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宇宙里跑得最快的东西。
对这个棒旋星系来说,光从一端跑到另一端需要十万年。
年也许是这个宇宙里最奇怪的计时单位。它是中子半衰期的三万五千八百九十八倍,是质子半衰期的一亿亿亿亿分之一,或者是……总之,如果想把它和这个宇宙或者宇宙里边的任何东西联系起来,你不会得到任何有益的数字提示,你不会得到普朗克恒量,也不会得到宇宙膨胀系数……总之,它和我们的宇宙无关,是一个来历可疑的时间单位。然而——我们一直用它。
所以我们也一直使用光年这个离奇的长度单位,因为它是宇宙通用单位。
许多人聚在一起,只为了参加一场比赛。这是一场十万光年的赛跑。谁先穿过这个星系,谁就赢得胜利,手段不限。
手段不限。这富有诱惑力的词汇吸引了无数的参赛者。从金色联盟到黑暗深渊,从阴冷的尘埃云到炽热的白矮星,甚至那些聚居在黑洞边缘依靠量子辐射生存的库班人都派出了代表。来自大大小小七十八个银河、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代表聚集在银河系,准备进行一场比赛。
速度最慢的飞船来自一个古老的星云,老掉牙的飞船只能进行六分之一光速的巡航,所以这是一场最长也只会进行六十万年的比赛。奇怪之处是比赛组织者花费了三百万年的时间进行广播,而各个文明的代表居然花费了数倍的时间赶赴比赛。
最后一艘抵达比赛场地的飞船来自黑暗深渊,它耗费了两千万年的飞船时间飞抵这里。当它抵达的时候,最先到达的塞顿人已经等待了三千四百六十七万年,在此期间,他们繁衍了无数的后代,以至于比赛的始发点形成了一个塞顿文明圈。为了公平起见,抵达的大大小小的飞船居然联合起来向塞顿人发动了一场战争,以消减塞顿人的数量优势。
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塞顿人带着愤恨抵抗联合军的侵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参加一个不知所谓的比赛,他们连那些把塞顿文明带到这里的祖先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凑这个热闹。广播已经停止了四千万年,这个时间足够长,是文明平均寿命的两百倍。大部分飞船已经忘了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而关于比赛的论调更像是一场谎言,与其相信谎言不如相信现实,他们按照通用模式进行生存斗争——加入占优势的一方,直到最后一个敌人被毁灭,然后寻找新的敌人。
这是一个高效的减员模式,于是短短的三十万年过去了,当比赛悄然发动,所有的飞船被卷入旋涡的时刻,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代表只剩下四十二个,其中包括三十六台机器和五个人,还有一个是沙达克。人这个字,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含义,最广泛的意义是所有源自起源星球的智慧生命,然而当它和机器相提并论的时候,它表示那些保持着肉身的。这些人中的某部分自豪地宣称:他们和祖先保持着同样的形态,所以只有他们才是人。为了对这些人表示尊重,有了一个妥协的办法:肉身的人被称为人,而人和机器一起则被称为人类。
四十二个人类分布在十二艘船上,开始穿越银河的角逐。手段不限。
旋涡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残存物被卷入。沙达克尽可能从旋涡边缘跳开,虽然他并不想逃脱这个旋涡,但在“银星”号进入旋涡之前,他要保持观察。
“银星”号来自金色联盟,一个距离本银河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拥有超过四千亿颗主序恒星,高度文明的发达星系。“银星”号在路上耗时七十九年,算上宇宙膨胀系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宇宙膨胀系数意味着最近的星系每年彼此远离0.1个光年。简单计算一下,如果甲星系和乙星系相隔了十个以上的其他星系,它们之间的距离每年会增加一个光年以上,亚光速飞船永远不可能从甲飞到乙,或者反过来。“银星”号是一艘亚光速飞船,最大巡航速度三分之二光速。然而它居然跨过三十五个星系光年迢迢地赶来,最后还赶上了比赛,没有失落在一无所有的黑暗空间里。这真是一个奇迹。
沙达克也认为这是个奇迹。从抵达伊始,他就开始关注“银星”号,这艘船有太多的地方需要关注:它没有装备超引擎,只有亚光速巡航能力,却从一个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方来到这里;它宣称来自金色联盟,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和那个一千六百万光年之外,并正以每年四个光年的速度远离的文明有任何联系——用七十九年的飞船时间跨越一千六百万光年的空间,这样的科技大大超越了沙达克所了解的金色联盟。这个事实——如果它是事实,意味着“银星”号在奇点空间停留过相当长时间——以塞顿区的时间计算,同时意味着沙达克的知识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他实在无法看出“银星”号是怎样进行奇点驻留的,这对于积累了几乎全部人类知识的沙达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最让人感到可疑的是,它显然是个人造物,然而却没有人造物的一般特性:喜欢挑衅,特别是对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它在战争中保持绝对中立,哪怕身处战场中,也泰然无事;然而,一旦被攻击,它会做出冷酷无情的反应,像一条勇猛的斗牛犬一样开始追杀对手。
关于追杀这件事,更准确的说法是混战,因为实施挑衅的对手身后往往有一个强大的联盟。虽然背叛和反目成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般情况下,盟友们仍旧很乐意帮忙去踩死比灰尘稍稍强大一点的捣蛋分子。“银星”号体型瘦小,也就比斗牛犬稍稍大点,是捣蛋分子的典型,当它开始追杀挑衅的对手时,几乎所有的飞船都把炮口枪口指向它,各种能量载体,从导弹到激光到等离子束流甚至微型黑洞(这种武器很可怕,然而射程非常有限,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只能在两艘飞船贴近到肉眼可视距离才能使用)都非常慷慨地向它飞去。有那么一刹那,“银星”号淹没在能量狂潮中,强烈的瞬间辐射超过了整个银河的亮度。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所有参与攻击的人都感到心底一阵发抖,震撼的强度超过刚才大家同仇敌忾所制造的超级爆炸。“银星”号安然无恙,它从容不迫地靠近那个发射微型黑洞的家伙——那是个庞然大物,来自魔鬼环流圈的“泰坦”号。“银星”号开过去,就像撞向一堵墙,仿佛是一种自杀行为,然而就在碰撞的一瞬间,闪过一道闪光。
一道闪光!一道闪光!一道闪光!
所有关于那次攻击的描述只局限于这个短语。没有人看清楚那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只看见了结果。“银星”号穿过“泰坦”号,旁若无人地以三分之二的光速向着下一个目标突进。然后观众们看到了一艘从未见过的飞船,一艘破败不堪、千疮百孔、四分五裂、阴森恐怖的船。船上没有一点生命气息,甚至没有一点电磁信号。
一艘鬼船!“银星”号把“泰坦”号变成了鬼船!这个恐怖的信息附带着无数的恐慌以光速在所有的飞船中传播。然而这消息还没有糟糕到让大家停止战争的地步,两个联盟之间的战争仍旧继续。
十年后,“银星”号周围一光年的范围内,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鬼船。
一百年后,这个球形区域的半径扩大到八光年,这块被称为死亡之地的地域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两万年后,两个联盟间卓有成效的相互毁灭也接近尾声。就像我们所提到的,剩下的东西不多——三十六个机器,五个人,还有沙达克。“银星”号被包括在三十六个机器中间。
从一个基点开始,某种强大的力量在搅动整个空间,旋涡发展得很快,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把一切东西——时间、空间以及其中的存在物,比如乱七八糟的破败飞船,统统吸入其中。
这是一个超级虫洞,规模巨大,效应显著。旋涡所引起的扭曲很快显示出效果,众多的破旧飞船仿佛都重新焕发了青春,一派生机勃勃。
旋涡把一百光年内的光拉了回来,这些四处散射的光被神秘力量从遥远的角落召回,层层叠叠汇聚在它的发射体身上。一百年的历史被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那些毁于一百年之内的飞船熠熠生辉。
在虫洞里,或者说在旋涡影响的范围之内,宇宙的定律失去了作用,光失去了速度,凝结起来。过去和未来重合,时间和空间交错,越靠近旋涡中心,效应便越明显,当物体抵达旋涡中心,便带着它一百年的历史沉没下去,仿佛掉进了黑洞。
设想某位《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正要撰写关于这个物体的历史,他会纳闷所有关于这个东西曾经存在的证据顷刻之间统统消失,只留下一些闪烁其词、彼此矛盾的记载,于是苦思冥想之后他这样给自己开脱:一百年前,在银河边缘的塞顿区突然失踪,当时的塞顿区仍旧处于战争状态,类似的失踪事件层出不穷,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1119条。至于我们,没有别的词汇,只能用奇迹来形容它。
所谓奇迹,往往意味着缺乏了解。沙达克对虫洞并不缺乏了解,如果需要,借助空间扭曲,他也能制造一个虫洞,虽然规模只有这个超级虫洞的万分之一,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虫洞。然而塞顿区的虫洞旋涡仍旧是一个奇迹,在沙达克所理解的文明形态中,没有一个文明能够制造出这种规模的虫洞,他根本无法了解去哪里才能找这么巨大的能量。虫洞不是秘密,能量才是秘密。揭开这个秘密为时尚早,于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个奇迹上——“银星”号。
一百年的历史并没有让“银星”号有什么改变,所有的历史重叠在它身上,只是让它显得更亮一点,更接近一颗银星。它朝着旋涡中心的相反方向以三分之二光速行驶,似乎在尽力逃离。旋涡追上了它,小小的飞船转眼消失在时空的混沌中。
沙达克关注着“银星”号,直到它被旋涡追上。旋涡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脱离了时空,沙达克只能猜测,却无从知道。如果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跟进去。他这么做了,但在跳进旋涡之前,他留下了一个分身。于是,一个沙达克投入到不可知中,另一个沙达克继续观察着旋涡。
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虫洞达到了辐射顶点,它影响了直径六百光年的球形空间,时空的历史被彻底改变,某些历史和那些飞船被一起吞噬,某些历史被打乱了顺序,以离奇的面貌继续向着整个宇宙辐射。
遥远银河的某个文明生物出于偶然接收到一些信号,他们惊讶地发现,宇宙充满不可思议!充分的观测证据表明:存在一个熵减的空间,在那里,爆炸的飞船能够自动拼装回去,而失去热量的恒星能够重新燃烧起来。这个观察事实在一百年的时间里让星球上的人们相信——上帝是存在的,然后他们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去证明上帝不存在。
沙达克同时注意到,最后进入旋涡的不是沙达克,而是一只斗牛犬和一个机器人。他们似乎专程赶来进入虫洞——当他们抵达后不到六百秒,虫洞旋涡就发生了。斗牛犬是一种低智商的冯·诺依曼机,虽然智力较低,却有两样极具优势的天赋:悍不畏死,快速繁衍。没人知道当初某个文明培养这个机器种族的原因是什么,现实是斗牛犬像瘟疫一样教人讨厌,许多人怀疑创造了斗牛犬的文明最后就是被他们的创造物所毁灭,当然这只是怀疑。(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2224条——谁创造了疯狂的斗牛犬?)
这只斗牛犬显然是经过了进化的种类,当旋涡影响到他时,他表现出一些恐慌和惊讶。然而当注意到其他飞船消失在旋涡里时,他变得相当坦然——只要其他物种能接受的命运,包括死亡,他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是典型的斗牛犬逻辑。时空扭曲在一瞬间模糊了时空边界,亚空间短暂地暴露出来,这让斗牛犬注意到了沙达克。他对沙达克表达了敬意。那是用一组光信号完成的古老信号,“伟大的朋友,我们源自同一个祖先,在渺渺宇宙中相遇,谨致问候。平安。”
斗牛犬向沙达克致以问候,沙达克并没有立即回应。但在斗牛犬即将被旋涡吞噬的时刻,他收到了来自沙达克的回应:“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平安。”
第一句话对斗牛犬来说有些难以理解,然而第二句话传达了明确的含义。沙达克做了一个决定,旋涡那边的沙达克需要一个朋友甚于敌人,哪怕这个朋友是让人讨厌的瘟疫,擅自宣称和沙达克源自同一个祖先。
一个机器人尾随着斗牛犬进入旋涡,他毫不客气地紧紧地跟着斗牛犬,似乎生怕不能跟上。沙达克感觉到了机器人所释放的亚空间波动,这是一个拥有亚空间侧面的人类。一个银河人!沙达克有些惊讶,据说银河人已经全部消失,没想到居然仍旧存在。
银河人肯定是宇宙的幸运儿,在他消失的0.00000——此处省略二十六个“0”——001秒后,也就是超高频伽马射线的光子跳动一下的时间,虫洞消失了。被扰乱的空间恢复正常。
作为弹性恢复的一部分,银河边缘的十多个星系被抛出,驱动它们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银河的引力再也不能约束它们。这些星系的恒星因为急剧的加速而被拉扁,分解成长条,放出剧烈的X射线暴,随后变成松散的粒子流。它们变成了稀疏的弥漫星云。核反应熄灭下来,星云很快变得暗淡,最后成为黑暗的尘埃。只有当数亿年后这些粒子在引力的作用下再次聚集起来,形成巨大的恒星时,它们才会被重新点燃。
沙达克只看见了这漫长过程最开始的部分,X射线暴袭击了他。这是意外。他甚至没有办法躲避——时空扭曲的能量如此之大,时空边界被打破,X射线暴毫无遮拦地落入亚空间。制造这个虫洞需要的能量远远超出了预期。他必须重新作出估计,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X射线暴覆盖了整个塞顿区。任何有序组织,无论是有机体、飞船还是能量体,从正常时空到亚空间,都被杀伤,一丝不剩。沙达克也不例外。
“再见,星海。42。”他发送了最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夹杂在强烈的X射线暴中,不知道会被什么人收到,也不知道收到信息的人能否理解它的含义。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