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漏网之鱼

老曹蜷缩着身子,匍匐在辽东连绵阴雨下的树丛里,握着一根湿漉漉的绊马绳,注视着面前的官道。绊马绳顺着老曹的手伸出去一小截,扎进积满雨水的泥地,穿过大道钻进另一侧的草从,被趴在水坑里瑟瑟发抖的书生握着。

老曹昔日是辽东边军的一员,辽东沦陷后,又四处流浪,糊里糊涂加入了天地会。自天地会被多尔衮亲率正白旗突袭后,又糊里糊涂地流落到了此处,领着一道死里逃生的书生干起了路边劫掠路人的勾当。

“你抖什么?”老曹瞪着书生,压着嗓子喊。

“你看你挑的地方……要不你来趴这个水坑……”书生打着颤说道,“我可是,可是读书人!”

“半吊子书生。”老曹无奈地更正,“当年老子在辽东边军摸爬滚打,什么阵仗没见过?莫说趴个水坑,就是刀山火海……”他忽然刹住话头,侧耳聆听,一下子弓起身,像一只蛰伏待发的狮子,“来人了!注意听我号令,机灵着点!”老曹低声说道。书生狼狈地从水坑里探起身,牵起绳索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屏息凝神地盯着官道尽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林弘志深吸了两口气。流动的空气仿佛变得迟滞而缓慢,雨幕中回响着泥水飞溅的声音,响亮的马鼻声,跟着是老曹的低吼:“拉!”

书生猛地扯起绊马绳向后倒去,将全身的重量压在绊马绳上。粗大的绳索挣开泥泞的地面,迎面撞上了两条马腿,巨大的拉力几乎把林弘志和老曹两人扯翻。马匹发出一阵嘶鸣翻倒在地,溅起一大滩泥水。马背上的人狼狈地在泥地里滚了两圈,连滚带爬地扑向挂在马鞍上的钢刀。老曹大喝一声跃出草丛,抽出腰刀扑了上去。那人一惊,转头朝书生这边跑来。书生见状迎了上去,挥起半截木棍,拉开架势大吼道:“鞑子!到你爷爷这儿来!”结果一个照面被那人打翻在地。

“书生!”老曹低吼着,冲上来和那人杀作一团。书生抹了抹满鼻子血,一下子爬起身,趁着那人接招的间隙抡圆了木棍,要朝那人后脑勺砸去。

“是天地会的人马么?”那人在被书生偷袭之前,疑惑地大喊了一声。

“慢着!”老曹一愣,正要让书生住手,却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书生挥着木棍狠狠砸在了那人后脑勺上,那人哀嚎一声摔倒在地。书生正要举着棍子再补上两下,老曹慌忙拉住他:“棍下留人!”

“怎么?”书生擦了擦满脸的鼻血,“留着一个鞑子做什么?”

“他刚才说了天地会。”老曹叹叹气,“没准也是幸存者。”

眼见那人捂着脑袋又要爬起身,书生思考片刻,反手又赏了他一棍。这次那人彻底晕了过去。

“你做什么?”老曹瞪大了眼睛,“他没准是自己人!”

“稳妥为上。”书生捂着喷血的鼻子,“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一个人骑着马还带着刀,万一是鞑子的探子呢?先敲晕了带回去,我们再细细审问。”

老曹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哪像个考取过功名的人?”

“半吊子书生罢了。”书生说着举起了木棍。

吴远在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中睁开眼,感到后脑勺仍在隐隐作痛。眼前像是蒙着一层水雾,隐约能看见一团火红的光晕在呼啸的冷风中扭动,跟着一个低低的男声:“去把门窗关上。”另一个人闻声不满地嘀咕了两句,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扭动的火光平静下来。

“醒醒。”一只沾满泥水的靴子踢了踢吴远的肩膀。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吴远仰着头茫然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跟着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挤进视野里:“醒了?”

“你们是天地会的人么?凭什么绑我?”吴远不满地抱怨。

老曹叹叹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的书生挤了上来,挥着老曹的钢刀嚷嚷道:“天地会早就被人一锅端了,你是哪路流寇,胆敢在鞑子的地盘上自称天地会成员?速速报上名来!”

吴远不明所以地望着书生。书生缩了缩头:“戏文里都是这么审犯人的。”

老曹扶了扶额,接过钢刀收进刀鞘:“你去照看好马。”书生嘟囔着转头走出门去。屋子里只剩老曹和吴远互相瞪着对方,火光拉扯着两个人的影子。

“说说你是从哪来的。”老曹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吴远。

“我本是抚顺城商人,建州女真兴起之后,举家南下避乱,与家人失散。”吴远叹叹气,“南逃路上,遇上鞑子到处抓人,家人都丧命了。我独身一人四处流浪,机缘巧合加入天地会。”

“一个商人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老曹抓了抓后脑勺,“你当真不是鞑子的探子?”

“辽东自万历朝以来战乱四起,我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多少学了点功夫防身。”吴远脸上闪过几分落魄,“何况如今天地会已覆灭,多尔衮大获全胜,哪里还需要专门派探子来抓我们几个小贼?”

“你说的倒也在理。”老曹低下头,重重叹气。

一阵沉默,火堆噼啪作响。

“接下来准备往哪里走呢?”老曹低声问,“辽东之大,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往南,向大海走。”吴远低声说道,“南边还有东江军,我打算去投军,为家人报仇。”

“东江军?”老曹无奈地笑笑,“那东江军出身的孔有德都已经造反了,东江军还有什么值得去的?”

“孔有德是孔有德,东江军是东江军。”吴远皱眉,“我投军是为了对抗鞑子,不是冲着孔有德去的。”

“东江军靠不住。”老曹皱眉,“这年头谁都靠不住了,天地会也是一样,依我看,大明朝是气数将尽了……”

“放肆!”吴远忽然愤怒起来,“什么气数将尽?你是想要投降鞑子么?”

“你自己睁开眼好好看看辽东吧!打了十几年的仗,大明哪次不是惨败?”老曹也来了气,“仗打成这种鬼样子,还不让人说了么?”

“呸,我看你就是想当叛徒!”

“老子今天如果要当叛徒了,第一件事就是先宰了你!”

“别吵了!”门外的书生闯了进来,嗓门比两人还大,“外边有动静!”

话音没落,只听屋子外的树林里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一发箭矢只射进屋内,险些就要命中老曹。

“糟了,被埋伏了!”老曹脸色一变,“赶紧骑马走!”

“等等,先把老子放开!”吴远奋力扭动着身子。

只听屋子两旁的山丘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参差不齐地怪叫。一群蒙着面的壮汉从草丛里涌了出来,嘴里犹自高呼着“替天行道杀鞑子”,从山坡上一拥而下,把目瞪口呆的老曹和书生团团包围,明晃晃的刀锋晃着他们的眼睛。

四下一片安静,只剩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吴远依然在地上扭动挣扎,活像一只大虫。

一个豪迈的笑声在人群后边响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山坡上挥了挥手:“蒙上面罩,人,马什么的,有用的都带走!”

老曹只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定远半蹲在山丘上,遥望远方漫天的沙尘,手指不安地在地上画着圈。

“正白旗的骑兵。”有人在身后轻声说道,声音打着颤,“是多尔衮的麾下的精锐骑兵,怕是有上百人。”

“慌什么?”张定远站起身,望了望远方还是蹲了下来。身后那个声音仍自顾自说道:“队伍里的累赘太多,带上他们我们跑不掉的。”

“呸!你瞧瞧你说的是人话吗?”张定远瞪着那人,却也没做出太激烈的反驳。

“附近的鞑子越来越多,南下的道路怕是已经走不通了,咱们要早作打算。”

张定远又把目光移向远方,沙尘正慢慢散去,在残余的夕阳下漫天飘落。他的眼神如死水般沉静,但在那死水之下又像是藏着两团火焰,藏着滔天的愤怒……和恐惧。

“游击大人。”另一个人从树林后边钻出来,“您抓回来的那三个人半路上想逃跑,被我们逮住了。”

张定远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带我去看看。”

张定远冲进山洞里时,三个人正五花大绑地坐在地上骂骂咧咧,“贼寇”“鞑子”“辽东杆子”……骂什么的都有。

“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吧?”张定远茫然地问站在一旁的文书,文书摆摆手:“人是你带回来的,我怎么知道。”

张定远干咳了两声,大步跨上前,抽出钢刀插在三人面前:“都给我消停点!”

老曹和吴远很识相地闭嘴了,只剩书生仍不依不饶,满口之乎者也和仁义道德。老曹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才让他安静下来。张定远斜眼望了望书生,又望向文书,咧嘴笑了笑:“哈,又来了一个书生。”

“诸位好汉。”老曹仰头望着张定远和文书,“我与你们无仇无怨,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如今兵荒马乱的,我带着两个侄子去往南边避乱,还望诸位好汉高抬贵手,放了我们。”

张定远深深地笑了笑,把目光移向吴远,吴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张定远又望向书生。

“呸,老子才不是去南方苟且偷安的!”书生嚷嚷着。老曹脸色一沉,几乎想起身掐死这个书呆子。书生对老曹杀人的目光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大凌河一战,辽西防线岌岌可危,眼下多尔衮又大肆搜捕天地会成员,整个辽东怕是再没有一支对抗鞑子的力量了!”他的神色看上去镇定自若,“因此小人想要去投军!将军若不嫌弃,我们愿投将军麾下,共同抗敌!”

老曹和吴远不明所以地瞪着书生,张定远闻言愣了愣,半晌才大笑起来:“好一条汉子!你是如何认出我们的身份的?”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露出几分笑颜:“大人,可否把那面旗子扯出来,让我们看个真切?”

张定远一愣,旋即放声大笑,扭头从一堆布袋下边扯出一大团红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那里。

在这沦陷多年辽东之地,他们看见了一面大明的红帜。

与此同时,官道之上,大队骑兵正急速奔行,正白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看天色将晚,多尔衮下令全队人马就地扎营休整。

“将军,我们在官道上发现了大队人马活动的痕迹。”一名斥候前来汇报道,“看足迹,足有百十人之众。”

“荒郊野外如此大批人马行动,难道是天地会的余孽么?”多尔衮皱眉,一边擦拭着长刀,“夜里派探子进山,摸清他们的位置。不要打草惊蛇,发现他们的踪迹立即回来禀告!”

“嗻。”探子转身离去了。

细密的阴雨飘落在树林间,发出沙沙的轻响。洞穴里一片漆黑,书生起身望去,只见幽深的山洞里四处是人。仔细一看,其中竟有不少老弱与幼童,长久的行军让他们看上去极端地瘦弱,像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

“诸位既然都是心向大明的辽东好汉,我不妨直言。”张定远拍了拍手,“我乃是大明朝东江军下辖的游击将军,奉命在此处护送南逃的难民前往大明治下。”他摘下帽子给众人看,他的头发是最近才剃的,鼠尾辫还扎的不是很熟练,想来是为了潜入辽东内陆而临时学的,“原本这条路上人烟稀少,至多只有三五个巡逻骑兵。眼下不知什么原因,多尔衮竟亲率大队人马也走了这条道。海边的船只可不会等我们太久,我们必须冒险在两日之内抵达渡口。”

“那么游击大人的计划是什么?”吴远问,显然是来了兴趣。

张定远叹叹气:“哪有什么计划?官道肯定走不了,山间小路不好走不说,时间也赶不及。眼下我们有一个冒险的想法,准备让小队人马吸引多尔衮大军注意,而后我们迅速在官道上穿行。走官道的话至多一日便能抵达渡口,走山路则要麻烦许多。”

一旁的文书低低叹了口气。他不是第一遍听这个计划了,明白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老曹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漏洞,轻轻摇头:“方才进来前,我粗略数过难民的数量了,有百人之多,且多为妇孺老人。你说的一日疾行对他们而言太过勉强,何况将军说要派人去吸引大队鞑子的注意力,那可是八旗兵中精锐的正白旗,谁敢去干这种十死无生的活?”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张定远面色凝重,“可本将还能怎么办?抛弃这些妇孺么?他们可都是我大明的子民!”

此话一出,吴远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赞成张游击所言,抛弃妇孺的话,把他们带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们会被鞑子杀光的!”

“慈不掌兵,大人。”老曹淡淡说道,“我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得到的教训只有一个:逃命的时候人越少越好。”

“可你还是把这个书生带上了。”吴远针锋相对,“乱世里带着一个书生逃命有什么意义?”

老曹和书生对视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他不一样,留着他有其他用处。”老曹哼哼着说道。具体有什么用处,老曹却不说了。

“总之无论能不能行,试过才知道。眼下只能赌一把了。”张定远咬了咬牙,“几位壮士并不是我们东江军的人,因此本将不强求你们跟着我。但你们的马匹我得征用了,多有得罪。”

“无妨,马是我偷来的,我愿意跟着你们走。”吴远坚定地站起身,“只要能杀鞑子,我去哪都行!”

“疯子。天地会里头都是些脑子不清醒的怪人。”老曹低声说道,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可你不也是天地会的一员?”一旁的书生低声说道,“天地会的宗旨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天地会已经没了!一个没了的帮派,你跟我说什么宗旨,有意义么?别忘了咱俩的使命!”老曹忽然发起火来,神色凶狠,把书生吓了一跳。接着老曹不耐烦地站起身,粗声粗气说道:“我去找找路线,明天一早跟着我走!”

说罢,他大步来到山洞外,呼吸着夜晚山林清冷的空气。站在月色苍白的山林间,老曹莫名感到心绪烦闷。自天地会被正白旗屠杀之后,他的心里便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里支撑着他,让他必须去一个地方,完成一项使命……

“谁在那?”一声呵斥将老曹从扯回现实,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独自踱步到密林边缘了。

“是你啊。”老曹认出了那名文书,“我不是鞑子,我是今天被你们莫名绑来的那个……一个不重要的人。”

“我记得你。”文书简洁的回答,默默坐在一块岩石上,打磨着手中的一柄长枪。

“你一介书生还会舞刀弄枪?”老曹愣了愣。

“身在东江军,便没有武人和秀才的区别,随时都得与贼寇作战。”文书竖起长枪,“你又为什么要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书生同行?”

“当然是有用处。”老曹摆摆手,“不提也罢,小兄弟,你知不知道去盛京的路怎么走?”

“你们要去盛京?那可是金国的都城。”文书一愣,看老曹的目光也有些异样,“我以为你们会跟着张将军一起走。”

“我自有考量。你只管告诉我该怎么走。”老曹闷闷地说道。

“沿着官道向北,越往北走村镇越多,一路问过去就知道了。”文书简略地指了指方向,不再说话,似乎对老曹的选择感到不满。

老曹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要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文书骤然伸手拦住了他。

“当心!”文书压着嗓子说道,“我听见了,林子里还有别的人在靠近!”

“坏了。”老曹脸色一变,“可别是鞑子趁着夜色摸上来了。”

文书纵身跃下岩石,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捏着嗓子发出了一阵林间鸟鸣。这是他们互相约定好的暗号,一声是平安,两声是警惕,三声是敌袭。

而文书仔细聆听着林间的脚步声,毫不犹豫地发出了三声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