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烈日炎炎,驾驶室的空调坏了,如今只有个锅盖大小的风扇死命转着,非但没把灼人的热浪吹凉一点,反而变成热气,全拍在了姜白白的脸上。
巴掌脸上细白的皮肤因为气温炎热变得通红,像被烙铁烫过似的,她扎着高高的丸子头,额边的碎发黏腻在皮肤上。
姜白白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汗,用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出现的那段话。
“亲爱的用户,因您的直播账号涉黄、涉恐、涉及封建迷信等相关内容,现木鱼直播平台决定将您的账号暂时关闭,解封时间待定。”
“……”
十分钟前,姜白白像往常一样,坐在驾驶室给网友们直播她的挖掘机生活,结束的时候,照常和大家打招呼说再见,然后就按了关闭直播间的按钮。可惜她这个八百块钱买来的手机,给卡住了,她也没注意,因身上的短T恤都被汗水打湿了,她拿出备用的短袖换上,结果换衣服的那幕给直播了出去……
姜白白近一米七的个头,体重只有九十五斤。俗话说,体重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很明显,她是前者。加上她穿的还是运动背心,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看的呀……
姜白白懊恼地立马申诉,申诉失败,再申诉,发现账号已经登录不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嘎嘎嘎”的鸭叫响起,是姜白白的手机铃声,老爸姜聪来电话了。
姜白白不禁倒吸一口气,神经跟着紧绷起来。因为今天她没跟姜聪说一声就偷偷把大华给开了出来。“大华”就是姜白白驾驶的这辆挖掘机,作为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姜聪开了大半辈子挖掘机攒钱买的,刚买回家的那几天,他连晚上睡觉都待在上面。
“瞧瞧这粗壮的手臂,这是力量的象征……”姜聪抚摸着大华冰冷坚硬的铲斗,不无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钢铁直男!”
“你干脆认它当儿子算了。”姜白白小声嘀咕。
结果被姜聪听见了,狠狠冲她翻了个白眼:“好歹人家大华还能赚钱,我好不容易供你读了个硕士出来,结果毕业即失业,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现在还要每天待在家里消耗粮食,完全是一个不可回收的废物。”
想到这些,姜白白就觉得头大,于是战战兢兢地按下接听键,底气不足地“喂”了声。
“你又把大华开哪里去了?”姜聪刚睡了个午觉醒来,发现院子里的“钢铁直男”没了,跟着消失的还有那“废物”女儿,立即破案。“我答应春婶今天要帮她修地基!你快给我把大华开回来!”
春婶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打算在秋天前修新房子。姜白白算了算回去的路程,比自己从这里直接去春婶家还远,待会儿要真耽误了事,可就不是挨顿骂那么简单了。于是,她鼓足勇气,极尽谄媚道:“爹地,天气这么热,您就好好在家里吹风扇吃西瓜,这种粗活交给我来吧。”
“你……”姜聪话还没说完,只听姜白白在那头儿模模糊糊说了声“哎呀,信号不好”就挂断了。
春婶家在乡下,全是泥土路,姜白白缓慢地驾驶着大华朝山里驶去。她外放着音乐,身体跟着节拍轻轻晃动,在空旷无人的山谷里,歌声显得格外悠扬空灵:“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突然,她暂停了声音,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不远处,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使劲眨了眨眼。
前面出现一个颀长清瘦的背影,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拿着根木棍做拐杖,慢慢地在路上走着。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姜白白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同时心里有些发毛。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里一边默默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把歌切换到印光大师版的《南无阿弥陀佛》,于是整个山谷里立即回荡起不断重复的“南无阿弥陀佛”,穿云裂石、天震地骇,还带着一丝看破尘世的冷冽……
只见那人影越来越近,面容渐渐清晰起来,一双漂亮但带着倦意的桃花眼,挺拔的鼻子,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这让姜白白不禁想到《聊斋志异》里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荒郊野岭遇到美艳女妖的故事,她该不会遇到了美艳男妖?现在这些妖精,还学会精准定位客户群了,啧啧。
美男子似乎不为印光大师的“阿弥陀佛”所动,没被音乐给震慑住,反倒露出了一脸的鄙夷。姜白白看见他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什么,她跟着口型念了出来:“智障。”
“……”
敢情在骂她智障?不过正好也证明了对方不是什么男妖。姜白白暗自松了口气,关掉手机音乐,驾驶着大华朝前冲去。一路飞沙走石、落土飞岩,虽然她开的只是平淡无奇的挖掘机,但大有开出劳斯莱斯幻影的气势。
经过美男子身边的时候,姜白白把手伸出窗外,冲对方比了个中指,然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道:“你才智障!”
隔着飞起来的灰尘,姜白白看见美男子微微蹙起眉头,眉眼冷冽地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秒,姜白白的心“咯噔”了下,美男子的皮肤细腻光滑,虽然脸上沾了泥土,但一点不妨碍他的魅力,她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因为常年生活的南城,这里靠近北回归线,大多数人的皮肤都被紫外线晒得黝黑干燥,所以很多人初见姜白白,都觉得她不是姜聪亲生的。她皮肤白,不过容易过敏,尤其白天晒多了太阳,晚上皮肤就会发痒。姜聪每次都没好气道:“当然不是我生的了,她妈生的,长得像她妈。”不过,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骂人的……
不过想要挽回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是来不及了,姜白白干脆故作冷酷地扭过脸,头也不回地开着大华离去。萍水相逢的一个照面而已,冲动地比了中指就比了吧,冲动地骂了别人智障也就骂了吧,反正她一向擅长破罐子破摔。
到达春婶家后,姜白白休息了会儿,然后开始干活。她熟练地控制着操纵杆,用铲斗铲除多余的泥土,堆积到旁边的空地。
姜白白喜欢这种感觉,可能是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她对充满力量的东西都格外感兴趣。每次她握住中控室的操纵杆,大华那粗壮有力的钢铁手臂,都能瞬间唤醒她身体里的原始野性力量。要是没有大华,眼前这块地,不知道要多少人用多少力气才能挖好,而大华只需要轻轻地摆动一下身体,几斗下去,就能挖出他们一天的量,神奇不神奇!
“谢谢小白了!”春婶端着热咖啡和刚烙好的肉饼出来递给姜白白。这是当地的风俗,无论谁上门做事,主人家都会做些好吃的款待师傅。
他们这个地方,正好是咖啡种植地,盛产咖啡豆,几乎每家每户都喝咖啡,就跟福建人喜欢喝茶差不多。但姜白白不喜欢咖啡的苦,于是让春婶搁了点牛奶进去,然后一口气喝干,整个人也跟着恢复了力气,神清气爽起来。回去的路上,不用担心打瞌睡了。
“本来我还以为今天是老姜过来,你现在找到工作没?”春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白白咬了口肉饼,咂咂嘴:“我准备开挖掘机。”话音刚落,她就看见春婶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的神情。
“你一个女孩子开挖掘机不太好吧,这个工作又苦又累的,你好歹是个硕士生,干什么不好。”春婶苦口婆心道,“而且你爸那脾气能让你开挖掘机吗?从小到大他把你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工地上全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肯定不能让你去。”
姜白白当然知道这些,所以到现在她也不敢直接跟姜聪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研究生读的博物馆专业,这个专业极其冷门,本来南城又不大,唯一一家博物馆仅剩的编制名额被上一个等了两年才等到的人给占了去,便意味着她毕业即失业。
春婶把剩下的肉饼打包,让姜白白带回家给姜聪吃:“二娃结婚,你们到时一定要来喝喜酒。”
二娃就是春婶的二儿子,大名叫周宇,小时候还经常和姜白白玩,但长大后周宇考上了外地的警校,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新娘子也是在外地认识的。他们本来已经在定居的城市里办过一次婚礼了,但春婶家觉得一定要再回家乡办一次,让亲戚邻居都来热闹下,才能算真的结婚,明知道周宇他们不会在新房子里住,还是掏出了所有积蓄修了房子。
天色渐晚,姜白白开着大华往回走。又是一路沙土飞扬,傍晚的夕阳缀在山头,像憋足了劲儿在最后关头一口气把身上全部的金黄给洒了出去。南城这个地方,穷是穷了点,小是小了点,偏远是偏远了点,但好在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也时常会有些外地游客过来玩,还有些咖啡达人会跑到这里来买咖啡豆。姜白白虽然在外地读了多年书,但后来发现还是家里好,有老爸有房子有鸡鸭鱼猪,困了躺在草垛上睡觉,渴了随便摘点野果子都能吃,到了秋天,跑上山头挖红薯,用木柴起火烤了吃,再放一个响亮的屁,别提多舒服了。
姜白白打开大华身上的探照灯,听着韩国乐团的舞曲,跟着哼哼叽叽。在转弯的地方,她没留意,前方突然蹿出个人影,她吓得急忙踩下刹车。惊魂未定,等她再往前看时,人不见了?
这次是真遇鬼了?还是把人给撞了?
姜白白后悔今天出门没看皇历,这一桩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啊。她深吸了口气,犹豫了几秒,下车查看。
“有人吗?”姜白白小声询问了句,只是单纯给自己壮胆用的,结果没想到听到一句气若游丝的“有”。
姜白白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愣住了。她睁大眼睛,对眼前出现的人发出了灵魂质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下午遇见的美男子此时蹲坐在地上,姿势优雅地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拐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与命运抗争后随便活活的神情,让人不禁怀疑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
姜白白怀揣着拯救天下苍生的心,加之本来就有点后悔下午对他冲动做的事情,关心道:“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美男子轻轻抬起眼皮,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姜白白的话,他说:“别靠近我。”
“……”
姜白白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腿上,发现他裸露的脚踝肿了起来,有明显的瘀青。想必是来旅游的游客,新闻上不是经常报道一些喜欢惊险刺激的游客,会去一些了无人迹的地方探险,然后失踪了,最后还要麻烦救援队找遍整个深山老林,才能把他们救出来。
姜白白觉得此时是自己报效祖国的时候了,不能劳烦救援队小哥们一天尽操心这种事,于是热情发扬人道主义救援精神,眉毛一挑,看向美男子,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美男子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拿出手机来,在键盘上啪啪啪按了几下,然后伸出手递给姜白白看:我要去南兴镇。
姜白白的家也住南兴镇,挺顺路的。于是,她说:“我也要去那里,上车我送你。”
美男子没有动,似乎是在思考。
“这里荒山野岭手机信号不好,而且天已经黑了,不会有人这时候还出门的,我应该是你最后离开这里的机会。”姜白白善意提醒道,但让人听着略微有些刺耳。
美男子没说话,垂下眼眸,再抬头,发现对方正笑眯眯盯着自己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尊任人随意参观的雕塑,心里有些不爽。
姜白白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欣赏帅哥的神情,直到对方朝她投来警惕的目光,一副“离我远点”的表情就差写在脸上了,她才收回视线,双手背在身后,作势要走:“我爸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她刚一转身,小腿上就传来一阵疼痛,美男子竟然扔小石子打她!
姜白白瞬间来气了,准备找美男子算账,结果对方又递来手机,屏幕上新出现了一个字:好。
你是哑巴吗?
姜白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话,他之前不还应了一声“有”吗,不是还不耐烦地让她别靠近吗,难道是一个只会说两句话的哑巴?算了,姜白白决定不跟他斗气了,天越来越暗,她得早点回去向姜聪报到。
“你自己能起身吗?”姜白白双手环在胸前,也没有要去帮他的意思。
美男子撑着拐杖,借力自己站了起来,受伤的那只脚悬在空中,然后往前跳了两步,等待姜白白的进一步指示。
结果,她指了指旁边:“你坐进去吧。”
姜白白话音刚落,美男子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姜白白让他坐的地方是挖掘机前面用来铲土的铲斗。
想他顾延灼英明一世,以前好歹也是救援队里的明星选手,开直升机的时间比坐车还多,今天竟然要坐挖掘机的铲斗。他的眉毛明显地颤抖了下,又在手机上打下新的一行字,然后递给姜白白看:没别的地方坐了?
“驾驶室只能坐一个人。这铲斗地方大,你一个人坐着舒服,还是露天的,相当于敞篷跑车了,别太客气哈。”说着,姜白白回到了大华的驾驶室里,然后脑袋伸出窗外,居高临下地朝美男子扔了一个东西过去。
顾延灼很稳地接住了,一个用纱布包着的圆乎乎的东西,还带着热度,打开来看,是一个饼。
“好吃的肉饼。”姜白白解释道。
虽然这个地方的人怪怪的,但还挺热情淳朴的。顾延灼心想着,正好他也饿了,于是对着肉饼一口咬了下去,三分之二没了,可是没肉。
此时的春婶正在收拾厨房,看到盘子里剩下的两个肉饼,突然一拍大腿,惊呼了声“哎呀,糟了”。原来她饼做到最后,没馅了,便把剩下的面团直接扔进了锅里,捞出来的时候她还特意标记了下,结果不小心给了姜白白。
说好的民风淳朴、以诚相待呢?顾延灼坐在挖掘机的铲斗里,手扒拉着边缘,望着天空中渐渐出现的星星,感慨着他的一日之旅就这样画下了不完美的句号。
姜白白送美男子到家后,才发现之前姜聪一直开大华修的那栋白色小洋楼就是顾延灼的住处。他们镇上的房子样式老土、平淡无奇,姜白白的家则是带有院子的平房,她在那里生活二十多年了,早已习惯。
这栋突然出现的小洋楼,有两层高,不属于欧式风格,外面墙壁一层白漆,干净耀眼,近似于光的颜色,在边角处又用黑漆勾勒出建筑的线条,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门,古朴结实,只一眼,就让人想推门进去看看。
“这房子是你的吗?”姜白白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回头看见正艰难地从铲斗里往外爬的顾延灼。
美男子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木门开了,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Abel,你终于回来了!”
姜白白还没看清说话者的脸,那人已经冲到铲斗边,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之大,只差没让对面街的人听到了:“你怎么坐这玩意儿回来?行为艺术?”
“艺术你个头,快拉我出来。”美男子蹙起眉头,脸色非常难看。
“你脚受伤了?”说完,随即又是一阵爆笑,也不知道这人是美男子的朋友还是敌人,“早让你一个人别去了,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我差点报警了。”
顾延灼看了白城拓一眼,认真的神色:“你应该报警的。”
这时,白城拓注意到了旁边的女孩。瘦瘦高高的,宽大的T恤一直罩到屁股,腿又细又长,像个没长大的少女的身材,凌乱的头发粘在脸上,此时正一脸蒙地看着他们。不过,这个女孩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白城拓正想问,结果顾延灼已经拄着拐杖走进了屋里,一副不想多待一秒钟的架势,他盯着顾延灼的背影,无奈道,“这家伙……”
姜白白见美男子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走人了,心里有点不爽,而且他明明可以一次性说那么多话,为什么和她交流就得用手机?真是个怪人。
“谢谢你送顾延灼回来,他有社交恐惧症,见谅。”白城拓感觉再这样编下去,自己都要信顾延灼有社交恐惧症了,其实只是顾延灼不想说话,觉得麻烦。
姜白白这才仔细看清面前男人的脸,和美男子相比,他的脸是一种阳光明亮的感觉。这人性格一定很好,姜白白给出一个结论。
见面前的女孩没有要走的意思,白城拓突然反应过来,赶紧从包里掏出手机:“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啊?”姜白白没反应过来,她以为对方在问自己要微信,脸“唰”一下红了,这还是她长到二十五岁,第一次有异性主动要她微信,这不禁让她的心加快跳了两下。
“你……你扫我吧。”说着,她掏出了手机,点开二维码。
“多少钱?”白城拓问。
“啊?”姜白白持续蒙,加个微信干吗要问多少钱?
白城拓见她一脸天然呆的模样,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可爱,低头一看,他扫的哪里是付款的二维码,而是申请添加对方微信的二维码,不禁又浮现出酒窝,哈哈大笑道:“我问你送那小子回来的车费多少,不过,能加美女的微信是我的荣幸。”
姜白白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对方的意图后,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她低头看到微信上出现的申请消息,点了下通过,头像是一张风景照,蓝天白云草地,微信名叫“白城拓”。
“微信名就是我真名。”
“我叫姜白白。”而后想到了什么,她说,“不用给我钱,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得回家了,再见。”
姜白白觉得太过丢脸了,飞也似的跑向大华,发动车子,开着她的挖掘机逃离了“事故现场”。
白城拓盯着那辆远去的挖掘机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翻出手机里的直播软件,点开一个ID名叫“灵魂挖掘机手”的主播头像,接着放大——哈?长得跟姜白白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姜白白回家后,就被姜聪叫到院子里,罚她抄《论语》一百遍,抄不完晚上不准睡觉。
虽然姜聪自己没上过什么学,但他很重视对姜白白的教育,对她的惩罚方式一般分为:抄《唐诗三百首》,抄《新华字典》,以及抄《论语》。
可惜姜白白的语文成绩并没有出类拔萃,不过好歹练出了一手好字,上学那会儿的黑板报几乎都是她写的。
抄《论语》一直抄到后半夜,院子里的灯光大概是接线不良,闪烁了两下。姜白白晃了晃酸痛的手腕,准备休息下再写。
晚上因为姜聪生气,整个晚饭都吃得特别压抑,所以姜白白没有吃饱,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无奈地摸了摸自己可怜的肚子,又不敢去厨房找东西吃。她往屋里瞧了一眼,姜聪房间的灯光已经熄灭,看来已经睡下了。她放下笔,蹑手蹑脚地离开院子,准备出去找点吃的。
小镇比不得大城市,晚上没有丰富的夜生活,大家一般都睡得很早。街上许多店铺都已经打烊了,不过秦大叔的肉串店肯定开着。他老人家从两年前患上失眠后,就开了肉串店,一直营业到早晨吃早点的时候才打烊。
远远地,姜白白就看见亮着白炽灯的肉串店,从里面不断飘出白色的烧烤烟雾。店面很小,只有两张桌子,而且闷热,大家都坐外面,一张油腻的木桌、几个塑料板凳,虽然廉价简陋,但吃宵夜的人从不会讲究这些。
门口坐着几个光膀子喝酒撸串的年轻人,身上文着刺青,一看就是社会人。姜白白认得他们,经常打架闹事,镇上的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秦大叔在店里,夹着一根香烟,手边一瓶啤酒,非常飒爽地站在那里烧烤,虽然周围吵吵闹闹,但他有自己稳定的节奏。
“小白!”宋清颜挥舞着瘦小的胳膊,只差没有站起来了,“这边!”
宋清颜是姜白白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志趣相投,说白了就是没啥志向,以前班上许多同学都离开了南兴镇,就她们两个红尘做伴依然待在镇上混日子。不过宋清颜还是要好一些,她毕竟是在姜聪一直希望姜白白去的那家连锁超市工作,而且都升店长了。
“我要了五十串牛肉,够不够?”宋清颜一头利落的短发,脸偏圆,天然给人一种亲切感。
“不错,不错。”姜白白咂咂嘴巴,想到美滋滋的牛肉,唾液腺瞬间被激活了,“那得来点玉米酒呀。”
他们这里流行喝玉米酒,是把玉米晒干后,发酵做成的酒糟,要喝的时候就挖一勺,用纱布包着,放在盆里面开水倒进去,洗衣服一样揉,揉出来那个带着玉米色的汤水,就是酒。店里一般都用茶缸装着,500ml的容量,一块钱一缸。这酒度数低,后劲也不大,可以从早喝到晚,虽然整个人是晕的,但是不会醉。配上秦大叔家的牛肉,一口肉一口酒,那叫一个目眩神迷。
姜白白喝着玉米酒吃着牛肉,抄了一晚上《论语》耗费的体力渐渐恢复过来,她感慨了句:“真羡慕你,不用被家里人管着,我爸每天盯我跟盯犯人似的。不过幸好他明天就要去工地了,可以有段时间不用见到他了。”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宋清颜冲姜白白翻了个白眼。宋清颜父母很早离婚,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前几年两个老人家都去世了,所以都是她一个人生活。
姜白白没说话,虽然姜聪对她很好,但她明白更多是出于亏欠感。姜白白还没记事,她妈就抛下了他们父女俩。姜聪也从来没有在姜白白面前提过她母亲,但毕竟小地方,有个什么事大家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她也从别人口里听到过一些传言,大抵是她妈妈嫌弃姜聪太穷,又没读过什么书,五大三粗的,而她妈妈据说是个大学生,城里来的乖乖女,一开始因为爱情冲昏了头脑,等醒悟过来哪里吃得了苦,所以生下姜白白后就一个人走了。
姜白白又咬了口牛肉,转身继续和宋清颜说话。结果宋清颜的眼珠子早跑到后面去了,她一脸花痴的模样。她凑过身,悄悄对姜白白说:“你后面坐了一个大帅哥,你看到没?”
姜白白一扭头,就看见了下午救回来的美男子,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顾延灼。此时,他穿着宽松的上衣、大短裤,踩着人字拖,脚踝处还包着纱布,不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独自坐在位置上,仿佛自动结下一条结界,和旁边的人隔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服务员小妹过去问他吃什么,他开口点东西,小妹则整张脸涨得通红,在灯光下看着像是喝醉了酒。
姜白白心里又开始不爽起来,凭什么他对其他人都肯说话,就唯独在她这个救命恩人面前社恐了?
“是不是挺帅的?”宋清颜感叹了两声,“是游客吧,真希望他能多在镇上待两天,让我养养眼。”
顾延灼正转头四下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结果视线刚好落在姜白白身上,两人四目相对。顾延灼脸上表情淡淡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板凳或者一条狗般淡定。
呵,姜白白终于明白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她翻了个白眼,转回身去。什么狗屁社恐,有社恐症还跑出来吃宵夜?不应该乖乖待在家里自闭才对?
其实顾延灼本来没想出门的,他其实已经睡了,但晚上做了一个噩梦,半夜惊醒,就再也睡不着。想起来看会儿书,没翻几页就听见肚子在叫。晚饭他没怎么吃,白城拓那家伙一直念叨他不应该一个人去寻找什么古树咖啡,咖啡没找着,还把脚扭了,要不是遇到开挖掘机的美少女适时搭救,他现在没准还在深山老林里呢。
“美少女”这个词,是白城拓说的。白城拓和女孩在门口道别完,一进屋就跟见了鬼似的,扑到顾延灼身边,抓住他的肩膀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他:“你知道我刚看见谁了吗?”
顾延灼本来不想搭理白城拓,但想着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帮自己处理脚上的伤口,于是配合地问:“谁?”
“送你那个女孩啊!”
“……”顾延灼怀疑白城拓在他离开的这个下午,脑袋被驴踢了。
白城拓兴奋地打开手机,点开一个顾延灼从没见过的APP软件,又点开一个ID头像,放大照片,指着上面的人对他说:“是不是跟刚才那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巴掌脸,但下颌角有些圆润,让脸看上去略带肉感,鼻子不算挺,但和眉骨的线条连接得刚好合适,内眼角圆润,眼尾微微上翘,让人联想到猫。
白城拓什么时候认识这女孩的?而且还有对方的照片?顾延灼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个变态。
白城拓感受到对方眼神里的鄙夷后,立马解释说:“这是我关注的一个网络主播,名字叫‘灵魂挖掘机手’,粉丝几百万呢,平时发的视频都特搞笑,网友都叫她‘机妹’。”
白城拓一向喜欢年轻人的那些新潮东西,特别喜欢关注一些漂亮的女主播,没事的时候瘫在沙发上刷视频。而顾延灼手机上除了必用的几款通信软件外,什么都没有,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网络主播是干什么的,在网络上播报新闻吗?所以他毫无兴趣地“哦”了声,非常不给面子。
“不过嘛,今天机妹的账号被封了。”
顾延灼扬了扬眉,打开医药箱,找出酒精和棉签。
“因为涉黄。”
顾延灼手里的棉签差点儿掉到地上,他想起女孩那张清纯无害的脸,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这样走上了邪路。
“直播讲黄色笑话吗?”
白城拓翻了个白眼,坐过去,拿出纱布,帮顾延灼缠住伤口:“少爷,能不能有点想象力?我没看到直播内容,不过看到网友说是直播脱衣服。”
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顾延灼忍不住呻吟了声,抬眸就看见白城拓脸上恶作剧般的笑意——这小子故意的。
他抬起脚,就朝对方脸上踹过去。
夜深了,那几个社会大哥脚下喝空了三箱啤酒,此时都已经醉醺醺的。姜白白和宋清颜知趣地把桌子椅子移到边上,不想叨扰了他们的雅兴。
“不行,我得去上个厕所。”宋清颜捂着肚子朝店里跑去。
小店就一个厕所,男女共用。宋清颜占了位置,其他人就只能在外等着。一个背后文着青龙的大哥啤酒喝多了,憋不住了,走到厕所门口等了几分钟,见人还没出来,不耐烦地大声嚷起来:“上个厕所上这么久!”
声音之大,姜白白听得直皱眉头。
这些人年纪轻轻没什么正经工作就在街上每天闲晃,偷鸡摸狗,脾气还特别暴躁,经常给镇上的居民添堵。不像姜白白,虽然她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好歹她还是一个守法公民,从不给谁添麻烦。
不过青龙大哥没继续待在厕所门口,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看样子是想找个没人的小巷解决一下。青龙大哥个子高大,走起路来,有横扫八方的气势,加上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路过姜白白桌旁,直接把她放在桌沿的玉米酒碰倒在地。姜白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青龙大哥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人没走直,钩到了顾延灼的桌腿,一个踉跄,连人带桌都飞了出去,只见他人往前飞快栽了几步,最后好不容易稳住了平衡,才没摔在地上。但顾延灼桌上的可乐和肉串纷纷掉落在地,飞溅出来的可乐直接洒在了顾延灼白色衣服上,晕染开来一摊污迹。
姜白白拿肉串的手停在了半空,看了眼洒了一地的玉米酒,又看了看比自己更衰的顾延灼,不由得心理平衡了许多。
青龙大哥虽然稳住了身子,但全然没在意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大概实在是憋不住了,扭身就往小巷里跑。他那桌的朋友明明看见了,也没人出来道歉,继续喝酒吃肉,仿佛姜白白和顾延灼只是空气。姜白白生气了,虽然她平时不主动惹事,但只要惹到自己头上,她肯定是不会吃哑巴亏的。不过看了眼他们身上的腱子肉,以及左青龙右白虎的夸张文身,姜白白自知硬碰硬是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的。她闭了闭眼,心里正想着该怎么给这群社会混混一个教训,隔了会儿,就听见小巷里传出一声惨烈的哀号。
姜白白睁开眼,转头看去,发现顾延灼不见了,小巷里青龙大哥凄惨地求饶道:“大……大哥,我错了……”
青龙大哥的社会朋友们纷纷站起身来,有人抡着板凳,有人拿着啤酒瓶,朝小巷的方向走去。
姜白白眼皮跳了下,感觉要出大事了。她揉了揉眉头,起身,跟了过去。
她虽然自己没打过什么架,但从小到大见过别人打架的次数就跟吃饭似的,见怪不怪。但如此清新脱俗、独具一格的打架方式,她还是第一次见。
小巷里没有灯,光线昏暗,站在外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巷子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过靠墙的那个是跪着的,另一个身材颀长清瘦的人影则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线,对着跪着的那个人举着……
这是要给对方看手机?到达巷口的社会大哥们脑子里纷纷冒出问号。
不过,熟悉了顾延灼套路的姜白白,一眼就明白了他在干吗——他一定是不愿说话,把对青龙大哥说的话,都打字在了手机上。
姜白白猜测着上面的字大概是“跪下道歉”,或者是“下次见到我,请绕道走”之类的霸道警告。
“你小子活腻了?”抡着板凳的社会大哥才不管眼前这幕有多奇怪,脑子压根儿没思考,反正自己兄弟被打了,他就得把对方打趴。
暗影里,手机的灯光熄灭,巷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见站着的黑影动了动,而后缓步走到光线里。姜白白看见顾延灼的身体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带着邪魅的气息,可是脸上的神情平和,淡淡的,好似压根儿没把面前的人放在心上。
大概是被顾延灼身上的气势吓住了,他往前走一步,那几个社会大哥不自觉地往后退去。抡板凳的社会大哥刚退了一步,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刚刚才放出狠话,哪怕为了保住面子也得继续上。
“你给我兄弟道歉。”板凳哥的声音有点不太自然,仿佛嗓子里有口痰,没吐出来,“这事就算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姜白白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双手环在胸前,像看三流古惑仔电影一样静静看着眼前的情景。本来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报警,他们镇上的派出所离这里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不过现在她突然有点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下午在路上捡到的那只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的小野猫,此刻竟露出了獠牙和恶魔角。
顾延灼看了眼说话的人,但那眼神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仿佛脸上写着“干吗”“没事能滚吗”几个字。
板凳哥再怎么着也是这个镇上有头有脸的一混混,关过派出所,蹲过牢房,怎么可能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抹了面子。他一咬牙,一跺脚,抡着板凳朝顾延灼砸去。
只见对方身手灵活地闪开,大长腿往板凳哥脚下一钩,一个上勾拳直中其腹部——板凳哥仿佛牵线木偶般直直栽倒在地,发出“咚”一声巨响,和大地之母来了个亲密接触。
姜白白看得有些呆了,这美男子身手不错啊,感觉是练家子。但对方人多势众,要是真一起上,他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她顿了顿,冲那边的人群喊了声:“哎,好像警察从那边来了。”声音软软的、轻轻的,顺着夏夜的晚风吹过去。
那几个社会大哥本来就是派出所常客,听到“警察”两字,慌不择路,扶板凳哥的扶板凳哥,捡板凳的捡板凳,抬青龙大哥的抬青龙大哥,纷纷作鸟兽散。
然后,原地只留下姜白白和顾延灼,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两人都互相看不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姜白白眨眨眼,没说什么,扭身回去。
这时,宋清颜才从厕所出来,她腿有些麻,走路一瘸一拐的,看见姜白白从外面走过来,茫然道:“你去哪儿了?”
姜白白坐下,拿起牛肉串继续吃,耸了耸肩:“没去哪儿。”
宋清颜见社会大哥那桌的人不见了,以为吃完走了。她坐下喝了口水,深呼吸了下,然后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姜白白的身旁。
姜白白也感觉自己身边多了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对面宋清颜那张脸充满了惊愕的表情,于是抬头,见顾延灼正站在自己旁边,手里端着一缸玉米酒。他垂头,看了眼姜白白,没说话,放下酒,然后走掉了。
一缸满满的,刚买的玉米酒。
“哇,大帅哥送你玉米酒喝啊!”宋清颜张了张嘴,神情由羡慕转为嫉妒,“为什么我就没有,哼!”
姜白白转头,看见顾延灼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尽头。
吃完夜宵,姜白白一看时间,凌晨三点了。玉米酒度数虽然不高,但这个时间点她平时早已上床睡觉,所以脑袋昏昏沉沉的,于是和宋清颜在烧烤店门口道别,各自回家。
剩下的《论语》,姜白白也懒得抄了。要是明天姜聪问起,就撒娇耍赖糊弄过去,反正她一向这样,简单洗漱后,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姜聪已经不在家了,他留了张字条在床头的桌子上——我出门干活了,半个月后回来,给你留了饭,记得吃。
世上果然还是爸爸好啊!姜白白正好饿了,迅速洗漱,飞奔进客厅,结果见到桌上摆着两颗生鸡蛋、一把黄豆、两颗西红柿和一碗面粉。
“……”
敢情是让她自己做!果然是亲生的……
姜白白把东西一股脑抱进厨房,开始鼓捣。半小时后,豆浆机英勇牺牲,鸡蛋和西红柿尸骨无存,面粉撒满了整个厨房……姜白白用沾着面粉的手擦了一下因辛勤做饭而流下的两行独立的汗水,觉得这顿饭应该是吃不成了。
姜白白就想不通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为啥她就没有继承这点优良品质?难怪老爸总是嫌弃她连翠花和小芳都不如。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离开战场去镇上的小饭馆吃碗米线凑合。
结果米线吃到一半,姜白白接到了镇上医院的电话,说姜聪从挖掘机上摔了下来,现在人在医院。姜白白的嘴巴正吸溜着一根米线,听到这里,立即咬断剩下的半根,付了钱就朝医院跑去。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姜白白的鼻腔和神经,她特别害怕推门进去看到姜聪全身绑着绷带地躺在病床上,此后的人生就要靠她独自坚强地走下去。
想到这里,姜白白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心想自己还没学会番茄炒蛋呢,命运就把她推向了人生的转折点。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白城拓就站在姜白白后面,手里提着一篮水果,一脸疑惑地看着姜白白。身旁站着顾延灼,戴着黑色鸭舌帽,微微低着头。
姜白白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来看我爸。”
白城拓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姜师傅是你爸爸呢,难怪觉得眉眼有点像呢。”
姜白白心想姜聪他那单眼皮都能单出天际了,她的双眼皮可是随她妈,做人怎么能这么虚伪呢?于是,她脸上露出不太好看的神色,语气闷闷道:“原来我爸是给你们造房子去了。你们怎么弄的,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让他从挖掘机上面摔下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能负责吗?”
白城拓连连点头,一脸歉意。
这时负责工程的包工头包老板来了,胳膊间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光瓦亮,见到姜白白正对着自己的大客户大喷唾沫星子,急忙把她拉到一边。
“我的姑奶奶啊,这事跟白总、顾总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你老爸偷懒和其他工友打牌,结果他输了,受惩罚去摘树上的果子,于是爬上挖掘机摘果子,结果不小心踩空摔了下来。”
“……”
姜白白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刻了。
“没事,我们会负责姜师傅的住院费和医疗费,毕竟也是在工作时间摔伤的。”白城拓语气恳切诚挚。
姜白白的头垂得更低了,工作时间偷懒和工友聚众打牌,自己输了摔伤了,结果还算为工伤。要是就这么接受了对方的提议,是不是显得他们姜家人太没骨气了?不过姜白白没办法有骨气地一拍胸脯,说:“不用了,医药费我们自己出!”人穷志短,说的就是姜白白本人了。但是此时此刻,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似乎很难下台阶。
想着想着,姜白白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而后开始小声呜咽,哭了起来……
顾延灼最害怕人哭了,于是用手指戳了白城拓一下,示意他前去安慰。
白城拓最喜欢看到顾延灼被困扰的模样,干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是损友。顾延灼见包老板手忙脚乱地在旁边说着一些让事态更严重的话,心想得自己出马了。哪怕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哪怕是为了自己。
姜白白今天穿着背带裤,里面搭一件白色短袖,垂着脑袋,像被果实压弯的枝条,瘦弱无助。
顾延灼走到姜白白身后,伸出手去,本来是想拍拍她的背安慰一下。手伸出去,却不知怎的,一巴掌抓住了女生肩上的背带裤的带子。他赶紧松开,只听“啪”的一声,裤带重新弹了回去,虽然很轻,但白城拓和包老板都听见了。
空气里的声音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也被凝固了。姜白白清瘦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脖子开始变红,一直红到耳根子,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眼泪还沾在睫毛上没来得及滚落下来,她睁大那双漂亮的杏眼,而后爆发出狮吼:“顾延灼,你在干什么!”
这事后来被白城拓不知嘲笑了多少遍,说一次笑一次,成了他日常解闷的段子。
姜聪的腿摔断了,其他没什么大碍,但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挖掘机是开不成了,但这镇上有挖掘机的还能开挖掘机的就姜聪了,现在让包老板临时再去找人,那必定耽误工期,而且还不见得磨合得来。
“没事,我休息两天就能下床了。”姜聪逞强道。他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和包老板也是熟人,他不想因为自己掉链子耽误事情。
不想耽误事情就别偷懒打牌啊,姜白白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姜聪说:“不准下床,你给我好好躺着养病。”她没好气道,“不就是开挖掘机吗,我会开啊。”
然后,在场的几个人都纷纷转头看向她,神色复杂。不过姜白白确实会开,但大家似乎都没想过要让她来开这回事。
“我有挖掘机操作证的。”姜白白补充道。说起这事,她就特别自豪,天才姜白白,只用了一周时间就通过了技能考试,成了一名挖掘机驾驶员。
“女孩子开什么挖掘机,工地是你该去的地方吗?我供你读书读到硕士是让你去开挖掘机的?”姜聪立即驳回她的提议。他常年待在工地上,那里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吃住不方便,又脏又累,他宁肯姜白白一辈子没工作让他养着,都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去工地工作。
顾延灼心里有点讶异,没想到现在硕士毕业生已经这么难找工作了,同时他看出了姜聪的心思,不过这是他们父女间的事,他不好站队,只是说:“如果姜白白要去的话,可以住我们的房子,和我们一起吃饭。”
白城拓立刻附和:“我们特地请了一个大婶负责伙食,她手艺很好,本来我们给她安排了住处,但她每天都要回家,姜白白可以住她的房间。”
“那也不行!”姜聪完全不听任何建议。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同意姜白白去开挖掘机的。
姜白白见姜聪油盐不进,于是走过去,弯下腰凑近他耳朵说了几句话。
姜聪脸色一下变白了,看了姜白白一眼,似乎有些尴尬。他干咳了几声,突然改了口:“其实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不过你们必须帮我照顾好女儿,等我腿好了马上就过来接班。”
姜聪松了口,最高兴的当属包老板,他朝姜聪肩膀一巴掌拍下去,开心道:“算你做了件好事,小姜都多大了,也该有个工作了,趁这机会让她锻炼锻炼多好啊,而且顾总、白总都是从大城市来的,小姜跟着他们肯定能学到很多……”
姜聪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女儿不独立没工作,他乐意养着,自己的女儿自己养,这不天经地义嘛。于是狠狠赏了包工头一个白眼,让他自行体会。
顾延灼转头,发现姜白白脸上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笑容。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女生开挖掘机。想到昨天自己遇到姜白白,他因为脚受伤又走了整天的路,体力早就透支,于是干脆坐在地上打算放弃挣扎一切随缘的时候,身后突然打来一束光,挖掘机碾压过泥土的声音,是他最近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姜白白的挖掘机就像从天而降的变形金刚,她从驾驶室跳下来的样子,其实还挺……酷的。
姜白白从医院离开,立即回家收拾行李。大华留在工地上,她只需要收拾行李直接过去。白城拓在医院门口和他们分开:“公司的事我还没弄完,Abel你能送她吧?”
顾延灼心想我不送难道你有分身术,于是没有说话。
白城拓略微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毕竟是动不动就犯“社交恐惧症”的人,这一路姜白白该多闷呀,不过转头见姜白白小脸上隐隐兴奋的神情,想必是对这次工作非常期待。虽然顾延灼不爱说话,但或许多接触接触人就好了,于是把车钥匙扔给顾延灼,自己走路回去。
“我们去的地方离这里是不是很远?”姜白白反应过来,屁颠屁颠跟在顾延灼身边,一脸虚心好学的模样。毕竟以后他就是她上司了,从前的过往就让它过去吧,让往事都随风,职场生涯的第一课,那就是如何讨好上司,于是她特别狗腿地跟在他身后,只差没摇尾巴了。
顾延灼没搭理她,打开车门,自顾自上了驾驶座。
姜白白倒也没气馁,她知道顾延灼那点“尿性”,不过对待老板总得和颜悦色一点。
“其实我除了会开挖掘机还会做统计管理,我之前的专业是博物馆学,你们要是需要这个专业的人才,不妨考虑一下我……”
顾延灼转头看向她,只见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眉飞色舞的。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特怕人吵。
姜白白正发表着预估还要十分钟后才能结束的话题,结果看见顾延灼突然朝自己凑近过来,她浑身僵了一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她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还以为顾延灼要来咬自己,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脸。
“……”
顾延灼无语地绕过姜白白,拉过安全带,帮她系上,然后坐回身发动了车子。
姜白白有点尴尬,咳嗽了两声,觉得自己平时不应该看太多丧尸片。
“话说,你们修什么呢?”姜白白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深山老林的,莫非要修一个度假别墅?
顾延灼没理她,认真开车。
姜白白也没奢望他会开口回答自己,只是觉得什么话都不说怪闷的,她瞧见车上挂着一个金色粽子样的挂件,觉得很有意思,伸手想取下来看看。
顾延灼抢先一步,拦住了她的手,他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有多动症了。
“话说——”顾延灼觉得自己有必要找点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了,“你说了什么才让你爸同意你来的?”
姜白白嘻嘻笑了两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他上班时间偷懒打牌的事,别人都没跟你计较呢,还给你出医药费,做人不能太那个啥了。”
就这样?顾延灼还以为有什么不能向外人道的秘密,眨了眨眼,转动方向盘,将车子转了一个弯。
见顾延灼又不说话了,姜白白转过头去,看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睛认真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姜聪让她背的那些古文里面,有句“站如松,坐如钟”,指的不就是此时的顾延灼。从脖子到肩膀,挺直的背部线条,像用刀刻上去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方向盘,皮肤很薄,能看见里面青色的筋络。
“好看吗?”
顾延灼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像是在责怪,又像是鄙夷。
姜白白立即收回视线,说:“我没看你,我只是在思考,思考老板你什么时候给我涨工资。”
“……”还没开始上班就开始思考涨工资的事了?顾延灼觉得姜白白这样的员工太少见了,少见到给了他不太好的预感。
“涨工资是需要时间的。”顾延灼说。
“我知道啊,凡事都需要时间,何况我还没开始上班。”姜白白倒还算有自知之明。
“主要是你。”顾延灼面无表情道,“需要时间忘记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