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龙
  • 王雨
  • 5942字
  • 2021-01-12 17:52:06

12

初夏的天亮得早,微曦初透时,朝天门大码头近于疯狂。提包扛箱的男女乘客和“嘿佐佐”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们,潮水般向一艘艘轮船、驳船或是木帆船拥去。

成敬宇立在即将起航的“成联轮”船头,看着潮涌上船的人,抽动面皮,笑了。

他这饱含痛苦的笑里似乎又有了希望。

多数股东的撤股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击,他产生了投江自杀的念头。

那天晚上,他在“富贵轩”花园里独坐,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发呆。心想,我成敬宇现今拥有驰骋川江的“成联轮”、住着如此华贵的豪宅、夫人又是大家闺秀,真可谓是天上人间,可实际上我却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请求幺爸放款?这嘴是无论如何张不开的,自己还欠有幺爸老大一笔钱;找白莉莉从她父亲那里借钱?白老板现时被催债正是钱口袋吃紧的要命时刻。是啊,要命,大不了要了这条命去。罢了罢了,那峡江水送还我成敬宇一条命来,我还是各自给它送回去。归去来兮,来兮归去,人赤条条而来,终归还是要一无所有而去。我成敬宇并不想当卖国贼,我是一心一意想经营好国人自己的轮船,可是,老天爷太不公平,不让我好好经营。被迫无奈悬挂外旗,竟然引来众怒;痛下决心取了外旗,又引来破产的临门大祸。唉,这个世上,要做成一件事情啷个就有这么难!算了,这次出航过那“泄滩”时,就连人带船沉到那峡江里去,反正我是从那里捡了条命来,也享受了不少富贵荣华,也活够了。重重一叹,身心倒轻松下来。

身心轻松了的成敬宇就把看月亮、星星的呆滞目光收回来,觉得眼前亮了亮,是夫人白莉莉飘然走来。白莉莉穿了件西式薄纱连衣裙,在柔和的屋檐灯和如水的月光映照下显得引目,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白莉莉将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放到成敬宇身边的茶几上:“敬宇,喝杯咖啡。”

挨坐到他身边,“又在为股东撤股的事情发愁?”

“唉,”成敬宇叹气,“我也想通了,不愁了,大不了要了我这条命去。”端起咖啡喝。

成敬宇这么说,白莉莉那两眼湿了:“你这条命就是你一个人的么?我晓得你心里是没有我的,可是你心里总不能没有我这肚子里的人嘛。”

“啥子呃,肚子里的人?”成敬宇放下咖啡杯,看夫人肚子,心扑扑跳,“你,你有了?”

白莉莉点头,泪水溢出眼眶。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见丈夫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就痛,就尽心尽力在衣食住行上照顾好丈夫,说些宽心话。可是她晓得,这是解除不了丈夫心病的。她发现自己的月经好久没有来了,就在女友怂恿下去宽仁医院看医生,这宽仁医院是洋人开办的一家西医院。进了妇产科诊断室,才发现是个外国男医生,她羞红满脸跑了出来。女友就对她说,那洋医生是个男的,可是他技术最好。经女友一番劝说,她才在女友的陪伴下又进去。这洋医生是会说中国话的,态度极好,先是过细询问,又叫她脱裤子做检查。检查完后,男人洋医生给了她一个小玻璃瓶子,让她去厕所把尿水屙在瓶子里,送去化验室化验。她好生奇怪,啷个还要看尿?

女友就笑她说,人家西医就是比中医科学,查尿就可以看出来你怀孕没有。在化验室窗口,她看见一个女洋医生把她留在瓶子里的尿水取了一小点,放到张玻璃片上,加了些啥子药水,放到一个洋玩具似的东西上看,又羞红了脸。心想,人家洋医生不怕脏,连尿水也这么认真地看。女友对她说,那是架显微镜。待那化验单子出来那洋人男医生看了后,笑道,祝贺您,夫人,你有喜了!离开宽仁医院后,她好高兴,敬宇要是晓得这消息后,心情会好些的。

果真,成敬宇脸上有了笑,这是白莉莉少有见到过的笑。

成敬宇将头依到白莉莉怀里,用耳朵倾听。

“你听啥子,黄瓜才起蒂蒂呢。”白莉莉笑说。

成敬宇抬起头来,两目闪闪,苦笑道:“这娃儿来得不是时候啊。”

白莉莉就捧起丈夫那脸来亲吻,亲吻得成敬宇一脸泪水:“敬宇,你心里没有我可以,可是,你心里千万不能没有了你自己,不能没有了你的娃儿。”

白莉莉这么说,成敬宇心痛了。她已经是自己的夫人了,肚子里又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心里啷个会没有她呢。其实白莉莉对他也够好的,她明明晓得他忘不了东方宝萍,明明看见他和东方宝萍睡在一起,却视而不见,当没事儿一样。他晓得,她内心里其实是很痛苦的。唉,我成敬宇其实是不值得白莉莉爱的,我爱的东方宝萍又不得其爱,这个世界啊,啷个总是这么不顺人意?想做一番事业做不成,真心爱一个人也得不到,还是沉入那峡江里去最好,一了百了。

“敬宇,天晚了,花园里风大,进屋去吧。”

成敬宇随白莉莉进到卧室,他看见那一盏盏屋灯活像是一点点泪滴。

这时候,夫人白莉莉捧了她那嫁妆箱来打开,取出张银票来:“敬宇,你看够你做些啥子事情不?”

成敬宇看那银票时,眼睛大了:“莉莉,你哪来恁么多的钱?”

白莉莉说:“我爸爸给我的。”

“爸爸给的?不可能,不可能,他现在可是要命的时刻!”

“你现在也是要命的时刻。”

“真的?他会给你恁么多钱?”

“我对爸爸说了,你成敬宇要是沉了江,我白莉莉也一定跟随了去。”

成敬宇拿银票的手发抖了。

这些钱对于此时的他真是太重要了,而这是莉莉用她自己和她父亲的沉重代价换来的。他一把搂过白莉莉来紧紧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莉莉,我啷个谢你……”白莉莉的泪水湿了他的胸襟,她是苦泪、喜泪齐往下淌。

有了这笔钱,成敬宇经营那“成联轮”又“突突”鸣响,行驶在浩浩川江上。

今天,成敬宇站立在“成联轮”船头,看着疯狂上船的乘客,能不笑么。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着极度的不安和恐惧,这看似繁华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去年,袁世凯称帝,西南起兵声讨,袁世凯令曹锟率北洋兵入川镇压。自今年春天起,川东就战云密布,船运大户川江轮船公司不欲以轮船供给军阀残害同胞,将船只开到了上海停驶,川江轮运遂告断绝。适逢英商亚西亚火油公司的运油新船“安澜号”来川,急慌了的乘客莫不以该船为唯一工具,辗转设法搭乘。那船长便以为奇货可居,不顾海关章程,四处招揽乘客,又自行抬高价格。自重庆至宜昌,票价400元至600元不等。一时间,各国冒险家之眼光均倾注此航线。

成敬宇的“成联轮”就是在此外国商轮疯狂侵入川江,又有军阀“借船”的巨大风险的情况下冒险行驶的。劣势显见,其一,他那实力弱小的成联公司是比不得实力雄厚的外商公司的;其二,此时在川江行轮,随时都可能有被军阀“借船”而血本无归。

晨阳在大江下游起伏的山峦间冒出脑壳尖的时候,“成联轮”起航了,“突突”轰响,顺流而去。

成敬宇从船头走到船尾,依船栏看。轮船渐渐远离山城重庆而去,船后拉出一道被阳光抹红的翻腾的浪花,那浪花开先腾高丈余,后来就渐势平息。心里就有股冷凉,我这“成联轮”未必也会像这水浪花么,开先热闹,后来就寿终正寝?又举目远看,那渐渐远去的朝天门大码头、那随山势而筑的重庆城在晨阳映照下熠熠生辉,更有那两江流水,一清一浊,相碰相交,融为一体,水翻浪涌,金波烁烁,东流而去。又心生感慨,老天爷既然造了这人这山水,人又造了这城市这码头,就是让人和山水、城市、码头折腾的,总是会有荣有衰有败有成的,最终还是如这大江流水要东归大海。这么想,心里又热火起来,怕啥子,老子命都舍得,未必就怕你洋人怕你军阀不成。从大雪山来的长江水能够撞出个长江三峡来,我成敬宇未必就不能闯出条国人经营国轮的路子来!

“呜-呜呜!”轮船汽笛高鸣,加快了船速。

成敬宇有股振奋,回身向船首走去,江风扑面而来。走至轮船中部,又折身进到船舱挨层巡视。那房舱、官舱和统舱都坐满了人,尤其是统舱,就活像乡坝头赶场的人一般拥塞。心里有些怕,可不要超载翻船。就去到驾驶舱叮嘱,开慢些开稳些,尤其要注意航标,千万不要触礁。

轮船的优势是昼夜行驶以缩短航行时间,而劣势则是夜间行船危险性大。夜里,成敬宇更是格外小心,驾驶舱、机舱、客舱四处巡查,生怕哪一处会生出事端来。待他巡查完回到自己的舱室时已是深夜,他实在太困,倒床就呼呼睡了。船长来敲他的舱门,说啷个这么早就睡了,何不去歌厅舱坐坐,紫薇姑娘要唱歌了。这歌厅舱是几个股东怂恿搞起来的,成敬宇明白,那名为歌厅舱,实际则是开赌场、吸鸦片、狎妓的场所,为的是招徕乘客。既然是为了轮船生意,成敬宇也就默认了。船长是他的铁哥朋友,成敬宇就起来随了他去。船长晓得,成敬宇很喜欢那个叫紫薇的女子。成敬宇确实喜欢紫薇姑娘,她长得高挑丰盈水灵,能歌善舞,说话率直,很有股重庆妹崽的喜人味儿。东方宝萍远去他乡,与白莉莉又是没有感情生拉活扯的婚姻,他一个人在船上时就很感孤独,心里时常发酸发痛,空落落的。自从在歌厅舱认识紫薇姑娘后,就时不时去听她唱四川清音和她跳舞跟她说话,心里很觉快慰,船停长寿码头时,他还请她上岸去吃过馆子。

成敬宇随船长来到歌厅舱时,舱里正灯火通明,热闹异常。有国人、洋人,还有军人。有的随了唱机唱戏,有的打牌扔骰子赌博,有的蹲在角落里吸大烟,还有的搂了女人亲嘴、乱摸。成敬宇对吸毒和赌博很是反感,就喜欢听紫薇唱歌和她跳舞。这时候,几个乐师坐到了前台,调弄扬琴、二胡、三弦,摆放打击乐器。待那四川清音的乐声起时,年轻靓丽的紫薇姑娘就出来了。舱内立时安静,人们的目光齐聚到紫薇姑娘身上。

紫薇姑娘站到台中,灼灼亮目很有神韵。她那目光与后面的成敬宇的目光相遇时,起了火花。落落大方的她抿嘴一笑,成敬宇的心里就翻动起欢悦的浪花。乐声过门完时,紫薇姑娘甜甜地唱: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紫薇姑娘的歌声清脆、柔润,和着那打击乐和弦乐,字正腔圆。她边唱边舞,舞姿如同她本人一般优美。立时博得满堂喝彩。

“好,好!”

“安逸,过瘾!”

……

“要得,地道!”成敬宇使劲鼓掌,高声喊叫。对身边的船长说,“她硬是把李白这首千古名诗唱活了。”

船长笑道:“你呢,是才子颂诗,她呢,是佳人唱诗,你两个有一品呢。”

他俩说时,紫薇姑娘又唱:

三五九月水流缓,
两岸碧翠歌不断。
激流险滩脚下过,
哥走峡江妹相伴。

紫薇姑娘这么一唱,把成敬宇那心唱热唱酸,就想起水妹来。这歌子水妹曾经对他唱过。如果说紫薇唱这歌似蜜的话,水妹唱这歌就似枣。蜜是甜的,枣则是回甜味儿的。这回甜味儿在成敬宇心中是长久不衰的。

“好,唱得好,绝了!”

成敬宇这么想时,听得一人高叫,又鼓掌,引来一片掌声。循声看去,一惊又喜,原来是水龙贤弟,他正使劲鼓掌。水龙早先多次听水妹唱过这歌子,此刻里那内心里的酸热不下于成敬宇。成敬宇挤开人群走过去:

“水龙弟,你啷个也在我这船上?”

水龙早就看见成敬宇了,笑道:“我是从朝天门码头上船的,是悄悄来刺探‘军情’的。”

两位把兄弟此时在这峡江之夜相逢,自是高兴,就出了歌厅舱到船舷边摆谈。成敬宇才晓得,水龙是下决心要经营轮船生意,特地买了船票上船,先不让他晓得,驾驶舱、机舱、客舱四处观看、询问,摸索行轮经验。水龙是打算船过夔门后再找成敬宇的,给他一个意外惊喜,向他过细讨教。水龙还对成敬宇说,他早就认识紫薇姑娘,这姑娘曾经领他去“寻找”赵嫱那吊脚楼。水龙绘声绘色说了后,成敬宇呵哈大笑,说,这丫头人小鬼大,精灵。

他二人正说得热火,歌厅舱里打斗起来,人们齐从舱门往外拥。

“快跑,要出人命了!”

“龟儿子军阀有枪,太恶造,太霸道!”

……传出来紫薇的喊叫声:“放开我,我咬死你龟儿子,我紫薇是卖艺不卖身的!……”

又遇军阀闹事,成敬宇骇然失色,水龙早冲进歌厅舱去,成敬宇也跟了进去。

歌厅舱里已是一片狼藉。船长和几个船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船甲板上。七八个军人还在用枪托击打他们。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正搂抱了紫薇乱摸,用胡子巴碴的嘴去亲她,紫薇拼命挣脱,尖声叫骂。成敬宇认出来,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正是去年夏天在云阳码头向他强行“借船”的孙承福,顿时怒火攻心,龟儿子硬是欺人太甚!就对水龙说了。

水龙眉头倒竖,跃步到孙承福跟前,挥拳照他面门一击,孙承福便仰倒到甲板上,手里搂抱的紫薇压到他身上。水龙伸手拉开紫薇,又挥拳朝孙承福猛打。那几个军人开先懵了,回过神来,就都冲上来打水龙。水龙是何许人也,是峡江山水铸就的纤夫汉子,是融入险恶山水大自然的峡江巴人!双拳如铁榔头,双腿如钢缆绳,挥拳扫腿,打得那七八个军人喊爹叫妈。“砰!”躺在甲板上的军官孙承福掏出手枪射击,没有打着水龙却打着了紫薇,可怜紫薇姑娘的右大腿上鲜血直流。成敬宇变成了怒兽,朝孙承福扑过去,孙承福,你这个坏蛋,老子咬死你!

张嘴咬他那持枪的手。孙承福痛得妈呀大叫,手枪落到船甲板上。说时迟那时快,水龙跃过去抓起手枪,把枪口顶到孙承福脑门上:

“孙承福,你龟儿子不敢去打洋人,倒来欺负一个中国姑娘,你那心被野猫子叼了!”

那帮军人见状,齐把枪口对准水龙,“哗哗”拉动枪栓。

水龙食指勾着手枪扳机:“老子这条命不要了,我先一枪崩了你!”

“别,别开枪!”孙承福讨饶,呵斥那帮军人,“还不快把枪放下!”

那帮军人就压下了枪口。

孙承福对水龙说:“哥子饶命,大爷饶命,兄弟我一时糊涂,冒犯,冒犯了!……”

成敬宇也怕把事情闹大,说:“水龙,今次不杀他,叫他向紫薇姑娘赔罪。”

这时候,船上巡警和众多愤愤不平的船员和乘客也拥进歌厅舱来。

这场“歌厅舱事件”以孙承福向紫薇姑娘叩头赔罪、赔付了医药费而告终。双方都没有深究。那边是惧怕水龙铁拳和船上人众怒;这边是成敬宇不想扩大事端,以免军阀再来寻衅,误了轮船生意。

“成联轮”在一个小场镇停泊,水龙赶紧护送紫薇去镇上诊所治疗枪伤,幸好枪子只是擦破腿肉而未伤及骨头。

经和紫薇摆谈水龙才知道,紫薇早已没有在那妓院做了。这个紫薇姑娘不仅有重庆妹崽的俏丽,还有重庆妹崽的倔强。她母亲早年病故,被嗜赌成性的父亲押赌输到那妓院里去,却只是卖艺不卖身。她天性喜歌善舞,很得客人喜欢,老鸨也就依从了她。正当她挣钱还清父亲赌债时,来了个英国大亨,听她唱了歌,就要和她跳舞,她就和他跳舞。可是,那英国大亨还要和她上床,她不从。那英国大亨就三天两头来纠缠,老鸨说,你从了吧,赚的是英镑呢!她爸爸也来求她。她气怨不已,又无计可施,心想,罢了,惹不起我躲得起,就离开那妓院离开陆地到水上来独闯。

水龙听紫薇姑娘说后,心生崇敬,觉得这妹崽好不一般。想到那次她领他去赵嫱那吊脚楼,一副风风火火不知累的样子,说:“紫薇,你那次领我走得好苦。”

紫薇笑道:“自古以来,寻找婆娘的男人都是要吃大苦的。”

水龙听了,笑说:“紫薇,你一个女娃儿,不要在这水上闯荡了,这水上好生险恶。”

紫薇说:“我不怕,这水上是险恶,可是也快活。”她这样说时,就想到成敬宇,“你那个敬宇兄可是个大好人。”

水龙见紫薇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明白了啥子,说:“是啊,他是个大好人。紫薇,你莫不是看上我那把兄了?”

紫薇红了脸,又叹气,说:“别个晓得的,他已经有婆娘了。”盯水龙,“这个世上男人最坏。”

水龙理解紫薇心情,很同情她。

“也有好的,你和成敬宇就都是好男人。”紫薇说,又问,“水龙哥,你和我赵嫱姐的婚事办了吧?个该死的赵嫱姐,也不把杯喜酒吃。”

水龙就岔开话题,说:“走得了,‘成联轮’要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