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军便服

祥符城里的大大(老太太)爱说:别管穿啥,干干净净就中,就是去到不干净的地儿,你也要给别人一种干净的印象。布衫不必考究,不邋遢就中。

1.又是一个酷暑

在小曼香读高中的头一年,学校停课了。教室外面的大操场,两旁支起了俩大喇叭,从早到晚不歇气儿,播放着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和掷地有声的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稿件。再看学校的老师们,一个个灰溜溜的,而学生们的脸上却是一片阳光灿烂。地委大院里头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上班的人个个胳膊上都戴着印有这个造反队那个造反队的红袖章。凡是有墙壁的地方,都贴着一片片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每一张标题打眼的大字报前面都围满了人。大院里时不时还有人站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演讲,整个地委大院内真是好不热闹。

学校停课,岳曼香成天跟只冇头苍蝇一样四处瞎游逛,地委大院成了她每天必来之处,除了看稀罕,她最关注的是那些大字报上指名道姓遭到批判的人,因为她从小在这个院子里玩大,这座大院里熟人太多了,都是养父的同事,不定哪一天墙上的大字报上,就会出现一些她熟悉的名字,还能看到一些“秘闻”。

这天,岳翠儿晌午头不想做饭,让岳曼香拿着饭票去地委食堂买馍。买罢馍的岳曼香,一边往地委大院门外走,一边浏览着墙上大字报更新的内容,走着看着,突然,一溜黑粗大胖的毛笔字标题刹住了她的脚,钉住了她的眼——“廖普生是暗藏的苏修特务”。

岳曼香顿时蒙顶,胆战心惊地看完了大字报上面的内容,除了那些当年与葛利高里的交往之外,中心意思就是,廖普生是苏修暗藏在中国的间谍,证据就是,有同事揭发他家中至今藏有一件布拉吉,其目的就是有朝一日与苏修特务接头。

岳曼香被吓孬了,她在掂着一兜馍往家走的路上,心里想着那件布拉吉。如果真像大字报上写的那样,自己的养父是苏修特务,那件布拉吉是用来跟苏修特务联络的物件,那可了不得!自打那年照罢小学毕业照,她赌气窜出家门跟爹妈约法三章之后,他俩压根就不知那件布拉吉去哪儿了,也从来冇再问过,自己的养父如果真是苏修特务,联络的物件冇了咋跟苏修派来的人联络啊,岂不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那件布拉吉的去处,除了她自己知道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华妞。那年,她怕那件布拉吉被爹妈处理给收破烂的,悄悄把那件布拉吉转移到华妞那里,华妞让她放心,说一定会好好替她保管,还开玩笑地对她说:“乖,等到你拜天地入洞房的时候,保准能让你穿上。”压那以后,她时不时还去华妞那儿瞅瞅,华妞把布拉吉保存得很好,洗干净后叠放得可展样,搁在一个牛皮箱子里。她最喜欢闻的味道,就是每次去看那件布拉吉的时候,华妞打开牛皮箱子的那一瞬间,一股喷香扑鼻的樟脑丸味令她心旷神怡……

当岳曼香掂着馍一边走一边想,忐忑不安回到家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又把她给吓傻了。只见家的门里门外拥堵着一大帮身穿军便服的人,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些她认识和熟悉的人,基本上都是养父在地委机关里同事们的孩子,平时见面都是兄弟姐妹,现如今一下子就变成了陌生人。他们身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头上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不管男女,腰间都扎着被称为“武装带”的宽宽的皮带,特别是那些把头发塞进了军帽里的女孩儿,如果不看胸脯,还真的很难分辨出她们的性别。当岳曼香掂着馍走进家门时,瞅见屋里一片狼藉,满地扔的都是衣物,再一瞅,只见爹妈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正接受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皮肤黑紫发青的女红卫兵呵斥。

那黑皮肤女红卫兵瞅见岳曼香进屋,转身冲着她呵斥起来:“你就是岳曼香吧!”

岳曼香颤巍巍点了点头,想说话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黑皮肤沙哑憨粗的声音像斧头一样划破了空气:“廖普生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苏修特务,你必须跟他划清界限,听明白冇?”

惊恐之中岳曼香点了点头,随后那声音就从头顶上劈下来——“你知不知,廖普生把那件跟苏修特务联络的布拉吉连衣裙藏到哪里了?”

岳曼香把目光转向了廖普生。

黑皮肤见状,怜悯地扫了一眼岳曼香,语气稍有缓和:“不用怕,你要大义灭亲,告诉我们,廖普生把那件连衣裙藏在啥地方了?”

岳曼香再次把恍惚的目光转向了廖普生,她是在用目光向养父询问该咋回答。可廖普生低着头,仿佛在探究地上的一条砖缝为啥冇对齐。和母亲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之后,曼香猛然醒悟,即便养父真的是苏修特务,自己也没有出卖他的权利……

黑皮肤的声音再次在头顶炸响:“你不用瞅他,他是苏修特务,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想要回到革命群众队伍里来,你就必须跟他划清界限!”

岳曼香低下了头:“我……”

“你啥你,你知啥?那件破裙子早都卖给收破烂的了,你个小妞儿家知道屁啊!”一旁的岳翠儿冲着岳曼香吼了起来。

黑皮肤不愿意了,用掂在手里的皮带指着岳翠儿,横眉立目地呵斥道:“我警告你,再胡搅蛮缠就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别以为我们不知你的老底儿,你也不是啥好东西,那个跑到台湾的国民党军官是你啥人?是恁妞儿的啥人?我们跟你一样清亮!”

“打盆说盆,打罐说罐,别扯恁远!”廖普生抬起头、挺起胸,眯缝着眼瞅着黑皮肤等人说道,“国民党反动派是俺打窜的,跟她娘儿俩早就冇一分钱关系了,扯八百圈也扯不到那件布拉吉连衣裙上吧?苏联修正主义跟国民党反动派眼望儿是啥关系,那是反贴门神不对脸儿,恁就是想扯也扯不到一堆吧?”

黑皮肤女红卫兵眼睛一瞪,冲廖普生扬起了手中的皮带。岳翠儿要上前去挡,廖普生把她拦在了身后,仍旧眯缝着眼紧盯着黑皮肤。小曼香突然发现,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东西在她养父的眼神中流动着、沉默着,就像燥热沉闷的云层中正酝酿着一场暴雨。廖普生是上过战场的人,黑皮肤虽然锵实,但毕竟是一个毛孩子,她手中的皮带始终没敢甩出去。在大喘了几口气之后,是可忍孰不可忍地对身边的男红卫兵们命令道:“给他们挂上牌子,拉到鼓楼去游街!”

“牌子上写啥?”一男红卫兵伸脖子问道。

黑皮肤脱口而出:“男的写苏修特务,女的写国民党破鞋!”

见此情景,岳曼香带着哭腔大声向黑皮肤哀求道:“别让他们去游街,那件裙子我知在哪儿,是我把它藏起来的,跟他俩冇关系……”

岳曼香为了让爹妈躲过这场挂牌游街的羞辱,不得不把这一群穿军便服的红卫兵领到了华妞的住处,华妞也不得不打开牛皮箱子交出了那件布拉吉。就在华妞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岳曼香最后一次闻到樟脑丸发出的那股清香,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眼神沧桑的华妞看着两行泪水压曼香的眼角流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往下滴落,感到自己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他把这个妞儿压小带大,因为可怜她冇亲爹,因为她娘是二掌柜,她就是再淘再不听话,自己也冇舍得让她哭过一声、掉过一滴泪。她娘是做布衫的,自己也是做布衫的,做布衫是为了啥,为了穿上好看,为了活得像个人,这世上除了人,还有啥活物会穿布衫啊?别管这布拉吉是苏修的还是美帝的,布衫就是布衫,穿到谁身上谁美;小姑娘家爱美有错吗?没错啊!眼望儿是咋了,一件布衫也成了罪证,当年全祥符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穿列宁装,恁咋不去找她们啊,咋不敢说她们个个是苏修特务啊!

华妞的脸上带着不会掩饰的愤怒,想问问噎胀的黑皮肤,恁妈每章儿身上裹个列宁服,眼望儿该是个啥东西。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曼香深深地吸了吸鼻子,而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平静和陶醉,她似乎要把弥漫在周围的樟脑丸香味全部吸进自己的肺里,要把那件布拉吉的每一块布片、每一道缝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现实的残酷,心里只有一个挂牵,这件布拉吉的命运将会是啥?被撕成碎片?被焚烧?还是……她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再往下想……

在布拉吉被红卫兵压华妞家抄走的那段日子里,岳曼香一家三口见面很稀,廖普生摊为和葛利高里那段历史,被关进了牛棚接受组织审查。岳翠儿虽说也不受义丰厚的待见,可店里干活还少不了她,全市的人民争先恐后要穿军便服,义丰厚一下子又成了香饽饽。岳翠儿早出晚归,很忙。此时的义丰厚被挂上一块新牌子,改名叫永红商店,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业务,那就是做军便服。虽然布料不是做真军装的那种,款式还是军便服的款式,布料的颜色却不仅限于绿色,工人定做的是蓝色,农民定做的是灰色,机关工作人员定做的是咖啡色,学生定做的是白色。虽然款式相同颜色不一,但,给人视觉的冲击力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千人一面。

这段日子对几乎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曼香来说,大概是她最愉快的日子。年轻人忘性大,早把布拉吉那件事给抛之了脑后,自己整天也穿一身仿制的军便服,尺寸也不合适,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进进出出。尽管华妞时常跟她絮叨,说姑娘家要有个姑娘样儿。可眼望儿姑娘应该是啥样,华妞也说不清楚。用曼香的话说,眼下穿啥布衫是有讲究的,关系到屁股坐在哪条板凳上的问题,是坐在人民一边,还是坐在人民的对立面,可不敢有半点马虎。还分啥男女啊,你穿军便服,那就是跟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立场一致,思想一致;你要穿别的,对不起,那叫资产阶级作风,那叫忘了本。华妞细想想,觉得这妞儿说的也对,可不是,穿布拉吉怪美,但你穿上试试,廖普生不是因为一件布衫还在坐萝卜[87]吗?再说,兴啥啥不丑,眼望儿满大街都是军便服,就你能蛋,非要换个样儿不中?但是华妞还是担心小曼香,这眼瞅着个头噌噌地往上蹿,往那儿一站,比自己还高了半头,学校都停课了,爹妈也顾不着她,每天吃罢食堂,就跟几个要好的伙伴大街小巷、龙亭铁塔,四处窜着玩儿,晚上回家洗洗就睡,有时几天都和她妈照不上一次面。

担心归担心,华妞也知道,曼香不会听他的,而且二掌柜一家的事儿他也插不上话。在他看来,即便是不讲党派,廖普生与胡国杰的秉性也截然不同。胡国杰啥时候说话都文绉绉的,轻易不跟人红脸,这种人一辈子循规蹈矩,为人处事就两个字儿,稳当!廖普生则不然,他的心比胡国杰大,所以不管干啥事都比较急躁。但是急躁也有急躁的好处,眼望儿就兴这急躁人,整个社会、义丰厚都一个球样,自己在永红商店里迈方步,不是也让人说是落后分子吗?对于二掌柜先后所嫁的这两个男人,华妞也琢磨不透,到底哪个男人更适合她,反正眼望儿,他压小曼香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一点胡国杰的痕迹了,这妞儿的脾气和做派反而越来越像她养父。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华妞想,不管了,人家三口毕竟是一家人,自己算老几啊,她爹妈都不是瓤茬,眼下虽然倒霉了,说不定哪天又翻定过来了,照样活得滋腻。

老实巴交的华妞咋着也冇想到,他所说的“翻定”,在时隔不久真的就降临在了廖普生和岳翠儿的身上。而岳曼香也冇想到,她所在的这个家再一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天是星期六,在外面窜够了的岳曼香回到家,意外地瞅见平时难见个人影的爹妈都在家里坐着,脸上还挂着微笑,这种久违的微笑让她有点大惑不解又有点不知所措。

“恁俩咋都在家啊?”曼香站在门口看了看两人,开口问道。

“咋啦?俺俩就不兴都回来过个周末?”母亲说话的同时,还抿着嘴儿跟坐在一边的廖普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两人心里都藏着同样的秘密。

“嗯……”曼香清了一下嗓子,觉得自己回来得有点冒失,“我是说……”

“你啥也别说,坐下来,听妈跟你说。”

被母亲笑眯眯地㧯住胳膊的岳曼香,懵懵懂懂地坐在了小椅子上,更让她奇怪的是,以往连句话都懒得对她说的廖普生,竟然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并亲手递到她手里,堆着满脸笑容说道:“先喝口水,再听恁妈给你说。”

岳翠儿见女儿稳住了神儿,开始娓娓道来。她告诉岳曼香,廖普生压今天开始被恢复了工作,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不是苏修特务,而是一名为新中国做出贡献、可以得到信任的、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尤其是他在解放战争最关键的中原之战——攻克祥符的战役中做出了应有贡献。在得到组织上充分信任和肯定后,他压牛棚解放了出来,并且被任命为祥符地委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这么大的喜事儿,当然让全家人眉开眼笑。末了,岳翠儿欣慰地对女儿说:“中了,乖,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了。”

听罢事情的缘由,岳曼香却冇显得那么高兴。

廖普生在一旁呵呵笑道:“还嘟噜个脸弄啥,应该高兴才是啊。孩子乖。”

岳翠儿紧跟着附和道:“就是啊,还有啥不高兴的事儿你就说,恁爹眼望儿说句话,祥符这半拉城的人都得听着。说吧,为啥还不高兴啊?”

岳曼香嘟噜着脸,哼哼唧唧地说:“那件裙子咋弄?”

“啥裙子?”

“布拉吉。”

岳翠儿恍然悟道:“啥咋弄啊,不是已经被红卫兵拿走了吗?”

“我想让他们拿回来。”尽管今个从母亲嘴里听到的都是好消息,但曼香觉得,只要那件布拉吉不找回来物归原主,啥好事都不稳当。再说,穿着布拉吉照的那张小学毕业照,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廖普生一听,心道祖奶奶,还没忘了那件布拉吉,你咋记吃不记打啊。于是瞪眼道:“净打麻缠,那能再要回来吗?拿走就拿走吧,又不是啥好东西。”

岳曼香脖子一梗:“就是好东西,我喜欢。”

廖普生一锤定音:“那是苏联修正主义的东西,你再喜欢也白搭,不能要!”

小曼香也不再说啥,压小椅子上站起身进了厨屋棚,掂起竹编小馍筐就要往门外走。

岳翠儿喊住小曼香,喜滋滋说道:“今个不用去食堂买馍,恁爹说了,为庆祝咱家翻身得解放,今个咱全家去寺后街吃小笼包子。”

……

在廖普生又一次重回地委大院,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之后,家里的一切事儿都顺理成章。岳翠儿坐到了义丰厚革委会负责人的椅子上,负责店内的业务。岳曼香也当上了学校红卫兵的分队长,穿上了一身正宗的军便服,腰间也扎上了一条武装带。

岳曼香眼望儿穿的这身军便服,与之前穿的那身仿制的军便服有着天壤之别,说它正宗,那是因为这是廖普生专门从祥符军分区司令员那儿要来的真军装;说它合身,自然是岳翠儿又根据女儿的身材重新进行了裁剪修改。所以这身军便服穿到岳曼香身上那叫一个帅气,腰是腰胯是胯,衬得整个人更加苗条。用岳翠儿的话说,比跳芭蕾舞演红色娘子军的女演员还漂亮。就是这身军便服,一下子让小曼香找到了红色娘子军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膨胀,让她忘乎所以,让她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找到那个黑皮肤,要回那件让她魂牵梦绕的布拉吉。尽管她心里也清亮,那件布拉吉很有可能已经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化为灰烬,但她就是不甘心,一定要找到那个黑皮肤弄个水落石出。

很快,岳曼香就打听到那个黑皮肤女孩儿的底细了。那黑妞名叫蒋桂兰,是本市二十五中的学生,虽说与岳曼香同届,但岁数却比岳曼香还大上两岁。蒋桂兰她爹是地委大院的电工,名叫蒋水旺,家庭出身很好,三代贫下中农。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地委大院内的所有领导干部,一夜之间几乎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拉山头成立各种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们又几乎全是地委大院内的基层职工。这批人里,以往那些常被领导训斥的打杂人员,包括电工、维修工、开车的、烧锅炉的等等,趁着造反,有苦诉苦,有冤申冤,可算逮着了出气的机会。可还有一部分胆子小的职工,自己不敢伸头,背地里戳哄[88]亲属和身边的熟人去造反,蒋水旺就属于这号人,地委大院熟悉他的人都叫他闷孙[89]。在祥符人眼里,闷孙有两种,一种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啥事都比别人慢半拍,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后知后觉,其实人家是心明眼亮,谋定而后动,不愿意出风头,俗称“老实怪”。另一种是嘴闷心也闷,说话干活都不透气儿,有点血性的被别人一戳哄就往上冲,不知死活;冇血性的,自己不吃亏还好,一旦觉得吃亏了便傻妞拾柴火啥也不论,暗自下黑手,也就是祥符人常说的“戳死猫上树”中的那个“死猫”。蒋水旺就属于第二种,嘴闷心也闷的货。有一次,机关大楼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就是因为他接错了电源线,遭到了廖普生一顿臭骂。而蒋水旺痛恨廖普生的真正原因,就是那次岳曼香因为穿布拉吉照相、跟爹妈挺秧窜出家门那回,廖普生让属下们帮着寻找,正在配电房值班的蒋水旺那天心情不太好,闷声闷气怼了廖普生一句:“我冇空,又不是机关里的电坏了。”这个闷孙就这怼领导的一句话,算是得罪了廖普生。冇几天,他就被派到乡里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去了。呵呵,说起来有点气蛋,一个连电源都能接错的闷孙,能搞啥社会主义教育啊,下乡冇几天就让村里给撵回来了,原因是黑间偷挖了贫下中农的白薯。在地委大院被造反派们闹翻天之后,蒋水旺冇敢参加造反组织,自己有前科,怕被别人抓小辫子,所以整天闷着头,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来看那些一个接一个被打倒的领导,可是看来看去,他发现廖普生竟然还冇被打倒,心想那货也是个领导,咋着也不能便宜他,便跟他妞儿蒋桂兰说到了以前摊为不帮廖普生找他家丫头,而得罪人的那一板,还把一些道听途说来的,关于当年廖普生跟苏联专家葛利高里的事儿也絮叨了一遍,上挂下联,戳哄着他妞儿写出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地委大院的墙上。于是,他妞儿蒋桂兰就率领着一帮红卫兵,联合地委大院的造反派,把廖普生压家里揪出来塞进了牛棚。

当岳曼香领着几个穿军便服的小伙伴找到蒋桂兰的时候,蒋桂兰身穿军便服,正在二十五中的一间教室里,声泪俱下地给低年级同学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岳曼香和小伙伴们来到教室门外,就听她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俺爷爷说,在万恶的旧社会,他连饭都吃不上,差一点饿死在床上……”

几个伙伴听了,互相递了个眼色,忍不住咧嘴笑。岳曼香破门而入,冲着蒋桂兰大声说道:“恁爷爷差一点饿死,因为恁爷爷是懒汉,他咋不压床上下来去找活儿干呀?只有懒汉才吃不上饭!”

随着岳曼香这冷不丁的一嗓子,教室里的学生们可得劲了,整天搞忆苦思甜,早听烦了,眼望儿有人来砸场子,正中下怀,一时间教室里哄乱起来,有人嗷嗷叫,有人吹口哨。惊愕中的蒋桂兰,瞪起俩眼瞅着进入教室的不速之客,用她粗憨带劈拉的声音喝道:“你,你是弄啥的……”

岳曼香从容不迫地抹下头上戴着的绿军帽:“你人不老记性不好,咋,不认识了?”

蒋桂兰当然认识,喝问道:“岳曼香,你跑到这儿来弄啥?”

“听你忆苦思甜啊。”来之前,曼香几个人都已经商量好了,此时,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对方身边凑。

蒋桂兰的忆苦思甜内容大部分都是她瞎编的,本来就心里冇底,眼望儿又被人给挑了场子,不由得气恼,回头扫了一眼混乱的教室,怒道:“我看你就是故意来装孬!”

岳曼香瞪大眼睛,伸手指着蒋桂兰:“是我装孬还是你装孬?你陷害俺爸,说俺爸是苏修特务,还领着人去抄俺家,硬逼着我交出裙子!”

蒋桂兰争辩道:“那是苏修的裙子,不是你的裙子!”

“少说不打粮食的话,我今个来找你,就是为了要回我的裙子,今个你要是不还给我,咱俩就冇完!”以岳曼香现在的阅历,对自己那时候的怯弱和屈服深感耻辱,仿佛找不回那件布拉吉,自己就走不出那片阴影。现在,就是她一雪前耻的机会。

蒋桂兰听她还扯那件裙子的事儿,顿时觉得自己占了理,便毫不示弱地回击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岳曼香,你的那件苏修的破裙子,早被我一把火给烧掉了!”

“你赔我!”岳曼香吼叫着冲上前去,与蒋桂兰撕扯成一团。

教室里的学生们见两人真打起来了,自然要向着本校的蒋桂兰,几个男生率先冲了上去,而跟随岳曼香来的几个小伙伴也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迎上去了。霎时间,两帮人互殴起来,就见教室内呼喝连声,烟尘四起,桌椅板凳东倒西歪,武装带漫天飞舞。岳曼香个头比蒋桂兰大,一个回合下来,就把蒋桂兰给摁倒在了地上,俩人互相揪扯着头发谁也不愿意撒手。打着打着,二十五中的人开始招架不住,岳曼香领来的这帮小伙伴,都是经过她挑选出来的,个个是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好手。再瞅被岳曼香摁在地上的蒋桂兰,体力不支,也渐渐处于下风。别看蒋桂兰比岳曼香还大上两岁,可岳曼香比蒋桂兰的个头大,平时吃得也比她好,体力自然也高出她一头。在市里民兵指挥部的人赶来之前,蒋桂兰那张黑皮脸已经被岳曼香用指甲给挖出了一道道血布凌[90],眼睛也被打得青肿。

市民兵指挥部设在鼓楼上面,离二十五中距离不远,所以也来得非常快。民兵指挥部的人来到之后,不由分说,就把岳曼香这帮人统统抓回到了指挥部。起初,别管民兵指挥部的人咋问咋审咋黑唬[91],岳曼香就是憋气不吭,直到被抓的小伙伴们招供、廖普生得到消息后派他的秘书赶到民兵指挥部,岳曼香依旧不屈不挠,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劲头,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廖普生的女儿。看在地区革命委员会廖副主任的面子上,民兵指挥部放了人。廖普生的秘书把岳曼香压鼓楼上面带下来后,对她说:“曼香啊,恁爸刚脱离了苦海,别给恁爸添心事儿,中不?”

岳曼香去二十五中聚众斗殴,可把岳翠儿和廖普生给气孬了,别说那个黑脸皮妞儿她爹跟自己有隔阂,就是两家啥事都冇,那也是个上下级关系吧,你把人家给打了,那不是激化矛盾吗?这是其一。其二,据说黑脸皮妞儿也是个造反派,自己当革委会副主任,对各个山头那都要一碗水端平,黑脸皮妞儿挨了打,她背后的组织会咋想?一不留神人家又来造反夺权了,咋着,咱一家三口再去吃二遍苦,再去遭二茬罪?

廖普生和岳翠儿压着火数叨了半天,可看到曼香那一脸不服气的神情,两口子就知道,说也是白说,那些话都是在对牛弹琴。妞儿大了,打又不能打,骂也不能骂,犯那么大错,又不能不批评教育,可说啥能让她听进去啊!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廖普生和岳翠儿只要一有闲暇就考虑曼香今后的出路问题,也难怪两口子作难,眼望儿那种说教式的批评教育根本不管用,自己讲都讲烦了,更别说让妞儿去听了,这眼瞅着曼香一天到晚在外边逛荡,万一要再惹出个大扑出可该咋办?眼下关键的问题是,咋能让女儿收收心,也不要求她将来能有多大出息,最起码不能走上邪路吧?廖普生和岳翠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岳曼香去当特招兵。那年头,能当特招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除了根红苗正,还得有过硬的关系,在上山下乡成了中学生们唯一出路的时代,能穿上绿军装令多少孩子和家长垂涎三尺啊。

可就在廖普生掂着猪头,去省里挨个拜老战友庙门的时候,曼香这边却打起了别,一句话就把絮絮叨叨向她掰扯当兵好处的岳翠儿给噎回去了:“别跟我说这,我不想当兵。”

岳翠儿瞪起了眼:“那你想干啥?”

曼香看了母亲一眼,一时冇言语。当兵的事儿她也不是冇想过,同学里也有当兵走的,可她始终不觉得当兵有啥好。压过去穿上那身松松垮垮的仿制军便服开始,她就想到了去当兵,后来换了这身可体的正宗军装,一时间又让她产生了去当个红色娘子军的念头。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两个当兵的人,都冇落着啥好儿。生父胡国杰是国民党兵,一解放就成了反动派,眼望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虽然压一落地就冇见过他,但是母亲因他所遭受的那些磨难、招来的那些闲话,她至今记忆犹新。再说养父廖普生,当过共产党的兵,可这又咋着?你坐办公室的时候怪锵实,上边一句话还不是给你撵到了传达室?说白了,你就是革命的可有可无的一块砖,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就靠边站,照样打倒,职务一抹到底;用得着你的时候你不干也不中。曼香从来没怪过廖普生整天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养父可不就这样,自己又不是他亲生的。唯一耿耿于怀的,是他连一件布拉吉都保不住,更别说指望他来照护自己和母亲了。有时候,她觉得廖普生也怪可怜,那就是一头给人拉套的驴……

“说啊,到底想咋着!”见曼香半晌不语,岳翠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当兵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她想让曼香明白的是,当娘的难道还会害了女儿不成?可曼香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想继续上学。”

“继续上学?”岳翠儿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女儿,叫道,“别发你的糊涂迷了,你去二十五中跟人打架这件事儿,恨不得全祥符都知道,恁学校的老师们,见到我都爱答不理的,你不嫌丢人,我跟恁爹还嫌丢人呢!”

“丢人”这俩字儿,对眼望儿的岳曼香来说,似乎已经麻木,在这个家经历过一波又一波的大起大伏之后,尤其是在亲眼看见地委大院里的那些叔叔阿姨、伯伯婶婶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挂牌游街的坏分子之后,曼香觉得,这世上的人和事儿也许根本就冇啥对错之分,只有老天爷看你顺眼不顺眼,让你运气好不好的差别。另外一个就是,她很认同之前爹妈在说私房话时,常念叨的“丢人不丢钱就不算破财”这句话,自己亲爹要是在的话,还不是一样丢人,亲娘和养父丢人的时候还少吗?

岳翠儿愕然地看着女儿,不知道她这些奇谈怪论都是压哪儿来的,霎时间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慌。这眼瞅着就长成个大姑娘了,若是在礼义廉耻这等事上出了岔纰,将来可怎么得了哦!此时,她说啥也不承认自己跟廖普生说过“丢人不丢钱就不算破财”这句话,一定要让曼香拿出事实依据来,她怀疑都是市面上的那些闲杂人员说话不招呼,带坏了女儿。

曼香“扑哧”一笑,觉得母亲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滑稽,就像她真冇说过那句话一样。其实,母亲跟廖普生只是说了一句普通的大实话,在社会上大部分人都丢过人,或是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丢人的情况下,你再要脸、再讲道德就显得毫无意义。曼香将目光转向母亲和廖普生睡的那张大床,思绪回到了自己大概十岁的那一年,说道:“我记得,那天是国庆节的晚上,恁俩领着我去鼓楼看罢打盘鼓回来,关灯上床睡觉的时候,恁以为我睡着了,恁俩躺在床上说起俺亲爹了。”

“说恁亲爹啥了?”岳翠儿跟廖普生在这张床上说的话多了,却忽视了十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想起两人在床上的荒唐,她的脸不由得开始发烧。

见母亲有些心虚,曼香撇嘴摇摇头,意思是我才不管恁俩在床上咋折腾呢,我只对恁说俺亲爹感兴趣。她记得那天晚上是母亲先挑起的话头,说建国都快十年了,老蒋吵吵着反攻大陆根本就冇戏。廖普生就问,你是不是还想着胡国杰啊?想他个鳖孙弄啥,还冇被他给牵连死?廖普生还说,自己之所以感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就是因为岳翠儿之前跟胡国杰有那么一板,严格来说,他算是胡国杰的接班人。让十岁的小曼香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听了廖普生的话,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管他个孬孙,只要咱自己过得好就中,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

岳翠儿听了曼香的讲述,低声骂了一句:“你个鳖孙妞儿啊……”随后便半晌都冇吭气儿,既为自己口无遮拦而懊恼,也暗自感叹女儿的身世坎坷。她心里清亮,自打曼香知道她亲爹情况的那天开始,心里就一直冇放下这件事儿,虽说她从来也冇在自己面前提及过她亲爹,但就是因为有那个亲爹在她心里,她才和她养父之间有一层难以消除的隔膜。

岳曼香把脸转向岳翠儿:“知道我为啥不愿意去当兵吗?”

岳翠儿叹息着:“别说了,我知了……”

岳曼香沉默了片刻,又说:“知道我的理想是啥吗?我想当裁缝。”

岳翠儿俩眼瞅着岳曼香又不吭气儿了,但,她心里却更透亮,岳曼香还在对那件漂亮的布拉吉连衣裙耿耿于怀。

夜深人静。

布帘子隔壁的屋里,岳曼香已经熟睡,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能听见她发出轻轻的鼾声。岳翠儿和廖普生却睡不着,俩人还在为小曼香的事儿费着脑子,他俩说话的声音很小,老房子的两间屋之间是隔音效果很差的布帘子,每次要有房事的时候,都要等布帘子那边的妞儿睡着以后。

廖普生听岳翠儿说了白天的事儿以后,也是半晌不语,他倒是不在乎自己为了曼香当兵的事儿所跑的那些路、所费的那些心思,他隔意的是,若真撒手不管了,让曼香放任自流,他这个养父不但名不副实,也对不起岳翠儿,更对不起当初向他托孤的胡国杰。廖普生思忖着,低声道:“不愿意当兵,那就给她转个学校?”

“你就是给她转八个学校又有啥用,她压根就不是个爱学习的材料。再说,就算是高中毕业又能咋着,不是还得上山下乡。”岳翠儿还是认为当兵是一条出路,至于上山下乡,她可不愿意让女儿去受那个罪。

“又不愿意当兵,又不愿意上山下乡,咋?在家吃闲饭?”廖普生也觉得为难。

岳翠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她说她想当裁缝。”

廖普生不解地:“当裁缝?”

“我是这样想,反正她也不愿意再去上学,倒不如把她弄到俺义丰厚去当学徒,早早学手艺,能自食其力就中。”岳翠儿虽然知道女儿说要当裁缝是奔着那件布拉吉去的,跟从事裁剪制衣八不相干,但是若能进义丰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有店里的规章制度管着,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咋着也比让她在社会上瞎混强。

廖普生冇吭声,虽然冇表态,心里却在盘算着岳翠儿的话。别管岳曼香这个妞儿是不是亲生的,也别管她是好是孬,法定意义上她就是自己的妞儿,想甩都甩不掉,不把这个养女给安置好,一辈子都是个碍噎。

岳翠儿伸胳膊碰了碰廖普生,问道:“你咋不吭气儿,中不中啊?”

廖普生长出一口气,道:“我在想,她的年龄是不是有点小啊?”

“小啥小,让她去当兵就不小吗?那么多初中毕业就下乡的孩儿不小吗?学裁缝咋着也比当兵和下乡福养[92]吧。”岳翠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好。

“光想着福养,你以为搞个正式工指标是吹口气的事儿?”

“你是地委副书记,搞个指标能有多困难?”

“问题是眼望儿不招工。”

岳翠儿白了廖普生一眼,说道:“想办就办,不想办拉倒,就让她见天在家里晃着,在社会上混着,再惹出个啥扑出来,还是咱俩的事儿。”

廖普生感叹道:“唉,我这一辈子啊,欠你的。”

“欠我的就慢慢还,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接着还。”

“去球吧,下辈子该轮到她亲爹了……”

时隔不久,岳曼香真还就去义丰厚上班了,尽管布店牌子改成了“永红”,可祥符城的人依旧改不了嘴,冇人认“永红”这个名号,开口闭口还是叫它义丰厚。

别看义丰厚只是一个布店,里头却容纳了好些躲避上山下乡的内部子弟。同时与岳曼香进到义丰厚的,还有一个叫汤建国的年轻孩儿。一听建国这个名儿,就知他八成就是建国初期生的人。岳曼香比汤建国大一岁,但汤建国看上去面老,像是比岳曼香大好几岁。据说,这个汤建国能进到义丰厚,凭的也是硬关系,但到底是啥硬关系谁也说不清。岳翠儿只知道汤建国的父亲已经过世,汤建国还有个已经上山下乡的哥哥,母亲不想再让汤建国去下乡当知青,也不知找的是啥硬关系,商业局的组织部门直接就把汤建国安排进了义丰厚。

岳曼香进义丰厚冇两天,正赶上五一国际劳动节,店内组织庆祝联欢活动,每个年轻人都要出个节目。五音不全的岳曼香,涨红着脸,唱了一段用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谱写的豫剧唱段。身穿军便服的汤建国,掂着一把龙头二胡坐在了大家面前,一曲《志愿军战歌》拉得全店人目瞪口呆,二胡能拉出这么好听的进行曲,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这个半大小子的音乐天赋,更让大家吃惊。也就是在汤建国拉完最后一个音符、全店职工热烈鼓掌的那一瞬间,岳曼香一下子爱上了他。爱情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尤其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她的多情会像洪水暴发一样汹涌。一个眼神、一副表情、一个声音、一个动作,以及一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情绪,统统迸发了出来。除此之外,不知为何,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

在联欢活动结束后和母亲一路回家的途中,平时挺欢实的岳曼香一言不发,她的这种反常被岳翠儿看在眼里,不由得问道:“你咋啦?”

“咋也不咋。”曼香敷衍了一句,汤建国用二胡拉出的昂扬战歌还在心中激荡,她不想说话,只想在心里留住每一个音符、每一行旋律。

岳翠儿冇再往下问,但也冇多想,她以为岳曼香是因为那段毛主席诗词豫剧唱跑调,招来全店人一片笑声的缘故,于是安慰道:“咱家人吧,就冇一个有艺术细胞的,恁姥爷唱歌跑调,恁姥姥一辈子冇哼过一句曲儿,恁娘我就更不用说了,张飞一声吼能吓退曹操十万大军,恁娘我一张嘴能把铁塔给吓哭。”

岳曼香扑哧一声笑了。

要说遗传,不信还真是不中,岳曼香压骨子里就很像岳翠儿,她亲爹胡国杰身上具有的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一点儿也冇遗传到她的身上。而岳翠儿身上的那种感性,那种爽快和勇敢,在她身上全能看到。对岳曼香来说,她爱上一个男人,不会用一般小妞儿那种让人猜心事儿的试探方法去撩拨对方,她表达爱的方式和手法,一定是与众不同。

天渐渐热了起来,一转眼过了夏至。随着渐渐热起来的天气,“永红”的后作坊里也变得有点闷热。热归热,活儿还得照常干。

东郊化肥厂在永红定制了一批行政干部的工作服,样式要求,既不能脱离群众,又要与工装有所区别。这就需要重新设计了,工厂所允许发放的都是劳保服装,本着多快好省的原则,想要达到要求就只能对劳保服进行一些改造,首先是把军便服样式的领子改造成领口浅一些的小翻领,以便干部在下车间劳动的时候不用再扣风纪扣,既有利于透气排汗,又显得更加随和;而后借鉴部队干部与战士军装的区别,战士两个兜,干部四个兜,但与军装不同的是,战士军装的两个兜在上面,工人工装的两个兜在下面,工厂行政干部的四个兜则与部队干部四个兜同款。总之别管咋改造,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干部和工人要有区别。

岳曼香在布案子上一边剪裁着,一边问正在往布案子上搬布料的汤建国:“部队上不是官兵平等吗?你说,那为啥战士的军装是两个兜,干部的军装四个兜?”

汤建国脸上淌着汗,反问道:“还说男女平等呢,为啥你裁剪,我搬布料?”

“你比我有劲啊。”

“对啊,那就不可能平等。”

“你这是讲歪理,我的劲儿也不比你小,不信咱可以试试。”

“咋试?”汤建国扫了一眼纤细苗条的岳曼香,不知这妞儿小脑袋瓜里想的都是啥,论重量,这一捆布料恐怕比她体重还沉,万一搬不动摔住了,领导又得找事,裹不着。便说道:“拉倒吧,我可不想被扣工资。”

“所以我说嘛,还是穿四个兜好。”曼香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占了上风,一下子兴奋得不能行。

汤建国搞不懂她为啥这么高兴,便笑笑,冇吱声,继续搬着布料,而岳曼香的心已经不在她手上的裁剪活儿上了。作坊里闷热,虽然汤建国只穿着一件单布衫,但他身上的汗已经把布衫溻湿。

“瞅瞅你热的,把布衫脱了吧。”

当汤建国再一次扛着布料来到布案边的时候,岳曼香随口便向他表达了自己的关心。汤建国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四下看看,有些犹豫,他还真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光膀子的习惯。只听曼香接着说道:“你个大男人家,怕啥,我要是你,早就脱了。冇瞅见满马道街上走的都是光脊梁的大男人嘛。”

岳曼香的话让汤建国一时无法适应,啥叫“我要是你,早就脱了”,这妞儿是不是有点二啊,或者,她真冇把自己当外人?

“咱这不是在干活儿吗……”

还没等汤建国把话说完,岳曼香又说了一句:“乡里的男人干活儿,脱得只剩下个裤头,被太阳晒得跟非洲人差不多。”

汤建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张口附和道:“就是。”他突然觉得,跟这妞儿说话可有意思,可以完全放松,根本不用过脑子。他断定这妞儿就是祥符话所说的“二腾”,心思简单、口无遮拦。于是,汤建国开始脱衣服,丝毫不怯乎岳曼香注视他的目光,既然遇见二腾了,那自己索性也跟着二一把吧。别说,这大热天光脊梁的感觉就是爽。

岳曼香看着光脊梁的汤建国,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皮肤白得出奇,似乎比自己的皮肤还要白。就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上下血管里的血液加速了流动,眼睛放光,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亢奋。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周围,作坊里的人都在忙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在意她和汤建国。也就在这一刻,她暗下决心,要跟这个比她小一岁的汤建国好。

后作坊墙壁上那只老挂钟摆动出下班的声响,师傅和徒弟们都丢下手里的活儿,各自开始收拾物件准备下班。这时,岳翠儿走到曼香身边说道:“恁爸今个过生儿,咱俩去寺门老沙家买块牛肉,省得落话把儿,说咱不关心他。”

平常都是下班后娘俩一块回家,压曼香一参加工作便是这个习惯,即便是路上要办啥事,也是母女俩形影不离,岳翠儿认为这样就能把女儿给看结实,与社会上的人断绝来往。但今个岳曼香却说:“你自己去吧,我把手里这块布裁完再回家。”

“那中,你也记着给恁爸买点啥。”见女儿依旧在忙着手里的活儿,岳翠儿倍感欣慰。

“买点啥?”岳曼香询问时的眼光已在收拾物件准备下班的汤建国身上了。

岳翠儿一边往作坊外走一边说:“买啥都中,你不知恁爸爱争个理儿。”

瞅着母亲走出作坊,岳曼香急忙叫住了也正准备往作坊门外走的汤建国:“哎,汤建国,你先别走。”

汤建国停下脚步:“咋?有事儿?”

“我想请教你个事儿。”岳曼香瞅了瞅作坊里陆续往外走的人,随后低声说道,“等他们走罢我再给你说。”

曼香的神态让汤建国颇感意外,这妞儿啥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他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啥事儿啊,还神神鬼鬼的。”

“好事儿。”

“啥好事儿?”

岳曼香面带神秘:“啥好事儿一会儿你就知了。”

后作坊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后,岳曼香用手指了指挂满半成品服装的衣架,忽闪着她漂亮的眼睛,说道:“去那儿。”

汤建国被她搞得一头雾水,站在那儿没敢动,问了一句:“弄啥?”

岳曼香上前拉住汤建国的胳膊,硬把他拉到了挂满半成品服装的衣架后面,说道:“咱俩比比谁的皮肤白。”

汤建国一听,登时有点蒙:“啥,啥意思?”

“冇啥意思,我就想跟你比比谁的皮肤白。”岳曼香说完,即刻就把自己的上衣扣子一个一个解开,露出了白花花的胸乳。

岳曼香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汤建国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冇想到这妞儿会二到这个程度。那白花花的胸乳乍一映入眼帘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宛如晴空炸响的霹雳,瞬间清空了他大脑中的一切,脸部肌肉和肢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战栗。汤建国不由自主地大口大口吞咽着口水,想说啥,却说不出来,想逃离,俩腿就像被钉在了地面……

岳曼香轻声问道:“咱俩谁白?”

汤建国像个木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就不想摸摸它?”

见岳曼香挺着胸凑近了自己,汤建国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心慌意乱地张嘴想要说啥,却只吐出了一个字:“……啥?”

“咪咪。”

对方的声音里透着骄傲,汤建国浑身上下如筛糠一样地抖动,他慢慢抬起了手……岳曼香满是激动地把眼睛闭上,等待着幸福来临……

而汤建国已经伸向岳曼香咪咪的手,却不知为何,突然停在了空中,随后便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吼叫:“你好不要脸啊!”

待岳曼香睁开俩眼的时候,只见受了惊吓的汤建国大张着嘴,然后猛然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后作坊……

岳曼香的声音追了过去:“冇出息孙,你跑啥?我喜欢你……”

汤建国像兔子一样窜了,他是被吓窜的。

后作坊里,岳曼香伤感地站在那里,眼泪不由自主地压眼眶中涌出,她慢慢将上衣的纽扣一个一个系上……

神情沮丧的岳曼香回到家,她忘记了她妈对她的嘱咐,空着俩手啥也冇买。岳翠儿脸上挂着一丝不高兴,话里有话地说道:“别管咋着,恁爹虽然是个老八板[93],但也够对得起你了,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大不容易。亲不亲事儿上分,在你的事儿上,恁爹可冇少费心,眼望儿你也算是上班了,以后要学会孝敬恁爹才是。”

廖普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筷子夹起一块沙家牛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对岳曼香说道:“我还奇怪,恁妈咋就能压寺门老沙家里买来一块牛肉,这要让革委会的知了,恁妈和老沙家都得挨批斗。中,恁妈够意思,你要向恁妈学习啊。”

岳曼香一声不吭,往嘴里扒着面条,她知是自己空着手回来惹了二老不高兴,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全是汤建国那身白花花的皮肤和那句“不要脸”……

夜晚,岳曼香在床上辗转着。她在想,自己这么胆大不要脸,是自己真的爱上了汤建国,尽管她才十七岁,汤建国才十六岁,尽管去义丰厚上班的第一天就宣布了纪律,学徒工在学徒期间不准谈恋爱,尽管那个宣布纪律的主任就是自己的亲娘,可一个女孩儿身不由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爱上了他,是一条纪律能管住的吗?别说自己的亲娘是主任,就是老天爷也管不住谁喜欢谁谁爱谁啊。可让她倍感绝望的是,那个男孩儿不喜欢她,还骂她不要脸。想想,她觉得自己的举动也真是够不要脸的,脱光自己的布衫,让男孩儿摸自己的咪咪,哪儿来的这份胆量,连她自己也十分震惊,这要是被别人知了,还不被骂成破鞋、半掩门儿啊。最让她难过的是,汤建国既然骂她“不要脸”,那就说明他对她冇兴趣,不喜欢……想到这里,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天快亮的时候,岳曼香暗自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她要是再搭理汤建国,她就自己骂自己是个不要脸孙,半掩门儿!

时隔冇两天,东郊化肥厂那批四个兜的机关干部服交活儿了。按常理儿,本该是化肥厂派车来把做好的活儿拉走,可岳翠儿一想,化肥厂是特种行业,劳保服比别的工厂发得勤,这批活儿若是让干部们满意了,说不定人家就能把义丰厚当作生产劳保服的定点单位。于是,她就派汤建国蹬着三轮车,把这批做好的活儿给送到化肥厂去,并让岳曼香坐在三轮车上负责押车。岳曼香一听,以天儿太热、身体不适为理由不愿意去,当即便遭到了母亲的斥责:“天热算啥,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拣瘦,年轻轻的,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再说,蹬三轮车的是汤建国又不是你,押个车都嫌热,你瞅瞅,咱义丰厚就数恁俩年轻,恁俩不去谁去!光想待在电扇下面福养,待在家里不动势儿吃闲饭[94]更福养!”

岳曼香是真心不愿意去押这趟车。对她来说,爱不成,就是恨,尤其是那句伤到她骨子里的“不要脸”,令她刻骨铭心,眼望儿可好,要脸的蹬车,不要脸的押车,这叫啥事!可是,既然主任发火了,又是自己的娘,总不能当众损害领导的威信和老娘的形象吧。冇法儿,她只能嘟噜着脸坐到了三轮车的后面。

天真是热,即便是汤建国蹬着三轮车,专挑树荫下面走,还是热得难呛。三轮车上光是服装也罢了,还坐着个人,可把蹬车的汤建国给使[95]孬了,他不停地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抹着满头满脸的止不住的大汗。汤建国本不是那号膀材[96]有力的男孩儿,唯一能展示他自己的可能就是他拉的那把龙头二胡。说白了,他那气质和模样根本就不是个能干体力活儿的人,可吃的就是这碗饭,不干也不中啊,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着。

坐在三轮车后面的岳曼香虽然也很热,但瞅着汤建国那副狼狈样儿,心里不由产生了一丝快意,她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于是,坐在后面的她故意不停地蹲晃着、摇摆着,来加大三轮车的重量和前行的难度。你不是要脸吗,乖乖,使死你。祥符城里的柏油马路本来铺的就不平展,岳曼香这三蹲两晃悠,可把汤建国给拾掇孬了,他明知道岳曼香这是在故意装孬,但咬牙不吭,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三轮车蹬到了化肥厂的大门口。压车座上下来之后,汤建国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树荫下面,大把地擦着汗,大口地喘着气,大口地喝着水壶里的水。

这一路上,俩人一句话都冇说,待到把服装交接给了化肥厂的人之后,岳曼香才对汤建国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蹬车走吧,我坐公交车回去。”

汤建国推着三轮车,站在化肥厂大门口冇动势,他用眼睛瞅着岳曼香,不免心里打鼓,咋回事,心软了可怜我?不可能啊,回去空车就拉她一个人,比来的时候省劲多啦。看样子,她是真在乎自己那天说的那句话了,可是那天……唉!此时的汤建国不知为啥,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懊恼。

见汤建国冇反应,岳曼香也不再搭理他,转身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你站住!”汤建国冲着岳曼香喊道。

“还有啥事儿?”岳曼香转过身问道。

“咱俩还有一笔账冇算清。”汤建国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横眉立目地冲她嚷嚷起来。

“我欠你啥啊?”曼香瞪着眼睛,口气比对方还锵实。

接着,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

“对,你欠我啥。”

“欠啥?”

“欠啥你知。”

“我不知!”

“你装迷。”

岳曼香恼了:“我装啥迷?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装啥迷了!”

“咱别给人家大门口吵,找个地儿,咱俩得好好算算这笔账。”汤建国一边说,一边用眼光四处寻找着。

“你以为我怕你,今个你说上哪儿,咱就上哪儿,我倒要瞅瞅,你能结出个啥茧来!你说,去哪儿吧?”岳曼香也豁出去了,跟着往四外瞅。

汤建国抬手一指化肥厂北墙外:“走,去那儿。”

“去就去!去哪儿我都跟你去,我还怕你不成!”

东郊化肥厂在祥符城的边缘,位置有点偏离市区,周边基本被农田围绕。早年选在这里建造化肥厂,就是因为它有一定的污染,瞅瞅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烟囱,一年四季不停势儿地冒着黄烟,好在那几根烟囱的身材很高,冒出的黄烟都飘散在了天空。打眼望去,辽阔田野与高耸的烟囱两者之间,隐约可见错落有致的厂房。近处,高高的围墙遮蔽了视线和阳光,使厂区外的这片地儿显得更加荒凉,因为绝少人迹,不知名的野花在肆无忌惮地开放,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静寂的安详。

汤建国推着三轮车,沿着化肥厂北墙根儿走着,岳曼香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前方冇了路。其实,北墙根儿所谓的路几乎就不是路,常年冇人走,杂草恨不得齐腰高,路边田地里稀稀拉拉生长着一片玉米,也似乎冇人照料,枯黄的叶子在炙热的阳光下无精打采。

眼看两只脚已经站在了草丛中,岳曼香问道:“你还要往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汤建国指了指北墙根儿的阴凉处,停住了车。

岳曼香往周边瞅了瞅,戒备道:“咋?把我带到这儿,你是要打我一顿?”见汤建国抹了抹脸上的汗,冇吭气儿,只是俩眼瞅着静静的远处,便又用强横的语气道,“说话呀,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

汤建国还是冇吭声。

“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岳曼香说罢扭脸要走。

“我想……”汤建国张口了,但看了一眼岳曼香,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岳曼香转过脸:“你想啥?”

“我,我,我……”

“你啥呀你,说呀!你想啥呀?”

汤建国暗自咬咬牙,鼓足了勇气说道:“想跟你比比皮肤,看看咱俩谁白……”

岳曼香愣住了,准确说是傻住了,她完全料想不到汤建国的用意,也根本冇往这方面去想。刹那间,站在她面前的汤建国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压地缝里突然冒出来的人,一个不认识的人。岳曼香呆呆地瞅着他,此时此刻的汤建国,浑身又开始发抖,但不是那种怯气的发抖,而是那种激情难以掌控的抖动。

这时,激情颤抖中的汤建国,吓吓瑟瑟已经脱去了自己身上的布衫,他见岳曼香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于是上前,吓瑟着俩手去脱她身上的布衫。岳曼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瞅着吓瑟中的汤建国,任凭他一一解开她布衫的纽扣……在脱光她的上身之后,汤建国一把将岳曼香揽进了怀中……

当两个光溜溜的上身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岳曼香突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气。但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跳动,是那种抑制不住兴奋的跳动,这种跳动让她忘乎所以,让她天旋地转,让她灵魂出窍……

火辣辣的日头渐渐偏西,天依然像蒸笼一般热,田野依然空旷无声,高耸入云的烟囱依然冒着黄烟,光着上身的俩人依然紧紧贴在一起。

一阵猛烈的亲吻之后,岳曼香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汤建国。

汤建国不解地轻轻问:“咋啦?”

岳曼香狠狠骂了一句:“不要脸!”

汤建国笑了,是那种无比开心的笑,他的笑揭示了心里所有不愿解释的话。

岳曼香无比幸福地把脸贴在了汤建国白白的胸前。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汤建国望着无云的晴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问。”

“你咋不戴那个?”

“不戴哪个?”

汤建国的手攥着她的乳房:“就是女人都戴的那个……”

岳曼香明白了:“俺妈不让我戴胸罩,她说影响发育。”

汤建国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你别笑话我。”

“你说吧,我不笑话你。”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的咪咪大。”

岳曼香扑哧一声笑了,用手指头戳住汤建国的脸:“不要脸。”

汤建国认真地说道:“真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咪咪比俺上学时,俺班上所有女生的都大,就想摸一把。”

岳曼香故意挺了挺胸:“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我了?”

“嗯。”

“是喜欢我的咪咪,还是喜欢我这个人?”

这个问题又让汤建国觉得这妞儿有点“二腾”,但他绝不想破坏眼前的这种私密香艳的氛围,于是忍住笑说道:“咪咪长在人身上,当然是喜欢你这个人啊。”

岳曼香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我听俺妈说过,小孩儿喜欢咪咪是缺乏母爱。”

汤建国不吱声了。他仰起脸,瞅着化肥厂北墙内那几根冒着黄烟的烟囱,思绪好像随着那一股股黄烟在空中飘散……

这是岳曼香平生头一回爱上一个男人。这年,她十七岁,而汤建国只有十六岁。俩年轻孩儿,刚尝到爱情甜蜜的滋味的时候,性,对他们来说,除了不可抑制的生理亢奋之外,还有似懂非懂的成分。但,他们爱的欲望,由此开始把他们带上了一条生理上的必由之路,让他们无法抗拒,也不会去抗拒。而这条性欲之路,就像化肥厂北墙外的那条荒芜的小道,是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的,根本不需要去探索。

他俩结束了该做的事儿,准备离开化肥厂北墙根儿的时候,汤建国一边给岳曼香扣着衣扣,一边对她说:“以后你还是戴个咪咪罩吧。”

岳曼香问:“为啥?”

“太招人,你冇发现,咱店里老少爷们儿的眼睛老是往你咪咪上溜吗?特别是那个王汴生师傅,经常对你的咪咪下死眼。”汤建国此时,已经把岳曼香看作了自己的女朋友,所以他这话的意思是让曼香提防点那个老色皮王汴生。

可是岳曼香却冇听出来,以为汤建国和王汴生在背后议论过她的咪咪,便嗔道:“别不要脸啊。”

“真的,谁让你的咪咪恁大,怨不得人家。”

“我想恁大啊?老天爷让它长成恁大,我有啥法儿。”

……

那天的黄昏很美,汤建国蹬着三轮车在返回义丰厚的路上,岳曼香坐在三轮车后面,俩人虽然都很沉默,但俩人的心里都可展样,脸上都挂着同样难以名状的幸福。说来也怪,他俩也都不感到那么热了,口不感到渴了,汗流的也不多了。汤建国嘴里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二胡拉出的声音,哼出了《志愿军战歌》的旋律。

岳曼香听到得意处,抬手拍了汤建国一巴掌:“瞅你高兴的。”

“这一会儿我可想拉二胡。”

“你拉二胡是跟谁学的?”

汤建国告诉岳曼香,他的二胡是跟他家院里一位姓黄的叔叔学的,别看义丰厚的人都夸他拉得好,那是没听过黄叔叔拉二胡,要是听了,就知道自己这演奏水平,充其量算是刚入门。

“哪天让我去恁家玩吧?”汤建国的话,勾起了岳曼香的兴趣,她兴奋地提出要去汤建国家,顺便去看看教建国拉二胡的黄叔叔。

汤建国闻听一愣,急忙说道:“那可不中,俺妈要是知道咱俩好,非修理我不中。”

“恁妈可厉害啊?”话语里透着失望,曼香不由得撇了撇嘴。

汤建国刹住车,回身跟她解释说:“俺妈倒不厉害,只是我不想惹她生气。咱俩好上了她又不知,你一去不就露馅啦,再说,我今年才十六,小小年纪就谈恋爱,在她跟儿就犯忌讳。”

“犯啥忌讳,刘胡兰十六岁都为革命献身了。”

“胡说啥,咱咋能跟刘胡兰比。你个傻妞!”

“你个傻小儿!”

两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着,蹬着三轮车向义丰厚方向驶去……

夕阳西下,阳光依然灿烂。

吃罢晚饭,廖普生掂着小马扎、大蒲扇、半导体收音机,去院子里乘凉去了。收拾完厨屋的岳翠儿进到屋里,瞅见岳曼香在翻腾着衣柜。“你找啥呢?”她问。

曼香停住手,回身低声问道:“妈,我记得你有一个咪咪罩啊。”

岳翠儿闻听一愣,随后嗔怪道:“这孩子,你找那弄啥?”

“还能弄啥,戴呗。”

“我不是给你说过嘛,小妞儿家戴咪咪罩影响发育。”

“我已经不是小妞儿家了,我的咪咪比你的还大。”

岳翠儿用狐疑的眼光瞅着女儿,发现她的胸部果然发育得非同一般,不由得暗自责怪自己,这整天忙的是啥,孩子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咋就冇注意到呢,唉,有苗不愁长啊,女儿眼望儿的确已经不是个小妞儿家了。看着曼香瞅着衣柜不甘心的样子,岳翠儿觉得又可笑又可气,这咪咪罩是讲究尺寸的,大了罩不住,小了勒在身上那可比受刑还难受,于是对女儿道:“别找了,明个你自己学着做个咪咪罩吧,你戴我的也不一定合适。”

“家里有布,我眼望儿就做。”

……

这天晚上,小曼香躺在床上,汤建国说她咪咪大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最后,她给那句话做了一个总结,确实不能怨义丰厚的老少爷们儿爱偷看自己的咪咪,其中包括汤建国最讨厌的那个爱对自己下死眼的王汴生,自己的咪咪确实太大了……

2.《志愿军战歌》

不能过的生活不叫日子,不能吃的东西不叫食物,不能穿的衣服不叫布衫。这句话可不光是祥符的老人在说,所有人都这么说。

岳曼香用家里找出来的一块蓝花布,在母亲的指导下,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咪咪罩。第二天,她就戴上去到店里,还故意在汤建国面前晃荡了两圈。其实,在她走进店门那一刻,汤建国就已经发现了她胸脯的异样。不光是汤建国发现了,那个平时爱对她下死眼的王汴生也发现了。大夏天,穿的薄,只要对她稍加留意的人都能发现,只不过,在义丰厚,对她最留意的男人,除了汤建国,就是那个王汴生。

王汴生是老职工王三儿的亲侄倌儿[97],比岳曼香大上七八岁,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也是和岳曼香同一批进到义丰厚的,不同的是,这个王汴生不是学徒,而是商业局领导看老王三儿师傅的面子,把他压一个区办小工厂调到义丰厚来做维修工的。店里的缝纫设备哪儿出了毛病,都由王汴生负责维修。只是义丰厚的缝纫班组一般都是老带新,老师傅们对机器爱惜,小学徒们自然也就养成了每天下班保养设备的好习惯,所以缝纫设备出毛病的时候并不多,偶尔出了点小故障,尽管王汴生一溜小跑,恨不能蝎嚯[98]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是个整天冇事可干的人,但往往也就是鼓捣个三两下就齐活[99]。所以在岳曼香眼里,王汴生就是一个成天叼着烟卷,花搅花搅一下这个,花搅花搅一下那个,东游西逛的主儿。

也就是这个爱对岳曼香下死眼的王汴生,他不但最早发现了岳曼香胸上的变化,而且也最早觉察到了岳曼香和汤建国的关系不一般。话又说回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只要是操心都不难发现,而这个王汴生压调进义丰厚的第一天,就开始操岳曼香的心了,只不过碍于她娘是义丰厚的主任,她养父是地区革委会的头头,他不敢放肆而已。

这天,临近晌午头的时候,那些手头活儿已经干完的人,都去厨屋里热每天压家里带的晌午饭去了,后作坊里冇剩几个人。这时,王汴生手里端着已经热好的饭,一边吃一边嬉皮笑脸地晃到了还在干活儿的岳曼香跟前,眼睛盯着饭盒,故意不看对方,随口道:“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曼香也冇抬头,想起汤建国的话,有意背过身去。

“你想不想学拉二胡?”

岳曼香一听,自然来了兴趣,转身问道:“啥意思?”

“冇啥意思,我就是问你想不想学拉二胡。”王汴生咽下口中的食物,抹着嘴说,“你要想学的话,俺家有一把二胡,冇人拉,搁那儿闲着呢。”

“你咋不学?”曼香看了一眼王汴生,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家会有二胡。

王汴生嘿嘿一笑,说道:“我倒是想学,就是浑身上下冇一个音乐细胞。”

“我也冇音乐细胞。”她很自豪地想,这店里的人冇一个能比得上汤建国。

果然,王汴生立马就说到了汤建国:“我的意思是,汤建国二胡拉恁好,你可以跟他学。”

“你咋不跟他学?”

王汴生用勺子刮着饭盒,坏笑着说:“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岳曼香搁下手里的活儿,斜眼瞅着王汴生问:“我先得啥月啊?”

王汴生压低嗓音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水里的月亮只能看不能捞,别到头来是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岳曼香正想接着问,王汴生却转身晃悠着离开了。

王汴生给岳曼香下了个捻儿,搅和得岳曼香一下午脑子里不干净,她不明白王汴生跟她说这番话是啥意思。于是,在下班的时候,她在店门外截住了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家的王汴生,非要问个究竟不可。谁知,她越是问,王汴生越是拿架[100],王汴生越是拿架,她就越是想知,最后,把岳曼香给惹恼了:“中,王师傅,你要是不跟我说,我就让俺妈来问你,不信你等住。”

这句话还真是管用,王汴生立马答应把个中情由告诉岳曼香,但他让岳曼香赌咒发誓,保证不把他将要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岳曼香答应了。出义丰厚的店门到马道街南口也就是二百来米,在这二百来米的路途中,王汴生说出了汤建国的家庭背景,令岳曼香突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原来汤建国能到义丰厚来上班,背后竟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汤建国之前跟岳曼香说,他的二胡是跟他家院里的邻居黄叔叔学的,其实不然,真正教他拉二胡的是他爹。他爹人称“瘸老汤”,是个一条腿残疾的人。这个瘸老汤是压黄河北边的封丘县,一瘸一拐四处流浪,最终渡过黄河,转悠到祥符城来,靠手里那把二胡卖艺为生。这个瘸子可不是一般的残疾人,也非一般靠卖艺为生的艺人。用王汴生的话说,这个瘸老汤精通四书五经,还能说会道、擅写会画。把底的人知,瘸老汤他家在封丘原先是大户人家,瘸老汤他爹,也就是汤建国他爷爷,清朝年间是个举人,家有万顷良田、上百间瓦房,后来不知何因,汤家被朝廷治罪,满门抄斩,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瘸老汤。他那条瘸腿,就是在他十四岁那年,为躲避官府,压家里逃出来时摔断的。王汴生告诉岳曼香,瘸老汤压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唯一携带出来的财产,就是汤建国在店里的五一联欢会上,拉《志愿军战歌》的龙头二胡,这把紫檀木龙头二胡,据说是汤家祖上传下来的。

瘸老汤来到祥符城那年已经三十啷当岁,虽然门户破败,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但他毕竟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倒驴不倒架,不管是街头卖艺,还是交朋结友,给人的印象都是温文尔雅,衣着干净,一尘不染,在祥符城里所有靠卖艺为生的人当中,显得非同一般。久而久之,瘸老汤卖艺的场子里,撂银子的人最多,尤其是还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最爱去捧他的场,听他拉着如泣如诉的二胡,听他讲着天干地支的故事。瘸老汤也是在祥符城里卖艺人当中,唯一不讲三侠五义水浒三国故事的人。正因为如此,爱来捧他场的人,大多都是认俩字有点文化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汤建国他娘范小惠。那时,新中国刚成立,美国正在朝鲜挑事,祥符城里的工农兵学商各界人士,见天在街上游行,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有一天,身为祥符艺专学生的范小惠,乘着游行之机,窜到了大南门城墙外面,瘸老汤固定的那个卖艺场子,她是想请教瘸老汤一个音乐工尺谱方面的问题。而在此之前,这个范小惠也经常会在来看瘸老汤卖艺的时候,询问一些音乐艺术方面的问题。在她眼里,瘸老汤不是个卖艺人,而是个艺术家。

也就是那天,范小惠听到瘸老汤用手中的那把龙头二胡,拉出了激昂的《志愿军战歌》,当时这首曲子叫《打败美帝野心狼》,还冇在社会上公开发表,所以听来令人耳目一新。范小惠就在这曲子旋律响起的那一刻一下子爱上了瘸老汤。要说为啥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能像闪电一样在一瞬间爆发出不可遏制的力量,也能如跌落悬崖的盲人瞎马一般,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就是在那天,范小惠跟着瘸老汤去到了他栖身在大南门外的三里堡,一间被人遗弃了的破土坯房子里。这间土坯房子里面,除了堆着一些脏里吧唧的破旧书之外,就是一个铺着稻草的地铺,还有一个用砖头架起的破锅。鬼使神差的范小惠,就在那间土坯房子里酿成了大错……

汤建国是在范小惠艺专快临近毕业时候出生的。因为范小惠与瘸老汤的这段难以启齿的爱情实在是拿不到桌面上,她最担心的就是学校不给自己分配工作。为生下肚子里这个已经不得不生下的孩子,她左躲右藏担惊受怕,她悔恨当初自己不该如此轻率。范小惠在自己父母的劝说之下,在汤建国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把他扔给了瘸老汤,再也不露面了。这一下可真是苦了瘸老汤,在那间破土坯房子里,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汤建国拉扯大。在那间土坯房子里,瘸老汤教汤建国读书识字,教他拉二胡,领着他沿街卖艺,可遭了大罪。直到汤建国九岁那年,瘸老汤一场大病再也爬不起来,在奄奄一息之际,才把儿子的身世告诉了他……

瘸老汤死后,为了生存,汤建国掂起他爹留给他的那把龙头二胡,开始沿街卖艺。不管他在哪里摆场子拉二胡,《志愿军战歌》都是他的重点曲目,因为这首曲子是他爹瘸老汤在世的时候最偏爱的曲子,也是汤建国继承他爹二胡技法最成熟的曲子。每当他拉起这首曲子,都会感到热血沸腾,都会觉得他爹还活着。当有一天下午,他在南关三圣街小学门口摆摊卖艺的时候,恰巧被在三圣街小学当音乐教师的范小惠撞见。正准备下班回家的范小惠,被一曲熟悉的旋律锁住了脚步,她站在围观人群外,一眼就认定,这个拉二胡的小男孩儿就是自己的儿子。或许是骨肉连筋,或许是儿子的现状刺痛了她,让她良心发现,促使她痛下决心,要把自己这个儿子领回家去。

范小惠在抛弃了瘸老汤和儿子之后的第二年就嫁了人,这又或许印证了老百姓的那句话,人要是坏了良心早晚会遭到报应。成家冇两年,正赶上大炼钢铁,街道上垒了一个炼钢炉子,她丈夫在看守这座炼钢炉子时,被突然倒塌的烟囱给砸死了。之后,她带着不满两岁的女儿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近二十岁、丧偶、有五个孩子的“三八式”干部[101]。谁知,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这位三八式干部被查出贪污粮票,在隔离审查交代问题的时候畏罪自杀了。范小惠不堪忍受给五个孩子当继母的艰难日子,于是,再次改嫁。老天爷可真会安排,她的现任丈夫也是个残疾,瘸老汤残的是左腿,现任丈夫残的是右腿。现任的这位曾经是个军人,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他的那条右腿就是在那场战争中被打残的。人的命,天注定,不认不中,范小惠认了。不过,现任丈夫对她很好,因为冇了生育能力,所以压部队复员后一直冇结婚,他对范小惠拖油瓶带过来的女儿也很好,视为亲闺女一样。当范小惠抹着眼泪把汤建国带回家后,现任丈夫摸着汤建国的小脑袋笑着说:“乖,我喜欢听拉二胡,来,儿子,你给我拉一段最拿手的曲子听听!”就这,汤建国算是有了一个家。可好景不长,冇过两年,汤建国的这个后爹得了白血病,临终前办的最后一件事儿,就是托组织上给汤建国安排工作,进了义丰厚……

在马道街南口,王汴生扯完了汤建国他家的事儿,而后缓了口气,对愣怔不语的岳曼香说道:“该说的都给你说了,换换家我还不说呢,咱关系不错,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啥?”岳曼香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王汴生,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家却像个娘们儿一样,背后嚼舌头,把自己的好心情全给搅和了。

王汴生自然看出了对方的情绪变化,他早有预感,只要自己一抖落出汤建国他家的老底儿,任谁都得犯隔意。他摆出一副掏心窝子的神态,凑近曼香说道:“我是担心别人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啥?”曼香一副气不忿的神态,眼望儿啥年代了,哪有那么多讲究,自己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恋爱婚姻自由,谁说啥都白搭。王汴生嘿嘿一笑,随后开始批讲: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说啥你都得听着,这闲话就像大风刮来的一样,你能管住别人不说你,难道还不让别人说汤建国?恁俩要是冇那一道关系,谁说啥都是放屁,啥碍噎都落不到你身上;可是恁俩要好到一坨儿,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别人说他家啥,就会把你也给连上。“汤建国他妈名声不好,妨男人[102],嫁一个死一个,你听听这话瘆人不瘆人?”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正确,王汴生随口就撂出了一句闲话。岳曼香听了倒冇往深里想,“妨男人”只是个说法,谁知她男人都是摊为啥死的?曼香坚信,汤建国他妈绝对不会整天盼着自己男人去死,嫁一个死一个那是赶巧了,说明他妈命不好。

“他妈命为啥不好?”王汴生提出这个问题,让岳曼香去想。见对方半晌都冇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点出了其中的关键:“用别人的话说,他妈就是个半掩门儿,腰里别副牌,见谁跟谁来。”

“半掩门”这三个字儿压王汴生的嘴里一吐出来,就仿佛在岳曼香的头顶炸响了一道霹雳,她的脸儿唰地一下就白了,头发根噌地一下竖了起来。这三个字儿她太熟悉了,当年自己母亲就摊为背上了这三个字儿,被人恨不能戳断了脊梁骨,险些淹死在唾沫星子里,就连自己在那段时间出门都不敢抬头见人。“瞎胡说啥,他妈咋就是半掩门儿啊?不就是嫁了几个男人吗?”曼香忍不住冲眼前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赖孙货嚷嚷了起来。王汴生挤住眼,抬手遮挡住对方喷过来的唾沫星,待她不再嚷嚷了,这才睁开眼继续说道:“你想想,他妈要不是半掩门儿,咋会上着学就跟一个街头卖艺的瘸子搞上了,还生出个孩儿?”

“那不是他妈喜欢……”岳曼香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她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若不是摊为那首曲子,自己会跟汤建国好上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事情明摆着,自己正在重蹈汤建国他妈的覆辙……见岳曼香开始发癔症了,王汴生知道他今晚这番口舌总算冇白费,在悄然松口气并别有用心地瞄了一眼对方鼓囊囊的胸脯后,用宽慰的口气说道:“谈恋爱就是那么回事儿,谈着玩玩妥了,千万别当真。你长得这么滋腻,招男人喜欢可正常,我都喜欢你。”

听了王汴生这句不怀好意的话,岳曼香原想回怼他一句,可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汤建国用二胡拉《志愿军战歌》时的模样,还有王汴生骂的那句“半掩门儿”……

一个女人只要一门心思喜欢上一个男人,特别是热恋的时候,根本不会受外来因素影响,无论从外人嘴巴里说出的话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不能阻止任何一方像脱缰野马一样的一意孤行。如果不是这样,当年的范小惠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和“半掩门儿”的名声。今天的岳曼香似乎走上了一条和范小惠同样的道路,不是她全然不知,而是她明知故犯。爱就是爱了,就是全世界的人都骂他妈是个“半掩门儿”,就是骂我是个“半掩门儿”我也认!岳曼香这么想。

在王汴生跟岳曼香说罢那番话的第二天晚上,又逢汤建国值夜班。义丰厚的男职工每周轮流值夜班,这个时候对岳曼香和汤建国来说,正是他俩的欢乐夜。岳曼香会趁爹妈睡着之后,偷偷压家里窜出来,溜到义丰厚,俩人在后作坊的布料堆里腾云驾雾折腾一番后,岳曼香再溜回家睡觉。在后作坊的布料堆里,这俩年轻孩儿,每一次折腾完,最担心的就是会不会怀孕。社会的封闭和保守,使两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对异性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但是在生理方面彼此都是一知半解,而正是这种一知半解,才使这俩人在做爱时总是那么仓促,那么的难以契合和从容不迫。毕竟他俩还不是成年人,在性方面的无知无畏,恰恰也是一种安全。压第一次在化肥厂北墙外到眼下,他俩已经有过五六次性接触,可每一次都以汤建国过于激情,无法控制自己而草草收场。岳曼香虽说比汤建国大一岁,用祥符话说也是个白脖儿[103],她和汤建国一样,激情过后并不知会是个啥结果,每一次她都会感到下体有疼痛感,但是否有外来物体进入体内,她也说不上来。其实,她的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她是安全的,因为她爱上的这个小男人,在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侵入……

后作坊里很静,除了他俩急促的呼吸和哼鸣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你还是可疼吗?”汤建国宣泄过激情后,喘息着问怀里的岳曼香,听到对方低声回答“好多了”,又忍不住担心地问,“这一次不会怀孕吧?”

岳曼香“扑哧”就笑了:“管他呢,怀就怀,真要是怀上了,我就让你当爹。”

汤建国一听吓孬了,急忙翻身瞅着岳曼香说道:“别瞎说,真要是怀上了,恁妈非开除我不中。”

“开除就开除,真开除了,你还掂着你的二胡,我陪你上街卖艺。”这话明显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味道,吓得汤建国浑身一激灵。岳曼香见状,顿觉自己把话给说疵[104]了,急忙解释道:“跟你说着玩的,我意思是说,你有拉二胡的手艺,不管到哪儿咱都饿不着。”

汤建国冇再吱声,俩眼瞅着岳曼香,他的眼睛里在起着雾。

“你咋啦?”岳曼香有点慌神儿,抱着他瘦瘦的身体安慰道,“我真是跟你说着玩的,你可别多想啊。你放心,我就是真的怀孕了,也不会出卖你,我知你能来义丰厚上班可不容易……”

“你咋知我来义丰厚上班不容易?”

见汤建国向她投来疑惑和警惕的眼神,岳曼香发现自己又把话给说疵了。而就在她想要进一步做出解释的时候,作坊外突然传来了动静,好像有人在拍前面的店门。“有人来了。”曼香被吓得全身一震。

汤建国也听见了拍门声,噌地一下坐起身,机警地向前店方向瞅了一眼,回头道:“你藏在这儿别动,我去前面瞅瞅。”说着话,他慌乱而又迅速地把自己的衣服穿上,再次嘱咐岳曼香藏在布料堆里别动势儿。然后,镇定了一下情绪,迈步朝前面走去。

布料堆里的岳曼香,支棱着耳朵聆听着前厅里的动静,拍门声依旧。

“谁啊?”

“我,王汴生。”

我的娘吔,他咋这会儿来了?隐隐约约听见王汴生的声音后,岳曼香顿时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就好像羊圈里突然闯进来了一头狼,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自己隐藏在布料堆的最深处。同样,当汤建国听到王汴生的声音后,瞬间也感到来者不善,他强作镇定地走到了前店,去掉门闩,打开了店门。

“敲门咋不开啊?你睡着了吗?”说着话,王汴生跨进店门。

汤建国冇回应,他不知该咋回答,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吧。他在来义丰厚上班之后,心里一直比较怯气王汴生,在他眼里,王汴生满身的痞子气,说话嘴里爱带把儿,爱大声蝎嚯,爱跟人抬杠,爱逞能蛋,天南地北冇他不知的事儿。用店里老职工的话说,这货比他叔老王三儿差远了。

王汴生板着个脸问道:“弄啥嘞,半天不开门?”

汤建国觉得自己不搭腔不中了,对方明显已经怀疑了,再不说话那不就证明自己心里有鬼吗?于是他干巴巴地招呼道:“王师傅,你,你咋这会儿来啦?”

王汴生用眼睛扫了前厅一圈,说道:“咋啦?这会儿我就不能来啦?明个我歇班,要去给俺叔家拾掇缝纫机,我来拿我的家伙什儿。咋啦,碍你的事儿了吗?”

“冇,冇……”汤建国脸上堆着笑,连连摇头,他可不敢说你真碍着事儿了,若是说了,那对方一定会问,我碍着你啥事儿了?所以还是少说为妙。然而,就在他犯癔症的时候,突然看见王汴生说着话就要往后作坊走,不由得暗吃一惊,慌忙迈步追上去:“我,我去给你拿家伙什儿吧……”

王汴生停住了脚,回头看着汤建国,皱眉道:“啥意思?不让我进后作坊?”

“不不,不是,我是说,后作坊里黑,怕你找不着。”

“我的物件搁在哪儿我能找不着?”

在王汴生的逼视和追问下,汤建国低头不吭声了,随后就听对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你在这儿等着,看住门!”

汤建国傻眼了,他不知咋才能阻止王汴生进到后作坊里去,此时此刻,他冇任何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一旦王汴生发现后作坊里藏着的岳曼香,他可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不过,他也确实说不清,常言说沾上毛尾四两腥,他不但沾了岳曼香的毛尾,而且还偷吃了荤腥,这事儿要是被王汴生给捅破了,那就活该他倒霉。看着王汴生的背影,汤建国的心里急促地在向老天爷祈祷:但愿布料堆里的岳曼香不会被发现。

王汴生拉开后作坊里的灯,站在那里瞅了一圈,确认只有布料堆里可能有情况后,便朝那里走了过去。当他用手撩开遮挡住视线、悬挂在衣架上的布料时,一眼就瞅见了已经穿上了布衫的岳曼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之中,他冲岳曼香笑了笑,见对方冲他张开口刚想要说啥,便急忙把右手食指竖在了嘴巴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岳曼香不知王汴生这一系列的举动用意何在,只好闭上嘴巴惊慌失措地瞅着他。

这时,岳曼香身旁布料堆里有啥东西吸引住了王汴生的眼睛,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捡起了那样东西。岳曼香随着王汴生的举动一瞅,那样东西原来是自己慌乱之中,冇来得及戴上的蓝花布咪咪罩。王汴生一边捡起布料堆上的咪咪罩,一边又把食指竖在了嘴巴上,依旧示意岳曼香不要出声。他将捡起的蓝花布咪咪罩塞进自己的布衫口袋,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抬起手冲岳曼香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后作坊。

布料堆里的岳曼香仍旧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她眼瞅着王汴生离开,对这个男人这一系列的行为大惑不解。

王汴生快步穿过前厅,瞅也不瞅呆呆站在那儿的汤建国,甚至连一声走了的招呼都不打,就像根本没有汤建国这个人存在一样,打开店门,径直走了。

汤建国瞅着王汴生离开后,急忙关好店门回到了后作坊内。他撩开布料堆挂着的那些布料一瞅,只见目光呆滞的岳曼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他瞅见你了?”汤建国急促地问了一句,随后见对方冇反应,便凑过去推了推她肩膀,“我问你他是不是瞅见你了?”

回过神来的岳曼香看了汤建国一眼,点了点头。

“他说啥了?”

岳曼香摇了摇头。

“他啥也冇说?”

岳曼香又点了点头。

汤建国疑惑地望着岳曼香,觉得这事儿简直是匪夷所思。王汴生来店里拿家伙什儿,明显就是现找的借口,绝对是故意来装孬的。这也怪自己近段时间太得意忘形了,和曼香的约会太频繁、太规律,让王汴生掐准了时间,不然咋会被他抓了个现行。但是让汤建国想不通的是,既然这个鳖孙是故意的,而且又瞅见了岳曼香,咋会啥都冇问,啥都冇说啊?

岳曼香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把我的咪咪罩拿走了……”

“啥?”

……

这天晚上,岳曼香很晚很晚才回家。她和汤建国俩人在后作坊里分析、判断、推测着王汴生这一系列令人费解的行为,总要有个目的吧,他也是拖家带口的人,若是单纯装孬,裹不着那么晚亲自跑来一趟。可是俩人分析来分析去也冇分析出王汴生究竟是想弄啥。不过,有一点不用分析就可以肯定,王汴生喜欢岳曼香,他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是因为喜欢。可让岳曼香和汤建国最担心的是,喜欢就会产生嫉妒,生发出仇恨,他要是跑到领导那儿告发他俩,即便岳曼香她妈就是领导,能够把这事儿给压下来,不处理他俩,可就凭王汴生那张不主贵的嘴,也会一事八节,四处张扬。俗话说,好事儿不出门,孬事儿传千里,这种事儿要是让一个群众知了,就等于是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知了,别说是岳曼香她娘的脸上挂不住,就是整个义丰厚也会跟着丢人。广大群众背地里会骂:义丰厚那个小妞儿,才多大一点儿,就是个半掩门儿。

偷偷回到家的岳曼香,躺在床上发着愣,她的耳边萦绕着汤建国的哀求:“姐,说啥你也要堵住王汴生的嘴……”

第二天,王汴生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歇班,照常来上班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压一进店门,就瞅都冇瞅岳曼香一眼,而是满脸得意地摆弄着需要修理的缝纫设备。一直在观察王汴生举动的岳曼香,趁着周围人少,走到他跟前小声哀求:“王师傅,你把俺的东西还给俺呗……”

“啥东西还给你?我拿你啥东西了?”

王汴生似乎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儿,瞪着眼装迷瞪,这使岳曼香恼羞不已,若对方拿了她的寻常物件是这个德行,她早就翻脸挺秧儿了,可那是女孩儿家的咪咪罩啊,你让咋说,真要是说出来那不啥事都捂不住了?无奈之下,岳曼香心里骂着八辈,嘴里依然说着软话:“咱别这样中不中,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啥呀?”王汴生见她不敢张扬,更来劲了,“你看你说的,不清不混的,这要让恁妈知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随后他四下扫了一眼,冲岳曼香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赶紧干你的活去,有啥事儿等下班再说。”

“下班搁哪儿说啊?”岳曼香一听这事儿有商量,急忙追问了一句。

王汴生略微想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样,明个晚上该我值班了,你来找我,咋样?”见曼香听了自己的提议冇点头,也冇言语,便忍不住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不来也中。”他说。岳曼香依然没吱声,转身默默地走开了。王汴生盯着她的背影,就像野兽盯着自己捕捉到的猎物……

下班后,岳曼香和汤建国俩人,栖在马道街一家商店门口,商量着该咋办。汤建国瞅着马道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声不吭,脸上一副无助的表情。

“你倒是说句话啊,明个晚上我去不去啊?”明天晚上去见王汴生,岳曼香不知等待自己的到底是福还是祸,她自己心里冇忖,但是想起平日里母亲有啥事拿不定主意,都要问廖普生,便觉得自己跟汤建国眼望儿已经有了肉体关系,而且也是摊为去店里跟他约会,才被人拿走的咪咪罩。那么这拿主意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自己。可是等了半晌,就听汤建国憋出了一句:“我也不知。”

“那我就不去,随他的便……”岳曼香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样问,是难为汤建国了,谁都知王汴生不好对付,实在不中的话自己就认了,大不了被他把名声搞臭。

“不中不中!”汤建国连连摆手,不让岳曼香再说下去,分析道,“你要是不去,肯定就把他给得罪了,你又不是不知他那张嘴,真敢把咱俩的事儿给说出去。”

“那我就去,看他能把我咋着。”

汤建国又不吱声了,事情明摆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若从内心里讲,他压根就不想让岳曼香去,担心王汴生会对她图谋不轨,这一点,从平时王汴生爱对她下死眼就能看得出来。可是眼望儿把柄在人家手里搦着,真要是豁出去闹个满城风雨,别说岳曼香冇法见人,他自问自己也冇勇气来面对。一时间,这两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都显得十分茫然。

突然,岳曼香的眼睛一亮,拉了一把汤建国的胳膊,说道:“要不这样,咱俩一起去,你看咋样?”“啥?咱俩一起去?”汤建国挤挤眼,不知这妞儿是咋想的。岳曼香给出的理由是,事儿是两个人的事儿,所以两人一起去,一起认错,一起去求他,显得合情合理。那货爱喝酒,不中她就再偷廖普生的一瓶“林河大曲”,把鳖孙给灌蒙……岳曼香越说越认为自己的这个计划可行,催问道,“咱俩一起去,你就说中不中吧?”

“我说不中。”汤建国想了想,说道,“我觉着,我要是去了,他会更烦,反而会把事儿搞砸。那货是个小心眼儿,嫉妒心强,平时又不待见我,关键是……”后面的话他真冇法儿再往下说,岳曼香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她妈不是义丰厚的领导,她爹也不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单凭这妞儿的长相和身段,往那儿一站,到哪儿都是一枝花。别说王汴生,是个男人要对她冇点想法,那肯定不正常。昨晚上的事儿发生以后,汤建国想的不比岳曼香少,甚至还想到两人一起去找老王三儿师傅或者王汴生他老婆,可真要去了那就是彻底翻脸了,见了人家咋张口啊,说这货故意耍流氓人家就认了?王汴生鼻子底下就冇长嘴?咋想,到最后都会回到最初的原点,不但咋着不了人家,反而会给自己和岳曼香的头上都扣上屎盆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眼望儿之所以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就是因为双方还都冇撕破脸皮,王汴生为啥掐着时间点去装孬,说到底还是喜欢这妞儿,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汤建国虽然是看透冇说透,但“关键是”这三个字儿后面所隐藏的种种担忧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岳曼香当然也清楚,自己去和俩人一块儿去,有可能会是两种不同的结果,而不论是哪种结果,对她本人都不利。她虽然只有十七岁,但男人的那点小心思她心里可清亮。

俩人又陷入了沉默,都冇了主意,一起瞅着马道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着呆。半晌,汤建国说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儿——“要不这样,明个咱俩一起去,但我不进去,我在咱店门口等你,恁俩谈的时候,你让他知道我在咱店门外等你,你看咋样?”

“中,这个法儿中!”两个人一起去,一个人跟他照头,既有利于事情的解决,又能够在发生意外的时候相互有个照应,可谓首尾兼顾,思虑周全。岳曼香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汤建国聪明的脑袋瓜,兴奋地伸手想拍一下,又觉得太不礼貌,半途转变方向,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点头赞同道:“他要是知你在咱店外面等我,就是心里隔意,嘴里也说不出来。中,我看你这个法儿中,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一上班,岳曼香就凑到王汴生跟前给他打了招呼,说今个晚上来店里找他。王汴生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句:“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才是正确的选择嘛。”整个一白天,王汴生满脸都显得可展样,嘴里不时还哼着小曲儿。这一切都被汤建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有一点汤建国相信,晚上岳曼香与王汴生见面的时候,只要这货知道店门外还蹲着一个人,他就想不成“好事儿”。

晚上,爹妈按时按点睡下后,岳曼香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兜里揣上了一把水果刀。她已经想好了,一旦王汴生想打斜[105],招呼自己的事儿,亮出这把水果刀,就是亮明自己态度的最好方式。

岳曼香来到义丰厚门口,汤建国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俩人见面后冇多说啥,该嘱咐的汤建国都已经嘱咐罢了,只是在岳曼香临进店门的时候,汤建国㧯住她的胳膊叮嘱了一句:“时候别太长,东西要回来立马就出来,只要他冇证据,说啥咱都不认。”岳曼香心里当然清亮亮的,要回自己的咪咪罩是关键中的关键,正如两人之前商量的那样,只要冇证据,王汴生就是满世界吆喝也冇用,他俩打死都不会承认,这是她跟汤建国的共识,也是俩人针对这件事所订下的攻守同盟。

“咣,咣,咣……”

听见拍门声的王汴生,满心欢喜地打开了店门,将岳曼香迎了进来,随后使了个暧昧的眼色,自己先往后作坊走去。可岳曼香进门后,将身子倚在前厅的柜台边上,就不再往里走了。王汴生见她冇跟来,顿时一愣,回身道:“咋不走啊?”

“去哪儿?”

“咱去后作坊里说啊。”

“搁这儿一样说,去后作坊里弄啥?”

岳曼香现在所站的位置对她非常有利,距身后不到两米就是大门,而汤建国就守在门外,再加上有身边的柜台做屏障,她便不再怯气王汴生,手在衣兜里攥紧那把小水果刀,说话也有了底气。但是就在她暗自得意的时候,王汴生却把脸一整,说道:“恁俩说事儿都在后作坊里,咋,我跟你说事儿就不能在作坊里吗?中,这事儿不说了,你回家吧,我留口气儿还能暖暖肚子。”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作坊,把岳曼香给晾在了前厅里。

岳曼香傻脸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明白,说这个事儿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于是,她不得不走进了后作坊。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来之前想好的那些软硬兼施的话,硬话全冇了,只剩下了软话,唯一坚挺着的,就是她兜里的那把小水果刀。

王汴生发现,岳曼香的右手压走进店门就揣在布衫口袋里,始终冇离开,进到后作坊里依旧还这么揣着。他瞅了瞅岳曼香揣在布衫口袋里的手,问道:“兜里揣的啥宝贝啊,不敢离手,掏出来让我瞅瞅呗。”

“冇啥。”岳曼香把手压布衫口袋里抽了出来。

王汴生笑道:“我还以为你揣着把刀呢。”

“让你猜着了,就是把刀。”岳曼香把手又伸进口袋里,拿出那把小水果刀,然后扔在了王汴生面前。

王汴生压地上拾起小水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咧嘴笑道:“乖乖,咱玩啥都中,可不能玩命啊。”

“不玩了,十八能不过二十的,短处被你攥在手里,玩啥也玩不过你。”岳曼香不知道今晚会发生啥事,但是她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稳住王汴生,让他把咪咪罩还给自己。

“真是个清亮妞儿。”王汴生见岳曼香服了软,便指着布料堆说,“咱坐那儿吧,软和。”

这个布料堆让岳曼香立马想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也证实了她和汤建国的猜想冇错,这货对她确实冇安好心。于是,她决定向对方亮出底牌,故意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说道:“坐哪儿说都中,快点说,建国还在门口等着我呢。”

“他在门口弄啥?”王汴生愣了愣,随后气恼道:“不谈了,冇法谈,我跟恁俩有冤还是有仇啊?你揣着一把刀进门,他掂着一把刀守在门口?咋?恁俩今个晚上还想杀人灭口?不谈了!”说着,也不听岳曼香解释,把手里的水果刀一个劲儿地往她跟前递,“给给给,你的刀,拿好,捅我一刀你就走!”

岳曼香有点慌神儿,在接过水果刀的同时,一下子㧯住了王汴生的手,连连哀求道:“哥,哥,汴生哥!别就这中不中,俺真冇别的啥意思,俺就想取得哥哥你的理解,俺知俺做错了事儿,俺年纪小不懂事儿,俺以后改正,俺……”

“中了,别俺俺俺的了,眼望儿你应该说的是咱。”王汴生见岳曼香抓住他的手不停地摇晃,说话也变得低声下气,便吐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说道,“曼香啊,不是哥哥我说你,你说咱两家老一辈子那是远人不是?俺叔是看着你长大的,恁妈是看着我长大的,眼望儿又是咱单位的领导,你说平常有啥事哥哥不是护着你?那天晚上你跟汤建国恁俩……这事儿我为啥冇吭气,那是因为家丑不外扬,说句不外气的话,关上门咱就是一家人。眼望儿咋把这件事儿处理好,咋才能不让这件事儿留尾巴,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不对啊?”

“对对对,你说得对,咱把这件事儿处理好,不留尾巴。”岳曼香连连点头认同,对方提起老王三师傅,她便自然想到了把自己从小照护大的华妞,压母亲当上这店里的二掌柜,这俩人就冇少跟着掏力。有这么一层关系,她想,充其量事情也坏不到哪儿去,反倒是自己和汤建国做得确实有点过分了。

“就是嘛!”王汴生接着说道,“咱俩说事儿,你让汤建国守在门口弄啥,你还揣着把刀,让我觉得恁俩想咋喽我一样。”“哥,俺俩能咋喽你啊。”气氛缓和了,曼香便进一步解释道,“你是俺哥哥,建国待在门外,是他不敢跟你照头,你就是让他进来他也不敢啊。”

“那他就不怕我占你的便宜?”

“你是俺哥,你能占俺啥便宜啊。”说着,岳曼香丢开了王汴生的手。但是王汴生却凑近她,得寸进尺地说道:“那可不好说,恁哥也是男人,恁哥见了漂亮小妞儿也慌慌,恁哥要不喜欢你,能把你给刁住?能掂走你的咪咪罩?你想想,是不是这回事儿。”

岳曼香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要搁平常,别管是谁夸她漂亮,或是说喜欢她,她都觉得对方很可爱,尽管压小时候就有人经常夸她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以后称赞她漂亮的人更多,但作为一个女子,对这些恭维话是百听不厌的。只是眼望儿,在这寂静的后作坊里,这话从“撞见”她与汤建国幽会,又拿走了她最隐秘物件的王汴生嘴里说出来,咋听咋觉得不舒服。“哥,你可是结过婚的人啊……”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对方几乎喷到脸上的气息。

“这跟结婚不结婚冇关系。”王汴生跟着迈出一步,依然紧贴着她。

“哥,咱别说这了,你把咪咪罩还给我中不中?”岳曼香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和厌恶,急忙压随身挎着的书包里拿出了一瓶林河大曲,递了过去。王汴生接过林河大曲,瞅了瞅,说道:“酒是好酒,但是用它来换咪咪罩,你不觉得我有点吃亏吗?”

“那,那你还想咋?”

王汴生用色眯眯的俩眼盯着岳曼香:“还想咋你不知吗?”

岳曼香当然知,她心里狠狠地在骂:我就知你个腌臜孙会这样。同时她也在想:咋办?不搭理他个腌臜孙,走?可是走了咋办?这个腌臜孙会变本加厉地毁坏她和汤建国的名声,所有难以意料的后果都可能出现,不单会把自己毁了,还会牵连到自己的父母,牵连到好多人,尤其是汤建国,一旦被开除,身上背着个坏名声,上哪儿再去找工作啊……岳曼香不敢再往下想,顿时感到自己被王汴生逼到了一条绝路上。

王汴生似乎也看出来岳曼香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不失时机地火上浇油:“要不你把酒拿回去,权当今个晚上你冇来过,啥也冇发生,权当冇这回事儿,你也别觉得是我在欺负你。等明个上班,我把咪咪罩交给恁妈,我就说,是在后作坊里捡到的,这后作坊里是不是有人在干私活儿啊?偷偷在做咪咪罩啊……”

“你要敢跟俺妈说,我就跟你拼了!”刚才还觉得自己过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得理不饶人,岳曼香急了,瞪眼冲王汴生吼了起来。王汴生却大度地摆摆手,说道:“裹不着,裹不着,多大个事儿啊,裹不着拼命,明明能自己解决嘛,何必让老人跟着操心,你说是不是啊。”他这一招,用祥符话说,叫“老婆儿纺花慢慢上劲儿”。先步步紧逼,用最坏的结果来威胁对方,而在对方已感到绝望的时候再退后一步,打开一扇和解的窗口,这样,就迫使岳曼香只能按照他预设的节奏和方向,亦步亦趋。见岳曼香不再咋呼了,他继续“上劲儿”,——“想开点儿,妹妹。其实,不管今个晚上咱俩在这儿弄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这又不是米面,挖一瓢少一瓢,根本就冇人知。门外候着的那个小子,你不说,他也不知,明个上班,照样是我兄他弟、你妹我哥,你说对不对啊?眼望儿你还小,等你再大一点,结罢婚你就知了,这事儿根本就不算个啥事儿。”说到此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岳曼香的反应。而岳曼香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听王汴生干笑了两声,接着说道,“冇事儿,恁哥我只是说说,你就是不愿意也冇事儿,恁哥也不会让你作难,干这事儿吧,得两厢情愿不是,时候也不早了,要不你回家吧?”

岳曼香低头沉默着,有一点她已经想明白了,王汴生利用值夜班把她约到这里来,给自己只有生死两种选择:生,顺从他、满足他;死,身败名裂。她慢慢把头抬起来,盯着王汴生道:“我答应了。你先把咪咪罩还给我。”

“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

“中,朗利,我眼望儿就把咪咪罩还给你!”王汴生说罢,三下五除二脱光了上身的布衫。

岳曼香惊讶地瞅见,脱光布衫的王汴生胸前,戴着她那个蓝花布做的咪咪罩。

王汴生摇摆着身躯:“来吧,你把它摘走……”

这时,后作坊墙上的老挂钟,敲响了零点。

……

岳曼香压义丰厚出来已经快下一点了,坐在不远处马路沿上吸烟的汤建国急忙起身迎了过去,关切地问道:“咋恁长时间啊?”岳曼香冇吱声,一言不发地向马道街南口走去。汤建国跟在岳曼香的身后,继续询问:“咋样?要回来冇?”岳曼香停住脚步,压衣兜里掏出那个蓝花布咪咪罩,塞进了汤建国的手里。

“中,要回来就中,只要这物件不在他手里,他说啥都冇用。”汤建国看着抓在手里的咪咪罩,就如同压肩上卸下了一包沉重的布料,顿时觉得格外轻松与欣慰,刚刚还枯楚着的小脸儿立马变得可展样。

岳曼香突然想到了啥,对汤建国说:“把火柴给我。”

“啥?”汤建国看着失而复得的咪咪罩光高兴了,冇听清曼香说啥。

“把你兜里的火柴给我。”岳曼香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而后冲汤建国伸出了手。

“你要火柴弄啥?”汤建国脸上现出疑惑神色,但还是顺从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递了过去。岳曼香接过火柴,又压汤建国手里一把夺过那个蓝花布咪咪罩,蹲在路边,一把火就把它给点了。

汤建国一看她把已经燃烧起来的咪咪罩扔在了马路上,登时心下不舍,喊了一声:“你这是弄啥?”就想跑过去扑救。岳曼香一把㧯住他,说道:“你觉着这个咪咪罩我还能戴吗?你不恶心?”汤建国闻听,立马就不吭声了。可不是吗,这是一个姑娘家最隐秘的物件了,也算是他和她之间那种不同于常人的亲密关系见证物,她只给自己看过摸过,是因为她无论从心里还是身体上都接纳了自己,可如今它却被另外一个男人看过摸过,这就好像是自己拉的那把龙头二胡被贼给偷走了,冇过几天又找了回来,虽然二胡还是那把二胡,但他肯定心里犯隔意,再也拉不成调了。

午夜已过,空荡荡的马道街上,只有岳曼香和汤建国两个人,昏暗的路灯下,一小团烈火在燃烧,在那小团烈焰之中,烧毁的是一个少女对这个世界那份纯洁的情感,也烧毁了她对人性美好的认知以及对自己人格的尊重……

岳曼香不可能把今个晚上在后作坊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汤建国,这一点王汴生心知肚明。但是,今后会发生啥事儿,却是这个夜晚的当事人都难以意料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用祥符人的话说,该咋着咋着,三个当事人每天照常上班,该干活干活,该说笑说笑,似乎是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冇往心里搁。表面是这样,如果冇啥意外发生,事情算过去了,一切也就安然无恙。可是,这世界上,哪儿会有安然无恙活着的人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非老天爷的安排,而是不得已的自讨苦吃。

岳曼香已经二十多天冇来例假了。起初,她还不以为然,直到汤建国翻看了一本生理知识的破书之后,怀疑地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慌了神的岳曼香才偷偷地跑到一家区办医院做了个化验。当她把化验结果的单子,狠狠地拍到王汴生面前时,王汴生却一口咬定这事儿不是他干的,这张单子应该拍给汤建国才对。

“你胡说,俺俩不可能!”岳曼香当然能够确定自己怀上的是谁的孩子,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也是在跟王汴生发生关系后,才有了比较确切的了解,所以她心里有忖,这事儿跟汤建国冇半点关系。为了让王汴生负起责任,她不得不说出了她和汤建国之间最隐秘的事情:“那事儿俺俩就冇真正干成过一回。”

“你说冇干成过一回就冇干成过一回?谁相信啊。”

岳曼香冇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无耻的男人,同时她也明白了,这个男人并不像他嘴里说的那样喜欢她,而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件玩物,当成了一个泄欲的工具。但是,对于世俗和流言的畏惧,使她仍然不敢跟王汴生彻底撕破脸皮,只能进一步解释道:“他不跟你一样,你结过婚,懂这,他不懂。”

“别跟我说这,别跟我说这。”王汴生带着满脸的不耐烦,连连摆手,“栽赃陷害冇用,你要说肚里的种是我种下的,那中,你就生下来让大家瞅瞅,是像我,还是像汤建国。”

“你,你流氓!”岳曼香已经气愤到了极点,指着王汴生刚要发作,却被对方伸手把她的胳膊按了下来。王汴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流氓还是你流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在义丰厚一下子睡了两个男人,不中就让大家评评,看咱俩到底谁流氓。”

老实说,王汴生耍无赖,岳曼香拿他一点法儿没有,因为有一点还真让这货给说对了,那就是不管汤建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懂不懂男女之事,她在义丰厚先后“睡了”两个男人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她眼望儿敢豁出去把所有的事情都公开,也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道不明。因为在这种事上,人们一般都不会去探究男人做得对与错,却会将一个受害的女人当作有道德污点的指责对象,所谓“红颜祸水”四个字,不就是专门用来替男人开脱的吗?岳曼香甚至可以预料到,如果把事情闹大了,那么就像当年母亲被人骂作“半掩门”一样,自己也会被骂作“半掩门”,不但母女俩从此在义丰厚无法见人,还会拖累到汤建国……想起汤建国,岳曼香只能在心里苦笑,王汴生不认账,自己又必须要给肚里的孩儿找个存在的理由,这个锅恐怕就要由汤建国来背了。

汤建国看罢岳曼香拿来的化验单之后,小脸立马变得比核桃皮还枯楚,两人都才十六七岁,关系还冇敢公开,这冷不丁就要多出来个孩儿,你说这该咋整?就算是眼望儿能过五关斩六将,征得两家儿老人的同意和政府批准,立马结婚成家,他俩也都冇做好当爹妈的准备。可形势不等人啊,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孩儿在曼香的肚子里,那是会一天天长大的,到时候他俩就是不想当爹妈都不中。结局是啥,未婚先孕,等着让别人戳断脊梁骨,流氓破鞋的名声一准儿跑不了,他和岳曼香这辈子就算彻底毁了。汤建国愁得俩手抱着脑袋,喃喃地说道:“我就想不明白,咋就会怀孕了呢?每次干那事儿,我都可激动,你还骂我是小孩儿家,冇成色,还冇进里头就……”

“说那有啥用,咱也冇法儿考究,得赶紧想想法儿,书上不是说,仨月后就不能打胎了吗,眼望儿已经俩月了。”在见识到王汴生的无耻之后,岳曼香并不想逼迫汤建国来接受自己肚里的孩儿,她来找汤建国的目的,是要他想一个安全的法儿,咋样才能悄无声息地将胎打掉。

汤建国低着头,皱着眉头说:“想啥办法啊?我能想啥法儿?我冇办法。”

岳曼香深吸了口气,想到了他之前翻的那本生理知识书,便让他从书本上找找办法。汤建国闻听立马抬起头,眼睛开始发亮了,对啊,知识就是力量嘛!可是,当他抱着书压头翻到尾,又压尾翻到头,书都快翻烂了,眼睛都看花了,也冇找到有关打胎的啥法儿,甚至连“堕胎”“打胎”等相关的字样都冇。两人一时间又陷入了绝望,岳曼香眨着眼思索了半晌,突然又来了灵感,书上冇打胎的法儿,可是却有不少保胎的法儿,咱要是把保胎的法儿反过来使,那不就能打胎了吗?哎呀,这可真是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汤建国抱着岳曼香高兴了半天,而后急忙又抱起书认真查找,把找到的有关妇女怀孕期间需要注意的事项,例如不能趴着睡觉、要及时补充钙质、勤洗澡等一字一句地念给岳曼香听。

岳曼香经过逐条筛选,最终决定要汤建国陪她去“跳城墙”,她给大惑不解的汤建国解释道——书上说,怀孕期间不能剧烈运动,剧烈运动容易导致流产。但是这个“剧烈运动”是个啥定义,或者是运动剧烈到啥程度,书上却都冇说。按照她的理解,像跑步、搬东西或者加班加点的熬眼工作,累是累但都算不上剧烈,只有“跳城墙”才算,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小时候就曾跳过一次城墙,结果把母亲给吓孬了,骂她是“找死”!

岳曼香要跳的城墙是有所特指的,既不是那座在解放祥符的时候被炸毁的鼓楼,也不是压宋门到曹门,或是压曹门到北门中的任何一段老城墙。她要跳的那段城墙在祥符城的西南边,紧挨着城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地势很高,不知压啥时候起,人们为了进城方便,就从乱坟岗上爬过城头跳进城里。久而久之,那段城墙被人脚踏手扒,弄出了一个豁口,变成了过人的通道。只不过,所有抄近路的人,压城外乱坟岗爬上城墙容易,但是必须要从城墙上跳下三四米高的落差,才能进到城里。当然,这个被称为“西南城坡”的地方,在过去也是周围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儿们展示胆量和技巧的场所,时不时地就会在城头上聚集起一帮谁也不服谁的半大小子。正因为如此,大人一般都不让女孩家儿到这儿来玩。岳曼香小时候因为好奇去偷偷跳过一次,被母亲申斥后老实了好几年,但是在上学住校期间,她带着几个女同学可冇少去。那滋味她记得可清楚,每次压城墙上跳下,身体就会被狠狠地蹾一下,在落地的那一刻,一种酥麻的感觉会像过电一样从脚底板穿过两腿,直达全身。所以一提到剧烈运动,她就想到了西南城坡,从城墙上往下跳,多蹾几次,冇准就能把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给蹾掉。

做出跳城墙用土办法打胎的决定后,每天下班,汤建国就陪着岳曼香,去到西南城坡的城墙豁口处,爬上爬下地跳上几回。一连跳了一个多星期,岳曼香恨不得把俩腿给跳折,依旧冇感到肚子里有啥动静。这一下可愁坏了这俩年轻人,他俩气喘吁吁地坐在西南城坡的城墙上,瞅着日落后的晚霞,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真要是不中,就去医院打胎吧。”说到底,看着岳曼香天天这么辛苦,汤建国觉得心疼,也更加自责,不管咋说,要不是自己不知照护,让她怀上了,她也不会受这个罪。

岳曼香摇摇头,医院她是不敢去的,“我问罢了,去医院打胎需要户口本,还需要家属签了字才中。俺家的户口本不可能拿,签字就更不用说,俺妈签?还是你签?俺妈要是知了,非打死我不中。你就是个小蛋罩[106],去签字人家医院也不相信啊。”

“那大不了咱去找乡下的赤脚医生……”汤建国话说一半就咽回去了,他心里明白,打胎这事儿找医生是最稳妥的法儿,即便是去乡下找个二把刀的赤脚医生,都比岳曼香搁这儿糟践自己要强一百倍,可是乡里就安全吗?上边有公社管着,赤脚医生打胎当然也会要户口本和家属签字,这显然是行不通。他觉得自己这话说了跟冇说一样,不打粮食。

“真要是打不了胎,我就去死!”岳曼香带着满脸的沮丧,狠狠拍了两下肚子,她也想不明白,地里种上个豆,即便是长出了豆芽,伸手一薅就连根拔了,为啥这人种上了就长得这么结实。汤建国死死㧯住她的手,不让她再作践自己,带着哭腔说:“别胡说中不中,我心里可难受……”“我不是胡说,打不了胎,我真去自杀,一死百了,谁也不牵累,谁也不得罪,谁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汤建国一把捂住岳曼香的嘴,把她抱在怀里:“姐,你千万别这么想,不中咱就把肚里的孩子生出来,工作咱不要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俩离开祥符,我会拉二胡,饿不死……”

岳曼香栖在汤建国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痛。这哭声里到底隐藏着多少凄凉、多少难言之隐、多少恶果和苦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宁可死也不去连累任何人,哪怕是那个最让她恶心的王汴生……

3.迫不得已却来得正好

别管男人还是女人,穿啥衣服最得劲?祥符城里有个画家说:穿啥衣服也不如不穿衣服,不穿衣服的人才是最完美的人,尤其是女人。

那天压西南城坡回来后,岳曼香就决定不再去跳城墙了,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爬上去跳下来,再爬上去跳下来,在旁人眼里这要不是神经病才怪,时间久了不出事也得出事。祥符城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万一要碰见个熟人,还真冇法跟人家解释;即便侥幸冇遇见熟人,只要有天天见她来的人问上一声,“你这是为啥啊?”那一切都捂不住了。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跳城墙这个法儿不管一点鳖孙用,蹾来蹾去,她觉得肚子里的胎儿反而被蹾得更牢稳。最明显的证明是,她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饭量在悄然增加,上班的时候开始犯瞌睡,就像整天吃不饱睡不够一样。

岳曼香到此时心里已经清亮了,肚里这个孩儿都是老天爷给她的碍噎。别管摊为啥,你睡了两个男人,扭脸就跟冇事儿人一样,那不可能。所谓人的命天注定,老天爷给你啥你都得接着,而且还只能是自己一个人接着。汤建国指望不上,那就是个涉世不深的大男孩,人是好人,可肩膀太弱,扛一包布料都吃力,就别说让他扛一个家了。王汴生就更别提了,他就是个活孬孙,死活不认账你能咋着他?岳曼香甚至可以想象,如果自己跟他硬挺,把店里闹得稀嚓嚓、自己落个不要脸半掩门还是小事儿,他叔老王三儿和他那小家子气的老婆估计都冇脸见人,弄不好还会闹出人命。与其让一圈人都跟着倒霉,自己也不落个好,那还不如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扛了,别管有多少屈辱、痛苦和不公,通通都冲自己来,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就可着自己一个人祸祸吧。岳曼香不知是所有女人都这样,还是因为自己作的,混成了这个样,反正眼望儿是听天由命了,大不了一死了之,我活不下去我不活了,谁还能把姑奶奶咋着?

然而,准备跟老天爷挺秧儿的岳曼香还是低估了他老人家翻手云覆手雨的能力,就在她放弃一切幻想,天天吃饱喝足傻乐呵的时候,接手她肚里孩儿的下家出现了……

每天一下班,母女俩照常一路回家。说实话,岳翠儿倒真冇注意到女儿近期身体上的变化,这也不是她这做母亲的不操心,而是岳曼香压小就是这个郎当样儿,要不然两口子也不会费劲巴力地把她给弄进义丰厚。在岳翠儿看来,只要白天这妞儿能够安安生生地在店里上班,下了班跟自己一路回家,临时有事儿及时跟自己打招呼,这就挺好。当然,曼香在夜里出去干的那些事儿她和廖普生是绝对不知道,当父母的就是被打死,谁也不会相信半大女儿会深更半夜跑出去。至于曼香近来变得贪吃贪睡,岳翠儿和廖普生都觉得太正常了,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其实半大妞儿也不好伺候,十七岁,正是身体成长发育的关键阶段,你不让她吃不让她睡能中?但是岳翠儿却注意到了女儿这些天在情绪上有了较大的改变,每天下班压店里出来,到一同走回家的这段路上,曼香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感谢母亲养育之恩的“傻话”,常常让她感动得眼泪喇喇流,甚至女儿有时还纠缠着让她唱上几段关于《报娘恩》之类的民间小调,啥“水有源树有根,为人莫忘父母恩”,啥“天又高地又厚,爹的骨头娘的肉”,等等,不过,即便是这,岳翠儿也冇往旁处想,只是觉得女儿终于长大了,变得更加懂事了。

今个,娘俩下班后仍然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家走,母女俩说得眉飞色舞,笑得如花枝乱颤的神态,不禁让路人频频回顾,纷纷投来惊艳的目光。其实,岳曼香是因为肚里有了孩儿,刚怀上就感受到了天大的压力,连死的心都有了,进而联想到母亲当年怀上自己的时候,胡国杰不知去向,那也是跟自己眼望儿一样独自一人苦扒苦熬的,便不由得心生感慨,这就应了那句话,不养孩子不知肚子疼,不当父母不知报娘恩啊。所以,她这些天格外珍惜跟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光,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撒娇耍憨,只要母亲高兴她就高兴。而且,她也期望能够借由眼前这刻意的高兴,来暂时忘掉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和对未来不知咋面对的恐惧。但是今个母亲却表现得跟以往不同。岳翠儿冇再唱《报娘恩》之类的小调,而是唱了一首情歌——

“一想二爹娘,爹娘无主张,孩儿婚事冇挂在娘心上,哎呀呀,你咋不做嫁妆,咋不做嫁妆……”

岳曼香听出,这首歌里分明藏着待嫁女儿对父母的那种半真半假的抱怨,她登时被吓孬了,啥意思,我从来也冇跟恁说过要嫁人啊,我的天爷,别是自己这点事被老娘知了吧?她立马嘬住了,变成了闷嘴葫芦。

其实岳翠儿唱这首歌自然有她的用意,因为她今个确实有个事儿冇跟女儿说。见曼香突然不吭声了,她不由得心中暗笑,我的乖乖妞儿,有些事儿你不想,爹妈得替你想,等会儿到家你就啥都明白了。

岳曼香跟着母亲走进家门的时候,抬眼便瞅见屋里端坐着一位身穿蓝色军服的年轻解放军,正跟廖普生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喷空。廖普生见岳翠儿母女回来了,便向那位年轻的解放军介绍道:“这是她们娘儿俩。”年轻的解放军立即起身,先向岳翠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向曼香敬了一个更标准的军礼,这俩军礼把她们娘儿俩敬得有点不知所措。随后廖普生给她们娘儿俩介绍道:“这位是驻扎在咱祥符的空降师朱大林排长,他是专门来看我的,今个晚上咱就不在家吃了,咱请朱排长去吃小笼包子。”

朱大林急忙说:“不不,我请,我请全家。”

“哎!”廖普生端着长辈的架势道,“开玩笑,哪能让你请,你是客,要听主家安排。”

当天晚上,在寺后街二食堂吃小笼包子的时候,岳曼香发现,这位朱排长的俩眼老是在瞅自己,把她瞅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与此同时她还发现,养父和母亲对朱大林的态度也有点不对劲,热情得有点过分,尤其是廖普生,一个劲地给朱大林夹小笼包子,不住地夸祥符的饭如何好吃,比朱大林家乡湖北的饭好吃多了,并约朱大林下个星期天再来,请他去鉴别一下祥符拉面是不是比湖北的热干面好吃。朱大林爽快地答应了。

吃罢小笼包子后,廖普生送朱大林回位于祥符城南面的军营了,岳曼香和母亲一起回家。路上,岳曼香把心里的一些疑问抛给了岳翠儿,主要就是这个朱大林跟廖普生到底是个啥关系?他跑到咱家来弄啥?而且看养父这个劲头,以后还要跟这个朱大林常来常往。其实岳曼香问这些事,并非是对朱大林有啥想法,一是跟老娘走在街上,冇话找话;二是空降师驻扎在祥符也有年头了,在她的记忆里,廖普生在地委工作,不能说冇跟这个空降师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一些场面上的事儿,而且从来没有把哪个空降师的军人请到过家里来,还这么热情地请人家吃饭。

岳翠儿今个也是第一次见朱大林,但知道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天了,她正发愁咋跟女儿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听曼香这么一问,便慈爱地看了看女儿,笑着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要细说起来,廖普生跟这个空降师还真有渊源。廖普生在转业到祥符工作之前,是三野的老兵,而这个空降师最早则是以三野九兵团三十军八十九师为骨干组建的,当时叫“空军陆战一旅”,在1950年的八一节,压上海移驻到了祥符。随后因军队编制调整,这个空军陆战一旅扩编成了师级单位,在归属和番号上也有了一些相应的变动,叫过“空军陆战一师”“伞兵师”等,到1957年以后,才正式改番号为空降兵师。共产党的军队最注重自己的优良传统和血脉传承,无论这个师咋改咋变,都还是老三野的骨头架子。而同样来自老三野的廖普生又恰恰在祥符地委担任革委会副主任,使得空降师与祥符地方政府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不少,尤其是在军队“支工支农又支左”和地方拥军优属的工作中,双方配合默契,如鱼得水。廖普生本人,自然也就成了地方政府与驻军沟通的一座桥梁,而且是说话办事都好使的“桥梁”,只不过他在经历过一些坎坷之后,为人变得较为低调,许多事情除了政府层面,一般平民百姓知之甚少,包括岳翠儿母女在内。就像今天这个事,廖普生要不提前跟岳翠儿透了口风,岳翠儿也是被蒙在鼓里。

朱大林是湖北仙桃人,家在农村,完全靠自己努力,压战士提升到了排长,眼看实在是冇再提升的空间了,部队决定让他在年底转业。可是,朱大林不愿意回原籍去种地,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认为祥符要比仙桃好得多,如能就地转业,那也不枉自己这些年在部队任劳任怨的付出。于是他通过他们的团长,找到了地委书记崔洪,让崔书记发句话,把他给安置在祥符。

崔洪在见了朱大林的团长后,一时感到很为难。空降师驻扎在祥符已经很多年了,军地关系一向很好,部队上许多干部结婚娶的都是祥符女人,无论是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交往,若是不特意言明或是具体介绍,外人都以为空降师是祥符的一个组成部分,常常跟军分区混为一谈,这就说明两家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用报纸上的话说,就是军民鱼水情深。眼望儿人家团长既然找上门了,难得开口,按理说崔洪作为地委书记,安排个军转干部不是啥难事,可这里头涉及地方部门的一些条条框框。若朱大林是个营级干部,那好办,因为祥符地区的组织部门定过一个死杠杠,凡是外地军转干部想要进入祥符的,必须是营级以上干部,而朱大林只是个排级干部,跨不进这个门槛。但是,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介于军地两方具有传统性良好关系,崔书记给部队团长出了个点子,先给朱大林在祥符找一个媳妇,赶紧结婚,只要结罢婚,朱大林就可以按配偶所在地,名正言顺地转业到祥符。

团长一听有门儿,便拜托崔书记给帮这个忙。崔洪立马傻脸了,后悔自己不该出这馊点子,这不是老张的锤榷老张的眼吗,我上哪儿去给朱大林找个媳妇啊?崔洪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廖普生,反正狗皮袜子冇反正,左右都是恁老三野的事儿。

在崔书记的印象里,廖普生的女儿岳曼香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具体多大岁数不太清楚,于是,他把廖普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一问,曼香今年才十七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崔洪觉得这事儿冇戏了,便转换话题,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廖普生感到很奇怪,崔书记今个是咋了,把自己叫来,进门就问曼香的情况,而且在自己说了孩子的年龄后,竟是满脸的失望。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把话题又给扯了回来。给曼香和朱大林牵线搭桥的想法落空了,崔洪认为自己再跟廖普生说这事儿就纯属扯闲篇了,于是叹了口气,讲了空降师团长来为朱大林说情的事儿。言外之意,当时说话口满了,也冇想到那团长是个热沾皮,自己这把子岁数,跟年轻小妮儿们又不来往,上哪儿去给人家找媳妇?万一要是把事儿给撂地下了,到时候恐怕还得让廖普生出面去打个圆场,别摊为这影响了部队和地方的关系。可话音落地,让崔洪冇想到的是,廖普生一听原来他是想给曼香说媒,立马把大腿一拍,赞同道:“崔书记,这是一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儿啊。曼香不到结婚年龄不碍事,改一下户口本又不算多大个事儿。”崔洪闻听先是一愣,但随后便暗自松了口气,自己之前还在担心曼香不够结婚年龄,不好再提这门亲事,谁知廖普生竟然比自己还热乎,这也许是他们老三野的人都味里近的缘故吧。说实话,廖普生是妞儿的养父,妞儿啥时候结婚、找啥样的女婿,他当然有发言权。而且他今天这么一表态,立马就把安置朱大林的这件棘手事儿,变成给曼香改年龄的简单事儿了。眼望儿改户口改年龄成风,当兵、招工、上学,改家儿都不在少数,屡禁不绝,上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干部子女结婚咋就不能改户口呢?

崔洪冇再吭气儿,但是廖普生却从他脸上的微笑,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得到对方的默许了。

对廖普生来说,他是非常乐意让岳曼香赶紧找个男人嫁出去,早嫁早省心,姑娘大了,又不是亲生的,个性跟她妈一样那么强,成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悠,家里不发生矛盾还中,一发生矛盾,亲生和不是亲生就错大劲。关键是,在岳曼香这个妞儿的心里,从小到大,根本就冇把自己这个养父当成爹,这一点谁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在凑合着过日子罢了。廖普生想,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要替妞儿的婚事操心。养父也是父,明面上,街坊四邻、单位同事和领导包括岳翠儿,还都把他看成是曼香的合法父亲,若将来遇人不淑,曼香自己的日子过不好,那还不是早晚要给爹妈找碍噎?虽说眼望儿谈婚论嫁还早点,可上哪儿去找朱大林这号女婿啊,跟自己一样,农家出身,冇恁些花花肠子,关键是部队教育出来的人,有老三野的光荣传统在那儿摆着,人品能差到哪儿?

“过这个村就冇这个店了!”廖普生心里已经认可了这门亲事,接下来的事儿便是要做通岳翠儿的工作。可冇想到的是,岳翠儿一听就瞪眼跳了起来,不中,这事儿冇商量!孩子年龄太小,眼望儿连自己都顾不住自己,你让她成家,日子咋过?“自己顾不住自己,才需要有人帮她嘛!”廖普生耐着性子,跟岳翠儿掰开揉碎批讲,不但讲清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连两人将来的家庭生活都做了一番前景描述,终于,把岳翠儿的心给说活了。想想也是,作为过来人,岳翠儿当然能理解廖普生所说的意思,一个女人家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一辈子说搭进去就搭进去了。老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那是一点都不错,成家找对象,选人最重要,宁可吃糠咽菜,也得选个人品好的男人,不然再好的日子也过不长久。曼香这个妞儿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思简单,看谁都是好人,谁说啥她都信,摊为这可冇少吃亏。岳翠儿还记得曼香刚去义丰厚上班的时候,班组里有人见她带的饭菜好吃,便骗她说今个是店里的忆苦思甜日,结果这个傻妞儿就真的冇吃饭饿了一天,而那些货却偷偷把她带的饭菜给吃了个精光。唉!岳翠儿想,能早点嫁人就早点嫁人吧,要是在旧社会,十七岁嫁人已经不算小了,更何况,别管是排级还是营级,那朱大林毕竟是个干部。是干部,那就说明他是党教育培养出来的人,觉悟肯定比一般平头老百姓要高些,而且又是崔书记暗中牵的线,还不得给安排个得劲工作啊?将来小两口日子过得滋腻,恩恩爱爱,养儿育女,吃喝不愁,这不正是当父母的辛辛苦苦扒扯一辈子,所要给儿女们营造的幸福生活吗?

岳翠儿在跟廖普生“统一思想”后,更觉得此事一定要好好铺排,千万不敢出岔纰。眼望儿两口子最担心的有两条,一是曼香这边使性子,死活不同意。这你不提前想到可不中,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两人事先谁也不认识谁,冇半点感情基础。就是萝卜白菜,你要想把这两样弄成一盘菜,那也需要一个炒的过程,谁知曼香现在想不想跟朱大林往一块“炒”啊。第二就是朱大林那边,那货虽是农村出身,但自身条件是真不错,说不好听话,人家找媳妇那是冇公开找,要是站到马道街上喊一嗓子,那多少小妮儿家还不“嗡”的一声乌泱乌泱地往身上扑啊,这幸亏有崔书记在那儿站着,好事儿让咱给㧯住了,就这,也不能不防备会节外生枝。

两口子嘀咕了一夜,最后进行了明确分工:廖普生要抓紧时间去跟朱大林联系,一是面对面地看看人,替曼香把把关;二是把话说死,咬出个牙印儿,别让那货胡思乱想;三是找机会领到家里来,让两个年轻人照照头,万一要是看对眼儿了,我的天爷,那得省多少事儿啊。而岳翠儿的任务是,先稳住曼香,待两人照头后,看她有啥反应。要是冇反应,那就需要朱大林去义丰厚做布衫了,当然这是留的后手。两口子不相信曼香会冇反应,只要有反应就好办,岳翠儿这当娘的就可以顺水推舟,把一切事儿跟曼香挑明了。

眼下,全家人刚请朱大林吃罢饭,两人在饭桌上眉来眼去也冇逃过岳翠儿的眼睛,而这一路上曼香又不住地问,岳翠儿觉得机会来了,打铁不得趁热吗,于是她便把这前前后后的事儿一股脑地都告诉了曼香,而后就等着曼香点个头,说个“同意”俩字儿。可冇想到曼香听罢,睁大两眼盯着亲娘看了片刻,嗷的一嗓子便吼了起来:“恁俩是吃饱撑的了,谁想嫁谁嫁,我不嫁!”

“不嫁也得嫁!”岳翠儿把脸一整,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能啥事都由着你。”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态度有点恶道,马上把口气缓下来说道:“当爹妈的还能害了你不成?早结婚早得子,多好的事儿啊,何乐而不为?你也不是冇瞅见,朱大林那小伙子,浓眉大眼,个头又高,身板又直捻[107],转业后让崔书记再安排进机关工作,吃皇粮,你还想啥?”

“别跟我说这,我跟他冇感情,要是有感情,别说吃皇粮,吃狗粮都中!”岳曼香不耐烦地摆摆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岳翠儿紧赶慢赶地追上,嘴里说道:“冇感情可以培养感情,我跟恁爸年轻的时候也冇感情,眼望儿不是也过得挺好吗?感情当不了饭吃,天天在一起吃饭才能产生感情,小妞儿家,懂啥!”

“我啥也不懂,我就懂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不管岳翠儿咋说,岳曼香都一个劲地打别,就认准了八个字儿,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别说,这八个字儿可治病,宪法的明文规定,咋说咋有理,跟谁说谁都得支持。谁要是不支持,说轻了,谁就是封建社会的遗老遗少,谁就是地富反坏右;说重了,你就是仇视新中国梦想复辟,甚至说你是美蒋特务你都得认。啥朱大林条件好啊,啥崔书记可操心啊,啥鸡无三条腿娘无两条心啊,在这八个字儿面前统统狗屁不是。廖普生和岳翠儿忙活好些天的心血全白费了,两口子被这八个字儿打得是落花流水,肚皮被气得一鼓一鼓的还不敢不服气。曼香说了,不服气好办,俺娘那是犯糊涂,当妞儿的不追究,革委会的廖大主任可不糊涂,要再不悬崖勒马我就造你的反,当年那个黑脸妞儿能把你送进牛棚,我同样也能把你给送进去。这句话,让还想试巴试巴的廖普生立马嘬得紧紧的。

爹妈都嘬紧不吭了,岳曼香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心事更重了。朱大林这个小插曲,等于把她的婚姻大事摆上了日程,逼得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下一步该咋办,说不好听话,肚里藏着个孩儿,就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朱大林的强势介入,让她更加怜惜无权无势的汤建国,她决定继续去跳城墙,认为只要把肚里的孩儿打掉,就打掉了她和汤建国通往幸福道路上的障碍……

第二天上班,岳翠儿吊着个脸不搭理岳曼香。汤建国看见了,便瞅个机会悄悄地问曼香,娘俩是摊为啥?“家务事儿。”曼香敷衍了一句,随后约他下班后继续去西南城坡跳城墙。汤建国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在那一瞬间,岳曼香觉得心里可不得劲,自己虽然拒绝了家里说的那门亲事,但不知爹妈会不会就此拉倒,更不知崔书记和朱大林那边会不会拉倒,万一这事儿传到店里,而汤建国啥都不知道,这对他可是太不公平了。

下班后,汤建国骑着自行车带着岳曼香奔向西南城坡,一路上,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岳曼香,跟汤建国叨叨着朱大林的事儿,她决定以后有啥事都不再跟汤建国隐瞒,自己不愿意猜心事,也不想让别人猜心事,既然跟他好了,就好个彻彻底底、透透亮亮。汤建国闷头蹬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地听着。

当他俩爬上城墙豁口,岳曼香正要再次往下跳的时候,却被汤建国一把㧯住:“别再跳了。”岳曼香一愣怔,赶紧收回脚步,不解地看着汤建国。汤建国探头往城墙下看了看,神情沮丧地说:“跳也跳不下来,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三四米高的落差,人跳下去能好受才算怪,几天前他陪岳曼香来跳的时候,每次听到她落地时所发出的“砰!砰!”沉闷声响,就觉得她那两只脚不是蹾在地上,而是蹾在自己心里。

岳曼香看着汤建国,两人的眼睛里都起了雾,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心疼自己。“看你说的,那能中!”汤建国的这份情意,让岳曼香感动,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想尽快把肚子里的这块累赘,或者说是把王汴生留在她身体内的痕迹给清除掉,就像被人弄脏了的一件布衫,重新洗干净以后,穿上可以照样体面地在街上走。她想一身轻松地跟汤建国好下去。可是汤建国却泄气地躲闪开她的目光,一屁股坐在城墙上,又开始抱起了脑袋。

“你到底是咋想的,你说啊!”岳曼香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便挨着他身边坐下,等他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汤建国耷拉着脑袋,许久,低声说道:“夜个晚上,我实在冇法了,就把咱俩的事儿跟俺妈说了……”岳曼香闻听心里咯噔一声,急忙问道:“你咋跟恁妈说的?都说了些啥啊?”

“啥都说了,包括王汴生那天晚上的事儿……”

压得知岳曼香怀孕的那一天起,汤建国就冇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起先跟她商量打胎,过后立马就后悔了,那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再咋说也是一条性命,自己干的这是啥事,跟杀人有啥区别?再说,万一要是把曼香的身体搞坏了,别说两人现在冇结婚,就是结了婚这日子还有啥过头?所以在那几天他心里满满的犯罪感,每天回家见到母亲都不知该说啥好,那把龙头二胡更是让他拉得比鸡叫都难听。过冇几天,又见岳曼香似乎想开了,整天嘻嘻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暗想人家肚里多出个孩儿,那自然不是人家一个人的事儿,别管是闹出人命也好,把孩儿顺利生下来也好,自己都跑不了。也罢,曼香一个女孩儿家都不在乎了,自己要是再怵鳖[108],那就不是人了。于是在夜个晚上,他终于忍不住跟他妈范小惠摊牌了,先说自己要结婚,由结婚就说到了岳曼香,说到曼香那自然就捎带出了她肚里的孩儿。反正汤建国是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把事儿说完,然后就等着他妈把户口本拿出来,让他去跟曼香登记结婚——还想啥,这下你儿媳妇和孙儿一下都有了,齐活。

要说范小惠那可真不是瓤茬,一听说这俩孩儿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立马就想到了自己当年跟瘸老汤的那板事儿,与其说她那时候是勇敢,倒不如说是幼稚,怀上孩儿以后不知遭了多少罪,最后咋着,不照样挺过来了吗?眼望儿又出来个这样的妞儿,而且还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家的妞儿,可见在祥符城里犯这种错误的女人不止自己一个。不,这不能叫犯错,应该叫敢爱敢恨。范小惠一时间觉得自己当年那板事儿不算啥丑气了,认为像岳曼香这样的妞儿才最可爱,甚至在汤建国说到岳曼香跳城墙要打胎时,她心里冇来由地涌起了一阵激动,眼圈都红了。可是,在汤建国最后伸手跟她要户口本的时候,她猛一下癔症过来了,不对啊,自己当年跟瘸老汤可冇去办啥结婚手续,这一结婚就冇意思了,等于两个人把结婚后该办的事儿给提前办了,等于把不合法的事儿给变成合法的了。范小惠在失望之余,再看汤建国那副冇成色的样儿,不禁心头一沉,别是这货让人给榷了吧?于是,在范小惠审贼一样的审问下,汤建国不得不把两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次数和每次的经过都给说了出来,虽然说得不是那么露骨和详细,但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王汴生和蓝花布咪咪罩……范小惠听罢,心里登时跟明镜一般,冲着那把龙头二胡骂道:“啥儿媳妇和孙儿一下都有了,还齐活,恁老汤家的祖坟就冇冒出过青烟,我范小惠这辈子也不会有这个福分!”

现在,汤建国实在不忍再眼睁睁地看着岳曼香这样不要命地作践自己,便把昨天晚上娘俩摊牌的结果说了出来:“俺妈不同意咱俩好,因为……”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决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妈身上,这样也许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便咬咬牙说道,“俺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是我的。”

岳曼香气恼地大声吼道:“恁妈胡说!”

汤建国的脑袋耷拉得更低,声音也更小:“我觉得俺妈说的有道理……”

岳曼香不再反驳,她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似乎整个城墙都在转,转得让她恶心。许久,她压汤建国身边站起来,慢慢走到了城墙豁口,停顿片刻之后,纵身跳下,摔在了三四米高的落差下面,而后忍着泪,带着满身灰土压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慢慢抬起手指着城墙豁口上面的汤建国,声嘶力竭地骂道:“汤建国!恁妈就是个半掩门儿!”

……

当天晚上,岳曼香回到家,主动撩开岳翠儿房间的布门帘,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岳翠儿和廖普生的面前。刚躺下的两口子被吓了一跳,立马诈尸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啥事儿?”岳翠儿问。旁边的廖普生慌张地披上布衫,吊着个脸接腔道:“啥事你能管了?人家有那八个字儿,啥事不能自主啊?”

岳曼香听了廖普生的话并没有在意,咧嘴笑了一下,开口道:“我想问问,那个朱大林楞中我冇?”

话音落地,廖普生的精神陡然一振,和岳翠儿互相看了一眼,腰板噌地一下就挺直了,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生动起来:“我的乖乖妞儿啊,何止是楞中,那天见罢面以后,他就不识闲[109]地给我打电话,一个劲问你楞中他冇,他对你可满意可满意,不是一般二般的满意,是满意得不得了……”他已经不知用啥语言来表达朱大林的满意程度了。坐在那儿的岳翠儿,起身站在了岳曼香跟前:“咋?你想通了?”岳曼香冇直接回答,而是谨慎地问道:“我能先跟他说说话吗?”“当然可以!”大喜过望的廖普生紧跟着也跳下床来,拍着桌子赞同道:“应该是这,俩人先聊聊,彼此做个了解,加深一点儿印象。你说吧,啥时间?我约他。”

岳曼香犹豫着,似乎在考虑哪天跟朱大林见面才好。岳翠儿伸出手一边理着女儿头上的乱发,一边和风细雨地说道:“这就对了。乖,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七岁也不算小了,能寻个好人家比啥都强。”廖普生见缝插针,帮腔道:“十七岁真的不算小了,你不是也经常说,刘胡兰十六岁都为革命牺牲了吗?”岳翠儿立马嗔了廖普生一眼,意思是嫌他多嘴,这跟牺牲能扯上关系吗?妞儿眼望儿才转变过来,你再不小心把她给说恼了。随后赶紧拉着曼香在床边坐下,继续说道:“我是觉着朱大林那个人还不错,虽说是农村人,但在部队干了恁些年,身上那股军人气质,可像个男子汉。恁俩找个时间单独聊聊,感觉一下,你要是觉得中,那就把结婚证领了。这样一来,他转业就可以留在祥符,等于是倒插门。恁爸也说了,让崔书记发句话,让他去机关里上班,吃上皇粮不比啥都强啊……”“中了,中了!你别说恁长远,先让俩孩儿接触接触,看投合不投合。”廖普生到底是不甘寂寞,眼看曼香肯回心转意了,心里高兴地想,这事儿要成了,自己上对崔书记、下对她娘俩、中间对空降师,都算是有所交代了。于是他假意地摆手让岳翠儿别再啰唆,回头对岳曼香说:“关键在咱曼香,只要俺妞儿愿意,他朱大林才有下一步的发展。啥去机关上班啊,吃皇粮啊,统统不在话下,崔书记一句话的事儿。”

岳曼香像泥偶一样坐在那儿,任凭老两口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沫飞溅,说得眉飞色舞,其实她啥也冇听见,她的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她站在城墙豁口下面,骂汤建国的那句话——恁妈就是个半掩门儿。

抑制不住内心欢喜的廖普生,第二天上班,立马就给朱大林打过去电话,替双方确定了见面的时间,星期天上午九点,地点在禹王台公园。

禹王台公园是坐落在祥符城东南边的一片古建筑群,压通往文庄火葬场的那条路一直往南走,过了铁路地下桥,就到了公园大门口。这个地方过去不叫“禹王台”而叫“古吹台”,相传在春秋时期,晋国的大音乐家师旷曾在此筑起高台吹奏乐曲,名为“吹台”;到了西汉初年,汉文帝封其次子刘武为梁孝王,“都于大梁”,也就是眼望儿的祥符。这个货生性喜欢附庸风雅,经常和一班儿文人雅士到吹台这儿来吟诗作对、吹拉弹唱。他嫌地方太小耍不开,就围绕着吹台建起了不少亭台楼阁,栽种了一些名贵花木,逐渐把它给建成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园林,也就是司马相如所说的“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这句话里的梁园。不过祥符当地的老百姓却从来不叫它梁园,因为这座园林在后来的战乱中荒废了以后,里面野兔乱窜,所以都把这地方叫“兔园”。叫“禹王台”的年代就靠后了,明朝嘉靖二年(1523年),祥符地区屡遭黄河水患的袭扰,致使人人期盼大禹再生,修河治水,根除祸患。当地政府的一些官员在黄河边上鼓捣了一阵后,就觉得自己是大禹了,便在这地方修建了一座禹王庙,并将古吹台更名为禹王台。禹王台正式变成公园是在1955年,把封建园林变为平民百姓踏青赏花、休憩散步的地方,这当然是人民政府的功劳,只是这地方离文庄太近,一般人都不愿意来,所以就成了祥符城几座公园中最偏僻、游人最稀少的公园,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反倒是个特别适合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

转眼到了星期天,大早起床后,岳翠儿发现曼香坐在那儿发愣,既不梳洗打扮,也不整装换衣。“咋啦,乖,我咋瞅着你不开心啊?”岳翠儿关切地询问。压那天晚上曼香的态度转变以后,她就格外操心,唯恐事情再发生啥变故。“妈,你跟俺爸说说,给我换一个地方上班吧,我不想在义丰厚了。”看着镜子里自己姣好的面容,岳曼香的心里越发感到失落,她为自己即将走出的下一步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想从今天起,将过去的一切都彻底翻篇画上一个句号。不管今个跟朱大林见面是个啥结果,她都不能再待在义丰厚了,尽管是汤建国提出的分手,但她不能保证两人再见面时,自己能装得若无其事;再说,义丰厚还有王汴生那个孬孙……岳翠儿听了曼香的话,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妞儿的想法。尽管岳翠儿半辈子都在义丰厚,眼望儿又是那儿的领导,每天一进店门就像回家一样,或是说比回到真正的家还要熟悉和舒服,但人往高处走,妞儿毕竟跟自己不一样,自己这辈子就算赁给义丰厚了,可妞儿还年轻,跟了朱大林以后,换个新鲜单位工作也属正常。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儿要一步一步地办,她说:“想不想在义丰厚上班再说,先去跟朱大林见面,调工作是小事儿,嫁个好男人才是大事儿。”

岳曼香的眼神里透着迷茫,叹道:“好男人?我咋觉得冇好男人啊。”

“你小小孩儿家,咋能说这话,恋爱还冇谈,咋就说冇好男人啊?男人好不好,要看他对你好不好,男人再孬孙,他只要对你好就是好男人。”岳翠儿说着话,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两个男人的身影,胡国杰和廖普生并排站在那儿,她也不敢说哪个算是好男人。

岳曼香问:“咋才算对我好啊?”

既然分不清哪个算好,岳翠儿便想,管他个孬孙,谁对自己好谁就是好人。“你身上所有的毛病在他眼里都不是毛病,你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儿,他统统能理解和接受,这就是好男人。”

岳曼香听了母亲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上午九点,岳曼香准时来到了禹王台公园的大门口,大老远就瞅见身材魁梧穿着军装的朱大林,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笔直地站在几乎遮挡住公园大门的那面巨大的宣传墙前。那面墙显然是不久前才搭建起来的,上面画着三个高大无比、浓眉大眼的工农兵,手里分别高举着锤子、镰刀和步枪,三个人另外的一只手都搦成了拳头,把一个渺小猥琐的身上写有“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字样的家伙给狠狠砸扁在地上。朱大林所站的位置,正好是在画面中那个梳着油亮背头、麻脸大鼻子的“当权派”前面,从岳曼香这个角度看过去,这货就好像是在给“当权派”献花似的。这一幕,让岳曼香觉得有点可笑,心情也一下子变得好了许多,而让她冇想到的是,这个来自湖北的农村兵还真的挺浪漫,在看见她之后,就像天安门广场的小朋友迎接西哈努克亲王一样,跑过来先敬礼后献花,而且还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这束鲜花,是他压部队营房的花圃里偷偷摘出来的。幸亏在营房大门口执勤的是他们排的战士,要不这束鲜花他还真带不出营房大门。

岳曼香接过鲜花低头闻了闻,说道:“你这叫色胆包天。”

朱大林“啪!”地又打了个立正:“谢谢首长夸奖!”

岳曼香扑哧笑出了声,但立马就收敛了笑容,恢复了清冷,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男人。但是,她这昙花一现的浅笑,就像一只小手在朱大林的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刹那间让他觉得满眼鲜花盛开,不知身在何处。他壮起胆子偷眼打量岳曼香,越看心里越爱,哪怕是对方长长眼睫毛微小的一个颤动,都能在他心里荡起一串涟漪。两人走在禹王台内树荫下的小道上,朱大林对岳曼香长久的沉默丝毫都冇在意,反而认为这是一个好姑娘所应有的羞涩、矜持、恬静的美。这个妞儿不但个高条顺,长得滋腻,而且家教极好,自己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可算㧯住了!幽静的小路上,朱大林如唱独角戏一般,紧跑慢赶,围着曼香滔滔不绝地表白,说自己压第一次和她见面后,是如何地吃不香睡不沉,如何地担心她看不上自己。夸她比他们老家村里那个最漂亮、曾经让他暗恋不已的村长家的女儿还要漂亮一百倍。他说,前两天他还偷偷压营房里窜出来,跑到马道街溜达了几个来回,想直接进到义丰厚去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等等,等等。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察觉到岳曼香始终冇说话,这才赶紧刹住车,忐忑不安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上有啥缺点,对我不太满意啊?有啥你只管说,除了相貌没法改,其余的我都能改。”

岳曼香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是你有啥缺点,是我觉得我有缺点,配不上你。”

“你这叫啥话,我要是能娶你当媳妇,那是我烧了八辈子高香,你在我眼里没有缺点,哪哪都好。”朱大林有点慌了,女方说配不上自己,那不明显是反话吗?随后就听岳曼香继续说道:“不,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要说出我的缺点,会把你吓窜的。”朱大林闻听心头一松,嘿嘿地笑了,“我没那么胆小。再说了,你就是有缺点,在我眼里也是优点。”

岳曼香抬起头瞅着朱大林,想着临来约会前,母亲在家里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在暗自思量,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是母亲说的那种好男人,自己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岳曼香决定,要把实情告诉他,用肚子里这个小生命来充当一块男人好坏的试金石。她知道这有风险,但她觉得无所谓,因为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想到此,岳曼香很认真地说道:“你听好,朱大林,我不想隐瞒,有一件事儿我必须要告诉你,如果你能原谅我,不计较,能接受,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你。如果你觉得太吃亏,不能原谅,不能接受,那咱俩就各走各的路,权当啥也冇发生过。你答应吗?”

朱大林愣了一下,忽闪着俩眼:“这么严肃?”

“不光是严肃,还很严酷,你必须答应我。”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她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站在西南城坡的城墙豁口上一样,暗自鼓励自己别害怕,跳下去试试。朱大林见她的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也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答应你。”

禹王台的树荫小道上很安静,只有鸟在树丛里鸣叫着。岳曼香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停住了脚,整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一颗平常心,开始给朱大林讲她跟汤建国的故事,讲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来龙去脉。但是,她保留了那个令她作呕的王汴生,她不想让朱大林觉得她是个不检点的坏女人,因为她认为,跟王汴生所发生的那种事情只有半掩门儿才能干得出来。爱情是美好的,半掩门儿是丑陋的……

岳曼香原以为,她把和汤建国的故事说出以后,朱大林最起码也要消化一下才能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令她冇想到的是,朱大林听完她的故事后,几乎没有停顿,不假思索地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让她觉得毫无道理,也措手不及。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秒,朱大林满脸轻松地说:“我当多大个事儿呢,我是一名革命军人,在我眼里,只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敌我矛盾,其余的全是人民内部矛盾,都好解决。”

岳曼香忽闪着眼睛,蒙蒙地问:“咋,咋解决?”

朱大林又打了一个立正,大声地说:“只要你同意和我结婚就解决了!”

“就,就这么简单?”就在岳曼香还冇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猝不及防地被朱大林一把拉进了怀里,随即就感觉到两片湿漉漉的厚厚嘴唇,在她的脸上一通狂亲乱吻,那种猛烈程度让她有点难以招架。“我想要你!”朱大林喘着粗气。岳曼香竭力躲避着从对方嘴巴里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刺鼻的味道,艰难道:“你不是已经要了吗?”“我说的是,那种要孩子的要!”朱大林说着,双手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她依旧躲闪着:“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已经有孩子了吗……”朱大林的两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陷入了一种迷乱状态。“不管了,啥都不管了,我要娶你,要留在祥符,为了让你相信,我现在就要你……”

岳曼香被朱大林抱到了小道旁一丛齐腰高的灌木丛后面,在朱大林鲁莽而果断的举动下,她闭上了眼睛……

那天,压禹王台回到家,岳曼香一言不发,岳翠儿和廖普生在岳曼香的脸上寻不到任何答案。廖普生有点沉不住气了,示意岳翠儿去问一下。岳翠儿蹑手蹑脚来到女儿跟前,小心地问道:“咋样?乖,恁俩咋说的?”许久,岳曼香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说好了,国庆节结婚。”廖普生和岳翠儿俩人顿时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想不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当然,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女儿是用肚子里一个小生命与这桩婚姻做出了交换。

真是快,压朱大林来相亲吃小笼包子到俩人国庆节结婚,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朱大林之所以不顾一切,不计前嫌,要和岳曼香结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留在祥符,更何况能娶上一个那么水灵、又比自己小快十岁的姑娘。再一个就是,他的这个老丈人还是地委的领导干部,对自己今后的仕途发展,将会起到一帆风顺的作用。

俩人的婚礼是在部队举办的,结罢婚两个月之后,朱大林脱下军装,正式转业。他被安排进地委宣传部的新闻科上班,不用说,廖普生在中间跑前跑后冇少忙活,当然,崔书记也是发了话的。在朱大林去地委宣传部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廖普生来到小两口借住在地委院内的新房里,一再嘱咐新女婿朱大林,去地委大院上班需要注意的事项,并向朱大林许诺,只要一切按他这个老丈人说的去做,三年内必有提拔的机会。

朱大林上班后的第二年春天,岳曼香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起先,岳翠儿一直盼望女儿能生下个男孩儿,可生下来的却是个小妞儿,虽然有点失望,岳翠儿还是挺高兴的,小妞儿就小妞儿吧,不管咋着她也是当姥姥的人了。按理说,给孩儿起名字应该是爹妈的事儿,可岳曼香起了几个名字岳翠儿都不满意。岳翠儿让廖普生给小妞儿起个名字,廖普生推托说,小妞儿的名字还是应该让她爹起,谁知却被朱大林一口拒绝,理由是,自己是军人出身,冇啥文化,起不出好听的名字,还是让小妞儿她妈自己起吧。推来推去,最后小妞儿的名字还是姥姥一锤定音的,就叫朱叶子吧。

在起名字这件事儿上,这个家庭的人物关系中,那种微妙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潜意识,可以说每个人都可清亮,都知自己应该是一个啥样的位置和啥样的立场。其实岳翠儿倒真冇把朱大林和廖普生相提并论,因为说到底她并不知道这个小妞儿的真实来历,认为朱大林之于叶子,廖普生之于曼香之间的关系终究是不同的,曼香是廖普生的养女,而叶子却是朱大林的亲生,所以见朱大林对孩子起名这事儿不太热乎,她这个当姥姥的便当仁不让了。她给小外孙女起名叶子,是借用了祥符的那句老话,“过日子比树叶还稠”,期望小两口珍惜他们新组建起来的家庭,同时也警告朱大林千万别像廖普生平素对待曼香那样对待小叶子,当然,她更多的是希望小妞儿能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健康成长,不求红花鲜艳,但求绿叶长青。

叶子这个名字很好听,岳曼香非常喜欢,也能察觉出孩子姥姥的良苦用心,她相信若是像汤建国那样爱读书的人,一定能明了这个名字的言外之意,只可惜朱大林虽脱了军装当了所谓的文人,却从这个名字中琢磨不出任啥来……

岳曼香歇完了产假,上班那天,她突然发现汤建国不见了。自打她与朱大林结婚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就很难和汤建国碰面。汤建国三天两头请假不来上班,岳曼香当然知他不来上班的原因是不想与她见面。尽管店里多次向汤建国发出警告,再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下去,他就有可能遭到开除。可汤建国依然是我行我素,就是来店里上班,也是迟到早退。岳曼香向母亲打听咋见不着汤建国了,岳翠儿不屑地说:“这小子已经快几月冇露头了,他不来正好,也用不着把他开除,把他那份工资充公,店里也不吃亏。”

再说那个王汴生,真够不要脸的,喝小妞儿满月酒那天,他不光随了礼,在酒桌上还与朱大林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成了好哥们儿。压那以后,俩人来往密切,不但经常在一起喝酒,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时不时来串门,每一次来,还都要抱起小妞儿一个劲地亲,可把岳曼香给恶心透了,嘴里还说不出啥,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每一次王汴生来家抱小妞儿,岳曼香都在心里骂:不要脸的腌臜孙,得了便宜还卖乖!

日子一天天过去,岳曼香依然冇见过汤建国的身影,而义丰厚的职工包括岳翠儿在内,则早已习惯成自然,仿佛店里从来就没有汤建国这个人一样。

这天上午,岳曼香压义丰厚出来,去街道办的哺乳室给小叶子喂奶,刚走出马道街南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转身一瞅,只见汤建国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的身后。岳曼香的心冇来由地猛跳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汤建国叫住:“别走,我有话跟你说,只占你一分钟时间。”岳曼香站住了脚,用眼睛冷冷地瞅着这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儿。汤建国打量着岳曼香,说道:“你还是那样儿,冇啥变化,根本不像结过婚的人。”话音落地,俩人眼里又开始起雾了,岳曼香竭力迫使自己将脸色冷下来,声音也冷下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等着给孩儿喂奶呢。”

“我要走了,彻底离开义丰厚。”

汤建国这话出乎了她的预料,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哪儿?”随后便见对方压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你瞅瞅这。”岳曼香冇去接,依旧冷冷地问:“这是啥?”

“河南大学艺术系。”汤建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几乎是一个字一停顿地说出了这七个字。

其实,自己能跟这七个字挂上关系,对汤建国来说,就好像突然在漫野地里挖到了过去地主埋的一个金银罐,至今仍感觉像做梦一般,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与岳曼香有关,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同时也印证了后世人常说的一句话: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也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在得知岳曼香要跟朱大林结婚的那天,他拎着龙头二胡又去了西南城坡,坐在残破城墙上拉了一曲《江河水》。他也不知道咋就突然拉出了这首曲子,只感觉自己眼望儿就像失去了丈夫的孟姜女一样,恨不能把这城墙给哭倒哭塌。因为在他看来,这半截城墙就像他妈范小惠,就像他心里克服不了的那点懦弱,就像王汴生,以及所有充斥在他和岳曼香周围的流言蜚语和人心险恶……可让他冇想到的是,一群路过的河南大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听到乐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把他给批了一通,随后硬逼着他拉了一曲《东方红》。而让他更冇想到的是,在他强颜欢笑拉罢《东方红》以后,竟被人家给楞中了,宣传队领头的那货认为,不能让汤建国这号人在社会上宣扬“四旧”,把他吸收进宣传队,可以变废为宝,为革命运动发挥更大的作用。而汤建国听那货这么一说,立马动了心思,人挪活树挪死。他本来就不想去上班,一来觉得自己辜负了岳曼香,又怕王汴生等知情人看他笑话;二来也担心宣传队领头那货是吹牛逼装大蛋,所以这几个月一直在家闷头拉二胡。直到夜个下午,他终于接到了让他去河南大学宣传队报到的介绍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今个无论如何也得去跟岳曼香见上一面,打个招呼……

岳曼香似乎根本就冇听汤建国的这一通白话,怔怔地看了看他手里的那张介绍信,看清了上面盖的红戳戳之后,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拉你的二胡去吧。”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汤建国的声音顺着风从身后飘来:“姐,照护好你自己。”

岳曼香噙着两眼泪快步走着,她竭力控制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滚落下来,可是,她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倾泻而下。但此时她确定她心里是高兴的,为汤建国找到一个能发挥他特长的新单位而高兴,原本就知道这孩儿是个有本事的人,只可惜他那本事都集中在了那把龙头二胡上。河南大学虽然早已停课,但不管咋说,在一般人眼里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所学校,汤建国能进去,算是鲤鱼跳了龙门,以后陪伴他的是乐曲,是歌声,是舞蹈,是绿草如茵的操场,是红砖碧瓦的洋楼……岳曼香意识到,打今个起,自己跟汤建国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锅碗瓢盆的叮当响,只有孩子的哭闹声,只有每天压家里到店里两点一线的奔忙。不知为何,那句她在城墙豁口下骂汤建国的话又回荡在她的耳边——“恁妈就是个半掩门儿!”

汤建国进了河南大学的消息很快在义丰厚传开,夸赞声一片,就连岳翠儿回到家后都在赞叹汤建国,她对正在给叶子喂奶的岳曼香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汤建国这孩儿还真有两下子,怪不得不来上班,不简单,拉二胡能拉进河南大学,他真要是在咱义丰厚待上一辈子,那可真是亏了材料。”

最可恶的还是王汴生,他乘着冇人注意,晃着膀子走到正在裁剪的岳曼香身边,半真半假小声地花搅道:“啥时候钱不够花,啥时候去河南大学找小妞儿她爹,小妞儿的生活费他不能不给吧?”

岳曼香根本就不愿意再搭理王汴生,在她眼里,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恶心的男人,大卸他八块都不解恨,不想再跟他计较,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起波澜。

不过,王汴生的话也让她为叶子的未来担心,她心里清亮,朱大林并不是真心实意接受她和叶子,只不过是一种利益交换而已,出于仕途上的长远考虑,他眼望儿是啥都认了,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会这样一直窝囊下去吗?他要是个随遇而安,冇点想法的人,恐怕当初也不会削尖了脑袋要留在祥符。当然,所有丑话都说在了头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心里就是再别扭他也得憋着,至于能憋到啥时候,那就过一天算两晌儿,走着瞧吧。岳曼香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朱大林心里埋着的那颗炸弹,迟早有一天会爆炸。至于爆炸后会对这个家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却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去想,想了也冇用,净给自己添心事儿。自打结婚以后,岳曼香觉得自己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已经变成了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女人。

十年,岳曼香和朱大林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无论是对于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来说,十年时间都很漫长,以至于岳曼香最初针对朱大林的那些思想准备,被流逝的岁月冲刷得了无痕迹,或者说,她早已放弃了戒备而变得淡然、麻木。但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十年后的一天,朱大林心里埋藏的那颗炸弹终于爆炸了。

那年冬天,在北京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党中央确立了“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新战略,对提拔任用干部也提出了新要求。祥符地委贯彻中央会议精神,准备选用和提拔一批具有开拓思想的年轻新干部。朱大林的机会来了,他把目光盯在了地委宣传部新闻科副科长的位置上。虽说眼睛盯着这个位置的不止朱大林一个人,但他心里做了一番衡量和比较,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家里的那位老丈人。

此时的廖普生已接近退休年龄,因为资格老,有党务工作经验,他被调到地委党校当校长去了。当朱大林看到组织部门下发的红头文件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窜到党校去找廖普生,要老丈人趁着目前还在位,赶紧替他活动一下,抓住这次机会。可是,当朱大林进到廖普生的办公室,却发现老丈人的情绪十分低落,正独自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抽烟。朱大林急忙问发生了啥事,廖普生起初不想说,但是搁不住对方一个劲地询问,老家伙心里余怒未消,想想女婿又不是啥外人,便伸手指着桌上那杯之前给崔洪沏的,却一口未动、早已凉了的茶,情绪激动地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就在朱大林来党校之前,廖普生与地委书记崔洪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并且红了脸,还拍了桌子。原因是,三中全会的精神传达以后,廖普生坚持认为“两个凡是”冇错,他说自己不反对三中全会制定的方针路线,但不管思想解放到什么程度,都不能说“两个凡是”不对,否则这个国家就会改变颜色。他这观点要是私下说说也无所谓,问题是他竟然在党校课堂上也公开这样讲,这就让地委领导们坐不住了,崔洪作为他的老上级,不得不亲自来找他谈话。起初,崔洪还是苦口婆心地对廖普生进行说服,“批判‘两个凡是’”和“不搞阶级斗争”是新形势下党的大政方针,作为党的基层组织必须贯彻和执行这一方针。可廖普生是个犟筋头,跟崔洪别上了筋,啥话难听说啥话,最终把崔洪给说恼了。崔洪拍了桌子,指着廖普生的鼻子说:“你再这么固执,我就撤你的职!”廖普生不吃这一套,头上暴着青筋冲崔洪吼道:“你撤我的职,我也要说‘两个凡是’冇错!”崔洪气得拂袖而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更狠的话:“你已经不适合当领导干部了!”

听廖普生讲完这一板,朱大林忧心忡忡,他似乎已经感到老丈人要坏自己的事儿,可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朱大林心里可清亮,“两个凡是”的问题,对老丈人这个级别的干部来说,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屁股只要稍微歪一歪,那就牵涉到党内路线斗争,人家要上纲上线的话,那不撤你的职撤谁的职啊?他觉得廖普生的政治生命大概要提前结束了。可廖普生似乎还意犹未尽,拍桌子不服气道:“正因为是大是大非问题,我才要表明我的立场,咋着,粉碎了‘四人帮’,解放思想,就是要让人说真话说实话,我心里咋想的我就咋说,他崔洪也不能搞一言堂!”朱大林瞅着气得像吹猪一般的廖普生,嘴上冇说话心里却开始躜辈儿——我的老丈人啊,你可真是个老丈人,就你能蛋,就你一个人长了张嘴?每天那些报纸和红头文件都看到狗眼里去了!你有想法?有想法的人多了,你就不能嘬紧一段时间,看看风头再撂炮?眼望儿可好,你个老不要脸的痛快了,我的事儿咋弄?

但是,骂归骂,作难归作难,朱大林冷静下来想想,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不管咋说,崔洪跟自己老丈人毕竟是老战友,不会因为有争吵和意见分歧就真的撤了老丈人的职。再者说,自己当年能够留在祥符,也算是崔洪一手经办,只要单位把干部人选名单报上去,想来他肯定会开绿灯。还有一点就是,没有崔洪,自己也不会成为廖普生的女婿。所以,着急也冇用,等吧,等到新干部任用的红头文件下达时才能见分晓。

可是出乎朱大林意料的是,地委宣传部报的名单里虽然有他的名字,但上边批下来的红头文件里却没有“朱大林”三个字,也就是说,他白忙活了一场,连宣传部后备干部的资格都冇混上。懊丧之极的朱大林,回到家后,摔盆打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岳曼香刚问一句,他便指着她跳脚大吼:“我的政治前途都毁在你那个没眼色的后爹手里了!”

这段时间,不光是地委宣传部,整个祥符的政府机关都被新干部的选拔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岳曼香自然知道朱大林在单位的尴尬处境,她从廖普生嘴里得知,这次朱大林之所以落选,并非是因为他工作能力不中,而是这货太钻挤[110],不围人[111]。廖普生早看出朱大林不是个摊儿,只是有些话不好当面讲,毕竟打人不打脸,再说也知道这货听不进去,所以只能私下跟曼香说说。但是岳曼香也很无奈,作为妻子,她几次想跟朱大林谈谈他工作上的事儿,都是刚开口就被对方给打住了——你一个做布衫的裁缝操心别把领子袖子上反了就中了,操心照护好恁妞儿就中了,官场的事儿离你十万八千里,还想给我批讲,听你的我早掉进茄子地里了——所以现在见朱大林把怨气都撒在自己身上,岳曼香觉得很委屈,她说:“别手不溜怨袄袖,亲爹也好后爹也好,恁俩又不在一个单位,你咋就不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这话朱大林当然不爱听,噌地一下火就上来了:“就是因为他,他把崔书记给彻底得罪了,你那个后爹,就是个大傻孙!”见朱大林不论理了,岳曼香也上了脾气,两口子开始大吵起来——“你冲我吼有啥用,又不是我不让你当副科长!”

“我当然要冲你吼,我娶你因为啥?要不是为了我的前途,我能娶你吗?这下可好,孩子不是我的,副科长也不是我的,我落得个人财两空!”

“满嘴放屁!你说话要一点脸中不中,是我让你娶我了吗?我强迫你娶我了吗?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为啥和我结婚,你心里比谁都清亮!”

朱大林被岳曼香揭了老底儿,登时恼羞成怒,开始破口大骂起来,随后又觉得用半生不熟的祥符话骂人不解恨,于是骂出了湖北方言:“人头不像狗子裸,狗裸不像桑树根[112]!”

岳曼香冇听懂:“你说啥?”

朱大林又大声骂了一句:“你个婊子养的!”

这句岳曼香听懂了,回击道:“你才是婊子养的!你是个半掩门儿养的……”

“啪!”

朱大林动手了,抬手一巴掌扇在了岳曼香的脸上。毫不示弱的岳曼香忍着脸上的疼痛,抓起茶几上的玻璃茶杯朝朱大林砸过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了朱大林的额头上。朱大林的头还挺硬,茶杯碎了,额头却冇破,只是瞬间拱起一个大疙瘩。于是乎,家庭变成了战场,俩人厮打在一起,直到十岁的小叶子放学回来,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俩,两人这才住了手。

朱大林一手捂着额头上的大疙瘩,一手指着小叶子,冲岳曼香撂下了狠话:“你把户口本上这个妞儿的名字改了,她不姓朱,她姓汤!”

“改就改!她本来就不姓朱!”

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岳曼香冇想到,她十岁的女儿,竟然跟她在十多岁的时候所经历的事情如出一辙。改户口改姓不是啥大事,换一个汉字而已,但是一个人的姓氏被改变了,就必然会对自己的生命来源和所在家族产生诸多疑问,会突然之间对任何一个家庭成员都感到陌生和恐惧。岳曼香有这个体会,所以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安抚好小叶子的脆弱心灵。

第二天,岳曼香真就去了派出所,把户口本上的朱叶子改成了岳叶子。也就是压朱大林这第一次动手开始,这个小家庭里的战争不断。起初,在朱大林动手时岳曼香还能还两下手,可这种还手虽然对朱大林来说就跟挠痒痒一样,却成了他对岳曼香施暴的借口。朱大林不但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而且还当过兵,收拾一个女人太简单了。当打人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朱大林下手就冇轻重了,只要岳曼香敢还手,就必将遭到一顿暴打,轻则鼻青脸肿,重则下不了床。而每次被打之后,岳曼香都忍气吞声,不愿把经常挨打的事儿让家里两个老人知道,直到有一天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她才去把挨打的实情哭诉给了爹妈。

岳翠儿瞅着女儿展露给她看的满身累累伤痕,顿时潸然泪下,暴怒着要冲出门去找朱大林理论,却被廖普生拦住了。“冷静冷静,冷静冷静,考虑好了再说。”见曼香被打成这个样,廖普生也生气、也心疼,当年曼香就是再任性、再跟他生气,他也冇舍得动她一指头。可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人从恩爱夫妻发展到现在恨不得谁掐死谁,这里的事儿恐怕不简单。岳翠儿可不干,坚持要去找朱大林讨个说法:“冇啥可考虑的,把俺妞儿打成这样,你能冷静我可冷静不下来!”廖普生再次拦住老伴,说道:“我这可是为曼香好,虽然我不是她的亲爸,但也是一把屎一把尿,跟着你一块儿把她拉扯大的,咋着也是妞儿她爹吧,你听听我的建议中不中?”

“你的啥建议?”岳翠儿赌气坐下来,准备听廖普生说出里面的弯弯绕绕。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觉得朱大林当初能够留在祥符,吃上皇粮而不是回老家去种地,完全是沾了曼香的光,既然成一家人过日子了,也不图他回报啥,可你总不能动手打人吧,而且还下这么重的手,一个大男人家,打老婆算啥鳖孙本事。廖普生摆摆手,让岳翠儿消消气,而后说道:“两口子打架实属正常,天底下不生气、不打架的两口子有几个啊?我觉得,只要不是啥原则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批评教育一下就完了,最好不要翻脸,真要是翻了脸,后果都很严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当年的中苏关系,开始好得就跟两口子一样,结果翻了脸,先骂架,后打架,要不会发生珍宝岛事件?当然,别管是骂架还是打架,原因都不在咱,可是外人不知啊,这一点你还不清亮吗?”

“别拿中苏关系说事儿,你就说该咋办吧。”岳翠儿听出来了,廖普生拿中苏关系做比喻是话里有话,这么多年过去,葛利高里那件事儿的阴影一直在他心里笼罩着。但眼望儿是说妞儿的事儿,扯远了都是废话。“该咋办最后还是要由曼香自己拿主意。”廖普生说道,“我的意思是,先把根源找到,对症下药。婚姻这个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一辈子的事儿,不要那么轻率。咱俩是过来的人,可他俩还年轻啊。”

岳翠儿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廖普生说得不无道理,啥事有因才有果,可谁知这船到底歪在哪儿啊。“这船不就是歪在朱大林这次冇被提拔上嘛。”廖普生心里太清亮了,自己在地委混这么多年,起起伏伏,扫一眼就知道谁是啥样的人。朱大林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货,办事眼高手低,还自我感觉良好,总想往上爬。别说自己当时跟崔洪闹翻了,就是不闹翻,给他推荐上去,恐怕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果然,说到这儿,岳翠儿数落道:“那还不都怨你,谁让你跟崔洪吵架的,恁要不吵架,哪会有这事儿?”廖普生皱着眉头苦笑着摆摆手,刚要跟岳翠儿解释,却听曼香在一边发话了。

“他冇被提拔上只是一方面。”岳曼香抹着眼泪,撂出这半句话后就又不吭声了。还有的那另一个方面她不能说,那就是朱大林知道小叶子不是他的亲妞儿,她也不想让爹妈知道自己那段难以启齿的情感经历,这也是她想和朱大林离婚却又不敢离的根源所在。她心里比谁都清亮,一旦她要提出跟朱大林离婚,自己将会身败名裂,朱大林肯定会四处张扬她是个半掩门儿,孩子是汤建国的种儿,自己是因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才导致家庭难以和睦,这个理儿你就是讲到天边,都不会有人说他朱大林的不是。当然,岳翠儿和廖普生也不愿意让她小两口离婚,说白了,这老两口过了这么一辈子,也都是为了一个脸面。

见岳曼香不吭气儿,老两口也冇继续往下问。都是过来的人,婚姻中有些难言之隐只能两口子自己知道。可是这事儿不说清楚,两人就这么闹下去,到头来最受伤害的还是小叶子。姥姥姥爷想到无辜而又可怜的外孙女,心里是揪着疼。尽管廖普生跟小叶子冇半点血缘关系,那也是隔辈亲,你说孩子招谁惹谁了,凭啥跟着恁俩受罪啊。所以岳曼香也知道,光来告状冇用,得尽快找出个解决办法,她用期盼的眼神望向廖普生:“你说该咋办,这事儿我都听你的。”

廖普生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能号住朱大林的脉,当年他为了能够转业留在祥符,恨不能一个头磕到自己跟前,眼望儿不还是为了当官吗?这人要是有毛病就好办,他要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自己反而冇处下手了。于是对曼香说道:“要不这样,我去找那小子谈谈话。男人嘛,往往把仕途看得比家庭重要,把这小子在仕途上的担忧先给他排除掉,让他明白,只要好好跟俺曼香过日子,我不会不操心他的仕途。”岳翠儿瞅了瞅岳曼香,问道:“咋样?恁爸说的中不中啊?”

岳曼香冇吭气儿,脸上的茫然似乎在说:中不中也只能试试了。

第二天,廖普生就打电话把朱大林叫到了党校他的办公室,只字不提两口子打架的事儿,他明确地告诉朱大林,这次冇提拔上不算个啥事儿,只要他听话,按自己说的去做,就不会没有提拔的机会,别看自己马上就要退休,眼下又不受崔洪待见,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祥符这块地面上,他廖普生咳嗽一声,还是有人能听见的。

听罢廖普生软硬兼施的一番话,朱大林瓮声瓮气地对廖普生说,他不想在宣传部干了,想另换一个单位,宣传部那活儿太不好干,天天在领导们的眼皮子底下,一不留神就会出错,反而对今后走仕途不利。这一点廖普生也很能理解,可不想在宣传部干又能去哪儿干呢?去哪儿干才更有利于这小子今后的提拔呢?廖普生说让自己想想,先掂量一下,去啥样的单位才更利于朱大林仕途的发展。

就在廖普生考虑给朱大林换一个单位上班的时候,《祥符日报》复刊的筹备工作正在进行当中。廖普生觉得这是个机会,新单位,需要的人手多,除了需要大量的专业编采人员之外,还需要不少行政管理人员,让朱大林去《祥符日报》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这个小子愿不愿意去。于是,廖普生把这事儿透给了朱大林,想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朱大林一听就兴奋地说道:“我的文笔可好啊,在部队的时候,我写的诗歌还在解放军报上刊登过呢。”

廖普生将信将疑地瞅着朱大林:“你还会写诗?”

朱大林满心欢喜地表态:“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作家,上学时作文写的也可好,我愿意去报社工作!”

就这,廖普生出面请了一桌客后冇几天,朱大林就去报社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