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蔓草（2019年）

木星上读到这首诗八首

夜鸟穿上鞋子旅行

夜鸟穿上鞋子旅行，翠竹制造木排，

谁给我戴上镶嵌着星辰的发饰。

他短短的胡须，琴键般的牙齿，

黄皮肤？也可能是个瑞士人，意大利人。

水手，或三流画家？

太奇怪了！唔，我要把所有的梦再做一遍。

但是，请问这梦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和你一样，伸出温软手掌。

——真的醉了啊，我要卧倒在

冬天的沙发上，喝春天的酒，忆夏天的你。

大海与少女

1

如果一首诗可以重新回到

我的少女时代，我将选择与你生活在

大海蓝色的绸缎上。

我们从早晨醒来，便拥有一片蔚蓝。

——清凉、生动、闪烁着波光的水域，

像蓝浴巾，裹在彼此身上，

安静又温柔。

我们并膝坐下，以某个裸露的岩石为桌。

——圆圆的早餐饼，是染色的朝阳，

被我或你，轻轻托起，

海鸥的歌唱，从地平线传来。

特别是夏天，阳光下，天空蓝得多么盲目，

多么梦幻，白云如童话里的鱼。

——这时，你会低头看我，吻我，

你说，我的少女。

可是啊，到了我们这般年纪，

爱情妥协于现实的距离。

——我只能回忆，曾经与你从海边经过，

只是寄出过贴着蓝色邮票，有咸味的信。

2

从黄昏的漫步开始，

想了许多，关于你，关于世界和海的尽头，

关于我的少女时代就这样虚度过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与你共听潮汐而同眠。

多么遗憾，我虚无的影子留在岸上，

感受着搁浅的贝壳身体内的回音。

捡起又能怎样？那水中烟云，

即将升起的夜色，来自晚霞之下鸥鸟的暗示。

看，世界被关进星星的窗内，海的尽头即是

语言的尽头。唯有你一直居住在我内心

湿漉漉的孤岛，从未驶出。

——总有一天，我要在道旁植满合欢树。

我倾听到的每一小朵浪花，

都是想念的碎屑，痛苦的书，

是磨损了地址的闪着微光的信，

它们在黑暗中碰撞，自由流动。

直至进入街边公园，我注视

坚硬的石头，绿色天鹅绒一样柔软的草坪，

没有遇见邮差。——而这封信，

在未来重复的日子里，依然平凡而沉静。

3

夜晚。巨大的海浪，笑或哭泣，

闪电停，万物以光明开始，

以黑暗结束。

我站在海湾的窗前，光打在脸上，

又熄灭。腥味的树叶颤抖，

像傍晚渔船带回来的瘦带鱼。

雨落入海。一切形式上的礼节都省略，

大海啊，欲言又止。风的琴弦不敢弹响，

这人世的相逢恨晚。

旧时光是鱼吐出的泡沫，

若隐若现。往事倾吐，

想念化身为长着翅膀的红珊瑚，或一封长信。

此时，我看不见码头，

看不见船桅，看不见欢聚与离别，

置身虚无之境。

深誓

近来总梦到你，

这场冷战，从小房子外的蜡梅

到郊外野蒿，星空肃穆，

无一幸免。

深誓如杀戮，我偷走你记忆，

和死叶上走过的

脚步声。

怎能忘断呢？

此时邻村的集市空地上灯昏鸦静。

一旦超越了想念你的道路，

我将安享这个雪夜。

谜境

我虚和实的梦境，

没有沙砾显示，有人来过。

镜中，由接骨木、牛油果

制造的抗衰老护肤品，都是空中楼阁，

如你写的水上愁字。

去年赠的玫瑰，

盛开在城市阴影的胸口。

想起，那慌乱中，丢失了一只鞋的夜色；

荡入黑暗的你和我；涌进纪念日的云朵，

都不复返。

“你解不开这谜，虽你再三琢磨”[1]。

——你走下楼梯时，也许我在黎明独坐。

音讯

纷飞，长寿花的眼睛

向窗外。霾色，更接近饥饿的虚空史。

我在传统抒情内打坐，蜡梅的假泪，

那些小水滴，河南又飘雪了。

桌角，水瓶座的小泰迪，

发出甜美的鼾声。

想你倚在南方的诗中，

任我系念，却没有对稠密的空气倾吐片语。

终是没有一张地图，可以延展进你心底，

无梦之躯体内部。

没有一面镜子，让我窥探

你的沉默，“让一瞬说出一句忠实的诺言”[2]。

我们呀，刻意逃避的现实生活，

不堪一击，时刻都要冬眠。

无终

我观看了电影《流浪地球》。

可怕的预言！比和你分开的这段生活，

更焦虑不安。我知道，

会与你重修旧好，但鹅毛大雪带着地球

去流浪，让这个新年都受了惊。

我们这一生，不应该

消耗在危险、离别和对未知的恐惧里。

偶尔去极北坐坐雪橇就好，

白狐、海豹、北极熊，

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非长久的邻居。

这夜，由多个有趣的梦组成：

考飞船驾照；

在油灯下计算、涂改新房子的设计图；

冰雪的颜色呈天蓝色；

你回来，说了几句俏皮话，

热烈拥抱我，

好像庆贺未来某一天，

人们已在木星上读到这首诗。

呓语

我正走在小女贞

目光的岸，刚刚补完一颗蛀牙。

枝上雪，

与门诊仪器灯下的牙齿粉末，

白晃晃的，像要安睡，从人间隐了去。

像赵定河畔的针叶和松果，

身体里滑行着寂静。像曾经说过的话，

那些虚影，

缓缓自水面漾开，牵引我走进

黄昏，和弦的褶皱之上。

——想到你，我就慌乱，又要掉进

牙齿的虫洞，不顾一切，向往事深处疾驰。

麻雀说

它们指着矮牵牛起誓：

真的看见他，怀揣我的诗句，

在水边通宵站立。

他表情凝重，好像要走入，

那首诗的最幽微处，一个紫色的王国。

也许在嵩山八首

他有最孤独的明亮

清晨，睁开双眼，

光停在睫毛上的刹那，感知到：

我有一段情，待境而生，

也许在巴黎，也许在嵩山。

幻象

当时，你在看古老石碑上模糊的曲线，

我却觉得远如一场幻觉。

仿佛昨夜牵手，踩到的灰蝉和听闻的蟋蟀声，

是闷热的基调，虚无的误区，

只能用来把另一个更孤单的自己装满。

等等吧，也许被光拨乱额前头发，

我就能轻盈地捡起，这些好看的欢愉

的碎片。

七月末

——赠张丹

有人离开汴梁，在飞机的耳垂、

座椅的脉搏中休眠；

有人途经我的站台，

从裂开的光中，抬起脸。

有人醉酒，被拐到迷境，

印上一排齿痕，成为渗出蜂蜜的玉米；

有人传递北戴河的照片，

那么多水母，宛如月亮死在海岸线。

有人忽然梦见鲲鹏，

在窗外梧桐树的手掌上写情诗；

她叹息，七月末的庄周并非蝴蝶，

而是个精灵样的女子，小秘密如此动人。

花事了

这场急雨，可抵旧邮件一捆？

这番落叶，唯矫情又增几寸。

你不言语，荷塘便一池败落，

情感的镜子内风烟俱净。

午时，不愿说话。榨菜肉丝面上

绿生生的荆芥，一个恍惚错看成荆棘。

（我要做件无趣事，

给通讯录开展瘦身运动。)

你不懂，木槿被雨淋湿的小心脏，

像庭院空地那华梦的轮廓。

蝴蝶陷阱

我要那玫瑰睡眠

另一端的你，深入蝴蝶的陷阱，

没有爱情的诗人，

像死去的花纹，长着模糊的脸。

细节等待填充，

闪电的微词也要被允许，甚至扎眼的错误，

都是鲜活的星群，我想醉在

你身体内，任性地饮尽蓝色银河之酒。

是的，无常的世界总会完蛋，

远方木星已经偏离，

我希望，浮萍风暴发生在见你之后，

关于我们的这首歌，不是易逝之音。

嵩山记

你呼吸，起伏似窗外峰峦，

我风琴之手，轻轻潜近流云，

弹响，横亘在我们之间

缠绕的嵩山，灿烂的蜀葵。

一场与禅有关的音乐会，

正从雨的线条上飞离，

大片水雾，汹涌闯过，

嵩阳书院的石质地图，吻上凉凉的唇。

——感谢这盲目的夜晚，

漫天水晶……远离城市喧嚣之地，

所有人都是精灵，是象征，

即使明天，我回到人群中，你亦不知所终。

慵懒是我常态

天上云描绘他影像，

虚无又不能散尽。

怎那样远？隔着黄昏刻度尺，

废弃的瘦木船，荫影栏杆。

赵定河的嘴唇从未细嗅过，幽会中

小麻雀的气息。野蒿和青骢马，

快带我飞出太阳系外行星的轨道，

看清未来的每一站。

玫瑰色晚霞灼热，

夕阳温柔，我要把它接住。

——闲坐桥头，同水底森林一起等待访客，

揣测我在他心中，可有波光一闪？

玄鸟之翅

你突然生出厌倦感，

地面上，阴影摸遍胖脚丫的掌纹，

似着了魔。——前世的来处

也许在歧路，

凝重面容和一对分裂的玄鸟的翅。

酒店窗外，燕子不悲鸣，

立秋后阳光沉降，

你看不见，

或者说不愿意看见，没有什么

比漫无目的，更像一节惊艳的分行。

远方人跃过礁石，发来照片，

你喜欢他认真做事的模样，更爱极

那几分水柳的颓荡，

巧合的是，他也刚好在念你。

——眼前的平原，翠绿漫溯，

那些无法诉说的，怎样都结不了尾。

蔓草八首

晚安

晚安，木质建筑，石头雕塑，

政治，文明，人类，月球，黑洞。

晚安，失火的巴黎圣母院，

毁灭消逝中的美。

晚安，一些动词，另一些名词，

和夹生的形容词，轻灵着，排排站。

晚安，我将造出与谁有联系的句子？

如那窗外嫁接的月季浓绮。

晚安，远方的你，

灯下的我。

管不住的蔓草

墙纸上的叶子，悬空而立，

她困在积云的房间，记忆开始漏雨。

你背影，出现得正合时宜？

欢愉的眼睫像浮萍的绿。

想象黑暗角落，有一个

神安排的小天使在值夜班。

没有什么修辞，可形容

倾国的理想。她闪烁着迷人的天真。

你以何物换取？她写过的诗，

任性如野中蔓草。

草莓心

早醒，无所事事，

我猜楼下的那树玉兰还在微风沉醉的梦中。

层叠的花朵，像腰间减不掉的往事，

我要代她，用汉语向世界问好。

不知何处传来琴声，

伴着鸟的啾鸣，覆过筑着爱巢的长枝。

太阳洒出斜斜光线，停泊在我心上人的脸颊，

他的一缕卷发，闪着金光，欲破浪飞起来。

不管多么遥远，他总会回到这座城市，

轻轻取下美少年的光环。

他也有一颗春波碧草中荡漾的草莓心，

且早已与我交换，在那个多年前相似的清晨。

故人归来

——赠飞廉

用幽草为符号代表夏天，

分不清楚弧形喜悦，还是线形悲伤。

时有高温牙痛，暴雨眩晕，

以及阴云撕裂关税壁垒的新伤口。

——就是这么一副郁结状态，

沉默到不看报纸，不关心经济，

认为以上都是喉管里潜伏之梦话。

诸事如漂萍。现在真的很难看见，

这般奢侈的蓝天与白云，

仿佛那个从不希望女孩子深陷时事新闻的

故人归来，是唯一美丽的消息。

在我坠入绮梦之前

昏昏，弥漫于危险的空气中，

我捉不到它形体。

所有人都曾拥抱过这种时刻，

这曲线——哦，我想是的，毫无疑问。

顶楼的雷声，透着现代的古典性，

谁听得懂，谁译成文？

闪电擦亮了，

我最好看的丝绸睡裙。

调皮的夜雨小姐，

坠落绮梦之前，请不要涂黑我的鬓边碎发。

有所思

我若被星光击中，

会有什么从瓶身里掉出来？

也许是耳朵上的银环，

也有可能是一筐过期的情话。

足以诱骗你，似小鹿乱撞呆头鹅。

网购

蓝色满天星，一枝枝修剪好，

吹净浮尘，从圆弧形露台移向茶几。

阳光在花瓶边沿躺下，身躯摇摆，

像吃了几颗装着朗姆酒的巧克力。

所有人都午睡，电梯停摆，旧事于寂静里浸泡。

我想想，以什么语气去倾吐，

环绕着楼房的小叶忍冬啊——

我该不该告诉谁，又赌气网购了

小年糕，桂花头油和两瓶很酸的阆中手工醋。

暗恋

而你，站在梦的水阶外，

一个人，一道光，

竟然可以这样温柔，

相比鸟儿

唱出的田园牧歌，更像要指引我，

指引我。

暗恋就是一个细节，

让我可以想到整个宇宙的关联。

修辞灯笼八首

自画像

她奇妙的任性，像苏轼，

在诗意喧哗的夜晚，举起修辞的灯笼。

——哦，这是摩羯座特质，

她羽绒服的袖口，飓风常常在那儿酣睡。

小浪底归来

我在星星街市买葱，

准备做晚餐，黄河仍在那厢咆哮。

——两个走动的黄皮肤雕塑，一个瘦些，

一个年长些，都把往事锈在沙砾徒劳的飘落中。

江心屿

再见了，城市的岸。轮渡，

这枚会说话的叶形通行证，接引我们，

驶向诗歌的岛屿。

光线很强，适合远离人群，

建一座明亮的花园，

或，在两棵巨大的榕树上筑屋。

诗神一定也这么想，他赤着脚

踏在水上，感叹“时间——是波浪，

而空间——是鲸鱼”[3]。

龚纯兄亦恍惚了，一路都在勾勒

不同时光出现的诗人的脸孔，

把水边的绣球荚蒾当作他们。

沉默中，一片晚霞遮住我，

波浪和鲸鱼呀，谁是从流逝的瓯江，

捞起东塔和这首诗倒影的人？

宝严寺

——致弘一法师

我们来了。折耳猫在暮春回到

晚晴楼，它苏醒的记忆，和钟声有关，

——而那人一去不复返。

山顶行驶着白云之舟，新日子

是旧时光的回声，穿过我们和僧人的影，

墙壁上，他的照片。

与平常一样，芳草以次第蔓延的方式，

赢得道路的外部，

我们绿色的诗句，在另一个世界

念出，古文，白话，或英语？

——湖光山色似当时，

人亦似当时啊！

我们眼底升起迷雾，

恍如多年前，在寺院的围墙外，

那丛低着头，谦卑的茅莓。

长安十二时辰

一片月游上鼓楼的鳃，

像是认出你，又忆起那年的谁。

你看见，便想去酒店前台，

借来觱篥，或尤克丽丽，

虽然明知没有，也不会弹奏，

只是徒劳一场，

但你仍然需要让自己安静，

把滚烫的旧事，变成一杯冰咖啡。

这时，一串书面语窜入头脑，

便有了风暴冲动，

不一定《长恨歌》，也许小说更合适，

——而你确定写不出来，

在不断与人告别和失去的有生之年。

孤独属性

你宁愿自己，

和这世界上许多具备孤独属性的，

山洞里的蝙蝠，

温柔享受宁静的考拉一样。

今天，帮助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狗，

寻找到新家庭，便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头顶镶钻的发箍，黑暗中不停地闪，

呼应某颗天上星。

民权林场

——赠李松山

你怀疑，永远走不出

这片光和槐树叶。

树木同时点头，

薄凉的夕雾，越来越肃穆，

燕子和松鼠，一到合影，便躲闪了。

同行者有个牧羊人，

口齿不太利索，面对遍地青草，

述说家中新诞的小羊，

他笑容里不断飞出庄子的蝴蝶，

向“豆灯一样摇曳的夕阳”

赠送礼物——那是一本诗集。

而你写作，却似迷途鲲鹏，

撞落无数辞藻的枝丫，也没有画出

天空形状，

一切绿焰，终将泛黄，

剩下背后寂寥和被描绘的自我。

“尽情吧。语言向复杂里写，

人往简单处去。”

——临别，你赠他猎户座的几颗星，

跳跳糖一样的友谊，击中率真之夏。

芒砀山梁共王墓

想象中暴雨，沿山壁凹槽倾泻，

万古愁化成万滴水，藏在人心背后。

在暗的白昼甬道里，你寻找自己的过去，

蛛网挂钟停摆，偷盗金饼的贼

成为导游词的一部分。

你看见《四神云气图》被切割走，

陶罐上微光的梦寐，夜夜复制，

朱雀的翅膀不能拾起旧事，

也不能背负裸露出地平线上这座

普通的小山——年轻的你抬起头，

提升着现代主义的眉毛。

芒砀山像个记录仪，将镜头对准你，

你冥思，希望得到更深的生命体验，

但除了与头顶渔夫帽的世界合为一体，

甚至不知道，该与谁握手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