人找到了,说是收了人的钱才办的事,不是四爷指使的。不过,人确实是四爷堂口里新入会的兄弟。”
那也算是他裴家的人做下的了,他这一巴掌挨的并不冤枉。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一点借口,好叫他的念念不忘还有一点情有可原。
“叫他们弄清楚主顾是谁。”
万林道是。
罗大夫开始撤针,然后听得他闷哼一声。
“二爷您还受得住?”
他无力地抬抬手,“没事。”
罗大夫揉了揉他的肩,“二爷您这肩和脖子也太紧了,估计没少头疼吧?平常叫人给您多揉揉。”
裴仲桁脑子里忽然又闪出梦里的那双手,神色就有些不自在,好在是趴着,没叫旁人看见。等到身上的针都拆了,他坐起身穿上衣服。双腿还是酸痛。不过他向来能忍。
出了医馆上了车,万林问他是去铺子里看看还是回家。裴仲桁静了静,“去仁爱医院。”万林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发动了车子。
裴仲桁坐在车里,他看到江誉白离开医院,也看到南漪后来也离开医院,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下了车。万林很不理解,但还是什么都没问。
病房里静悄悄的,大部分的病人都已经睡下了。他走到南舟的病房前,病房里没有看护,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探望了。病房里点着一盏微弱的壁灯,从门上的玻璃望进去,看到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她睡得很沉,应该是身体底子不错,脸上透着点淡淡的红晕,分外匀停。
他立在灯光不能抵达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是她从来不知道。渐渐的,他看着看着,眼睛里只有她,心里也容不下别人。
直到她抽了一巴掌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她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又矛盾又上瘾。想欺负她,可又会心疼。就是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却那么害怕失去。细水长流的心动比一见钟情还要命,因为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心都不属于自己了,一切都为时已晚。或许是读经文读的太多,寻常的感情都无法叫他心湖起涟漪,非得这样的求而不得,才能叫他心思摇晃。
双腿像灌铅。他这幅身体,背着她上山是自不量力,甚至有一瞬间会觉得同她一起滚下山去同归于尽也很好。但在腿软的时候又分明不肯,是贪恋那不多的亲密无间,想要一份走不到尽头的地久天长。
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心底里有风霜雨雪,寒来暑往,又有数不尽的花落花开。
站得有些累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习惯性地又抽了张纸钞出来。早秋的夜晚,有几片知秋的树叶掉了下来,飘到了窗台上,也是寂静无声的。
南舟觉得口渴,嗓子太干,干咳了两声把自己吵醒了。睁开眼睛,想起来倒杯水,却看到茶杯已经在床头柜上摆好了。她拿起来喝了一口,竟然还是温的。她记得江誉白走的时候是八点多,墙上的钟却已经指向一点了。大约是刚才护士小姐替她倒的?
她放下杯子,又躺了回去,正准备闭眼,余光看到枕头旁边似乎有东西。她转过头,又是个纸折的东西。不过这次更复杂,是个立体的大灰狼抱着自己的头,凶神恶煞的,可也并不可怕。她拿到手里,发现狼头那里另有玄机,于是捏了一下狼的肚子。这一捏,她就笑出了声。
原来一捏住狼肚子,大灰狼就把自己的脑袋举起来,更有意思的是里面是一个羊头。她松开了狼肚子,大灰狼的头又落了下去。双指再一捏,羊头又露了出来。她茫然地看了看病房,似乎椅子的位置变过。
她忙掀开被子下床。摸了摸椅子,上面还有一丝残留的温度。有人刚才在这里!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也不顾脚伤,拉开门就冲出去。
静悄悄的走廊里不见人影,除了能听到有些病人的咳嗽声,不甚清晰的呻吟声,什么都没有。她沿着走廊里找过去,“你是谁?”但回答她的只有带着一点空空的回音。
接着她听到楼梯那边似乎有脚步声,她忙走了过去,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护士。护士小姐被她吓得不轻,见她穿着病服,晓得是住院的病人。“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是需要什么吗?”
“护士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刚才是不是有人在三零七病房里?”
护士摇头,“没有呀,没有看到什么人,早过了探病的时间了。哎呀,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乱跑,我扶你回去休息吧。”护士扶着南舟回了病房。
躲在四楼梯转角,裴仲桁静静地靠在墙上,直到人消失了他才离开。
南舟回到病房里再也睡不着了。这肯定不是神仙教母,是人。会是谁呢?肯定不会是江誉白,他要送自己什么向来光明正大,也用不着这样偷偷摸摸。是个不想叫自己知道他存在的人。她一下又一下捏着穿着狼皮的大肥羊,唇角一直扬着。但过了一会儿,鼻子又有点发酸,原来还有人这样在意她。
南舟在医院住了几日出了院,一回到家就开始跑保险公司。只是接待她的理赔经理回回都说在调查。等了七八日,再去时,那经理一改往日和气颜色,将调查报告摆出来,“南小姐,这场火灾,我们公司决定不理赔。”
南舟惊愕不已,“为什么不赔偿?”
“我们调查发现,火灾是人为的。”
“确实是人为的,被我的仇家放火烧的。”这一点,她早就同他们说过。
经理笑的很冷,“真的是你的仇家烧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经理打开资料,“南小姐买的是一切险,投保时的保额是你购船价格的两倍。”
“我的船买的便宜,但后面做了维修,投保时重置价值你们也是认定了的。”南舟辩解道。
经理皮笑肉不笑,“南小姐的船载着货回来,却是等货卸了后才起火,明显就是不想赔偿货款,还想拿高额保费,所以才故意等卸货后才放火。”
南舟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这样颠倒黑白。“简直是无稽之谈!着火那天晚上我的脚伤了,在松兰山上住了一夜,山上的僧人都能给我作证。我怎么可能下山放火?”
经理已然是一副不愿再谈的神色,合起了资料。“南小姐,我并不是说一定就是你做的,但是因为很有可能是一桩骗保案。这年头骗子太多,我们现在决定不予理赔,要等进一步深入的调查完以后才有结论。”
“那要多久?”
“大概要两三个月。”
“要这么久?”
“南小姐,我们并不是只有你一个理赔案子啊。”
南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保险公司,一出门就看到了江誉白的车。他下了车迎上去,“刚才去你家,阿胜说你一个人来保险公司了。”
“嗯,我来问问理赔的事情。”
“怎么样?”
南舟叹了口气,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江誉白觉得事情蹊跷,先让她上车,“你先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想起来有个熟人在保险公司。虽然左右不了结果,好歹叫他替我们多盯着点。”
南舟点点头也没多想,自顾自地琢磨,没有钱的情况下如何去买新的船,如何再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江誉白进了保险公司,找路过的职员问负责理赔的经理办公室在哪一间。那职员见他穿得洋派,脸上没笑的时候气质又矜贵,便脱口告诉了他门牌。
办公室门半开着。江誉白不紧不慢地从门前走过去,往里探了一眼,果然那个理赔经理他见过,正是那天在程燕琳家里见过的人。他转身离开出了大楼,上了车抱歉地笑道:“也是不巧了,原来我那朋友出差去了,要下月才能回来。”
南舟倒没表现的太失望,因为她在想另外的事情,因此看上去就有些惘然。
江誉白见不得她这样,安慰道:“我都说了,钱的事情你不要发愁。我这里拿得出来。”
南舟心思细,没听他提过生母,怕是同自己一样是个没娘的。他虽然没明说,但在嫡母下头,表面上过得再肆意,里头的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不能为了自己的事叫他为难。
“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江南号的钱,我会想办法筹了还给你。”
江誉白笑意轻了,“南舟,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做生意本来就没有稳赚不赔的。这样,钱先不要急着还给我,毕竟你还给我留着股份。至于买船,你权当我借给你的,拿分红做利息就好。”
“借给我?”南舟脑海里闪过一个缥缈的念头,但是还不很清晰。她盯着江誉白,努力去理清那个思绪。
“怎么了?”
“快!先送我回家,我想到了一件事。”
到了家,南舟叫他在车里等着,她一阵风一样进了门。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大箱文书风风火火上了车。
“这是什么?”
“我们家的旧账。”
“你要查账?”
南舟低头翻着账本,“不,我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车上毕竟不方便,两人去了江誉白的家里。她记得以前看过买船的交易记录,亏得周氏心细,很多陈年旧账都留着。最后南舟终于找到她要找的几份底账,然后拿给了江誉白看。
“你刚才说要借钱给我,我就想起来,似乎是记得当时我家祖上买船也不是从公中出的钱。”
江誉白看了一会儿,“是拿要买的船做抵押,从银号里贷款去买这艘抵押的船。”基本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了。
南舟眼睛发亮,“是啊,所以我不用找你借钱,可以去找银行贷款啊。等保险公司理赔下来,我就能把贷款还上。”
江誉白替她把东西整理好,“银行放贷是为了赚钱,但最怕贷款人还不起贷款。所以一个人能不能拿到贷款、能拿多少贷款,要么看他的抵押物,要么看他的信用,或者保人。”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心里却有了打算。
“我母亲还给我留了点东西,应该可以抵押拿到贷款,只是能贷多少的问题。”只是她其实是舍不得那些东西的。先前上学读书已经卖了一些了,只怕再少下去,母亲在她那里一点念想都要留不住了。但她强做着轻松语气。
江誉白想了想,叫胡管家拿了几分本地的报纸来。两人对着财经版面研究了一阵,最后南舟决定采纳了他的意见,选定了先去汇通银行试试运气。
“要不这样,明天我陪着你去。有时候人家瞧你是个姑娘家,怕是要欺负你。”
第二日两人去了汇通银行,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叫叶允明的经理。叶允明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头发拢得一丝不苟。人的长相同头发、衣服一样,规规矩矩。他评估了一下南舟的资质,很抱歉道:“南小姐,我们不能贷款给你,你的贷款金额太高了。虽然有古董能做抵押,但是我们更倾向于不动产。或者,你有没有什么保人,比如商会会长,德高望重之人,或者保人是名门望族之类的也行。”
要说这样的人她不是找不到。只是南老爷是个性格狂傲偏执的人,说起来人缘不算好,不然上回讨钱也不会那么难了。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那种低三下四的难堪。她咬住唇,垂了垂目光,正好看到他桌子上摊了一张报纸,报纸上写着“少帅江启云三战三捷,威震东南,气吞万里,名将风流。”她心头一动,决定豁出去了。“叶经理,我不是没有保人……只是我的保人不大好直接出面。”
叶允明的眉头挑了一下,南舟这才有些心虚地道:“其实,我是少帅……”她脑子一转,她对这些军阀并不曾留意过,既然一方霸主,必定不年轻了。便转口道:“是少帅弟弟的未婚妻……”
江誉白本在旁边抱着杯子喝水,这时候突然被水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南舟怕他露出马脚,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频频给他递眼色。
江誉白咳嗽完抱歉道:“对不起,不小心被呛住了,你们继续。”
叶允明快速扫了他一眼,见江誉白放下茶杯,摸了摸鼻子。
南舟面上带着赧然,做出不愿多说,却不得不说的样子,“您也知道,我家的这种情况定然不受夫家青睐,冒然说出去恐怕多有阻挠,所以现在不好叫人知道。倘若找了他人做保人,回头我未婚夫怕又不大高兴……”
叶允明把目光投向了江誉白,“那,这位是?”
南舟忙道:“这是我未婚夫派给我的保镖。”
“哦,保镖……”他又深看了江誉白一眼,然后低头又看了看她的贷款申请。“南小姐,您稍等下,我和我主管商量一下。”
等人走了,南舟才压着声音抱歉道:“对不起啊,拉着你骗人了。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说的。”
江誉白却是笑如春风化雨,“没关系,不算骗人。”
南舟正要再说什么,叶允明又回来了,“南小姐,你的情况我们需要再讨论一下。这样,你先回家,我们有消息了会派人通知你。”
对方没有当场拒绝,说明还是有转圜的可能。两人离开了银行,南舟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再试试其他的银行?万一能批下来,也就不用骗人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撒过这么大的慌呢。”这会儿她真有点后悔了。
江誉白只是笑,“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震州这里贷款最宽松的就是汇通了。倘若汇通都说要考虑,那其他银行就不用再想了。”
南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说话间车到了南家的巷子口,江誉白下来替她拉开车门,她还没开口道别,他却道:“我送你进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地上薄薄铺了一层红红黄黄的树叶。两个人并肩而行,已是傍晚,暮色从四面八方渐渐拢过来。有归家的行人匆匆擦身而过,有放学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背后是街道上吆喝声、电车声、汽车喇叭声。越往巷子里走,空气里的烟火气就越浓。他们在这样一片热闹吵杂里,都感到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南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好望过来。四目相对,南舟低下头,咬着唇笑。什么都不说,好像就明白彼此此时的心境。
这条巷子有多长,南舟从来没有算过。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尽管刻意地放慢了步子,还是发觉路竟然这样短。快要到家了,院墙里横出的一丛枝丫正垂到江誉白面前。他停了脚步,见上面开着一小朵一小朵像星星的白色小花。他从来没见过,便问她:“这是什么树,这个时候开花?”
南舟抬眼瞧了瞧,“是胡颓子。这树秋华春实,来年春天就会挂拇指状的红果子。”
“能吃?”
南舟笑得粲然,“能吃!酸酸甜甜的,还能酿酒。”
“所以,你当初是为了这棵树才瞧上的房子?”果然是个小馋猫。
南舟抿唇而笑,“其实院子里还有棵石榴树。我那会儿看房子的时候,上头挂满了果子。石榴酿酒也好喝。”
原来还是个小酒鬼,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她醉酒的模样。他忍住笑,“那你下回给我酿两坛?”
“好呀,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船上喝酒。你在海中央看过月亮没有,他们说……”南舟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他在英国留学,往来皆是漂洋过海,怎么可能没见过海上的月亮?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傻气的很,脸一红,便不说了。
“我原来还真没留心过海上的月亮。那我等着你的酒,酿好了一定要约我。”他笑着看她,声音满是温柔。他不仅想同她一起看月亮,再等上几刻,便是可以看日出了。
像是不想叫人听见,他说话的时候弯了弯身子,这样的姿态叫她整个人都笼在他身下。额角似乎被他的气息拂到了,不争气地发起烫,她也只剩点头的力气了。
有邻家妇人从他们旁边经过,故意放缓了步伐,像要将他们看个清楚,又像想要听上几句一样。江誉白想,应该去公园散步才对,没这么多围观的。
他直起了身子,仿佛才想起什么事。“差点忘了,我父亲下周做寿,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南舟也觉得刚才的气氛有点暧昧得喘不上气,好不容易他换了个堂皇的话题,她也就故作大方道:“我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不过是你家的家宴吗,我冒然去打扰不大好吧?”
“放心,请了不少客人,我父亲的意思是把朋友们都请到家里热闹热闹。”
南舟不是个舞会狂热分子,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拓展人脉,不交际是不行的。于是点点头应下了。又问了问老先生的喜好,江誉白只说心意到了就行,不拘是什么。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却听见门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南舟猜到大约是三姨太又在偷听,于是也不同他再说下去,各自道别。她猛地一推门,亏得三姨太躲得快,否则脑袋上必定撞出个大包。
南舟进了院子,三姨太伸头看了看门外,见那年轻男人走到了巷子口上了汽车。三姨太撇撇嘴,关上了门。“九姑娘,那个男人家里做什么的?他是在追求你,还是你们在谈恋爱?我同你说,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的哟。不要学那些女学生搞什么自由恋爱,搞三搞四的,把名声都搞坏了。到时候,可就不好嫁了!”
南舟停下来转过身,“三姨娘,您就少操点心吧。您现在吃不好住不好的,我哪有心思去谈恋爱?您也少在外头乱说,把我名声毁了,才真是不好嫁了。”
三姨太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追问:“那人叫什么,住在哪里?好好的去男人家里不好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得了!还是我陪着你去,正好替你看看他家里怎么样。”
南舟嫌她瓜燥,进了房间立刻就上了门栓,隔着房门道:“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去瞧瞧我爹吧。我怎么听阿胜说爹要找个漂亮丫头来伺候他,我还寻思着三姨娘您太辛苦,也是该多个人帮帮手。”
三姨太虽然想找个丫头,可是没打算找个漂亮丫头精进家。家都成这样了,老头子还想纳妾?门都没有!做了一辈子妾,好容易女人们都散了,老头子只能依靠她。老十又是个女儿奴,不会争风吃醋。眼见自己扶正有望,可不能叫人截胡。她这时顾不上南舟了,颠着小脚回了厢房准备和老头子算账去。
江誉白一到家,胡管家便说明先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去宜春居去打牌。江誉白道了声知道了,换了衣裳离了家门。照常车后跟着尾巴,一直跟到了宜春居。老鸨认得他,脸上笑出了花,“四少,有日子不见了。”
江誉白笑了笑,“明少爷叫了珍珠的局。”老鸨一甩手帕,笑得褶子更深刻了几分。这两人一向好这一口,见怪不怪。笑着叫伙计引着江誉白去了白珍珠的房间。
白珍珠是宜春居的头牌,她的房间自然比旁人都奢华舒适。他进去的时候叶允明正拉着白珍珠的手,头凑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来了,白珍珠抽了手掩唇一笑,“四少来了,我去叫人备酒菜去。”其实是留说话的机会给两人。
见她出去了,江誉白才松了送领带,拿水扑灭了熏香。“亏你也受得了这味儿。”
叶允明呵呵轻笑,“咱们就是爱庸脂俗粉,哪这么金贵,这点味道还受不了?”
江誉白斜了他一眼,眼风又扫了扫门外,“靠得住吗?”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世界上不会有比这个更坚贞、更靠得住的了。”叶明允向来自信,说起这个侃侃而谈。江誉白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叶明允瞧出来,停下来含着笑道:“你还是没拿定主意?”
江誉白捏了捏眉心,“我不想利用她。”
叶允明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你不是打算来真的吧?”然后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已经瞧出答案来了。他以为江誉白为情伤过后,大约是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了。“嗨,这是怎么说的……”
两人是孤儿院的旧友,那时候关系就比旁人好。江誉白回了江家以后,长久以来还不忘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对于江誉白的境况也是一清二楚。到现在,两人是心腹、是朋友、更是异性兄弟。
看他还不言语,叶允明忽然笑了,“确实,感情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碰到就是碰到了。只是,你还是不要感情用事。江夫人查你的账查得太严,花天酒地她不管,但其他稍微大笔进出的款项都会叫她疑心的。这一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南方那批货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现在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等那边销了货,咱们赶紧把款子还上,神不知鬼不觉。这也不算是利用她吧?于她没有半点损失。退一万步说,如果有一日南小姐发现了,单凭你为她做的那些,也足够了。”
江誉白还有些犹豫——先诱着南舟去汇通贷款,再借机做阴阳合同,把十万的贷款做成三十万,他们从中利用差价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入股南舟,不仅仅是想帮她,更是必须有个安全的屏障来走他们自己的账。其实明明白白同她说,他想她应该不会反对。但他又觉得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为她好。
叶允明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江誉白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这番犹豫必定是有他的顾虑。白珍珠这时候在外头轻扣了两声门,然后带着两三个秀致丫头前后脚进来。布上酒菜,她自顾自抱起琵琶弹唱起来。
叶允明手指点着桌面和着拍子,目光却放肆地和她目光纠缠。她败下阵来,是真有了羞意。半垂了眸子不敢再看他,但歌声却愈发柔婉。这番含羞带怯并不是伪装,是动了真情的样子。
江誉白缓缓抿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明兄,就按着你说的办吧。”
过了几日,南舟终于收到了银行的通知,可以过去办理贷款手续了。南舟高兴坏了,自然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江誉白。去银行那日,要签字画押的文书实在太多,又是间美国人的银行,便有不少文书是英文。南舟英文略懂一些,不算精通,尤其看到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先发起憷来。叶允明说可以叫翻译一行一行解释,南舟想着有江誉白在就不用旁人,便请他帮忙看着。
江誉白是一旦下定决心便从不叫自己后悔的人。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把最差的结果想到了。他心中自有一杆天平,孰轻孰重他早有了自己的结论。他走到现在,吃过太多苦,见惯人情冷暖,平常笑得比人都多,心却又比旁人更硬。
他仔细地把文书都看了一遍,偶尔问上叶允明几句,然后拿给南舟。南舟不做他想,提笔便是一页一页签上字。
他心头有瞬间惘然,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无原则的信任另一个人?他又想起白珍珠,或许女人爱上男人,便是如此?他曾经也爱程燕琳,但却从来没真正同她交过底。爱的也不彻底,更像是情窦初开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也可能是那时候程燕琳把她自己的形象营造的太好,他以为她应该是江家满意的儿媳对象,却不想会被骗的那样惨。他所谓的“情伤”,也是半真半假。再不信任人,到是十分的真。
就像他从前在孤儿院,睡觉时从不敢深睡过去。孤儿院孩子多,吃的少。他功课好、干活多,有时候教员会多给些东西给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江帅叫人特别关照他一点。只可惜“关照”两个字轻飘飘的飘到他这里,没剩多少余温和力量。一个人如果不足够强大,身上带着好东西,就是催命符。总有大孩子趁着他睡着抢他的吃的,如果护不住东西,第二天就要挨饿。人在饥饿面前,礼义廉耻往往是最先被丢开的,剩下的就是求生的本能。
弱小的自己和弱小的叶允明结成了同盟。他们轮着醒着看守食物,第二天江誉白就分一半吃的给他——倒不是多信任叶允明,只是利益捆绑在一起,比所谓的感情更坚固。他是被弱肉强食的人肉森林洗礼过的,才有如今这颗郎心似铁。
银行批了十万的款子,南舟本不想贷这么多。开始只是想再买一条船,可这几日又做了不少研究,心思活泛了,主意也变了。待文书签完,叶允明帮她开了户头,叫她略等几天钱就可到账。他又亲自做了她的私人banker,往后账目问题直接同他联系即可。
一番复杂的手续办完,南舟便一刻不停地要去建州。江誉白等闲不能出震州,怕程氏疑心他什么。但同南舟却只字不提,只说还有些事情走不脱,不能陪她同去。南舟虽然有些许失落,但她也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很快就收拾了情绪,高高兴兴地和阿胜上了船去了建州。
到了建州,南舟先回学校去看望了老师和同学。对于她的休学,老师也深感惋惜。只是人生各有各的无奈和际遇,很难说她走的那一条就不是对的路。当听说她来买船,老师立刻拿了自己的名片给她,方便她选到好船。
每日里看船、核算、比较,最后选了一艘吨位、吃水、马力都满意的货轮。定好了船,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震州。她答应了江誉白去赴宴,不想错过。这几日天天晒太阳,两人都晒黑了不少。从客轮上下来,踏到震州的陆地之上,南舟只觉得人生有新生之感。
洋车把两人拉到了南家大门前。下了车,阿胜付了车资,拎行李下来。南舟一转头望见巷子口停下一辆汽车。她心头一跳,往常巷子口的汽车必定是江誉白的车。只是再仔细一看,虽然也是黑色的汽车,但牌子似乎不是同一个。有汽车夫打开车门,下来的竟然是南漪。
南舟觉得诧异,又看了一会儿。跟着南漪下来的是一个时髦的女郎,只是南漪同她身高相仿,正好挡住了对方的脸。两个人似乎是拉着手在说话,样子十分亲热。
只要不是裴益就好,南舟便没再看下去。那边南漪也看到了南舟,同女郎道了别,小跑着过来,“姐姐,你回来啦,真想死我了!”
南舟再望了望那汽车,车已经开走了。“是你的同学?”
南漪摇摇头,“是我新交的朋友,是个姐姐,对我可好了。”
晚上南漪帮南舟整理行李,句句不离那个朋友。
原来,往常三太总是指使南漪做着做那,她碰上小考,在家中无瑕复习,只好在学校里呆得晚些。有天回家时天色就很晚了,路上遇上几个流氓,正好这位程小姐路过救了她。再有一回去医院实习,又碰上了这位程小姐在发脾气,不叫护士抽她的血。看到南漪后,便叫她来抽血。她抽了两回都没扎进血管,自己都快哭了。谁晓得程小姐这样好脾气,不仅没生气还安慰她,最后终于是抽到了血。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去的认识了。虽然程小姐大她六七岁,人却是极好的人。她同南漪一见如故,还认了她做干妹妹。
南舟知道南漪这样柔软的性子又长得漂亮,是极容易讨人喜欢的。好在是位小姐,要是对方是个男人,她怕是要犯嘀咕的。如今见她有了自己的朋友,也替她开心。看南漪又要做家务又要读书很是辛苦,思忖着是得寻个做杂事的丫头来了。只是这房子虽然够住,再添一个人到底是拥挤。她暗下决心,赚了钱一定要换一处大点的宅子。
到了宴会那日,江誉白派了家里的汽车去接南舟。老帅地位尊贵不可能在外迎客,少帅军务繁忙此时还未从外地赶到。即便是到了,也不过走个过场,迎客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江誉白身上。
汽车接上南舟,一路往城东开。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进了江家宅邸,南舟还是觉得自己怕是太低估他的家世了。三层恢弘洋楼不说,单看路上几道军队守卫的关卡,就知道江父大约是什么军政要人。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汽车夫:“今天做寿的老爷子还在野吗?”
汽车夫觉得奇怪,但她是四少的客人,便老实地回答:“老帅如今不怎么出来,是少帅独掌一面。”
老帅、少帅、江……她一拍自己的脑门,她果然是迟钝的可以!
她一下车就看到江誉白站在灯火阑珊处,唇角挂着笑同人寒暄。他本是五官深刻的人,但在幽幽的灯光下,整张脸的线条都变得很柔和。一身深灰色三件套西服,举手投足间能看到里面收身的缎面背心的流光。她觉得这个人挺拔极了,有种木秀于林的姿仪。
看不见他时似乎也没什么,可现在忽然见到了,发现好几天不见竟然很想看见他。
江誉白也望见了她,同身边人交代了两句便走过来。他吃不准她知道他的身份会怎样,便只能拿捏着分寸开玩笑道:“南小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南舟装模作样地抬头望了望眼前三层的西班牙风格的洋楼,怕是震州地界上最大的花园别墅了吧。“寒舍?”然后粲然一笑,“江四少别来无恙。”
她同来贺寿的人一样笑着递上了贺礼,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他接了礼,交给旁边的佣人,目光都在她脸上,生怕看到她目光里流出一星半点的不高兴。可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心里莫名踏实起来,“回头我再同你解释,你先进去。有好吃的,先吃饱,回头请你跳舞。”他匆匆低声说了几句,客人源源不断地进来,不能同她说太多。
南舟随着招待迈步进了宴会厅。江家办的是西式宴会,请了白俄的乐队在演奏音乐。大约寿星公还没出来,客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吃东西。
南舟来时吃过东西,这时候也不饿,只拿了杯香槟酒慢慢喝。她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因为没人引荐,也不好贸然同人攀搭。不过她不是敏感自怨自艾的性子,就是静静地观察旁人,也能找到不少快乐。
忽然见不少女眷都走向一个穿烟蓝色旗袍的中年夫人,那夫人众星拱月般站在人群里,含着很程式化的浅笑,不算咄咄逼人,却也是高高在上。说不上什么华服美饰,但只那脖子上一挂珍珠,便是滔天富贵的无言彰显。南舟猜想,这位大约就是江誉白的嫡母吧。
寿星公总也不现身,宴会也没有要开始的样子。南舟等不来江誉白,等来了,怕他也是忙得难以应酬自己。身后不远是扇玻璃门,南舟透过门往外看,似乎是花园。她是个自由身,想着宴会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开始,便从那门里溜了出去。
花园里也都挂了彩灯彩旗,园子里倒也不是没有人。有的和自己一样在参观花园,有的则是端着酒在聊天。她走在其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家。这样一想,觉得也就是这样的家庭才配得上他的风度气质。又想到去银行那日,她傻傻地说自己是少帅弟弟的未婚妻,脸腾地就红起来。她从来也没问过他的出身,因此也不觉得是被他欺骗。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剩一句“原来如此”。
西式的花园讲究均衡、比例,高低有致的花木规规矩矩,穿插着喷泉、雕塑。整个布局似乎是一览无余,但走着走着会发现每一条路看上去都一样,通往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虽然挂着彩灯,但也仅仅能看清一点路而已。
大厅飘过来的音乐声变了调子,她估摸着差不多宴会要开始了,便开始往回走。她想抄一条近路,刚走了一小会儿就有人跳出来厉声问:“什么人!”
南舟被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是赴宴的客人。”那人看她穿着打扮的确是赴宴的样子,缓了神色,伸手一扬,“小姐,顺着往前走,第三个岔口走过去,然后左转走到底就是大厅了。”南舟谢过他,错身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他身后长椅上有人正在对着棋盘蹙眉。
南舟记性好,想起是那天码头和裴仲桁下棋的老人家。她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个侍从冷着声音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一抬头看见了南舟,紧锁的眉头顿时松开了,冲她招了招手,“原来是小姑娘你啊!过来过来,陪老头子下盘棋。”
南舟抱歉道:“我是来赴宴的,宴会好像要开始了……”
老人家不以为然道:“不着急,我知道还早着呢,这盘棋下完才能开始。”
南舟被他勾起了棋瘾,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便笑着走过去坐下。没有桌子,棋盘放在长椅中央,两人分坐两端。南漪低头一看,发现他在下排局。她不见得棋艺有多高明,但胜在记性好,每盘棋的重要步骤她都能记住。加之又喜欢看排局,看得多了,很容易融汇贯通。
“我知道丫头你有点水平,跟老夫下棋,可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老人家重新摆好了棋盘。
南舟没什么胜负心,对年纪大的慈祥男士有种天然的尊慕。因为尊敬对手,便不会故意深藏不露。两人对垒了一局,南舟凶险得赢了。
老先生自嘲地笑道:“不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是谁家养出来这样聪慧的丫头,做你爹怕是夜里都要笑醒。”
南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老先生瞧出来了,“怎么,你爹对你不好?你爹要是不要你,就过来给我做闺女,天天陪我下棋。”虽然只是老人家的安慰话,南舟听了还是很感动。
看耽误的时候久了,不好再耽搁,南舟便起身告辞。老人家却叫她稍等一下,然后低声同侍从说了句话。那人应了声“是。”便退开了。不过片刻,那人捧着一个小锦盒转回来。
“今天丫头赢了老夫的棋,就送件礼物给你做个彩头。”老人家笑道。
南舟自然推辞不要。老人家脸一冷,便是很有威严的面容,“凡是同老夫下棋的,赢了都要收个彩头。丫头,你可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南舟思忖,来赴宴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那日裴仲桁对他谦恭有加,怕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她也不愿得罪人,于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江誉白得了一点闲,到处寻她的身影不见,好容易见她从玻璃门外推门进来,忙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心有余悸道:“我还当你生气跑走了。”
南舟笑道:“我生什么气呀?”然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都没再说下去。
“刚才去哪里了?”
“去看花园了,不过,树多花少。”她笑道。
“这个花园是先前屋主留下的,老爷子去过一趟欧洲,就特别喜欢那边的风物。他瞧着花园顺眼,就不许人动。后面的花园是搬过来后嫡母后新做的,里面养了很多花,她和我大嫂都喜欢那个花园——回头带你去看。”
说话间他这才好好看她,难得见她梳了爱司头,长发盘起来,鬓角别了镶钻的发夹。一条葱色晚礼服,还是没穿旗袍。他私想着她穿旗袍应该是顶好看的,但今晚穿礼服也好看。因为腰细,更显得盈盈纤纤,亭亭玉立。耳朵上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同她的礼服颜色搭成套。她说话的时候,耳坠子轻轻晃动,像水面上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因为眉目本就浓重,浓妆反而显得拖累,只化了一个淡妆,却也于洁净无邪里透出一丝艳色。
他看得有些久,久到她面颊上的霞色越来越浓。他再这样看下去,南舟都要疑心自己成白灼虾了,于是把手里的锦盒拿给他看,得意道:“刚才在花园里同人下了盘棋,赢了奖品。”
他笑,“小帆船真厉害……是什么东西,不怕人家放只虫吓唬你?”
“不能吧?”南舟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没听到虫叫。“是位老先生呢,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吧?”
江誉白有些诧异,但在花园里下棋的老先生——那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南舟虽然说着不信,却把盒子塞到他手上,“你替我看看。”
江誉白掀开一个小口,不过没看里头的东西,假装犹豫了一下,“我也怕虫子,怎么办?”
南舟听他这样说,想了想,“那算了,还是我自己打开吧!”说着伸手去拿。江誉白却笑着躲开了,“小傻瓜,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南舟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玩笑的心也荡然无存了。他垂下眸子,慢慢打开了盒子。南舟见他似乎神色变了变,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她拿不准那是什么意思,小声问:“是什么?”
他忽而一笑,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还没看清是什么,有个凉润润的东西已经套在了手腕上。是只羊脂白玉手镯。
手和腕子都在他掌心里托着,他认真端详了一下,眉目皆弯,“大小正合适,也衬你的手。”
南舟瞧着这块镯子不是凡物,“哎呀,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知道这么贵重,我就不要了。”说着就去撸镯子。
江誉白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要取了。人家给你的,你不要就是不识抬举。你不是说是你赢的吗,现在还回去,叫人家怎么想?大不了有空过来多陪他下几盘棋。”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陪他下棋……”
但她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被他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整个手背都麻了。随即,他掌心的温度传过来,从手背一路传到脸上,脸热得火辣辣的。这下镯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客人太多,人多眼多嘴也杂。江誉白松了手,假装不知道她为什么害羞,只笑着道:“等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其实他们站在角落里,不见得有人会注意他们。可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羞意难当。她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人群有一丝躁动,南舟也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几个戎装军人簇拥着一位老先生走进大厅。他手拿着文明棍,一身长衫磊落,走到了麦克风面前,向众位来宾道谢,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冠冕的时局要事,安一安众人的心。
南舟愕然不已,“江誉白,那个、那个是你爹啊?”
“怎么了?”
“刚才和我下棋的人就是他……”
江誉白但笑不语,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别说同他下棋,连说话、见面的次数也数得过来。他早就过了渴慕父母之爱的年纪,但不再渴望不代表不渴望。他只能远远地遥望他、景仰他,和不相关的旁人没什么不同,虽然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这镯子同他那块坠子是一个石料做下来的。儿子给坠子,媳妇给镯子,江家的少爷们都有这个。这样一想,怕是老头子早就打听过南舟的身世,故意探一探她。难怪不得要他带南舟来。老头子既然肯把镯子给她,可见是瞧上眼的。他没想过这事情会这样顺利定下来,也没想到父亲肯亲自出马过问他的终身大事。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有人向这边看,于是顺着目光,看到了裴仲桁。四目相对,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裴仲桁又把头转开了。“江南号”,原来是这个“江”。
南舟也瞧见了裴仲桁,低声“哼”了一声。
江誉白听见了,小声笑道:“还在生气呢?”
“生气,气死我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边老帅讲完了话,同几位政商要人略喝了两杯便离开了,只剩江夫人招呼客人。江夫人显然也是瞧见了江誉白一直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连客人也不应酬了。便叫人喊了江誉白过去帮忙招呼客人,陪客人跳舞。
南舟知道他今晚肯定忙,便叫他先去做正经事。他怕她受了冷落心里不舒服,便低声道:“你千万别偷偷溜走,我去去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南舟自然是不会离开的。见他走开了,便提着裙子径自走到了裴仲桁面前。
裴仲桁这时候本坐在一旁同人说话,拿着酒杯轻晃着看杯壁落下的酒痕。透明的玻璃杯里却是透进一抹葱绿色裙摆,轻轻晃动,同酒一起落到杯底。他抬起眸子,面前站着面色不善的南舟,正挑衅地目光看着自己。
“九姑娘。”
南舟正要说话,裴仲桁却转头同旁边的人道:“这位是南家的九姑娘,船政学堂的高材生。李兄往后有什么船舶上的问题,大可以请教九姑娘。”然后转向南舟,“这位是鄂中来的李老板。李老板虽然跑江河船运,同九姑娘也算是同行。”
南舟见有外人在场,便收了浑身的刺。那李老板见她很有几分姿色,便请她坐下寒暄。并非真以为她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只是漂亮的小姐总是讨人喜欢的。随意聊了几句,说起他的船在汉江里翻了船,损失不小。南舟便道:“汉江那一段水域情况复杂,需要吃水浅、吨位小,但是马力却要大的船才稳妥。”
李老板又问起造价低廉、江海皆可用的船。南舟想了想便道:“那可以买蛋船。”因为身上没有纸笔,便手指蘸水在茶几上草草画了一条船。“这是一种无底龙骨的平底船,主要航行在震州和沪上之间。这船型线好,因此气阻、水阻都小,航速就比较高。从震州到沪上,正常天气,十五个小时就开的到。远航也是可以的,我就知道不少人用这船去过东洋和南洋。要说缺点也是有的,就是船的分舱多、舱口小,装卸货多有不便。但适应水域极其广,江海都不在话下。这样看,那点缺点也就可以忽略了。当然,若成本方面稍微放宽些的话,自然还是按照当地水域情况定做船型,再加以最先进的动力装置是最好的。”
那人本来瞧着她一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的做派,却不料是有真才实学。打从心里钦佩起来,便正起了颜色同她攀谈起来。
裴仲桁并不插话,只是默默在旁边慢慢啜着杯里的酒。目光垂在酒杯里,他不看她也知道她此时眉毛一定是微微扬着,下颌也比平日略高一点。那双眼睛定然是眸光闪动,神采飞扬。
李老板聊了一会儿,转向裴仲桁,“裴二爷的新铺子通平号,也是在走船运?”
裴仲桁淡淡道:“小生意,不值一提。”
南舟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可不是聊天的,是来“报仇”的。
舞池里这时候已经结束了几支舞了,新的一曲又响起了,南舟偏了偏头,“裴二爷不请我跳支舞吗?”
他确实没打算请谁跳舞,也没想过她会主动让他请跳舞。但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怕是等下大约要给自己些颜色看看。但他还是放下了杯子,站了起身,一躬身,“不知道九姑娘肯不肯赏脸陪鄙人跳一支舞?”
手伸了出去,隐约听到了磨刀霍霍的声音,然而放进他手心里的手却是柔软无声的。戴着白缎面长手套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无端心头微颤。
她的高跟鞋怕有三寸高,今天看着更高挑一些,人到了他下颌处。大约各怀了心事,姿势都说不出的僵硬。她的手虚虚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若即若离地靠在她后背。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瞪着眼,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裴仲桁忽然牵唇笑了笑,朗月清辉照出一湖风轻水浅。“九姑娘要是打算狠狠踩我一脚,能不能换个人少的地方?我定然是吃不了痛的,回头叫起来人家不会想我怎样,反而会觉得九姑娘舞技太差——坏了你的名声不大好。”
南舟的计划被他看穿了,这下犹豫了起来,脚步就有点乱。好在他是个好舞伴,带了几步,她又跟上了节奏。
“九姑娘是来同裴某算账的吧?”
她“哼”了一声,觉得这人简直太讨厌了。不过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年轻,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她报仇,不是要杀他、烧他的房子,而是要在生意上打败他,收他的铺子、抢他的客人。她心里琢磨着,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在自己眼前伏低做小、俯首称臣、跪地求饶,大约会是顶有意思的事情。这远大的理想一旦树立了,连带着看这个人都顺眼多了。
看她是收了刺的样子了,裴仲桁也端正了神色道:“上回的船资尾款还没付给九姑娘,回头有人会同九姑娘结算。”
她又“哼”了一声,爱理不理。同那条船比起来,尾款算得了什么?
“不管九姑娘信或不信,船不是我放火烧的。九姑娘交了保护费,就该受到应有的保护。既然在我的码头出了事,我难辞其咎。在商言商,那条船按你买入价,加上这些日子的误工费,我赔你一半。”
她挑起眼睛,满是讥诮,“裴二爷不用客气,我当是花钱买教训,肉痛了才好长记性。”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后一句话他是认同的。“等我说完。在人情来说,九姑娘救了家母,大恩无价。但既然要恩怨分明,总有价可计。我亦不喜人来日拿人情做要挟——所以另一半钱我也赔给姑娘,当我谢姑娘救母之恩。”
南舟气得胸疼,什么叫“拿人情做要挟”?扔几个臭钱,打发叫花子?她双目简直能在他脸上瞪出个窟窿来。想要抽手再给他一巴掌,但手却抽不动,被他牢牢握住了。
他仿佛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愠怒,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九姑娘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但裴某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放在台面上,绝不背后伤人。”
“呵!你不背后伤人?”简直好笑!他不背后伤人?能把她大哥带坏成那样?
打是打不成了,索性抬脚准备狠狠踩他一脚出气。但他却比她动作还快,一扣她的腰,猛地把人拉近,她直撞进他怀里。自然踩不成了,站都没站稳,全靠他握着她的腰托住她平衡。他略俯了身,声音就落在她耳边,“九姑娘真气不过,到没人的地方叫你打两巴掌出出气也没什么。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给裴某留点颜面,如何?”
还能如何?就是不答应他不松开的架势。这哪像在跳舞?简直像热恋的情人的依偎,叫旁人看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们。南舟咬着牙说:“成!你先松开,这两巴掌我给你记着,来日再讨!”
裴仲桁满意地松开了她。一曲正好结束,他躬身致谢的时候淡淡道:“其实九姑娘与其防着我,还不如多小心一点身边的人。”
放火的主顾叫程燕琳,正是江夫人的庶妹。他刚查出来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但今天一见到江誉白,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他是可以告诉她的,但想来她是不会相信他,那么还是叫她自己用眼睛看吧。她既然决定投身商海,这一脚踏出去,那么那些沉浮坎坷、算计利用、拥有失去——所有的一切都得她自己亲历一遍,方能浴火得生。
南舟自然想不到他说的“身边人”是指谁。当然他说的什么她都不信,只当他故弄玄虚,她也懒得问他。
江誉白好容易脱了身,再到她身边时她刚好同裴仲桁跳完这支舞。裴仲桁一直神色淡淡,见到他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没有交谈的意思。
江誉白刚才应酬的是江家的一位世交,所以也没有办法分神去注意他们。这会儿见南舟还面有不甘,好像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在裴仲桁脸上挠上几爪子,猜想大约刚才是报仇未果。待裴仲桁走开了,他低声笑道:“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
“有什么可怕的,怕我打不过他吗?”她赌气道。然后觉得其实自己大约可能真是打不过他。
江誉白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什么吓了他一跳,只半开玩笑道,“我怕你做了他的舞伴,今天就不陪我跳舞了。”
南舟还没来得及脸红,江夫人程氏却同大少奶奶梅氏一起走了过来。程氏摆着慈母的微笑,梅氏挽着婆婆,“小白,你怎么又躲起来了?你大哥懒得应酬客人,你也躲懒,今天真是要累死我和燕姨了!瞧她一直陪着客人跳舞,到现在都没歇过。”
江誉白恭恭敬敬叫了声“母亲,嫂嫂。”然后笑道:“燕姨是社交名媛,更何况今天大哥带来这么多青年才俊,她得闲才怪。”
程氏只是淡淡地看着两人闲话,眼波却已经在南舟身上打量了一个遍。梅氏说话间也看了南舟好几眼,“这位小姐瞧着眼生,小白你怎么不介绍介绍?”
江誉白从善如流地将双方介绍了一下,梅氏瞥见了南舟腕子上的镯子,怔了一怔,下意识偷眼看了看程氏。程氏却是没看到一样,笑着问:“南小姐会打麻将吗?”
南舟点点头,“会一点,打得不好。”
“那过来同我们打会儿小牌去,正好缺个牌搭子。厨房单独做了木瓜燕窝,咱们过去吃一点润润。”
梅氏很懂得婆母的心思,上来牵了南舟的手。见江誉白要跟着,梅氏便摆了下手,“你不要跟着捣乱,快去看看你哥,不要叫人趁机给他灌酒了。”
江誉白笑问道:“嗨,嫂子是想叫我看着大哥少喝酒,还是让我看着不要叫其他小姐闹大哥呢?”
梅氏被他说中了心思,面颊一红,啐了一口,“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真该娶个少奶奶好好管管你!”说着眼角扫了扫南舟。南舟同江誉白对视一眼,慌得偏了头躲开目光。
梅氏领着南舟去了旁边的小花厅,花厅里已经有几位不爱跳舞的太太在打麻将。看到程氏进来,都站起身。程氏摆摆手叫她们坐下,下人把准备好的燕窝端上来,太太们吃吃聊聊,然后又开始打起了牌。
南舟收着打,输多赢少。梅氏时不时问问她家里情况,南舟也没什么隐瞒。程氏瞧着这女孩子同程燕琳说的情况差不多,样子出挑,为人不卑不亢也大方,没有小家子气。祖上出过翰林,母家也是鄂中望族——自然现在是式微了,却更合她的意。程氏觉得她和江誉白也算登对,出身也说得过去,不算上不了台面。
同桌的牌搭子是副市长黄夫人,洗牌的时候几双手揉着麻将,谁手上有什么一目了然。黄夫人笑道:“哟,南小姐这只镯子好看,我怎么记得少夫人也有一只?”
梅氏早觉察到,只是没提。见黄夫人提起来,便是笑着说:“确实很像,不过南小姐这只镯子瞧着更润。南小姐在哪家店寻到的?”
南舟尴尬地说:“不是买的。是同老帅下棋,运气好赢了棋,老帅送的。”
梅氏看了看婆婆,程氏却神色淡淡,边摸牌边道:“我们家老爷子,是个西洋棋痴。一把年纪了,整日里到处寻人下棋。下棋还一定要有彩头,赢棋的都有礼——也真是个老顽童了。”
“那是少帅青出于蓝,老帅才能这样气定神闲在家颐养。”黄夫人奉承道。
“不过南小姐也是棋艺过人,竟然赢了公公。这下好了,公公棋逢对手,往后怕是要请南小姐日日过来下棋呢!”梅氏是个温敦性子,世家出来的单纯小姐,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花花肠子。觉得南舟既然在老帅那里过了明路,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妯娌间自然要和睦相处,因此对南舟十分热情友好。
几个人说说笑笑,打了三四圈麻将。江誉白一趟一趟跑过来,站在南舟身后替她看牌。他一站在她身后,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乱点炮,害得梅氏每次都输。梅氏见婆婆脸上也有了疲色,便推了麻将,嗔他:“好了我的四少爷,赶快把人带去跳舞吧。你再看下去,这个月给绍澄、绍澈买零嘴的钱怕是要输光了!”
江誉白笑着说:“嫂子输了多少,我都垫了还不成吗?侄子们这个月的零嘴我也包了。就让我多看会儿呗!”梅氏不理他,笑着把他们“赶”了出去。
两人总算是得了空,江誉白带着南舟出了小花厅。“打麻将是不是很无聊?”
“也不是,偶尔打会儿也挺有意思……时候不早,那我先回去了。”她刚才就已经如坐针毡了。梅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多少也听出来一些,这是把她当做江誉白的女朋友了?可她又不是。
江誉白看了看手表,“还早。先别急着走,回头我送你回去。现在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从边门溜出去了。
程燕琳向来是社交场里的明星,今天又有几位特意介绍给她的青年在场,她一直没能脱开身。别说同江誉白跳舞,就是一句话他都没同她多说。这时候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南舟从侧门出去,心里又恨又急。等到好不容易甩开了人,她也跟着出去,庭院寂寂,根本瞧不见人影。
程晏阳也追出来,“姐姐,你怎么到外头来了?大少奶奶叫你过去打牌。”
陈燕琳满脑子里都是南舟的手上的镯子。梅氏领着南舟过去打牌的时候,她就看到了。没想到那个女人动作这样快,走了老帅的门路!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明白,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戴上那个镯子成为江誉白的妻子,只有她没资格。她为什么是他的长辈,他们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她从来没这样恨过,几乎把嘴唇咬烂。只能满怀恨意地望着那片黑暗的庭院,人也快要同那黑暗融在了一起了。
江誉白领着南舟分花拂柳往后园去。路上没什么人,说人迹罕至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感觉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南舟脚步有些迟疑,“嗳,我说咱们在外头乱跑,不好吧?”
江誉白也停下来,瞧出她的不自在,笑着道:“你还怕我吃了你啊?”
南舟咽了咽唾沫,不知怎么真觉得自己就是个落进陷阱的猎物。她赶紧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抱了抱双臂,“不是……你不要去应酬客人吗?”
“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是不是走累了?前面就是了。”江誉白扬扬下颌。南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黑黢黢的一片,哪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可又怕离他太远,只能紧跟在他旁边。
“夏天的时候,这林子里有萤火虫,很大的那种。明年咱们一起来看。”
南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这人招虫子,可不敢夏天往林子里钻。每回同别人在一起,蚊子只追着我盯。偏我还对虫子过敏,一咬起来就又痒又肿,没个十天半月的下不去。”
江誉白笑,很想说“大约你的肉比较香。”但这话在心里没说出来。
林子也不大,说话间就穿过去了。一出林子,眼前霍然开朗,一大片湖面出现在面前。
江誉白走到湖边把停在那里的小船往岸边拉了拉,然后冲她招招手,“过来,我们去湖心看月亮去。”
南舟又惊又喜,这会儿已经忘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码儿事了,提着裙子坐进了小船。普通的欧式手划木船,刚刚好坐两个人。她坐进去了才发现船里有个食篮,她俯身翻看,里面有冰镇的水果盘和葡萄酒。五六种水果,被切成了拇指大的方块。还有吃水果的银色的小水果叉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弄的啊?”
“我猜你在外头大概不会好好吃东西,叫人准备的。现在你可以敞开肚子吃了。”
南舟笑着把果盘抱到膝盖上,又开心又有点遗憾道:“也不行啊,我穿了束腰,吃多了肚子会疼的。”
江誉白忽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没请她跳舞,他目光在她腰间滑过去,纤腰不盈一握。月光从天上洒下来,胸前丘壑如霜似雪。他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穿着不舒服以后就不要穿了。”
“为了好看嘛。”
已经够好看了。他在心里想。他平常也没同谁去过公园,划船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支好了桨,双臂机械地摆动,很是不得要领。南舟看着船总打着转儿,不仅不帮忙还吃吃直笑。
江誉白停了桨,“你会划船吗?怎么划的?”
“我只会开船,不会划船。”
“有区别吗?”
“当然了。”南舟道。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说了区别,反正意思就是她不会划船。
江誉白在那一堆从来没听过的专业名词前投了降,放弃了她能指导自己的幻想,决定自食其力上下摸索。
“你要是问我往边上垂向移动多少这个船会翻,我大概能很快给你算出来。”南舟末了来了这么一句。
江誉白噗嗤笑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坐着,我可没打算这种天下水游泳。对了,会游泳吧?你要是不会游泳得先告诉我,万一我不小心把船弄翻了,我好有点准备。”
南舟单手托腮,得意道:“海边长大的,怎么会不会游泳?我水性不知道多好,我还会潜水呢。”
江誉白夸孩子似的将她夸了一通,夸得她眉眼弯弯。他也渐渐摸索出了划船的门道,动作也娴熟起来。
湖本是人工湖,湖面虽然开阔,到底比不上自然天成的大湖,一会儿就划到了湖心。湖心有个八角凉亭,江誉白拿桨搭住石梯,将小船靠上去。他先跳下船,系好了缆绳,然后把她也拉上来。
圆月当空,湖面微风扫过,一片粼粼波光。水光潋滟,远处湖面雾气空濛。是一派“良夜清风月满湖”“湖光秋月两相和”的好景致。
“虽然比不上在海上的月亮,应该也不太差吧?”江誉白望着湖面道。
南舟点点头。
江誉白上来的时候把篮子也提上来了,这会儿拿了杯子倒了两杯酒,“‘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瞧我这记性还不错,还能记得从前先生叫背的诗。”说着递了一杯给她。“来,咱们也学一学李太白,把酒问月。”
南舟今晚已经喝了几杯了,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怕自己喝醉了闹笑话。本是旷达飘逸的诗,但南舟从他的语气里咂摸出些落寞滋味,便不忍心拒绝他的酒,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
江誉白仰头把一杯都喝光了。放下杯子,看她杯子里的酒没怎么动,问道:“不爱喝这个酒?”
她小脑袋快速摇了几下,“不是,我怕喝醉了,回头发酒疯。”
江誉白觉得她真是可爱透了,也不勉强。从她手里把杯子拿过来,替她喝完了。南舟觉得这酒劲儿太大,开始有点上头了。
江誉白其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忽然很想母亲。他从来没见过生母,但这时候很想问问母亲,你喜欢她吗?
南舟觉得他的样子同往常不大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冥冥中似乎感觉到什么,可又不知道是什么。
夜深露重,她穿的礼服单薄。江誉白脱了外套给她披上,身上立刻像裹着一床暖暖的被子。但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没再挪开。
南舟觉得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不然心慌得要受不了。“裴仲桁说船不是他烧的,要把船钱还给我。”
江誉白想笑,这个时候说这个,真是个会煞风景的丫头。但长夜漫漫,这里又不会有人打扰,总能把话说清楚。于是他“嗯”了一声。
“我想好了,等我的新船到了,就租给别人,这样就有了固定的收入。然后我再拿船抵押,再买一条船和他竞争。我的船新,装备好、速度快,收费再比他低,他通平号里的船就没法和我竞争。”
江誉白这下认真起来,闻言摇摇头,“你若真想和他竞争,不要同他打价格战。你资金不够,打价格战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如果只是想拖得对方没生意,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你要记住,做生意,竞争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相反,合作反而是一种竞争的手段,双赢是最好的局面。”
“合作?我可不想跟他合作。”南舟咕哝道。
“震州那么多码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船停在他的东望码头?因为他的码头管理最规范,收费最合理。你羽翼未丰,现在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增长经验、积累资金。你与其把船租给别人,不如租给裴仲桁。只要你的船挂在他的名下,他一天不倒,就一天没人敢动你的船。无论是仇人还是敌手,先得从他身上学到他最厉害的地方,然后才知道怎样对付他。”
南舟咬着唇消化他的话,思考了一阵,最后莞尔一笑,“你说的对,我不该意气用事。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可她笑着笑着,觉得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微妙,他的目光变得很深。他的双手这时候还在她肩上,她觉得自己动不了。他不能总这样看她,再这样看她,她一定要胡思乱想自作多情的,那今天晚上别想睡了。借着酒意盖脸,她小心翼翼地问:“江誉白,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江誉白轻轻叹了口气,唇边有很轻的微笑,“我在追求你啊,还没看出来呀,小傻瓜。”
这下轮到南舟傻了,不争气地打气隔来。“你……呃……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俯身下来,把唇靠近到她耳边,“我说我在追求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这么好。现在听清楚了?”然后直起身子,笑着望着她。
南舟的眼睛已经忘记眨了,脑子在想,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喜欢我?”他笑着问。
怎么还有这样问的?不应该是向小姐表白求爱的吗?南舟这下彻底傻了。
将誉白勾着唇笑了。“不说话怎么行?喜欢就喜欢,不喜欢……那我,再努力努力?”
这和姚樱华和女同学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看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南舟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终于想到了答案,很轻地点了点头。
“没瞧见……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佯做听不见,把耳朵送到她唇边。像在她面前突然放了一个火盆子,让她脸烧得不行。
哪有这样逼人的?但她不打算骗自己。咬了咬唇,还是说:“……喜欢。”
他听到了答案,笑意温存地瞧着她,但还不肯罢休,“喜欢哪一个啊?”
南舟想捂脸,手还没抬起来叫他抓住了。
算了,豁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喜欢你,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
“小帆船,”他顿了一顿,她抬起目光望着他。“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她眼睛眨了很多下,呆呆笨笨的。她有时候聪明伶俐,有时候又傻的可爱。江誉白觉得对于这样的笨学生,言传不如身教。
南舟眼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她背后是柱子,柱子后是湖水,她也无处可躲,那么高的一个人呢。他一点一点逼近了,脸就要挨着她的脸,发烫的气息扑在鼻端,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拿手背挡住嘴,于是他的唇就吻到她的手心。很轻,像小鱼在啜她的掌心。心弦像被人拨动了一下。
贴得近很了,她呼吸不畅,偏了偏脸。人像被煮熟了,脑袋快垂到地下去了。
“怎么了?”
“你靠太近,我头晕。”
江誉白轻笑出声,抬手握住了那只碍事的小手,但她的另一只手又挡住了唇。
“又怎么啦?”
“你是不是要吻我?”她问得很认真。
江誉白哭笑不得,“一般到这个时候,男士就是要吻女孩子的呀。”
南舟很迟疑,又有点后悔,刚才吃多了东西,万一等下忍不住吐在他身上就不好了。
“一定要?”打着商量的语气。
他低头一笑,“是想要。”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人都能软成一滩水,完全没办法拒绝。
江誉白见她脸上渐渐浮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笑着问:“害怕?”
南舟点点头。赧然地说起女同学吻过她一回,像在吃蜗牛,生吃的,活着会动的那种。
江誉白这回真是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强忍住笑,声音越发温柔,“那你试一试?和喜欢的人接吻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在蛊惑无知少女的坏人,诲人不倦,谆谆善诱。“你要是不喜欢,我随时停下来。”
南舟抿了抿唇,过了好半天才点点头。但他一靠近,她还是想躲。他也觉得好笑,像是在骗孩子嘴里糖。自己也严肃不起来,老是笑。他一笑,她笑得更起劲。
这样子可不大对,好不容易培养的情绪,她一笑就要破功了。最后江誉白索性捧住她的脸,手里是红透了的一张脸,耳尖一直红到了耳珠,垂着眸子一直不敢看他。
他轻笑着把她拉近,“你可以把头抬高一点。”
她是个好学生,乖乖把下颌扬得高了一点。眼睛紧紧闭上,像等着一场风暴的侵袭。江誉白垂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拉开了一点距离,看她的表情。
和她想的不大一样,只是感到他的唇又热又软。她眉头松了松,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就这样?”
他笑,“当然不是。”
再一次吻下去,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触碰,而是噙住了她的唇。温柔地吮吸,再一点一点用舌尖分开她的唇。寻觅到她的舌,缠绕舔舐。她觉得脑子木起来,无法感受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触感。只知道他的手托着她的脑后,强有力双臂抱住她,把她压向自己,唇里却又是那样柔软。
蜗牛早就爬开了,只剩他的舌,和风细雨般缠绵而温柔。
慢慢松开了她的唇,她的唇晶亮而红润。南舟觉得很虚弱,需要紧紧抓住他才行。她睁开眼睛,抿了抿唇,舌尖还舔了一下下唇。他又想吻她了,但还是绅士地问一问小女人的感觉。
“还可以?”
她真的在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忽然扬着唇角赧然地笑了,目光清澈。“是甜的……”
他的心软得不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甜。“和喜欢的人接吻就是甜的啊。”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她也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好像是一叶小舟终于停泊在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这样宁静安心。像一个梦,又像是一个梦成了真。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睛看到天上的满月,月圆人圆,莫名就生出了“从今夜夜长辉光,年年月月无磨折。”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