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先别坐。”我拉起要坐在冰冷凳子上的李静,从塑料袋里拿出坐垫放了上去。“现在坐吧!”我笑着说。
“你出去就是去买这些东西去了?”她笑着问我,眼里是没想到我会如此细心的惊讶。
“是呀。要不然这一晚上说不定会感冒生病的。”我边说着边把暖宝宝拿出来左看右看,想着这个东西要怎么用。
李静笑着拿过去撕开包装,往我的手里放了一个,又撕开一个让我放裤兜里。我有样学样,撕开两个放进了她的羽绒服口袋。我们相视而笑。
暖宝宝是好东西,我冰冷的手很快就热了,连只穿了一件单薄毛衣的全身好像也热了。
李静微笑着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轻声说:“你真特别。”
“怎么特别了?”我歪头看着她。
“大老远的从美国到珠海,就是来陪我在医院挨冻吗?”
“嗯……”我眼睛看向上方,作思考状。“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来珠海遇见你。”
她愣了一下,我定住看了她几秒,都低下了头。
“你想听故事吗?”她双手放在羽绒服兜里,歪头看着我问。
“想,特别想知道你和陆飞的事儿。”我笑着答。
她浅笑,口袋里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然后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李静一家五口的全家福。
爷爷奶奶坐在前面,李静站在他们后面,旁边是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她的爸爸妈妈了。
那时的李静是长头发,还是粟米烫,穿着刺绣牛仔外套,里面搭配着白色T恤,胸前有个大大的骷髅头,有些狂野。
照片上的她笑的超级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她的左手边是爸爸。一副近视眼镜挂在他有些黑黄的长脸上,头发稀疏,白衬衫,黑领带,微胖,看起来比较敦厚老实。
她的右手边是妈妈。皮肤白皙,黑发披肩,杨柳细腰,瓜子脸,眼睛和李静的一模一样,黑亮有神,穿着白色连衣裙,气质温婉大方。
只看这张照片会觉得,爸爸的样貌气质配不上妈妈。
爷爷奶奶看起来也不像现在这样平凡的状态,更像是文人雅士。
“不一样吧?”
“嗯,和你们现在的状态截然相反。”
李静把手机拿回去,又找了一张照片出来。
这次是一家三口。
中间的陆飞和现在完全不同。黑短发,格纹西装,打着领带,脸上的笑容很温暖,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的爸爸很帅。个子高,同样是丹凤眼,镶嵌在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再配上高挺的鼻梁,不大不小的嘴巴,有种江南才子的感觉。他穿着灰色西装,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搭在陆飞的肩膀上。
他的妈妈气质就差了一些。个子不高,剪了个男孩子的中短发,再配上稍胖的身材,和一身黑色运动服,感觉就是个淳朴的家庭主妇,陆飞的脸型像妈妈,国字脸。
“这是陆飞一家。”我看着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李静说。
“嗯。”我把伸直的右腿搭在左腿上,双手握着暖宝宝,头靠着墙壁,看着她的侧脸,等着故事的开头。
“从我出生开始,我们家就和陆飞家是朋友。幼儿园,小学,初中,我们都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补习,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从没分开过。我们的父母也是一样,一年到头除了睡觉和不得已的其他活动,大多时候都会在一起,就连最后买房,我们都是对门。”李静语气平和,声音轻柔,表情平淡,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这样的关系一直到初二。我记得那天还和往常一样,陆飞开着车带着我去学校。等我俩上完一天课回到家时,我发现妈妈不在,他发现爸爸电话打不通,当时还以为是出去办事了,可是我们两家人一直等到深夜她们也没回来,但当时也没想太多。到了第二天,两个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了,大家就慌了,开始找,但怎么都找不到。爸爸就感觉事情不对,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做了记录后就让我们回家等,这一等就好几年。爸爸在警察的提醒下查了银行账户,发现存款都被妈妈取走了,陆叔叔也不例外。爸爸就说他们两个人私奔了。”
开头,我挺生气的,到底是什么父母才会丢下一家人离开?还把钱财都拿走,看照片完全不像是这样不顾一切的人。
“再后来,剩下的两家人一直沉浸在伤痛,恨,和无奈中。”
“那你呢?”
“我很难过,每晚都在哭,感觉天塌下来了。我一直在找信息,在网上匿名发帖,希望能有妈妈的线索,但都石沉大海。更难过的是陆飞的妈妈经常来闹,有时来哭,就说是妈妈勾引的,骂各种难听的话。爸爸每日都喝的酩酊大醉,工作也丢了。爷爷奶奶也从老家来到这里照顾我。爸爸因为流言蜚语变得越来越自闭,经常躲在房间不出来,终于有一天在外面喝药自杀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静的眉毛皱了起来,并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直起身,双手在前面紧握,一阵阵刺痛从我心里划过。
“我去买两杯咖啡。”我站起身,走向之前的咖啡售卖机。
买咖啡只是我的借口,我只是想走出来换口气,那股火压的我要窒息了,很想跑出去外面大喊几声,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私奔,什么年代了。
我拿了两个纸杯放在咖啡出口,转过身看着李静。
坐在那里的她是那么娇小,那么清纯。四年前,她才十三岁。
十三岁,我还享受着父母的爱。
咖啡已满,我拿着走向她。
她接过咖啡,起身站在门口看了看奶奶,又坐回来,微笑着看我。
“是不是很惨?”
她如果哭我也许还会平静一点,她这一笑,我即心酸又心疼,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我没说话,只是喝了口咖啡。
“还要听吗?”
我点点头。
她把羽绒服帽子戴上,我把之前买的小被子盖在了她的腿上。
她看看我,拉过一半盖在了我的腿上。
我们对视一笑。
“爸爸离开后,因为贷款断供,我们又拿不出钱去补交,房子就被拍卖了,卖房后也没剩下多少钱,我们不得已就租住在现在的家里,后来房东看我们比较可怜吧,都不收我们房租了。再后来爷爷找了扫街的工作,我们三个就这样相依为命的生活。”
“恨你妈妈吗?”我双手捧着纸杯,轻轻的喝了一口。
“刚开始时恨,现在不恨了,反倒有些理解妈妈了。”
“为什么?说实话,我只是听着都觉得很生气。”我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又惊觉是深夜在医院,马上又降下去了。
“你也看了照片,你觉得我爸爸和妈妈配吗?”
我摇摇头。“从外貌上来看,确实不是很般配。”
“不仅是外貌,性格也相反,我妈妈喜欢浪漫,而我爸爸却是一个憨厚,不解风情的人。我记得有次一家三口走在情侣路上,有卖花的小女孩拿着玫瑰走过来说让我爸爸买朵花送给妈妈,我爸爸先是很不屑地说:“买什么花,送花还不如送菜花来的实在。”然后又觉得好像没问妈妈,就转过头问妈妈,我妈当然说不要了,结果他说:“你看,我最了解我老婆了,她就是不喜欢。”可我当时明明看见妈妈很失望。其实小的时候爸妈吵架我就听到过妈妈提离婚,但都被爸爸的哀求给劝退了,我想也可能是因为我吧!”
听到这里,我的眼前闪现出我爸爸妈妈的影子。
从我知道他们离婚后,我一直都沉浸在背叛和难过中,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离婚?更没有问过。
心里有点愧疚。
“虽然经过了这些事,但我觉得现在很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赚好多钱,孝敬爷爷奶奶。这就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了。”
“你才多大?就这辈子了。”
“还有半年18,就成年了。然后我就可以去打一份工,可以的话多打几份,就可以赚多点钱。”她看着我,黑亮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星光,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当然,也有一个皱着眉头,极力在忍耐心酸的我。
“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老天爷肯定能满足你的愿望。”
“呵呵,老天爷可没长眼没长耳朵,否则也不会让我的妈妈离开我。”
“老天爷有可能是喝醉了。”我打趣道。
“嗯,还是劝他以后别喝酒了,酒品太差。”
沉默过后,她再次望着我的时候,眼睛是湿润的,说了这么久她都没哭。
我心一紧,马上拿出纸巾递给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女孩哭,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干嘛?我才不会哭,仰着头眼泪就不会掉下来,眼泪不掉下来就是没哭。”她说着仰起头,努力的眨着眼睛,眼泪真的没有掉下来。
“看吧,熟能生巧。”她又看着我,笑的比之前还灿烂。
“好吧,你熟能生巧,我不行呀。”我起身,走到门外,天空被浑浊的灰色雾气笼罩,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想让自己五味杂陈的心平静下来。
坚强,孝顺,乐观,上进,有同理心,这些都能在她身上看到。可发现的越多,我的心越难以平静。
这真的是她必须要有的吗?她又没犯错,凭什么要背负这些痛苦?
与其说是心疼,我现在更替她不甘。她应该是所有人都宠着的小公主才对呀!
双手拍了拍脸,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转身回去的时候,李静从留观室里出来,并关上了门。
“怎么了?”我问。
“没事,我就进去看了看,睡的很香。”李静笑着说。
“那就好。你说,奶奶明天醒了会不会又不认识你了?”
“有可能。医生说了,这个病刚开始就是会慢慢的想不起来,最后就是全忘记,谁都不认识。”
“应该有药物可以控制吧,不让它继续恶化。”
“应该会有吧!有也是很贵,医保还不能报销,我们也买不起。”
“有总比没有好。”
“那倒是。”
“那陆飞家呢?”
“我一直觉得我比陆飞好一点,他是一直都沉浸在痛苦中。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这种感觉就像兄妹,虽然他现在总会欺负我,可我不忍心把他当仇人。他爸爸离开后,他的妈妈精神就不太正常,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哭,一直哭,然后会把所有责任推在我妈和我家人身上,也导致陆飞觉得责任都是我们,对我家充满怨恨,对我充满愤怒。这也归功于我的眼睛吧,他说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在看着我妈妈。”
“这一点很对,你和你妈妈的眼睛真的很像。”
她笑笑。
“陆飞不像我,我还有爷爷奶奶,他没有亲人了。其实我们这事儿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到了别人嘴里就变得各种不堪。一传十十传百,版本都升级了,他被流言蜚语压垮了。卖了房子,搬到另一个区,也还是被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把这些事放上网,甚至地方台还报道了,人尽皆知。他搬走后性情就变了,经常和人打架,多数时候是因为别人挑衅,或者看他的眼神不对。他的妈妈后来有所好转,就找了个工作,无暇管他,他就患上了躁郁症。他妈妈以前和我说过,他有时一晚上都不睡,很兴奋,有时又会闷闷不乐。发病严重时手都在抖,去看了医生就让吃药,但他真的吃没吃谁也不能确定。”
“唉……知道了他的事,我以后该怎么对待他的挑衅?”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忍一忍。”
“但是忍真的可以吗?我能忍社会人不能忍呀?看看他上次被打的像猪头一样。”
“那倒也是,可是,我们也只能这样做呀!”
“嗯……”
“天快亮了。”李静从座位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热了吗?你怎么脸还红了?”我坐在凳子上望着她。她双手摸摸小脸,又双手同时把鬓角的头发别在耳后。“话说多了,所以脸红了吧!”她又把手缩在黑色羽绒服的袖子里,然后放进口袋。
“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累不累?”
“你听我说这么多话,累不累?”
“嗯……还好,倒是没打瞌睡。”我摸着脑袋,突然灵光一现。“我咋这么笨呢?我们可以去车里呆着呀!为什么在这里挨冻呢?”
“啊……对哦,你去睡一会儿吧,有事我就叫你,现在正是困的时候。”
“我们一起去,有事护士会叫我们的。”李静想了想,摇摇头。
“还是你自己去吧,我不想走。”
“那我也不去。”
我把被子拉平整,把冷掉的暖宝宝拿出来,换了两个新的。
我们又重新坐在椅子上,我拿出手机,分给她一只耳机,播放的是Track in time 钢琴曲。
我们背靠着墙壁,眼睛望着闪烁的收费处招牌,没再说话。
许久,李静的头缓缓的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歪着头看看她,眼泪刚好落在我的毛衣上。
钢琴婉转悠扬的旋律不停的在重复,时而激昂,时而忧伤。
每个人听这首曲子的时候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而我此刻看到的是一对男女手拉着手奔跑在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花海里……
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