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言》

《牧民》第一一一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1)《史记·管晏列传》曰:“吾读《管子·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也。”又引管氏之言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于流水之源,令顺民心。”又曰:“知与之为取者,政之宝也。”(见《牧民》篇)于是世人遂有谓《牧民》诸篇为真管氏书者。(如朱长春《管子序》谓:“自《经言》外,《内言》十二,《外言》十半,《短言》《区言》十七,《杂篇》十九,《轻重》全于伪矣。”案十半二字不通。今本《管子》,《外言》八篇。)不知史公距管仲已数百年,其所言若于古无征,亦不可遽信。章实斋《文史通义》谓:“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易教上》)战国以前,无著书立说自为一家言之风,管子亦不能独外。(详本书《附录一》)且孔子屡称管仲,从未言其著作。《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尸子·广泽》篇,备论诸家,亦未一及《管子》。则直至庄荀之前,无《管子》之书。迨韩非著《五蠹》,始言:“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则知战国言治之风盛,需治之途多,遂有缀拾往哲政治大家管商之遗言往事,以为书而干世者矣。

(2)瑞士珂罗倔伦(Karlgren)著《左传真伪及其性质》(The Authenticity and nature of the Tso Chuan),陆侃如先生译为《左传真伪考》(在新月书店出版),以语音变迁诠释“於”字用例,卫君聚贤据之而再加以研讨,断定用作介词与“于”字相通,始于战国。(卫君《古史研究·春秋之研究》)检此篇“於”字凡十五见:曰:“错国於不倾之地,积於不涸之仓,藏於不竭之府,下令於流水之源,使民於不争之官。”曰:“错国於不倾之地者,授有德也;积於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藏於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下令於流水之源者,令顺民心也;使民於不争之官者,使各为其所长也。”曰:“唯有道者能备患於未形也。”曰:“审於时而察於用。”曰:“缓者后於事,吝於财者失所亲。”皆用为介词。若单言只字,尚可谓后世所改;如此之多,不得谓为后人所改也。则其为战国人作,而非春秋时之管仲作明矣。

(3)据上二证,知此篇必在春秋之后,顾何以不谓其在秦汉,而必谓其在战国?篇中曰:“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如月如日,唯君之节。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召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恶。故君求之,则臣得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君好之,则臣服之;君恶之,则臣匿之。毋蔽汝恶,毋异汝度,贤者将不汝助。言室满室,言堂满堂,是谓圣王。”一望而知为有韵文字。以“天”叶“亲”,以“先”叶“门”,以“服”叶“得”,其韵甚古,与《诗》《骚》相仿。《诗·柏舟》“天”叶“人”,《雨无正》“天”叶“信”“臻”“身”。《楚辞·大司命》“天”叶“辚”“人”。《诗·小弁》“先”叶“墐”“忍”“陨”。《楚辞·国殇》“先”叶“云”。《招魂》“先”叶“纷”“陈”。《诗·关雎》“服”叶“得”“侧”。《六月》“服”叶“翼”“棘”。“先”与“门”,“服”与“得”,汉代能否相叶,余未博考;“天”之与“亲”,则绝不相叶。《说文》:“天,颠也。”(《一部》)显为以音释义。《释名》一书,纯以音释,亦曰:“天,显也。”又曰:“天,坦也。”(《释天》)则汉代读“天”,亦非古之铁因切,而与今音同矣。故《素问》为秦汉间作品(虽托名黄帝,其实为秦汉间作品,辩见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及梁任公师《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卷三),其《天元纪大论》六十六,即以“天”叶“元”“玄”“旋”矣。

《形势》第二一一亦战国政治思想家作

(1)“于”字作介词用者有七,曰:“平原之隰,奚有于高?大山之隈,奚有于深?”“有无弃之言者,必参于天地也。”“万物之于人也。”“见与之交,几于不亲;见哀之役,几于不结;见施之德,几于不报。”

(2)诸侯称王,惟楚在春秋之世,自余皆在战国。《史记·魏世家》襄王元年:“与诸侯会于徐州,相王也。”《田敬仲完世家》亦谓宣王九年:“与魏襄王会徐州(此襄王,与《魏世家》所言襄王,实皆惠王,以惠王三十五年后改元从一年起,《史记》误以是年卒,于是以改元后年属襄王。但时代固不误),诸侯相王也。”依《六国表》,是年为周威烈王三十五年。诸侯称王,皆在此年前后。燕韩据两《世家》及《六国表》,在威烈王四十六年。赵虽不可考,然《赵世家》谓武灵王五年:“五国相王,赵独否。”则其王,更较晚矣。秦之称王,《本纪》无明文,据《周本纪正义》引《秦纪》云:“惠王十三年,与魏韩赵并称王。”惠王十三年为威烈王四十四年。(与韩称王不甚相符,辩证见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四。)《管子》之书,就各面观察,决非楚言,而此篇曰:“独王之国,劳而多祸。”是必在诸侯称王之后矣。(刘绩谓“王”当依《解》作“任”。考尹《注》亦作“王”。且下文云:“独国之君,卑而不威。”“国”“王”相对成文,知作“王”是也。)

《权修》第三一一秦汉间政治思想家作

(1)篇中曰:“故末产不禁,则野不辟。”又曰:“故上不好本事,则末产不禁;末产不禁,则民缓于时事而轻地利。”又曰:“有地不务本事,而求宗庙社稷之无危,不可得也。”此与管子之主张,极相背驰。《史记·管晏列传》曰:“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刘向《管子书录》,亦有此言。(见影宋本、明本《管子》及严可均《全汉文》。标题依严氏。)《齐语》载管仲对桓公曰:“四民勿使杂处。……今夫商群萃而州处,察其四时,而监其乡之资,以知其市之贾(同价),负任儋何(同担荷),服牛轺马,以周四方,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市贱鬻贵,旦莫(同暮)从事于此,以饬其子弟,相语以利,相示以赖(羸也),相陈以贾;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商之子恒为商。”则管子固甚提倡商业也。再考《史记·货殖列传》:“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工,极其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正义》曰:“管子云:‘轻重谓钱也,夫治民有轻重之法。’周有大府、玉府、内府、外府、天府、职内、职金,皆掌财币之官,故云九府也。”(案《正义》所举,实仅七府。)则齐地固不宜农桑,而宜工商。桓公管仲之霸,亦端恃工商,乌能一再为“禁末产”之论也?且提倡农业,尊之为本;压抑工商,卑之曰末,盛行于汉初,而产生于战国末年以至秦皇统一之时,前此无有也。(详本书《附录二》)则此篇之作,亦当在秦汉之交,或竟在汉初矣。

(2)凡补偏救弊之学说,必生于弊端已见之后。此篇中有曰:“商贾在朝,则货财上流。”管子之前为贵族政治时代,商贾何能在朝?考之载籍,亦无商贾在朝之事。此种惩弊思变之说,不能产生。战国之末,吕不韦以大贾潜移秦之天下,但尚未闻专以与民争利。及汉初桑孔用事,实为“货财上流”。此种学说,虽不敢谓在桑孔之后,亦必在战国之后。

(3)篇中曰:“赏罚信于其所见”“赏罚不信于其所见”“而度量不生于其间”“故取于民有度”“取于民无度”“藏于民也”“奚待于人”“奚待于家”“奚待于乡”“奚待于国”“奚待于天下”“则民缓于时事”“小礼不谨于国”“小义不行于国”“小廉不修于国”“小耻不饰于国”“爵服加于不义”“禄赏加于无功”“则国不免于贼臣矣”。凡“于”字十九,皆作介词用,亦在战国或战国后之证也。

(4)篇中曰:“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礼也。欲民之有礼,则小礼不可不谨也。小礼不谨于国,而求百姓之行大礼,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义也。欲民之有义,则小义不可不行。小义不行于国,而求百姓之行大义,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廉也。欲民之有廉,则小廉不可不修也。小廉不修于国,而求百姓之行大廉,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耻也。欲民之有耻,则小耻不可不饰也。小耻不饰于国,而求百姓之行大耻,不可得也。”此显为对《牧民》篇“国有四维……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之言,加以补充。必在《牧民》篇后矣。

《立政》第四一一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1)中有一节摘钞《荀子·王制》篇,今将二文并列于下,真伪自可立判。

王制

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大师之事也;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序五种,省农工,谨畜藏,以时顺修,使农夫朴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宪,养山林薮泽草木鱼鳖百索,以时禁发,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虞师之事也;顺州里,定廛宅,养六畜,间树艺,劝教化,趋孝悌,以时顺修,使百姓顺命,安乐处乡,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备用,使雕琢文采,不敢专造于家,工师之事也;相阴阳,占祲兆,钻龟陈卦,主攘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伛巫跛击之事也;修采清,易道路,谨盗贼,平室律,以时顺修,使宾旅安而货财通,治市之事也;抃急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变,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则,兼听而时稽之,度其功劳,论其爵赏,以时慎修,使百吏免(同勉)尽而众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论礼乐,正身行,广教化,美风俗,兼覆而调一之,辟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

立政

修火宪,敬山泽林薮积草,天(原作夫,依戴望《管子校正》引丁说改)财之所出,以时禁发焉,使民于宫室之用,薪蒸之所积,虞师之事也;决水潦,通沟渎,修障防,安水藏,使时水虽过度,无害于五谷,岁虽凶旱,有所秎获,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观地宜,明诏期,前后农夫,以时钧修焉,使五谷桑麻,皆安其处,由田之事也;行乡里,视宫室,观树艺,简六畜,以时钧修焉,劝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怀乐家室,重去乡里,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上完利,监壹五乡,以时钧修焉,使刻镂文采,毋敢造于乡,工师之事也。

此篇所载只虞师、司空、由田(《荀子》作治田)、乡师、工师五职,而无大师、伛巫跛击、治市、司寇、冢宰、辟公、天王七职,以为治齐政典耶?则非齐国之官。(齐国之官,依《左传》《国语》有工正、太史、南史等,未闻有此篇所载诸官。)以为泛论耶?则官职未全,且与章氏“古人不著书”(见前)之说相违。尤当注意者,与《荀子》所同五职,在《荀子》为连属之文,非间有间无,其为摘钞《荀子》何疑?

(2)尚有一节与《春秋繁露·服制》篇从同。

服制

率得十六万国三分之,则各度爵而制服,量禄而用财,饮食有量,衣服有制,宫室有度,畜产人徒有数,舟车甲器有禁,生则有轩冕之服位贵禄田宅之分(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谓“上之字衍”),死则有棺椁绞衾圹袭(疑垄字)之度;虽有贤才美体,无其爵不敢服其服;虽有富家多赀,无其禄不敢用其财。天子服有文章,夫人不得以燕飨,公以庙,将军大夫不得以燕飨以庙,将军大夫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带缘(苏舆校改为“天子服有文章,夫人不得以燕飨以庙,将军大夫不得以燕飨以庙,朝官吏命士止于带缘”),散民不敢服杂采,百工商贾不敢服狐貉,刑余僇民不敢服丝玄乘马,谓之服制。

立政

度爵而制服,量禄而用财,饮食有量,衣服有制,宫室有度,六畜人徒有数,舟车陈器有禁修,生则有轩冕服位谷禄田宅之分,死则有棺椁绞衾圹垄之度;虽有贤身贵体,毋其爵不敢服其服;虽有富家多资,毋其禄不敢用其财。天子服文有(二字应校正)章,而夫人不敢以燕、以飨庙,将军大夫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带缘,散民不敢服杂采,百工商贾,不得服长鬈貂,刑余戮民,不敢服絻,不敢畜连乘车。

《繁露》起九字无所附丽(苏舆《义证》引钱云:“上有脱文,二句亦与服制无涉。”),又“禁修”,《繁露》只作“禁”以求工整,二“毋”字皆改作“无”,似《繁露》钞此篇。此钞《荀子》,董子钞此,则其时代当在战国末矣。

(3)篇中谓:“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私议自贵之说胜,则上令不行;群徒比周之说胜,则贤不肖不分;金玉货财之说胜,则爵服下流;观乐玩好之说胜,则奸民在上位;请谒任举之说胜,则绳墨不正;谄谀饰过之说胜,则巧佞者用。”考春秋中叶,虽有向戌等弭兵之议;而曰“寝兵”之说,则实始宋钘。(见《庄子·天下》篇,余有《宋子及其学说》,可供参考。)“兼爱”始自墨子。“全生”之说,似始于子华子。《吕氏春秋·贵生》篇引《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又《审为》篇记魏韩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说韩昭釐侯以所争者甚轻,不宜愁身伤生以忧之,昭釐侯甚善其说。考《史记·韩世家》无昭釐侯,有昭侯。载昭侯二年,魏取朱,则昭釐侯昭侯,盖即一人?(余别为《子华子考》。)是子华子当与昭侯同时。“私议自贵”之说似指杨朱。余者,书阙有间,未悉所指。各种皆标之曰“说”,以知者例不知者,似皆指一种学说。盖战国中世以降,一面言论极自由,可任意创说;一面时势环境,皆予人以欠阙之感想,恶劣之影响,于是横决旁溢,而学说遂无奇不有。此篇于各说皆施以抨击,更在诸说备出之后焉。

(4)尊农为本、卑商为末之风,权舆战国之末,本书《附录二》中,论之颇详。此篇曰:“不好本事,不务地利。”又曰:“好本事,务地利,重赋敛,则民怀其产。”

(5)篇中曰:“卿相不得众,国之危也。”“卿”“相”连举,是以“相”为官名;“相”为官名,盖始战国。

考《书·说命上》:“爰立作相。”伪古文不足据。自余《左传》《国语》“相”字甚多,然皆“辅相”之意,非官名。《鲁语上》:“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仲孙它谏曰:‘子为鲁上卿,相二君矣。’”可见文子之官为上卿,不过其职责在辅相其君耳。即此可见其所言相,皆非相官。《公羊传》桓十一年:“祭仲者何?郑相也。”而据《左传》此年曰:“祭封人仲足(即祭仲)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则祭仲官郑,亦实为卿。《左传》庄九年:“鲍叔言管仲于桓公曰,使相可也。”僖二十四年:“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论语·宪问》第十四论管仲曰:“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又曰:“管仲相桓公。”而《左传》僖十二年,周王以上卿之礼飨管仲,管仲辞,受下卿之礼而还。则其官盖为下卿。《左传》襄二十八年:“子产相郑伯。”三十年、三十一年并云:“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昭三年:“郑伯如楚,子产相。”四年:“子产善相小国。”五年:“子产相郑伯,会晋侯于邢丘。”十二年:“子产相郑伯。”十三年:“子产子大叔相郑伯以会。”而《史记·郑世家》:“子产为卿十九年。”则子产之官,实亦为卿。《左传》定十年:“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穀梁传》亦记曰:“夹谷之会,孔子相焉,两君就坛,两相相依。”而杜《注》谓:“相会仪。”至孔子之官,据《世家》为大司寇。他言“相”者,亦皆类是,不必悉举。最宜注意者,《左传》昭三年:“乐桓子相赵文子。”八年:“七月甲戌,齐子尾卒,子旗欲治其室。丁丑杀梁婴(子尾家宰)。八月庚戌,逐子成、子工、子车(皆子尾之属),皆来奔。而立子良氏之宰。(子良,子尾之子,子旗,为子良立宰。)其臣曰:‘孺子长矣,而相吾室,欲兼我也。’”赵文子,晋臣,子良,齐臣;安能立相,而皆曰相。盖春秋及春秋以前,无名相之官;而上至天子,下至诸侯公卿大夫,其辅佐之高等臣工,皆可曰相,义取辅相,非若后世之相为专官。犹凡有土治民者,皆可曰主,义取主持,非若后世之主为君主专称也。(春秋凡有土治民者,皆可曰主,说详本书第四章《君臣》上下二篇。)故《左传》隐五年:“天子三公者,天子之相也。”至襄二十五年:“庆封为左相。”定元年:“仲虺居薛,以为汤左相。”当以天子之三公,诸侯之卿大夫,分等次之故也。惟《论语·先进》第二十一,公西华曰:“愿为小相焉。”《季氏》第十六:“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似为春秋有相之证。但前者,何晏曰:“小相为相君之礼者。”后者,苞《注》曰:“言辅相人者。”则皆非后世所谓相也。考古官少一字之官,故后世立相,其名亦或曰宰相,或曰丞相,或曰相国,无单名相者。《左》《国》及其他春秋时或春秋以前书,皆单文,知皆为辅相之义,非真有是官。《墨子·尚贤中》曰:“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相。”《耕柱》曰:“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谋。”《贵义》曰:“使为一国之相,不能而为之。”亦皆只曰相,尚非官名。至《尚同》上中下三篇,皆有“举天下贤可者,立以为君,立以为三公,立以为诸侯”之言,名三公,不名相,知其时无相官。

《国策》《荀子》始见“相国”之称。《东周策》:“国君所令,相国往,相国不欲。”又曰“有人谓相国曰”云云。《强国》篇荀子说齐相曰:“今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相国之于胜人之势,亶有之矣。……贤士愿相国之朝。能士愿相国之官。……相国舍是而不为。”则于时确有相国之官。考《秦策》记苏秦在赵受相印。而“卿”“相”二字,遂多并称者。《秦策》:“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赵策》二:“天下之卿相。”《韩策》二:“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燕策》二:“弗予相,又不予卿也。”《荀子·富国》篇:“其卿相调议。”《君道》篇:“然而求卿相辅佐,则独不若是其公也。”又曰:“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人主必将有卿相辅佐足任者。……无卿相辅佐足任者谓之独。”

至《韩非子》《吕氏春秋》,更见“宰相”之称。《韩非子·显学》篇曰:“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吕氏春秋·制乐》篇曰:“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公惧,召子韦而问焉。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者,天罚也;心者,宋之分野也,祸当于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与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分野之说,始自阴阳家,宋景公时无有也,故此决非事实。——参见本书《附录一》辨《宋司星子韦》条——而宰相之名,亦只认为后起,不能认为宋景公时已有。)而卿相连称,更屡见矣。《韩非子·奸劫弑臣》曰:“立为卿相之处。”《解老》曰:“而小易得卿相将军之赏禄。”而《左》《国》《论》《孟》则绝无。足征相为专官,始于战国中世,而此篇抑在其后矣。

附言

此篇及以下诸篇,以“于”字做介词用者皆甚多,以此只能证非春秋或春秋以前作。而此书早者不能超过战国,故此后不再以之为证。

《乘马》第五一一战国末政治思想家作

(1)篇中曰:“无为者帝,为而无以为者王,为而不贵者霸。”考以政治分别“王”“霸”,约当孟子之时;益之以“帝”,更在战国之末。(说详本书《附录三》)则此篇之作,不能超过战国末叶。

(2)冯芝生先生所著《孔子在中国史中之地位》言:“在孔子以前,似乎没有以后所谓士农工商之士阶级。”(《燕京学报》第二期)余于本书《附录一》中,博征繁引,证明其说不误。今此篇第六节标语曰:“右士农工商。”篇中虽曰:“非信士不得立于朝。”而又曰:“士闻见博学,意察而不为君臣者,与功而不与分焉。”则固不专指士大夫之士,而实指所谓士农工商之士,篇中亦实分论农士贾工。《国语·齐语》载管子治齐之政,虽谓:“四民勿使杂处……士之子恒为士……士乡十五。”但韦昭《注》:“此士,军士也。”则不能与此篇所谓士相提并论。而此篇固当为孔子以后作品无疑也。

《七法》第六一一战国末为孙吴申韩之学者所作

(1)依《春秋》及三《传》《国语》《史记》,以及其他先秦书,管子可称为政治家,不能称为兵家法家。《国语》载其治齐之政,可谓详赡,三国伍鄙,制野分乡,相地衰征,牧民亲邻(详《齐语》,不具引),无一不从政治入手。虽谓:“作内政以寄军命。”但可谓为政治家之军令,不能谓为兵家之军令。如孔子亦云“足兵”,但不能谓孔子为兵家。二家之区别,最好以荀子与临武君之议兵为证。临武君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兵家言也。荀子谓:“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俱详《荀子·议兵》篇,不备引。)则非兵家言,而为政治家言也。且孔子称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齐语》称其“兵车之属六,乘车之会三,诸侯甲不解累,兵不解翳,弢无弓,服无矢,隐武事,行文道”。则管仲为政治家,非兵家明矣。今篇中曰:“不能强其兵,而能必胜敌国者,未之有也。……兵不必胜敌国而能正天下者,未之有也。……为兵有数……刚柔也,轻重也,大小也,虚实也,远近也,多少也,谓之计数。”又曰:“若夫曲制时举,不失天时,毋圹(同旷)地利,其数多少,其要必出于计数。故凡攻伐之为道也,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又曰:“故兵也者,审于地图,謀十官,日量蓄积,齐勇士,遍知天下,审御机数,兵主之事也。故有风雨之行,故能不远道里矣;有飞鸟之举,故能不险山河矣;有雷电之战,故能独行而无敌矣;有水旱之功,故能攻国救邑;有金城之守,故能定宗庙,育男女矣;有一体之治,故能出号令,明宪法矣。……然后可以有国,制仪法,出号令,莫不向应。然后可以治民一众矣。”此等战胜攻取之方略,以武力推行法令之主张,是战国末年,混合兵法以为治者之言,非政治家管子之言也。

法家言法,他家亦言法,言法虽同,实则大异。最显著者,他家所谓法,不似法家之专指法条律令;他家对于法,不似法家视若神圣。孟子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离娄》篇)其法实泛指治国之一切政治制度。荀子礼法并举,又谓:“礼义之谓法。”则其法,亦不与法家同。故法之起原盖甚早,法家之成立则甚迟。《韩非子》言:“申不害言术,公孙鞅言法。”(《定法》篇)则法家至商鞅可谓小成,而大成则为韩非。申子主术,慎子主势,固非唯法主义者也。(参阅本书第二章《法禁》《法法》两篇及梁任公先生《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今此篇曰:“不明于法,而欲治民一众,犹左书而右息之。”又曰:“故不为重宝亏其命,故曰令贵于宝;不为爱亲危其社稷,故曰社稷戚于亲;不为爱人枉其法,故曰法爱于人;不为重爵禄分其威,故曰威重于爵禄。不通此四者,则反于无有。故曰:治人如治水潦,养人如养六畜,用人如用草木。……论功计劳,未尝失法律也;便辟左右大族尊贵大臣,不得增其功焉;疏远卑贱隐不知之人,不忘其劳。”此种“引绳墨,切事情”之唯法主义,纯为战国末为商韩之学者之主张,非管子所宜出也。

(2)带有政治色彩之“王”“霸”二字,发生盖在战国中叶。此篇中曰:“王道非废也,而天下莫敢窥者,王者之正也。”亦为战国时作品之一证。

《版法》第七一一似亦战国时人作

此篇乃一短幅之有韵文字,考订年代,本证既少,旁证又无,如欲确定,实谢未能。惟以余谫陋,疑有战国嫌疑者二事:

(1)“兼爱”“尚贤”为墨子主张,此篇曰:“兼爱无遗,是谓君心。”又曰:“修长在乎任贤。”似乎在墨子之后。但只言片语,难以为据,故亦未敢遽以为然也。

(2)其文体既非诗歌,又异《骚》赋,虽为有韵文,而无文学趣味。持比他家,与《荀子·成相》篇颇相似,疑其时代相上下,同为赋之初期,故有韵无味,酷肖后世之鼓儿词也。

《幼官》第八一一秦汉间兵阴阳家作

(1)“帝”“王”“霸”之分在战国之末。此篇曰:“尊贤授德则帝,身行仁义服忠用信则王,审谋章礼选士利械则霸。”纯为抽取“帝”“王”“霸”之行事与学说而言者,足证其发生甚晚也。

(2)篇中分四时,谓春行夏秋冬政,则有如何灾异;夏行春秋冬政,则有如何灾异。又谓某时,君宜服某色,味某味,听某声,治某气,用某数,纯为阴阳家言。又区为十种,二标为“此居图方中”。余平分东西南北,各标曰:“居于图某方方外。”又似兵阴阳。考《汉志》,阴阳家最早者惟《黄帝泰素》二十篇,班氏自注曰:“六国时韩诸公子作。”余较早者,惟宋《司星子韦》三篇,班氏自注曰:“景公之史。”而实后人依托,详本书《附录一》。此外皆六国时书。《洪范》有阴阳家言,然刘节先生《洪范疏证》,证为战国末秦未统一以前作品。兵阴阳,班氏谓:“顺时而发,推刑法,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则其发生必在阴阳家后;以阴阳家之说未出,无由以之用于兵也。《汉志》所载,虽有神农黄帝之书,亦皆后人伪托。此篇述阴阳之说,资以用兵,其为六国后兵阴阳家言无疑。

(3)卿相之“相”,前已证明始于战国。此篇曰:“八分有职,卿相之守也。”亦足证时代甚晚。

《幼官图》第九一一汉以后人作

此篇与《幼官》第八,内容全同,惟排列稍异。《幼官》先中方,次东方,次南方,次西方,次北方,依次叠之,以毕十图。此则先以方相从:先中方本图,次中方副图,次东方二图,次南方二图,次西方二图,次北方二图。明朱养和本已如此。而宋本则先西方本图,次西方副图,次南方本图,次中方本图,次北方本图,次南方副图,次中方副图,次北方副图,次东方本图,次东方副图。安井衡曰:“此篇名图,则当列《幼官》不及,以为十图,今不惟无图,其言又与前篇无异,盖图既佚,后人再钞《幼官》以充数也。”(《管子纂诂》)考刘向《管子书录》谓:“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按应余八十篇,六字疑衍。)则刘向定著无复篇,此篇必在刘向之后。再考唐尹之章(旧题房玄龄),虽不注此篇,而于《幼官》第八“居某方方外”下,皆注以此某方本图或副图,其说全同此篇,则唐时已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