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旬旬起床之后郑重考虑过还要不要到尧开去上班的问题,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为什么不去?错的人又不是她,要想表现贞烈的话一开始就不该来,来了就要做好应对各种风险的准备。现在一个月的试用期已过,就算池澄恼她,非要炒她鱿鱼,也得按制度做出相应的补偿。
她在“去和不去”这个命题中浪费了一些时间,赶到写字楼正逢上班高峰期,怎么都挤不进电梯,等到她成功出现在公司门口,前台的时钟指针正好游荡至八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旬旬长舒口气,幸福地将手指按向指纹考勤机,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小心……”
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为人生信条的旬旬下意识地去看脚下。她还安然站在地球上,脚底除了浅米白的抛光地板,什么都没有。然而就在这低头抬头之间,时间毫不留情地溜走,当她再度将注意力转回考勤机,已然是八点三十分又三秒。
“……迟到!”害她错过考勤时间的始作俑者把停了片刻的话继续说完,只不过后半截的语调变得充满了遗憾。
“我刚才就提醒了你,小心迟到。可惜你还是迟到了。”池澄端了杯咖啡站在前台附近,面无表情,“赵旬旬,这是你一个多月以来第二次迟到,我希望你加强时间观念。难道是公司的惩罚力度太小,不足以让你长点儿记性?”
旬旬定定站了一会儿,认命地掏出钱包,去找五十块的现金。
周瑞生也和其他同事一块走出来看是哪个倒霉的家伙撞到了枪口上,一见是旬旬,愣了愣,走上前来打了个圆场。
“我看这次就算了吧,她一只脚都踏进公司大门了。”
池澄脸上写满了讥诮,“原来你就是这样管理公司人事制度的?怪不得上上下下都没个样子,一盘散沙!一只脚踏进公司就行了?那另外一只脚就不是她的?笑话!以后再让我看到这样松散的纪律,首先罚的那个人就是你。”
周瑞生只能点头称是。
旬旬这时已找出了五十块,低头递给发飙的领导,“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池澄没有伸手去接,周瑞生一时间看不透他们什么意思,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的手不尴不尬地举在那里,最后还是孙一帆代为收了下来,笑着说道:“好了,反正这钱也是充公作为公司聚会的资金,旬旬你都掏了两次腰包,下次活动没理由不来了吧。”
回到财务部办公室,令人惊讶的是今天陈舟也没准时出现。见老王出去找池澄签字,孙一帆低声安慰旬旬:“不关你的事,有些人平时无所事事,也只能靠这样的机会来展示展示他的权威,你别往心里去。”
旬旬对他说的话有些吃惊,但面上依然如故,说道:“没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能来早一些,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说完,却发现孙一帆微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无所适从地低头回避。
“你真是个很明白事理的女人。”他说。
这时,门口又传来了争吵声。原来,被池澄训斥了一番的周瑞生决心尽忠职守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一心守在前台附近看还有谁晚到,好抓来杀鸡儆猴,结果正好逮住了匆匆忙忙而来的陈舟。
陈舟自恃老资格,拒绝当场交纳罚款,与同是中层的周瑞生争执了起来。
孙一帆闻声走出了财务部,不知道为什么,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陈舟在这个时候忽然放弃了对周瑞生的无情奚落,果断掏出一百拍到前台的桌子上。
“你看清楚,我连下回的也一块付了!”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池总说得对,你们简直是无视纪律,人心涣散,是得好好整顿整顿了。”周瑞生白净的面皮也有了血色。
“有本事你叫池澄出来收这个钱,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陈舟的火暴脾气又被激了起来。
“不要以为你们是总部派过来的或是元老,现在就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你……”她还想反唇相讥,不知什么时候池澄站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要吵滚出去吵,不想在这里干了的就通通走人!”他冷着脸喝道。
这一下办公室才彻底地鸦雀无声了。
整整一个上午,旬旬发现陈舟都是恍恍惚惚的,她把报销单递给陈舟,陈舟盖好了章返还给她,可上面的签章全部颠倒了也浑然不知。
四下无人时,旬旬不无担心地问:“舟姐,你今天没事吧?”
她以为陈舟是为了池澄今早的训斥而感到伤了面子,正愁这事自己不好开解。哪知道陈舟对着电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冒出一句:“没事。我刚才在交友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从今天开始我就去相亲!”
这个……应该和早上的迟到事件没有多大关联吧。旬旬这才想起昨夜池澄提到孙一帆将陈舟送回家去一事,疑惑着莫非昨晚他俩真发生了什么,导致一往情深的宅女陈舟居然想到了上交友网站相亲,看来她受到的刺激还不止一点点。
“我能问为什么吗?”旬旬小心地开口道。
陈舟当即将自己的办公椅滑动至旬旬的桌旁,趴在桌面上,缓慢而沉痛地捶着桌子。
“旬旬,我跟你讲,我没法活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之前我一直对孙一帆……有,有好感!”
面对这个全公司大部分人都知道的“秘密”,旬旬也不好太虚伪地表达惊讶,只能应了一声:“哦。”
“可是我和他彻底完了!”
“……你们开始了?”
“嘘!”陈舟压低声音,挣扎许久才决定说出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替我保密到死的那天!”
旬旬满怀压力地再度“哦”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多喝了几杯,他居然提出要送我回家。你不知道,我整个人都乱了……但是那时候我晕得厉害,到家以后,我只记得他把我安顿睡下,我躺了一会儿,觉得尿急,就上了趟洗手间,可是等我准备按冲水阀的时候,居然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也在洗手间里面?”旬旬的嘴又一次呈现半张的状态。
“不是,那还是好的。”陈舟恨不得去死,“我一看到他,马上吓醒了一半,才知道我站的位置根本不是家里的洗手间,而是客厅的沙发前,旁边的地毯湿了一大片……”
旬旬再一次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一定是她嘴太笨,因为每当听到身边人的惨痛经历时,她总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安慰语言,于是,她只能再一次地沉默。
那次之后,陈舟真的开始和交友网站速配成功的男士出去约会。旬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遇见合适的,因为春节临近,总有忙不完的事在等着。
办事处在池澄的要求下实行了一轮针对工作作风问题的严打。凡是一个月内两次违反公司规章制度的,按降一级工资处置,再犯则可直接卷铺盖走人。一时间公司上下风声鹤唳,迟到的、上班串岗聊天的、玩游戏的、煲电话粥的基本绝迹,在用车和财务报账方面也严苛了起来。旬旬是属于有过一次前科的,自然小心翼翼,不过她平时一向规矩,处处留心之下更无懈可击,就算黑着一张脸的池澄也抓不到她的小辫子。只苦了孙一帆麾下一班习惯了不参与正常考勤的销售人员,不但必须按时到公司报到,每一次从财务预支备用金和报账也不再如往常那么容易。
孙一帆似乎并没有因为年轻上司的新政而苦恼。相反,他把更多的精力和关注放到了旬旬身上,在一次次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的安排之下,两人的接触也多了起来。下班的途中旬旬会频频偶遇“顺路”的他,办公室里打交道时,不经意间抬头,她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由于新政策导致的销售与财务的摩擦,他也总能恰如其分地为她化解。对于这些,旬旬始终持消极态度,能避则避,避不了也装作糊涂。
旬旬很清楚自己在公司里处境微妙。虽然自从那天吵过一场后,池澄私底下一直对她爱理不理的,但他是个看起来情绪化,实质上却让旬旬看不透的人,她不想再挑出什么事端。相对于和孙一帆这样一段不能确定的感情来说,她更在意手里端着的实实在在的饭碗,更何况还有对陈舟的顾忌。
艳丽姐对于池澄忽然消失在女儿身边倒有些纳闷,问了旬旬几次,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也只能作罢。这时的她无暇顾及女儿的终身,重回舞池让她再一次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她好像渐渐从丧夫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每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赴“舞友”之约。
旬旬猜到艳丽姐的新舞伴多半是周瑞生,那段时间,她也曾多次在茶水间碰见周瑞生在自得其乐地用脚打拍子,哼着舞曲。艳丽姐也常不经意地在女儿面前夸奖他的舞技,说到底是开过健身房的,那节奏感简直没得说。
说实话,旬旬对于周瑞生与母亲越走越近这个事实感到相当的忧虑。倒不是她反对母亲寻找新的快乐,周瑞生这个人看起来脾气好得不行,对旬旬也关照有加,可旬旬不喜欢他的过于世故和油滑。他眼神里有一种很“浮”的东西让她感到不踏实,但她又疑心自己兴许是先入为主地被池澄的“王八蛋”定论误导了。
然而不管旬旬感觉如何,事情由不得她说了算,只要她略微表现出对艳丽姐和周瑞生交往过密的担忧,就会换来艳丽姐的大发雷霆,加之她和池澄关系恶化,想间接从他那里得到周瑞生一方的信息也成了妄想。她只能看着艳丽姐像个小女孩一样迫不及待地出门,再踏着月色,带着满足的笑容而归。
正式放春节假期的前一周,公司举办年会。说是年会,其实不过是公司请大伙吃顿晚饭,顺便搞搞活动抽抽奖什么的,但大家忙碌了一阵,精神也紧绷了许久,难得放松,所以这天上午虽还是正常上班,办公室里却多了不少笑脸。
旬旬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了孙一帆的电话,说他有一些关于年后发货金额的问题想当面问问她,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去一趟。
旬旬敲门进了孙一帆的办公室,他还在忙,抬头看她一眼,让她先进来,顺便关上门。旬旬不知他意欲何为,有些局促,他却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牛奶和一块戚风蛋糕。
“你今天又没吃早餐吧。”他示意旬旬把吃的拿走。
前几天和一群同事吃午饭时,别人都在聊天,只有旬旬低头吃东西,孙一帆问她怎么好像很饿的样子,旬旬顺口回答说没吃早餐。没想到他就记在了心上,次日上班就给她捎了鸡蛋牛奶。旬旬碍于别人的眼光,加上上班时间吃东西是目前的大忌,被抓到又是一次违规,所以就婉言谢绝了。这一回他干脆想出了这个办法,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来。
“你别管我,赶紧吃了东西就回去上班。放心,在我办公室里没事的,池澄也不会轻易过来。”
“可是,我今早吃过了。”
“那就当是帮我个忙,别让我感到被拒绝得那么彻底,随便吃两口也行。”孙一帆温和地说道。
他这副姿态让旬旬词穷了,她只好拿过东西,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尽可能快地解决那些食品。孙一帆看着她将吸管插进牛奶盒子里,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低下头继续埋首准备年末总结会的资料。
这个时候,若旬旬说她一点儿都未动容那是骗人的。她心里抵抗着孙一帆的理由,一是池澄,二是陈舟。归根结底是为了保住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抛却这一切外在的顾虑,她对孙一帆究竟感觉如何,她没有往深里想过,只知道自己并不排斥他。但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只要在安全距离内她都鲜少心生排斥,只除了极少数让她本能感觉到危险的人。
池澄的办公室和孙一帆只有一墙之隔,透明的玻璃隔断被垂下来的百叶窗遮掩着,旬旬就坐在这隔断旁,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挑起一片百叶的栅格,透过那方寸的玻璃窥视另一端坐着的人。
她常在心中揣测一件事,真实的池澄是怎样的一个人?轻佻的、旷达的、玩世不恭的、狡黠的、深于城府的、尖锐的、真挚的……到底哪一个是他?只可惜这时她只能看到他的手,不断翻过桌上的案卷。
“我说了你可以放心。这个帘子平时也是放下的,我想他也未必愿意时刻看到我。”
旬旬吓了一跳,她竟然没有留意孙一帆是什么时候从办公桌后走到她身边的。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孙一帆。
“换作是你也不会喜欢失势的前朝臣子留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眼前的大好河山是坐享别人的成果。”
“你是这样想的?”
“没错,我最看不起他这样的公子哥。除了一个幸运的老爹,他还有什么?但我得承认,尧开已经不是当年的尧开。先不说池澄,总部特意从上头委派财务主管过来,无非是从根本上信不过我们。旬旬,你来得晚,这些都与你无关,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块走?”
“你要离开?”
“这是迟早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孙一帆的意思已挑得再明显不过,只等她一个回应。他蹲在旬旬身边,面庞坚毅,眼神柔和。从某种角度上看,孙一帆和谢凭宁有些许相同的特质,他们都是妥帖的,容易让人心生安定的人。如果说池澄像水,或深不见底,或惊涛骇浪,他们这一类的男人就像山石,牢靠、稳固。
旬旬受够了儿时的动荡不安,谢凭宁和孙一帆这类的男人是她下意识愿意信赖托付的。虽然谢凭宁和她的婚姻失败了,可到现在她也不认为他是个坏人,相反,他是个不错的丈夫,太多偶然的因素导致旬旬和他没办法过下去了,这并不能否定这种人是适合她的。婚姻更多的时候取决于适不适合,而不是爱有多深,所以张爱玲才说:条件合适,人尽可夫。
如果她点头去牵孙一帆的手又会怎样?离开尧开,离开池澄,离开提心吊胆的生活……人的一生都取决于刹那间的选择。
旬旬低声说:“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得照顾我妈妈。”
“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她。”
“谢谢你,但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如果我愿意呢?”
她垂下头浅浅地笑,但再也没有说话。
孙一帆好像明白了,或许自己只是操之过急。他站起来,毫无芥蒂地说:“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旬旬,我希望你也给你自己一点儿时间去想清楚。”
陈舟还在电脑前忙碌着,见旬旬回来,皱眉道:“回来了?准备一下,马上要开会了。”她说着又把这个月的报表塞给旬旬,下达指示说:“你去把这个交给池澄。”
“我去?”旬旬有些意外,通常每个月的报表都是陈舟亲自递交池澄,顺便当面就资金和发货情况与他沟通,怎么现在这件事落到了她的头上?
陈舟说:“哎呀,让你去就去!”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旬旬有些明白了,陈舟仍在为迟到那天池澄丝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而耿耿于怀。事后她也不止一次在旬旬面前倾诉自己的不满。她是池澄父亲亲自委派过来的,资历又老,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怎么能当着好些新进员工的面让她下不来台?如果不是她在财务方面给他牢牢把关,还不知道现在的办事处会乱成什么样子。因为这个缘故,陈舟虽不至于明着表达不满,可这段时间也没给过池澄好脸。
旬旬硬着头皮去敲池澄办公室的门,进去后,他扫了她一眼,接过报表只顾看着,完全将她晾在一边。
因为怕他临时有指示需要转达陈舟,旬旬没敢立刻撤出去。可池澄看得极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旬旬深感此地不宜久留,磕磕巴巴地说道:“要是没……没什么事我先回办公室,我们陈主任那儿有别的事等着让我去做。”
池澄这才将视线转往她身上,直勾勾看着她的脸。他们闹翻之后就没再单独谈过话,旬旬仍记得他那晚的过分,并不打算和解,只不过此时被他看得难受,那眼神仿佛要活生生揭掉她身上的画皮。
“你们陈主任没提醒你照镜子?”他没头没脑地说道。
旬旬条件反射般去抚自己的头发,并未见凌乱,低头检视衣衫,也毫无不整洁之处。
池澄见她云里雾里,站起来将她拽到办公桌右侧的一面落地银镜前,旬旬惶惑地面对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和身后的他。
池澄从她身后绕过一只手,去碰触她的脸。旬旬慌张中侧开头回避,可这时他的手已离开她的面颊。
“这是什么?”他展示在她面前的手指乍一看空空如也,留心之下才发现上面沾着一点儿极为细碎的蛋糕屑。
旬旬羞惭至无地自容,“偷吃忘了擦嘴”这句话好像就是为她而设的。她处处留心,但好像总难逃找碴者的火眼金睛。
池澄坐回自己的位子,轻轻拍去手上的蛋糕屑,漠然道:“办公场所比不得你家的厨房,我劝你注意言行,管好自己。有时一不留神闯了祸,就不是五十块或者降一级工资的事。这巴掌大的地方,容不下你想象中那么多的秘密。”
旬旬红着一张脸走出池澄的办公室,幸而开会在即,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前往会议室,没人留心她的异状。
这是公司年末最后一次集体会议,以往多半是聆听他人发言的池澄破例亲自主持,除了例行公事地对办事处建立以来大家的辛苦付出表示感谢,就是关于年后销售方案、分配方式和管理制度的新方案。
在这个过程中,池澄并不像旬旬印象中那么咄咄逼人,相反,他更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初步构想,哪怕他完全可以立即出台相应的政策。而且让旬旬更意外的是,他那么年轻气盛的一个人,提出的新政方案却是保守而精细的,不重扩张,意在平衡。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传来低沉而细密的议论声,不少老资格的销售骨干直接提出了质疑,认为池澄太过严苛的财务手续和谨慎的营销手段制约了他们固有的办事方式,不但影响效率,而且挫伤积极性。
池澄并未立即反驳,他的沉默纵容了一些人的抵抗情绪,言辞也变得更为激烈,尤其孙一帆的那帮旧属更是愤愤不平,大有揭竿而起之态。孙一帆从头到尾没有发表意见,但也并未阻止,他的神态是谦恭而平和的,但正如他亲口对旬旬所说的那样,他骨子里对于池澄仍充满了不屑。
最后反而是周瑞生站出来安抚了那班人的情绪,他说既然只是方案,那就意味着还有商榷的余地,一切都留待年后再议,今天是公司年前最后的日子,不必为这些事争得伤了和气。
散会后,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孙一帆走在后面,他把旬旬叫住了。
“旬旬,你过来替我在调货单上签个字。”孙一帆信手将几张单据交到旬旬手里。
按照尧开的财务制度,销售人员往各处经销商发货时,必须经由财务审核和销售主管签字,尤其是不提供现金交易,采取先发货后付款方式的经销商,更需要严格把关。
孙一帆本身是销售方面的主要负责人,池澄无暇顾及这些事,通常是由他来对发货进行管理和调配。这样的发货单旬旬也经手过不少,她细细看了一遍单据上的内容,犹疑地说道:“孙经理,我记得这个经销商已经三个月没有和公司结款了,他未付的货款已经超过公司给的限额,这个按说是不能再直接给他发货的。”
孙一帆皱眉,“还叫我孙经理,旬旬,你真的要对我那么见外?”
“好吧,孙经理……呃,一帆。”旬旬直呼他的名字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听到这个称呼后,这才换上了愉悦的笑容,说道:“没事的,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老客户,这么多年一直合作愉快,这点信任是起码的,你先签了,他们的货款过一阵就会到账上。”
“这个……恐怕不行。”旬旬为难不已,“这已经超过了我的权责范围,要不我去问问舟姐?”
“这点儿事不用麻烦她,我不想欠她这个情。”孙一帆意有所指。
他不想欠陈舟的情,却不害怕欠旬旬的。旬旬脸又开始红了,但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话,还是请示一下池总吧。”
“他?”孙一帆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他除了制造些没用的条条框框还会什么?没事的,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处理,出了事还有我。”
旬旬咬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然而天性的谨小慎微仍提醒她慎重去做每一件事,哪怕只是小事。她最后还是把调货单还给了孙一帆,歉疚地说道:“这个真的不是我能做主的,不好意思。”
孙一帆倒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摇头。“看来你不仅是个明白事理的女人,还远比我想象中要谨慎。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经历让你对任何事都那么小心?”
旬旬没有回答,这时,周瑞生的声音忽然从一端传来。
“我说怎么会议室的灯还亮着,原来你们在这里说悄悄话。”他笑容满面地站在会议室门口往里张望。
孙一帆说道:“周主任又开玩笑了。我倒没有什么,女孩子面皮薄,哪经得起你打趣。是我让她帮我审核几张票据,有事吗?”
周瑞生的眼神让旬旬感到极不舒服,“哦,没事没事,池总让我请孙经理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孙一帆随即去找池澄。旬旬不知所为何事,但周瑞生就好比池澄面前的一条狗,池澄偏偏在这个时候将孙一帆叫走,总让她感到不安。
孙一帆在池澄办公室逗留的时间不短,临近下班前,很多人都听到了紧闭的门内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孙一帆脸色极差地用力打开门走了出来,不小心迎面撞上好奇地窥探里面动静的周瑞生,周瑞生哎哟一声,手里捧着的茶泼了一地,孙一帆眉头都未皱一下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下午,由于老王需要到银行存的现款金额较高,陈舟特意命旬旬也陪他去一趟。旬旬回来时已是下午四点,陈舟在周瑞生办没有走出饭馆大门,身后有人追来,腿脚便利,行动敏捷,不是池澄,而是疑心被人吃了霸王餐的老板。
“对不起,您还没有付钱。”老板挡在旬旬身前,为难地说道。
这时池澄才慢腾腾地走出小包厢,无赖地指着旬旬对老板说道:“对,就是她,她跟我是一块儿的。”
旬旬气不打一处来,往细处想了想,他把身上的现钱全塞在滚哥家,小地方的饭馆未必可以刷卡,他身上倒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有。
她无奈地按照账单上的金额付了钱,然后不再管他,继续走自己的,池澄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
“别走!”
旬旬进退不得,情急间竟有了掉泪的冲动。她对池澄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没有办法变成为对方量身打造的那个人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池澄说:“再陪我走一段行不行?至少把我送回车上。”
小镇今晚有集会,司机把车停在街尾。旬旬看着拄着拐杖的池澄,总是这样,他混账起来让人恨不得抽死他,一换个面孔却又无辜得使你狠不下心拒绝。
旬旬搀着他的手,这是她最后一次答应他的要求,陪他走最后一段路。
走下小饭馆的台阶,夜色笼罩着山脚下的小镇。这偏僻的镇子同样以少数民族住民居多。这天恰逢正月十五元宵节,既赶上圩日,镇上又有庙会,舞龙舞狮的锣鼓鞭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饭庄位于镇里的闹市区,临时拉起的灯光和四处可见的花灯将整条长街映得犹如白昼,满街都是小贩和看热闹的人们,熙熙攘攘竟比天黑前要热闹得多。他们站在人群里,像一对游魂闯入欢乐的殿堂。
“走吧。”旬旬说。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前方横亘着一个略显残破的井盖,想起两人首次结缘的场景,他们都有些怔怔的。
旬旬引着池澄绕过去,他却一瘸一拐地站定在井盖上。
“干什么呀?”旬旬重重叹了口气。
池澄试图把她拉过去,她挣开他的手,不自然地说道:“你想找死别拉上我。”
“我就不信这个邪。”他艰难地在上面原地转了个圈,“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危险。你怕的事不一定会发生,该来的再小心也躲不过。”
“我不陪你一起疯。”旬旬撇下他就要走。
“难道你就永远那么胆小又清醒?旬旬,我不想让你难过。我一直都爱你,所以才害怕你只把我当成寄身几十年的壳!”池澄站在原地,哑着声音追问她的背影,“我一直想知道,你爱过别人吗?”
他只敢说“别人”,甚至不愿意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因为他不想一开始就听到否定的结果。
旬旬呆呆地想,她爱过别人吗?高中时候隔壁班的男班长、健身房里邂逅的文涛、包括未婚时的谢凭宁和没有撕下面具的孙一帆,她都有过好感,但是那种好感是“相见甚欢,不来也可”。如果非要把爱归结为心中的怦然一动,那她只爱过电视剧版的超人,还有梦中那个愿意送给她颠倒城池的一个影子,但他们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即使池澄一度与那个影子重合,但现实中的他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她不习惯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人生,就像她总是会避开每一个井盖。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听到池澄在身后大声说:“我真想死在山上!”
旬旬背对着他掉下泪来。她很难不去想山上的日子。那时他们多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用不着猜着心计算得失,也不必担心明天。如今回首,竟如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出了山才知南柯一梦。最难过的其实是“山中觉千年,世上方一日”,那场梦甜蜜悠长仿佛一生,醒后才发觉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的手机振动起来,原以为是谢凭宁提前赶到,没想到是曾毓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已醉,又醒。”
旬旬不知道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正想打个电话向曾毓问个清楚,忽然锣鼓声逼近,鞭炮和身旁人群的欢呼同时炸响在耳边。沿街而过的舞龙队朝他们走来,十几个身着黄衫的舞龙人挥舞着一条斑斓的巨龙,无数围观的人追随而上,一边喝彩,还纷纷朝龙身扔去点燃的爆竹,谓之“炸龙”。
旬旬和舞龙队朝着同一个方向,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旁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人,回头已经看不到池澄。炸龙的人们疯狂地围着巨龙前行,她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往前走,本已打算分离的两人不期然就被狂欢的洪流冲散。
旬旬担心池澄的腿支撑不住被人撞倒,忙踮起脚尖翘首以望,然而四下寻找,除了人,就是火星四溅的鞭炮。
她闪避着炸开的鞭炮纸,竭力想要往回走,身旁的每个缝隙都被人填满,每一寸的前行都举步维艰。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一阵阵发慌,顾不上那么多,没命地拨开所有挡在身前的人。不少人朝她怒目以视,她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抱歉”、“借过”、“请让一让”之类的字眼,在人潮中穿行。到了后来她什么都不想说了,所有的慌张不安都化成一种简单而狂热的冲动,她要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迫不及待!哪怕几分钟之前她已下定决心安然走过这段路之后就彻底抽身离开。她甚至已经不能去分辨自己想见到他的盼望是否只来自于对他伤腿的担忧,也许正是在同一种冲动的驱使下,她才在悬崖半空中放弃了向上爬的机会跳了下来。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旬旬并没有成功地逆流而上,实际上随着舞龙队的前行,人潮从她身畔汹涌而过,将她弃于身后。她像枚蚌壳在巨浪退潮后被孤零零地留在沙滩上,然而幸运的是,忽然显得寂静而空荡的四周还有一个同类。
池澄依然站在那个井盖上,面朝她的方向张望。
原来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竟错觉像被银河隔阻开来。旬旬想,她一定是近距离被鞭炮的巨响震晕了,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知道傻乎乎地走向他,在池澄单手张开怀抱时,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里。
他们有过无数种拥抱的理由,但是现在她紧紧依偎着身边的这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并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并不是真的爱她,他爱的只是曾经得不到的;她也没有那么一往情深,她要的只是现在可以抓住的。然而答案难道比怀里的人更真实可靠?现在他们都觉得,再没有比“分开”更坏的打算!
“我以为你走了。”池澄勒得旬旬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必须用一只手拄着拐杖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另一只手用来抱着她,以至于没有办法处理眼里涌动的泪光。他想,丢脸就丢脸吧,他在她面前本来也不是什么高大伟岸的形象。他不想提醒她,视井盖如洪水猛兽的赵旬旬现在正踮着脚站在一个颤巍巍的井盖上。如果这样的一幕都能够成为现实,那么为什么不能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住了几十年的壳?
旬旬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想通了曾毓所说的那个“矛盾的命题”。虽然和谁在一起迟早都要回归平淡人生,但就好比人总逃不过一死,一生下来就死和活一辈子寿终正寝毕竟不一样。重要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始末两端,而是中间欲罢不能的那一段。他再坏脾气,再难以把握,总有一天会在她身边慢慢老去,当他鸡皮鹤发,完全成了个糟老头子,除了死亡,再不用担心有什么会令自己失去他,如果熬到了那一天,她就彻底地赢了。
曾毓发出那条只有四个字的短信,一路小跑地走出了连泉家的小区。她鼓足了勇气去敲他家的门,没料到门开后里面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看来元宵节的夜晚不但是他从外地回来,他的家人也在。
开门的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看上去比曾毓小上几岁,没等曾毓问连泉在不在,他便一脸震惊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身上竟然还系着一块滑稽的花格子围裙。
“你怎么来了?”他站在门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身体却不露痕迹地挡在了那个女孩的面前。
曾毓顷刻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本忐忑地想要交出去的一颗心重新跌回自己的胸膛。
那女孩小声地在他身后问:“连泉,这位是?”
“她……”
“我是他的客户!连律师,我的那个案子你确定没有问题?”曾毓抢在前面说道。
“哦,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
曾毓笑着说:“不用了,既然你家里有人,上班后我再给你们事务所打电话,不打扰了,再见。”
她朝那个从连泉身后探头出来看的女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曾毓,你站住!”
快要走到停靠在小区门口的车边时,连泉跑着追了上来。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找我。”他轻喘着站在她身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曾毓耸肩,“我只是忽然没什么事干,顺道来找你喝一杯。既然是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
她匆匆往前几步,打开车门想要钻进去,连泉伸手把车门关上。
他开口之前想了又想,最后咬了咬牙。
“你都看见了……不怕你笑话,我是个玩不起的人,说好了不当真,可是我喜欢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想让你跟我一块走,想把事情提前做完回来找你,但又觉得没有可能。你怎么会愿意被一个男人束缚住,到时反而落人笑柄。你很长时间没有联系我了,听说又有了新男朋友,其实你一直比我洒脱。曾毓,遇上你之后我才想,我不可能一直玩下去的。家里人也开始为我着急,一个劲地给我物色……她是个挺单纯的女孩子……”
“是啊,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很适合让你定下来。玩不起就别玩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是一早说好了,尊重对方的生活,谁有了正儿八经的伴,另外一个就自动消失。我很识趣的。”她笑着拨开他坐回车里。
连泉俯身看着车里的人,难以掩饰眼里的困惑,“你来找我是……”
“是什么?你想定下来并不代表我也一样,我换个地方喝一杯。”她发动车,对连泉说道,“回去吧,对她好一点儿。”
他还站在街边的广告牌下,曾毓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地融入夜色光影里。她把音乐声调大,在奔放的乐曲中自嘲地连连笑了两次,第三次忽然尝到了嘴角带着咸味的泪水。
她是要找个地方喝上一杯,而且要最烈的酒,不醉不归!
夜店的狂欢总能让人快乐起来。曾毓烂醉如泥地趴在吧台上,今晚谁送她回家?她拿起手机拨了旬旬的电话,还没接通,残存的意识让她想到了什么,又迅速切断了它。
旬旬还在池澄的怀抱里,他们之间或许还有许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但谁都不愿意先把手松开。
池澄说:“回去吧,我想吃你煮的方便面,还和以前一样,加个鸡蛋,不要青菜。”
旬旬点头,“好,但是明天别忘了把防盗网装上。”
舞龙队游到了小镇的另一端,身边喧嚣的锣鼓鞭炮声逐渐远去了,街道像被抽空了似的,通明的灯火衬映着远山无边的黑暗,仿佛没有根基一般,身旁的人如流沙来了又去,好在他们还有彼此。
公室商议年末福利的发放。旬旬把需要交给陈舟的凭证放到她办公桌的纸镇下压着,却不期然看到了熟悉的发货单,只不过眼前留在陈舟桌上的只是其中的第三联,而且财务审核那一栏已经赫然多出了陈舟的签名。
陈舟到公司的时间远比旬旬长,做事也老到,她虽然平时小事上乐于对孙一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大事上绝对是有主意的人,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看来真是自己过于小心了。旬旬想到孙一帆,不禁有些过意不去,素日里承蒙他诸多照料,但是一点儿小事自己竟思前想后也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