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天宣言

你知道吗,就是现在,在我们对话的时候,外面正在预谋着一场席卷一切的反叛。人们在路上以目光传递着讯息,嘴角噙着笑意,要推翻一位已经统治了一季的暴君。覆盖了整个城市的白雪早就没有了援军,一旦消融,即踏上不可逆的灭亡之路,大地隐藏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青草悄无声息地开始攻城略地,春天正以加速度行进,一路上且歌且舞。春天本来就是歌唱与舞蹈的缘起。从一开始进行试探的可怜的一点小小萌芽,到过头了的花和绿,完成了占领,便很快离去。它们一重重地推进,好像永远都收拾不完,瞬时淹没你的立足之地。春天不是想占有什么,而是新世界需要她来奠基。

有些东西在人们心里澎湃,谁也不知缘由,有个声音对你说,仿佛只对你说,她来了,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跃跃欲试,要进入你听不懂的节奏,想要奔跑起来,想要撕裂看不到的束缚。如果你只是坐在屋子里,读一本满是灰尘的旧书,这一切就都和你没有关系。

草地上一下子出现了很多蹒跚学步的孩子,好像是由春天所生长出来的,他们也会和秋天一起成熟,再一起变老。蝴蝶仿佛从未经过严寒,只是一直在舞台边上候场的演员,马上要开始一场狂欢,充斥着放纵、喧闹无序,压抑不住的狂喜。你甚至不知道这次可以躲到哪里,花朵滚滚而来,啮咬着你的心,你按照俗谚还穿着冬天的衣服,奇怪自己怎么比最纤小的野花还要单薄。很多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他们是染上了春天的病,以为自己是春天本身。

南方的春天比北方更早,它一定是从更南的地方赶来。它在我的梦里还要更早一步来临,因为梦比现实世界辽阔,才会瞬息被花朵填满,所有巨大的花树都像雪球轰隆一声炸开,呼喊着,要叫醒一无所知或无动于衷的人,一起高举着花形酒杯大声为新世界祝祷。

春天是光源,人人是发光体,整个世界如罩在一个水晶球里,光一定是被如此收拢才如此明亮。由高处向窗外看,会看到一轴巨大的画卷,宣纸慢慢铺开,颜色一点一点洇染,一天生动过一天。由南向北,春天逐渐层次加深,肌理丰富,它任性地拿光了颜料盒里所有好看的颜色,标志性的红与绿,磨碎了还是沁人的绿,是欲念和渴望的颜色,并不像五彩斑斓的孔雀翎羽的生物结构色依赖光线。它布置好一切,花草的疏密,人的存在,是为了她提供点评,如毛姆所述,当别人问你意见时,是期待你的赞美。春天一定能够先知先觉,了解我所有的期待,才打扮得尽善尽美;它了解我的赞叹,我知道它的了解,但是,我所有的情绪是通过触碰杨柳、青草后被传达,还是从心中生发的伊始就被读取?即使失去五感,只靠一点儿自然遗留的性灵,我们总能知道,总有人频发的喷嚏和咳嗽,他们对春天特别敏感。

我想跟随它,潜伏在难耐的冬夜里,大门一打开,春天和它所有的属性就一拥而入,它的温暖怀抱总是让人想睡,是母亲式的安然。路上的人走在熏风里容易意志松懈,像喝醉了酒般摇摆;树下的草地柔滑如丝缎,躺着看书的人头栽到书本里,一下就被绮丽的梦包围。

有些夜晚,我看到整树花影被灯光推到墙上,在夹杂着细雪的风中双双摇曳,影子更像是本体,粉红青白的花更似幻象。没有杏花加持过的雪算不上春雪,有没有丧失了对春天的知觉的人,舌头不能辨别风中的甜,柳树柔软长条的拂动,花苞挣开,听不到万物在生长的声音,自顾自地生活不被眼前的一切所左右。

在某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堆积经年的将要腐败的春天遗蜕,吸饱了水分膨胀,燕子开始筑巢,蝴蝶寻找去年的那朵花。这一次的聚会,我也急急忙忙翻出旧花盆,为春天安家。据说蜜蜂开始在逐渐消亡,我们爱与恨的世界也将随之不复存在,我贪婪地看着终将不属于我们的一切,唯有如此,才能懂得它们的珍贵。

无论我见过怎样严酷的冬天,春天必将王者归来,是我依赖生存的信仰,受饥荒压迫的人面对着它,就不再心慌,荠菜、马兰头、槐花,一切皆是活下去的保证。有生以来,我还没见过一个荒凉枯槁的春天呢,它和上一季的界限如此分明,使人与大地的距离是如此接近。

我相信,独有春天穿过无数山峦、河流、遗憾、伤害是为我而来,它的气息涤荡我的身体,是只需等待即可拥有的美好。在盘算着它将要来临的日子里,过度的想象煎熬着我的热爱,每一次春天相遇,都好像第一次遇上的春天,都好像下次不会回来的春天,在分手时忘记告别也不会让人羞愧的春天,会误会大地的力量即为人的力量,忘乎所以。

春天告诉我们:我们感受到的即为我们拥有的,不为我们所钟情的即为不存在,心之所向,无不往。在春天,我只想暖暖地待着,有好东西可吃,只要知道美好的世界存在我就安心。我希望我什么都不需要,没有任何方向,那么我就什么都不需要经营,可以甩开双手,走在路上脚步不疾不徐。在春天,可以随意生长,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的样子。在春天,跌跌撞撞,到处是温暖、香气和蜜,是适合挑战失败的季节,而人生命运的试炼,我已决心不再逃避,趁着丰腴的春天,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在以春天为背景的战场,投入花朵的洪流,和命运一较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