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 (土)爱诗乐·沛克
- 19101字
- 2020-12-30 15:42:12
马克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整个世界都被挡在了门外。自从进屋后,他就再没有迈出去一步。他只想一个人在那间窗外满是墙壁的黑屋子里待着。他在赛场酒店整整待了十天,除了给他送饭的酒店人员,什么人也没见。他不知道奥黛特已经给酒店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的情况,他自己也猜不到这一点。
奥黛特听说马克每天只吃一餐,而前台的人也不可能告诉她更多了,因为他们再也没见过他。因为好奇,他们也向客房服务的人打听,才得知他一直在睡觉。通常他们不会把客人的事告诉其他人,但奥黛特解释了整个情况,并表示她担心马克会伤害自己。听到这儿,酒店的人紧张起来,开始留意起他。直到第十天,看到他拎着一个小包下楼,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走进一个房间后发现一具死尸。
马克满脸都长出了胡子,眼睛因为睡得过多而肿了起来。一开口说话,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是一种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喘不上气的声音。他没有多说什么,把钱递出去后就走了,空留背后酒店人员怜悯的目光——尤其是女性。天气比十天前冷了一些,虽然只有四点钟,天却已经开始黑了。蒙日路上满是熙熙攘攘下班回家的人,商店橱窗的灯一闪一闪的。他环顾四周,再次记起自己数天不想出门的原因。这里有克拉拉喜欢的书店,就在街对面。她每个月都会去那儿买四本书,并总是责怪马克在雅克这种大商场买东西,虽然她自己也欣赏他们的创办理念。邻居们就像是她的家人,尤其是那些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紧挨着书店,是一家水产店,克拉拉总去那儿。水产店老板皮埃尔的肚子上总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每当他看到克拉拉,总会朝她调戏般地挤挤眼,并坚持要给她最新鲜的水产品。进店前,克拉拉想买的是一种鱼,出来时往往买的是另一种。再旁边是一家鲜花店,克拉拉几乎每天都会停下来和店主打招呼。夏天,波莱特大婶总会请她喝养生的法国廊酒,而到了冬天,大家则会举起盛满干邑白兰地的酒杯,祝福彼此身体健康。
马克如何继续这里的生活呢?他如何能够每天从这些商店前走过?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开始往家走。他并不知道,商店里那些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问着同样的问题。克拉拉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如何去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呢?更糟糕的是,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受罪呢?马克没注意到,在面包店外抽烟的弗朗西斯大老远就看到了他——他的面包店离马克的公寓只有几步的距离,也没注意到对方在等他。因此,发觉有一只手抓住他胳膊的时候,马克几乎被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弗朗西斯什么也没说,他递给马克一个纸盒,马克接了过来,也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按下进入公寓大门的密码,希望不会遇见什么人,而后跑上第一层,庆幸走道里没有人。跑到家门前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为了不让邻居听到声响,他缓慢地打开了门。
他很清楚,如果是克拉拉一个人被留在世上,她一定能从周围邻居和熟人的温暖中获得慰藉,能在他们安全的臂弯中恢复身心,而他却一直躲避着自己的影子。事实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对所发生的一切。在酒店噩梦般昏睡的日子里,他曾想离开这个国家,想去一个说另一种语言的国家。他曾想把现在的生活抛在身后,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走过大门右手边的厨房时,他把头扭到一边。他把弗朗西斯给他的纸盒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将夹克扔在一把扶手椅上。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后,他意识到需要听到人的声音,这可以帮助他摆脱公寓里那些家具带来的沉重感。客厅里没有电视机,克拉拉的小收音机仍在厨房的窗台上。他走到卧室,打开了闹钟上的广播。伊迪丝·琵雅芙[4]那首《不,我什么都不后悔》响彻了整个房间,这终于让马克想到了妻子以外的一些事。生活永远不变会是什么样子?他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他七岁,多年来他一直读同样的漫画书和杂志,同样的电视节目里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嘉宾,新闻里和那些知识分子所谈的问题甚至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演播室的装潢摆设变了。每周日在同一个街道的同一个广场上,同一群人伴着同一支曲子起舞。这是一个历史顺着砖墙不断延续的城市,它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忘记过去。被捆绑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他如何能忘记克拉拉呢?当一切都不允许被抹去的时候,他如何将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呢?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床上坐下来。他环顾屋子,突然发现梳妆台上克拉拉的印记已经被擦掉了。他稍稍掀起床罩,里面的床单和枕套也都换了。他站起来把床罩全部掀开。枕头已被拍得鼓起来,每天早上总会在克拉拉脸上留下印记的褶皱也已经被熨平。他慌乱地跑到卫生间,打开里面的橱柜门,妻子的护肤霜不见了,指甲油和洗甲水也都不见了。发夹和香体剂全没有了,只有梳子还留在那里。他找了很久,试图在上面找到一根头发,但是没有。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他打开洗衣机旁脏衣篮的盖子,里面是空的。他又跑回卧室,站在衣橱前。这时他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儿了。当空空的衣架映入眼帘时,他流下了眼泪。他打开抽屉,是空的。她的袜子、手绢,以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没有了。任何留着妻子气味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想打电话对奥黛特大喊,质问她为什么要夺去他对克拉拉的记忆,她怎么能将妻子从他身边偷走呢?她怎么不问问他就把一切都抹去了呢?他一屁股坐到床上,胳膊肘抵着膝盖,头埋在双手里,开始啜泣起来。所有的感情都浇注到他身上,久久无法消散。他需要妻子,他需要遗留着过去记忆的东西。
继而,他突然抬起头并起身快速向厨房走去,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在黑暗里站了一小会儿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厨房的灯。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即使他想找到那些熟悉的香味也找不到了。桌子上的花瓶是空的,散乱的烹饪书也被收拾起来摆在了架子上。甚至广播天线都被收了起来,放在多年来一直空着的天线槽里。马克走到炉子旁边的抽屉那里,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打开了从上面数第二个抽屉。绣着小公鸡的隔热手套还在,那是克拉拉留下的。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拿了出来,抚摩着上面的小公鸡刺绣,把手套凑到鼻子前,吸着多年来所有食物混合在一起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仍握着那只手套,忘记了把抽屉关上。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到了右手上。无论他怎么感受,都感觉不到她。他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又哭了起来,直到睡去。
几小时后他睁开眼睛,胳膊已经麻了。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有点饿。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刚过,带着奇怪的内疚感,他脱下手套,将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几乎不想伤到它的样子。他站在厨房中间环顾四周。以前,他也有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克拉拉去南部她姨妈家的时候,他就要自己待上两三天。庆幸的是,克拉拉总会在大大小小的容器里储备上一些饭菜,用一张纸条注明该先吃哪个。她甚至会在面包片上抹些奶酪,用保鲜膜卷起来,这样马克只要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热上三四分钟就好了。现在,冰箱里空空的架子只是在强调着克拉拉永远离开了的现实。他知道晚上这个时候店铺都不营业了,或许他可以走着去“慕夫塔”吃点土耳其烤肉,那种地方是专为去酒吧的人准备的。有时他和克拉拉也会去。他们偶尔会敞开肚皮吃,虽然知道再晚一会儿身体肯定会不舒服。马克想到那些探险的日子,脸上露出些微笑,继而感到遗憾。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记起在回家路上,弗朗西斯递给他的纸盒,里面应该有些吃的。他走到客厅,拿起纸盒,回到厨房。虽然不是现在,但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个现在让他如此恐惧的厨房,是唯一一处能让他慢慢地、温和地疗伤的地方。他必须让自己投入这里,就像人们在情绪低落时会投入爱人温暖的怀抱那样。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像温暖的棉被一样包裹住他,将他的双手暖热。
他打开纸盒,笨手笨脚地切了一片法式蛋饼。他用潮湿的手指捡起掉在餐具柜上的碎屑,并随手打开电视。晚间新闻在报道人们期待已久的尚·吉罗[5]漫画作品集。为了买那本作品集,人们通宵排队。第一天就售出一百万本。马克盯着电视,简直要惊呆了。多年来他一直等着这一天。他扭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上面有克拉拉用红笔写的提示:马克和JG的一个重要日子!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法国漫画家为这本作品集付出了很多年,整个漫画界都知道这本书将在当天零点开售。新闻里说,成千上万的漫画迷几乎跑到法国每个城市的漫画书店,一连几个小时在寒风中等着,就为了买那一本书。很久都没有漫画书那么受关注了。如果一切都照计划来的话,马克也会在那晚的队伍当中。克拉拉会给他做个三明治,那漫长的等待则会变成让人兴高采烈的小型野餐。很多年来,马克一直梦想着等那本书一出版就把它买到手。他曾计划着带那本书回家,一边宁静地品着咖啡,一边在书页间流连忘返。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当新闻最后显示书的封面时,他差点呛着。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零点了,但还是禁不住给阿牟打了电话。他确信阿牟昨晚一定去排队了,现在手里正拿着那本书看呢。
“马克?”
“你好,阿牟。抱歉我没有早点给你打电话。我没法打。”
“我知道,别担心,画廊里一切都好。”
阿牟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他想告诉马克,现在手里的这本书真是杰作,可他不确定时机是否合适。
“你买墨比斯了吗?”
“买啦!我排了一个晚上,天快亮时才买到。马克,这本书太棒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确实是绝无仅有啊。市里的每个书店前都有人排队,但是每人只允许买一本。幸运的是,我说服了一个朋友替你排队,我们还为你买了一本。”
马克快要无法呼吸。听筒还紧紧地贴着耳朵,他就大哭了起来。阿牟静静地在电话的另一端等着,对自己付钱找朋友排队的事只字未提。一分多钟过去后,马克才开口说话。
“谢谢你……谢谢。我明天去画廊找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挂上电话后,他继续哭了一阵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痛苦正从身体里被慢慢排泄出去,但他感到难以想象的疲惫。仿佛多年来他所走过的路,所有没睡着的夜晚,最终擒住了他,使他一下子垮了下来。眼泪似有千斤重,整个身子都很沉。他把纸盒放在冰箱里,向卧室走去。他钻到冰冷的被褥里,背对着克拉拉留下的空白。无论那颗心如何在痛苦里悸动,他的眼睛最终闭上了。睡着前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明天早上想要醒来。生活还将继续。
* * *
在丈夫住院的时候,莉莉亚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好适应生活中的新变化。阿尔尼不可能再一个人住在二楼的房间了。他绝大部分的生活都要依靠莉莉亚,因此莉莉亚把他的东西挪到了离她日常起居最近的房间——厨房旁边的一个小餐室。有了阿尔尼的书架、个人物品和书桌后,这个餐室变成了一个更有生机、更舒适的地方。当然,阿尔尼回到家以后,完全反对这种做法。他讨厌住得离厨房这么近。从一开始他就受不了饭菜的气味,默默地希望妻子是那种只会用微波炉热饭的女人。虽然只字未提,但他一直都吃不惯莉莉亚做的饭,觉得味道太冲了。她的厨艺,所有人都热情赞美的厨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错,她擅长做意大利菜,但那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吃的东西。再说,三明治就简单得多,而且也更干净、更便宜。
早早回自己房间休息,不仅是避开饭菜气味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意味着他不用听莉莉亚和她兄弟姐妹之间那些没必要的电话,不用承认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沉默,也免得碰上艾德。倒不是他反感艾德,只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实际上,他和任何人都没多少共同话题,因此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即便是工作上的伙伴偶尔来家里吃饭,他也要在自己房间待上十五分钟,整理一下思路,短暂休息之后,再重新回到对话中。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他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天地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莉莉亚的帮助才能四处走动,甚至包括上厕所,至少目前是需要一阵子,但过后他仍希望一个人待着。雇保姆也根本不可能。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保险只报销了那么一丁点儿,他们已经花掉了大部分积蓄,还得想办法支付今后的费用。他相信,剩下的积蓄没多久就会用光。他很快就要月月领退休金了,但那点钱很可能不够花。他也知道,莉莉亚太老了,做不了全职护理。无论她身体多好,让她一天多次爬上爬下也不公平。在这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待在一层,直到身体好起来——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的。
莉莉亚觉得,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得这么棒,而阿尔尼的脸上毫无赞赏之情,这让她很气恼。她知道阿尔尼是个孤僻的人,但也不可能指望她一天不停地爬楼梯。她这把年纪还要照顾半瘫的人已经够糟的了。她不觉得自己还要再做什么。理想的办法是雇个帮手照顾阿尔尼,可他们俩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他们的保险连请个一周来三次的理疗师都不够。她一连几天都在考虑这事,想要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她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空置多年的四个房间租出去。他们的房子离一所学校很近,那所学校专门教外国人英语,找房客并不难。她甚至可以让租金含餐费,就像给艾德的条件一样,让租房条件更吸引人。反正她每天都做饭,只要加量就行了。这样还可以让房客不用厨房,至少做饭的时候不用。阿尔尼回家的那天,莉莉亚决定提出这个话题。虽然她有点不情愿,但并不是很担心,因为她知道,家政大权在他们婚姻当中第一次完全落入了她的手中。阿尔尼最不想让家里有的,就是更多的人和噪声,尤其是在重新布置过客厅之后。然而,虽然向妻子说明了这一切,他也知道没有其他办法。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该把花在孩子身上的钱省下来。阿珰和阿江仅去医院看过他一次,即便是这样,他们还借口说要去接孩子,然后匆匆走掉了。他没想让他们一整天都在那里,但看到他们那么不在意他,心里总是不好受的。即便是对一个知道怎么控制感情并视将爱恨掩藏于心底为美德的人来说,这也太伤人了。毕竟,强忍着和众多陌生人挤在一块儿住,以此换来孩子们奢华生活的人,是他。
他纯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接受了这种提议。莉莉亚第二天就去学校贴小广告了。嘴角泄露的那一丝笑容表明,她是喜欢这个主意的。莉莉亚不会跟阿尔尼说什么,但他们生活里的这个变化并没有完全打击到她。最后她终于可以在这所房子里听到些动静了。看人们进进出出,不时地聊上几句,这多好啊。她一个人静静待着的时间太长了。
阿尔尼回家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他有多需要莉莉亚的帮助。自己上不了厕所就不说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光挪到厕所就花了二十分钟,虽然厕所只有四十英尺远。莉莉亚很有耐心,她一直这样。她没有不耐烦,相反,总是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帮助丈夫。阿尔尼对此很感激,但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他发现自己有好几次都在朝她吼。为什么要站在他右边,不站在他左边?她看不到他左边身体虚弱吗?进厕所之前怎么不先把门打开,省得他站那儿等着那么费劲?他知道这是妻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她已经尽力了。她会慢慢学着改进的,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因为一点儿小错就将对生活和命运的愤怒全部发泄出来。他意识到,一整天下来,他已经把妻子累得精疲力尽了。吃过晚饭,莉莉亚一定感到非常累,一早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上楼之前她还没忘记吻一下丈夫并道晚安。她还记着打开了婴儿监视器,那是她买来听阿尔尼动静的。这样,如果他半夜里有什么需要,她也能听到。她爬上楼梯,脚下的木板发出的吱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慢慢洗完脸后,她仔细照了照镜子。十天前她还觉得自己很年轻,现在却被困在一个无聊的郊区,一所吱呀作响的房子里,和一个有病又不高兴的男人在一起。更糟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在前面等着她。她想抛下这一切远走高飞,不想进入一个麻烦不断的梦魇中,而想搭上一辆出租车走得远远的。她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她平躺着摊开双臂,开始念小时候的祈祷词。她还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小的时候,她和朋友们会跳一种能帮助她们获得快乐的部落舞。虽然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们最后会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清醒后会觉得完全恢复了活力。无论是真是假,莉莉亚坚定地相信,这种仪式会带给她某种内在的力量。他们刚搬来的时候,她想在花园里跳一次那种舞,只跳一次,可是阿尔尼阻止了她。他解释说,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白人连喝茶都不在花园里,更别说跳舞了。他还进一步说,要是她想在这个社区赢得尊重,最好不要在室外待那么长时间,这也是她必须拿到驾照的原因。她一直喜欢走路,但在这片街区,走路不合适,人们会对此嗤之以鼻的。
莉莉亚用了很多年才习惯这种生活:拥有美丽的花园,但却不能享用;门廊上摆着别致的白色躺椅,但一次也没坐过。虽然皮肤黝黑,但她已然成了这里的一分子。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被迫接受的这一切实际上是多么空洞。或许因为不去做那些喜欢的事而获得了邻居的尊重,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经历过这场变故后,他们也只是远远地打个招呼而已。像往常那样,她又一次在这些想法中挣扎着睡着了。她讨厌自己那么懦弱,总是依照别人对自己的期望而活。这便是为什么她闭着眼睛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从婴儿监视器中听到阿尔尼的声音时是早上六点半。通过那些小孔传到她那儿的声音表明,丈夫正在对什么东西发火。莉莉亚从床上跳起来,立即跑下楼,虽然膝盖的疼痛让她几乎跑不动了。她发现阿尔尼在门口,倚在步行器上,几乎要晕过去了。尽管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并且处于现在这种情况,她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怕他。她踌躇地问阿尔尼要一个人做什么。阿尔尼当即吼道,他要上厕所。正当莉莉亚想要解释,她没听到动静是因为太累了,她很抱歉时,阿尔尼却再次严厉地打断她,说他只叫了她一次,然后决定自己来。莉莉亚没再说什么,扶着丈夫回到房间。很显然,这种状态下,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不得不说服阿尔尼用从医院买的塑料杯小便,而后给他擦洗了一下,这才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将开始明白生活会变得多么艰辛。她将在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希望第二天能轻松一点儿,结果却发现自己更疲惫。她的睡眠时间会越来越少,睡着的时候也不踏实,而且总会做噩梦。有些夜晚她会调小婴儿监视器的声音,不再理会阿尔尼那些气势汹汹的辱骂。
尽管有这么多困难,莉莉亚还是去语言学校找到了四个房客,他们都同意在房租里含餐费。房客们陆续搬了进来,整个房子开始变得更乱了。虽然莉莉亚有时会提醒房客,但她并没有让他们保持绝对的安静。她为阿尔尼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现在该轮到他了。听到丈夫抱怨楼上噪声太大、晚上睡不着觉时,她都付之一笑。她把他所有的牢骚都存到自己大脑的一角,就像是永远不会洗的那些脏衣服一样。现在她在厨房待的时间更长了,而且不用强迫自己调低电视机的声音。她看到一些节目介绍的菜谱,然后把它们记下来。随着房子里的新面孔越来越多,她做的饭菜种类也更多样,色彩也更丰富。以前从来没用过的一些佐料和蔬菜,现在也变成了她的食物。虽然照顾阿尔尼让她感到厌恶和疲惫,但她还是禁不住想,他的病是长期以来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以前,电视里的主持人是他们晚餐唯一的客人,而现在,每天的晚餐都变成了一场小型晚宴,莉莉亚白天都在盼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房客们都是学生,白天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有。他们会在厨房里和做着饭的莉莉亚聊天,甚至还会帮她打下手。他们谁都没有去主动了解阿尔尼,以为他的坏脾气是由生病引起的。对于阿尔尼一直很孤僻、很安静,而且,其实也很无趣的事实,莉莉亚只字未提。房子里有了新生机,连艾德也开始常来厨房了。当然,艾德习惯上的突然变化,和其中一个房客密不可分,这些都逃不过莉莉亚的眼睛。
乌拉是个美人。她的父亲是非洲人,母亲是瑞士人。她在瑞士出生、长大,在法国读书,而后回到自己的祖国,开始在那儿工作。她从工作中抽出了一段时间,来纽约提高英语水平,以备工作之需。她的母语是瑞士东部的罗曼什语,这也是每个人都对她感兴趣的一个原因。她很高兴能吸引那么多人的注意,还会大大方方地用这种奇怪的混合语言朗诵诗歌。中午回来后,乌拉对莉莉亚说“Co vai”,她知道乌拉是在向她问好。
同样,日本房客纪昭从厨房门口探出头说“Nanika atta”时,她便知道他的意思是“近来可好”。能知道该回答“Genki desu”(我很好)已经让她或多或少有些成就感了。纪昭二十八岁,是一名平面设计师。和所有日本人一样,他颇具个性,很有礼貌,而且工作努力。虽然他下午上课,莉莉亚却发现他每天早上很早就开始在花园冥想,这也给了她某种力量,得以开始新一天的奋斗。纪昭不像很多日本甚至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瑞典或法国的同龄人那样信仰佛教。他信仰日本的神道教[6]。他的宗教里没有先知或圣典,他向大树、太阳、岩石甚至声音祈祷。每天一早,纪昭都会坐在沾满露珠的草坪上,脸朝向天空,喃喃低语地来祈祷。随后他会回到屋里,喝一杯味噌汤作为仪式的结束,从八世纪回到现代。莉莉亚,还有十六岁就信了佛教的乌拉,让纪昭讲讲他的信仰。像他这样年轻的人还愿意坚守那些古老的仪式,让她们感到十分惊讶。
随着纪昭进入了莉莉亚的生活,另一种世界知名食物也上了莉莉亚的菜单——寿司。她在网上花了很长时间寻找最简单的寿司食谱,还看了很多做寿司的视频。阿尔尼从来都搞不懂,妻子接受陌生人怎么那么快。她简直没有任何界限,没有任何原则或标准。这些人搬到他们家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喜欢吃的所有饭菜了,而且,她还把这些饭菜做了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厨房里的对话变得越来越长,惊讶、喜悦、好奇的声音不断从厨房传出来。而另一边,阿尔尼则坚持要一直关着门。他跟莉莉亚说过,可能的话,他要在其他人下楼到厨房之前安静地进餐,而且随后要一直关着门。不仅如此,他还要求这些人小点声,建议他们回各自的房间吃饭。莉莉亚根本不听他最后那两条。她不会让他们一声不吭地吃饭,也不会让他们踮着脚尖走路的。要是阿尔尼愿意,就去药店给他买耳塞,或者可以在电视上插上长线耳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尼对这两个建议都拒绝了。似乎为了赌气,他宁愿忍受着其他人的搅扰。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让莉莉亚心烦,就像莉莉亚惹他心烦一样。他开始意识到,多年来妻子聚积起来的愤怒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以前他就注意到莉莉亚一直压抑着自己很多方面的个性,因此非常不开心,尤其是近些年。但他以为,只要不去管,就永远不用设法去解决。现在看来,妻子似乎正趁他躺在那里完全无助的时候进行报复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击,他的手脚都被束缚着。他无法指责莉莉亚不照顾他,但是很显然,她不再把他当回事了。
而莉莉亚却发现,家里充满新的生机后,照顾阿尔尼也容易起来。早上她睁开眼睛,一想到能看到纪昭在花园里祈祷,就很高兴。早上忙完,她喜欢和来自格鲁吉亚的房客娜塔莉喝杯土耳其咖啡,而且她尤其希望能见到弗拉维奥。他总是醒得最晚,但那睡眼惺忪的样子显得很老练。和莉莉亚认识的其他西班牙人不同,弗拉维奥有着淡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脸上还有雀斑,看起来就像喷上去的一样。莉莉亚第一次见到弗拉维奥时就注意到了,他还甩出一句显然是练了很久的话:“我是个西班牙白化病患。”莉莉亚没对他说,在美国,即便是讲笑话也不能这么说。
四十二岁的弗拉维奥是个哲学教师。人到中年后,他想摆脱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决定来纽约。他曾经来过这里,而且很喜欢这个城市。他在曼哈顿租不起房子,而后发现了莉莉亚的租房广告。广告里说从房子步行到火车站很近,坐火车去曼哈顿也仅需要二十五分钟。他还喜欢有人做饭。刚刚离婚的他,连怎么炒鸡蛋都不会。他有成千上万本书和论文要读,有很多事情要思考,而做饭会干扰他做这些事情。莉莉亚第一眼见到弗拉维奥,就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魅力。他不算帅,也不难看,他不是世上最善交际的那种人,但举手投足之间的谦恭有礼,会立刻吸引女人的注意。他用一种诗意的方式谈着最为普通的事情,并且深刻地解释每一个细节,所以他的听众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就像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有聚光灯和音乐的舞台上,就会变成英俊潇洒、富有号召力的摇滚明星那样。弗拉维奥说起话来,头发会更卷曲,眼神会更深邃。每当此时,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都会竖起耳朵,以各种理由出来看他一眼。在他把目光投向莉莉亚这个方向时,她似乎是所有人当中最兴奋的。她感到两人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难以言表,她也不知道该拿这种感觉怎么办。每当弗拉维奥蓝色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就会不由得加快在锅里的搅拌速度或是去橱柜找某个不需要的作料。她发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感情一点儿都不方便说,但可以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来体会事物的感觉让她很高兴。她不知道丈夫是否能感受得到厨房里的活力是如何一天天变化的,也不知道这些感情有多少从那扇紧闭的房门下渗了进去。
所有这些事也有助于莉莉亚忘掉两个孩子对他们生活的漠不关心。他们从来没打过电话,这仍让她很在意。有时晚上睡觉前也总是想着这件事,可是疲倦的眼睛还没等她多想就合上了,第二天又总是更加忙碌,根本没时间多想。理疗师一周来三次,这也开始成为家里要忙的一部分。在为阿尔尼理疗后,这位理疗师总是禁不住诱惑地去厨房和莉莉亚边喝咖啡边吃她烤的饼干,而且总是帮莉莉亚放松她照顾病患以来变得硬邦邦的身体。她很好奇,像莉莉亚这样一个女人是如何和阿尔尼维持那么长时间婚姻的。她问莉莉亚,阿尔尼是不是生病以后才变成现在这样子。莉莉亚朝阿尔尼的房间看了看,确保房门紧闭之后,小声凑到她耳边说:
“阿尔尼一直很孤僻。当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快乐,一起去旅游,但白天阿尔尼总想一个人待着。即便是我们搬到各自房间之前,他也总是在书房里待很久。”
“但他不像现在这样暴脾气……”
“我总是确保周遭没什么事能让他生气,什么都按照他的喜好去做。他晚上回自己房间后,我也不敢出一声。你能想象吗?他以前常说,他能在自己房间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可是厨房在一层啊,那可能吗?但我从来不说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是踮着脚尖在这所房子里生活的。”
“那现在呢?他住在隔壁房间会不会很难适应?另外,从心理角度说,他不是很稳定。”
“是的,但我的身体也不像以前了。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每天都有成堆的事要做。要是样样事都顺着他的性子来,我肯定会疯掉的,那时候就不知道谁会照顾我们了。”
“他还抱怨那些房客太吵了。”
“我们根本没办法,或许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正常人就是那么生活的。他们会聊天,会大笑,走路会拖着脚,吃饭喝水会出声,他们会谈每天的经历,冲厕所也不会担心是不是发出了噪声。他们不会为了不弄出声响,花五分钟去关冰箱门。这是正常的生活方式,不是大门紧闭地过日子,或是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我们这样过日子这么多年了,最后怎么样呢?他还是生病了。或许我们生活里有了点噪声,他就会好转了。”
“你们没有孩子吗?”
“有,有两个,是收养的。”
“阿尔尼房间里相片上的那两个吗?”
“没错,阿珰和阿江。”
莉莉亚说这两个名字时的愤怒表情让理疗师没敢再问下去。她转而问起莉莉亚要做什么饭。
“Khachapuri.”
“什么?”
“Khachapuri,这是格鲁吉亚的一种食物,我们有个女房客是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做这种吃的。我在网上找到的食谱,看看能做成什么样吧。”
“这些小面团是干什么用的?”
“噢,首先切成这种小面团,然后擀成薄薄的圆饼,再用奶酪加豇豆做馅料。其实他们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奶酪,但我找不到,就用了羊乳酪,还加了点盐。炸过之后,伴着蒜汁腌白鸡一起吃。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喜欢。”
“其他人都是哪里的?”
“一个来自瑞士,一个来自日本,还有一个来自西班牙。”
莉莉亚发现,即便是说“西班牙”这个词都能让她揉面更有劲儿。她甚至都在向自己竭力掩饰着这一天大多时间都在想弗拉维奥而不是其他人或其他事的事实。今天晚上他会早回来吗?他会回来吃晚饭吗?他会谈自己读的书吗?他会喜欢她做的饭菜吗?莉莉亚期待着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弗拉维奥回来晚的日子,她会用保鲜膜把他盘里的饭菜包好,坐在厨房里看电视,直到他回来。如果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她便会带着一点儿心碎的感觉上床睡觉,希望第二天一早能见到他。她尚没有问自己是否对这种想法感到难为情。要知道这些感情在温暖着她的心,就已经足够了。
* * *
母亲搬来和他们一起住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而菲尔达也让自己适应了他们生活的新节奏。她一般夜里会醒两次,起来照顾母亲。第二天很早便起床,给希南做好早饭。看他离开去上班后,她再去给母亲倒便盆。奈斯比太太仍然拒绝去洗手间,说自己甚至连用便盆的力气都没有。要是菲尔达早上迟了一两分钟,母亲便会抱怨肾疼,并大声地呻吟。菲尔达用自己曾伤过的手腕扶母亲坐起来,奈斯比太太则抱怨自己命不好,生活从来就没容易过,她说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唯一一个儿子也指望不上,身体也不中用了,一辈子都这样痛苦。现在她就是个废物。她早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不得不求别人施舍。她甚至都没关心过女儿的生活发生了什么。
菲尔达浑身疼。她甚至能感觉到脊椎上的每一块椎间盘。即便她尽量对母亲说她不会一直下不了床,但她很清楚,母亲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夸大问题。奈斯比太太一点儿也不配合,因此他们最终停止了理疗。菲尔达一要移动母亲瘫在床上的腿,便会听到一声声尖叫,像针扎在了皮肤上一样。然而,奈斯比太太那强壮的体格看上去很健康,胃口也相当好。她几乎每天都会对菲尔达说自己想吃什么,饭菜一端上来,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今天她想吃西葫芦面,明天想吃羊排。母亲的胃口一直很好,但她这么想吃东西,让菲尔达有些疑惑。有时她会想,这是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最后的请求。她总是特别容易内疚,因此总是不自觉地到厨房里,母亲点什么她就做什么。有一次奈斯比太太想吃羊脖子布丁,她发觉女儿不知道怎么做,于是大失所望地看着她说:
“你是说你竟从来没做过羊脖子布丁?”
“没有……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没试过。”
“即便这是希南最喜欢的甜点?”
希南从来都不喜欢这种用羊脖子加橙子和桂皮做的布丁,而且,他从来就不曾理解有人竟喜欢那么吃,但他从没告诉过丈母娘实情,总是假装很喜欢。每次给他吃这种中间插桂皮棒的甜点,他都担心自己会吐出来,但第一口咽下去以后,他就不恶心了。也许是因为他总会对岳母的这道特色甜点赞不绝口,所以奈斯比太太相信,这就是女婿最喜欢吃的甜点,每到开斋节的时候都会做。
突然间,菲尔达感觉,母亲几乎要站起来,穿上围裙,去厨房为她心爱的女婿做这道甜点了。然而,奈斯比太太在最后一秒钟意识到,用左胳膊撑住床的她几乎已经坐了起来,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于是,她又躺回床上,再次咒骂起自己的命运来:“哎哟,奈斯比太太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你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啊?如果是以前,我立马就去做了,可现在连动都动不了啊。”说着,眼泪就从她油亮亮的脸上淌了下来。虽然菲尔达有些同情母亲,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那些眼泪,她知道那仅仅是母亲无休止的闹剧里的另一出罢了。她去厨房拿来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在挨着母亲床边的地毯上坐下,把纸、笔递过去。她说:“没关系,妈妈,你把食谱给我,我去做。”
奈斯比太太开始讲起了做法,脸上仍带着泪:“首先要煮羊脖子,煮透了,直到它开始碎掉,然后再煮两次,每次都换一锅水。然后切碎……不,是像这样撕碎,再放到锅里,加些水、糖、柠檬皮碎末、橘皮碎末,再加桂皮和丁香,煮到锅里没水了,加葡萄干、李子干、杏干、桂皮,整体煮一遍,当心别煮煳了。做好后撒点儿杏仁、松子和桂皮棒,要趁热吃。”
菲尔达也没问需要多少糖、桂皮和杏干,草草地把食谱记了下来。她知道要是问的话,母亲肯定能告诉她各种配料都需要多少。她的记性依然很好。然而,菲尔达想挑战一下自己在没有具体细节的情况下掌握每种食材的能力。她是这种独特技艺的高手。同时,母亲也安静了下来,眼泪也不流了。从她移动嘴里假牙的方式看,菲尔达判断她快要饿了——或许是想羊脖子布丁想的。她问母亲想不想吃用葱、蒜、番茄酱和橄榄油嫩煎的青豆。“当然,”奈斯比太太说,并补充了一句,“菲尔达,有没有酸奶?有的话就在旁边加点儿。”奈斯比太太从来都要额外来点什么。要是她想吃青豆,就要拌上酸奶。要是她想喝酸奶,就要在里面加糖。要是她想吃糖,就会问有没有草莓。如此下去,没完没了,菲尔达一天在厨房和母亲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很多趟,一刻也不得歇息。偶尔趁母亲极短的午睡时间,她会给朋友打个电话,跟她们说说自己的近况。她总是极为小心,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母亲中途就醒了,问是谁的电话。要是对方她也认识,就一定要在电话里跟对方聊,而且会不停地讲下去,直到对方相信她快要不行了,真心为她感到难过才肯罢休。
通常情况下,菲尔达有着非常活跃的社交生活。她每天都至少要出去两次,帮别人的忙,每两周去见一大群朋友,必要的话,还去孙子、孙女的学校开家长会。现在,她觉得和所有这些都隔绝了。仿佛白天把时间全花在母亲身上都不够,晚上连和丈夫聊天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他们总是被奈斯比太太的吆喝声打断。母亲总是煞有介事地对因占用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所引起的不便而道歉——但能不能给她的腿做做按摩?腿真的很疼啊,虽然按说应该已经瘫痪了。是要下雨了吗?还是反季要下起雪来了?晚上他们夫妻俩也不能定期去看电影了,而这一习惯已经延续了多年。以前菲尔达会记下欧瑜推荐的电影,然后每周和丈夫一起去看。如果希南不想去,她就白天一个人去。电影成为菲尔达和欧瑜每周通话里总会谈论的话题,可惜现在也变了。
菲尔达不喜欢总谈自己的母亲,就像那些初为人母的女人总谈自己的孩子那样。虽然外界的生活仍在继续,她自己的生活却被压缩在了这个家中。她没法再去看孙子、孙女,于是儿子有时就在孩子们放学后把他们接到菲尔达那里。菲尔达刚抱着孩子亲了亲,就听到母亲责怪孙子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奶奶。在奈斯比太太的字典里,没有“够”这个字。在她看来,任何人一天里不和她待上两个小时,就一无是处。菲尔达和孙子、孙女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她总是尽量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把匆匆混合好的磅饼放入烤箱。奇怪的是,第一个闻到蛋糕香味的总是奈斯比太太,似乎一切总是顺她的意。菲尔达向自己保证,老了以后绝不像她母亲那样。母亲有什么毛病,她们也会有。容颜、行为方式最终都没什么两样。但这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不会变成另一个奈斯比太太。她会在身体里那颗时间炸弹爆炸前就把电线剪掉。
去农贸市场对菲尔达来说是很特别的经历。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就像是在那些从未去过的小村庄之间做短途旅行。她总是凭着停留在鼻尖上的味道找到自己想买的任何东西,并且总会从蔬菜、水果的色彩中得到启发。在她看来,一个盘子必须要像一幅静物画那样被好好安排。饭卷外的葡萄叶要像擦过一样闪亮,欧芹看起来要有充沛的精神和力量。另外,味道上的和谐应该像一首举世无双的交响乐。没有什么材料可以随随便便地加到一盘食物中,它们都应该起到特定的作用。西红柿应中和茄子的涩味,肉里淡淡的桂皮味可以安抚人们一天下来紧张的神经。肉丸里的孜然也不仅仅是用来提味儿的,在牛肉馅里恰到好处地撒点,能帮助肠胃消化。菜里放过多番茄酱,就像是在一张漂亮的脸上涂了太多化妆品。加得太多,菜看起来就不再像轻扑粉黛,而像抹了大片口红一样俗气了。不,菲尔达烤的面包没有特别加了什么。朋友们猜错了。那是她使用的有机全麦面粉的香气。那不是从超市买的,而是直接从乡下运来的。她做的塔尔哈纳浓汤味道很特别,这也难怪,因为她所用的胡椒来自土耳其东部城市乌尔法。她做的炖肉比其他人做的都好吃,其秘密就在于她总会往里加点菩提树树叶。吃到这种炖肉的人都会立刻放松下来,感受到心里的爱意。
菲尔达一有空就去农贸市场,尽量逃离母亲给家里带来的不快。她无法像过去一样,为了买到最新鲜的食材遍寻周围不同社区的多个农贸市场,但哪怕只是去最近的一个,短短的行程也能让她放松心情,自由呼吸。她知道,如果跟别人说,西葫芦花能带给她一种平和感,他们一定会笑她,所以她从未对别人谈起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些情感。最让她高兴的,是给自己所爱的人做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给杰姆做朝鲜蓟,给欧瑜做葡萄叶饭卷,给希南做穆萨卡[7],都会让她爱意满满。每次欧瑜对他们说要回家的时候,菲尔达就变得像个没经验的恋人一样手脚不利落起来,甚至还会把菜烧煳。
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给母亲烤她喜欢吃的饼干。她与食物的关系反映了想要取悦他人的程度,因此,无论她现在多么生气,都要尽最大努力为母亲做羊脖子布丁。于是在农贸市场走了一圈之后,她发觉自己在央求肉贩。如果今天没有新宰的羊羔,明天能不能宰?她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特别想吃羊脖子布丁。即便是那整天闻着肉味儿过活的屠夫,也觉得这种甜点很奇怪。想到甜点的样子,他又皱眉头又吐舌头,想赶紧忘掉那种东西。“用羊肉做的甜点?”他问,几乎是带着轻蔑的表情。不过他还是保证,说周五能有新鲜羊肉。菲尔达是个老顾客,虽然近来由于她丈夫心脏不好,他们羊肉吃得少了,可她仍是个很有价值的客户。但是有时候她也很难缠,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地提很具体的要求。可惜她是唯一一个不要羊肉要羊骨头的人,这让他很生气。他最讨厌那些不知道该怎么吃东西的人了,但是对此却也没有办法。
两小时后菲尔达从农贸市场回到家,一个“惊喜”正等着她,但不是什么好事。奈斯比太太正坐在床上,红红的眼睛里带着泪。看到母亲搁在床上的腿,以及稍微并到了一起的膝盖,菲尔达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尽量不去看床边空空的便盆,因为看到的话会把人气疯。她知道,要是母亲愿意,是一定能够到便盆的,只要她再稍稍努力一点儿,她就不用收拾这些烂摊子了。然而不管她心情怎样,看到母亲哭成那样,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抱了抱她。她想说:“别担心,这种事常有,我们一起收拾干净。”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些话她自己一个字都不相信。然而,她还是紧紧抱住了奈斯比太太。过了一会儿,她去卫生间拿回来一卷卫生纸、一大盆肥皂水和一块抹布。她掀起母亲的睡衣,开始擦洗她腿下面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到气味变得无法忍受,她才想起要把窗户打开。没多久,奈斯比太太就不再不好意思了。安静了几分钟后,她就开始跟女儿讲两个人怎么互换了角色。以前是她给菲尔达擦洗,现在轮到女儿给她擦洗了,是不是?菲尔达看着母亲,被这话惊呆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母亲明白,其实她们不必这么生活的?究竟有没有可能让自己这位聪明的母亲明白,她所相信的只是她脑子里臆造出来的荒谬的谎话?可这就是她母亲典型的举动。和往常一样,她早已决定了自己想要什么,而后照着做,不管结果会有多严重、多不可逆。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正在把自己、女儿甚至全家拖向灾难性的结局。
擦洗完后,菲尔达站了起来。她感到几周以来一直疼痛的左膝现在疼得更加厉害了。她知道这是因为很长时间没练瑜伽了。在她这样的年纪,要保持如此旺盛的精力,瑜伽是首选。那些瑜伽动作能净化身心,平复心情,让她的身材保持年轻,她总后悔学得太晚了。起初她以为,瑜伽可以帮助她度过这些艰难的日子,但是现在她意识到,除了照顾母亲,什么时间都没有。菲尔达端着盆,向卫生间走去,同时尽量伸了伸腿。把脏水倒进马桶后,她把盆子放到浴缸里,开始灌热水,然后再清洗。听着哗哗的水声,她跪在了地上,胳膊搭在了浴缸冰凉的边沿上,眼泪无法抑制地从脸颊滚落下来。她想,要是和欧瑜在一起就好了。她想和她一起烤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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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天不亮马克就会醒来,然后快步走出去,好尽可能快速地离开他空荡荡的公寓。由于那个时候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什么熟悉的面孔,他可以平静地走到画廊去。以前,每天早上都是阿牟开门。虽然最初两天阿牟看到画廊门开着的时候很惊讶,但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马克的画廊现在营业到很晚,这成为他可以不回家的理由,无论对他还是对顾客而言,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毕竟,顾客们都习惯画廊会在一天中最不寻常的时间关门了。
马克会在外面吃完晚饭,一直等到附近所有店铺都关门了,没有人在外面了,才回家。每天晚上他都在国宾区吃晚饭,然后有时去看场电影,有时去酒吧。连续一段时间在外面待久了,他感觉异常疲惫,因为,比起任何其他地方,他总能在家中找到更多的宁静。饭店里的喧哗,酒吧里的音乐,电影院冰冷的座位,一段时间后都变得让人难以消受。他也厌倦了饭店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饭菜,虽然总体上来说菜品都很好,但是价格相当贵,他还是怀念厨房里那简单的味道。他觉得,自己的胃一日比一日沉重。一定是对那些饭店里所用的食材起反应了。他回到家后,只会在厨房里待上几分钟,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客厅里翻书。迄今为止,他一直拒绝参加所有请他出席的晚宴,他还没有找到与朋友们交往的勇气。每当有朋友路过他的画廊,他总是简单地招呼几句,心中祈祷他们赶快离开。他从来都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但对他们的朋友也从来不会无礼或冷淡,而且,他从来不是那种不受待见的人,别人表示出友好的时候,他不会转身不理。克拉拉去世之前,大家围绕着餐桌一次次真诚的交谈一直温暖着他的心。现在,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坐在他们当中。他感觉自己已经无话可说,去正视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他常常发现自己的眼睛总往别处看,就是不去看对面说话人的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绝大多数时间里说的都是什么,总是咕咕哝哝地去聊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或是来画廊的一位顾客。
圣诞节越是临近,马克就越是绝望。可能的情况下,他总是闭着眼睛走路。他绕另一条远路回家,这样就不用路过他们每年都去买圣诞树的那家街角小店了。他把公寓的窗帘都拉上,这样就不会看到街对面一楼的那家人。多年来他们两家都会看到彼此为圣诞节做的准备,都会在窗前打开彩色小灯向彼此发送圣诞快乐的信号。以前,在一年中最快乐的那几周里,每当马克回到公寓,他总会在满是香草、生姜和巧克力屑饼干的味道里喝上一杯,这样直到第二年都不会忘记那种味道。那种甜甜的香味总是让他感到特别高兴。今年他没拿出圣诞装饰品来,那些东西仍在床底下的盒子里。他也没在窗户上贴纸雪花,以前圣诞节即将过完的时候,他总喜欢用短指甲把它抠去。有些时候,因为怀念那种上面浮有一层搅拌好的奶油的热可可,他会坐下来,哭上一些时日。他想去蒙马特的圣心教堂祈祷,然后去一家咖啡店吃泡芙,就像他们以前那样,但是他仍没有找到力量去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对他来说,整个城市就像一座监狱。无论他去哪里,都无法摆脱内心的沉重和深深的遗憾。现在,鼻梁上持续不断的疼痛演变成了头痛,因此他口袋里总是揣着止疼片。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他们总会穿着睡衣去客厅,在圣诞树下打开礼物,就像两个小孩子那样。虽然圣诞节结束的时候他们总感到难过,但想到新年在即,便又有了精神。这个圣诞清晨,马克没有礼物,他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来。他知道今天哪里都不开门,所以昨天买了些吃的,准备在家待一整天。吃过棕色纸袋里的早餐后,他吞下两片安眠药。克拉拉去世后他就一直在吃,不久他就感到厌倦了。他不再盯着电视机,把它关上,又回到卧室里。他早就拔掉了固定电话的电话线,手机也没开,这样就不用去听任何来自朋友善意的祝福了。他重新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几乎一整天都这样睡着,直到摇晃的大床最终将他唤醒。
奥黛特一遍又一遍地给马克打电话,但一直打不通,于是她坐上出租车,把准备圣诞晚宴的工作留给了丈夫和朋友们。当每个人的孩子都长大,开始在他们自己的小家庆祝节日后,奥黛特、西尔维、克拉拉和苏珊这几个老朋友就开始一起轮番在其中一人的住处过圣诞节了。奥黛特几天前就打电话给马克,告诉他今年在她家吃饭,她的丈夫亨利也去过画廊,告诉马克说他们真的很希望他能来。马克没说不去,但他们或多或少能猜出,他是不会露面的。因此奥黛特决定亲自来叫马克,由其余的人准备晚餐。马克睁开眼睛,发现奥黛特仍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儿摇他。
“你吃什么了?告诉我!”
“就几片安眠药。”
“多少?告诉我多少!”
“两片。”
奥黛特这才放下心来。
“我叫了你十分钟!我知道你一定吃了什么,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吃了多少,所以担心起来,我差点就要叫救护车了。”
“有时候我并不是没想过要自杀,但是没有克拉拉,我连这个都做不了。”
这是几个月来奥黛特听马克讲的第一句完整而有意义的话。她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满意的神情。他起码能说点和自己情感相关的话了。这挺好的。她环顾四周,这个以前充满快乐的公寓,现在看上去阴沉沉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马克的孤独遍布每一个角落。这个在圣诞节躺在被褥里睡觉的男人,他的绝望甚至从镜子里都能看到。
“起来吧,我们走。”
“我很累。”
“你不是累,而是抑郁。我在客厅里等你,起来穿好衣服。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忙,要是我的圣诞树干蛋糕出了问题,就要你负责。”
马克没对奥黛特说,他听到这道甜点的名字有多难受。他没有任何抵抗地穿好衣服,眼前不禁浮现出两年前一个圣诞节早晨克拉拉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她一边随着收音机里歌曲的节奏摇摆着身体,一边在每个人到来并开始喝鸡尾酒之前准备着圣诞树干蛋糕。她右手持着小筛子,左手轻轻拍着,边看着香草粉撒落到蛋糕上边唱着歌:“下雪吧,下雪吧,下雪吧。”穿上衣服后,马克不情愿地跟着奥黛特出了门。接下来的一天里,那句歌词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临近新年前夜,马克感觉身体仿佛已经对痛苦麻木了。他已经无法承受更多。几个月前克拉拉还在,他们还计划着去诺曼底的一所大房子和这群朋友一起过新年。钱都已经付过了。但是克拉拉的去世改变了马克的计划,其他人两天前就去了。他们坚持让马克一起去,但谁都说服不了他。同时他也明白,这些朋友也需要习惯克拉拉的离开,将悲伤排出体外。看来十二月三十一日将会是马克今年最难挨的一天了,这将会是他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前夜。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期待。或许这些节日庆祝结束时,他就可以和妻子团聚了;或许他可以找到一种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克拉拉的方法;或许他的生活最终可以变得正常些。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同自己的邻居躲猫猫。他在最荒唐的时间出门,无论去哪儿都走最稀奇古怪的路线,仅仅是为了避免遇到熟人。买熟食时,他不再去以前的熟食店,而是去三个街区以外的穆斯林熟食店。他能听到人们的声音从熟食店的小电话亭里传出来,尤其是那些给远方亲戚打电话的阿拉伯人。他时而也会走到他们中间,站在电话机前,想着自己是否也需要打个长途电话。除了克拉拉的姨妈,他想不到任何其他人,但是他对伊薇特姨妈没什么可说的。那时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圈子是多么窄。这个克拉拉去世前他从未想过的事实,现在经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有时他坐在短凳上看着大街。他知道,熟食店里的人一定觉得他有问题,并因此对他特殊照顾。他利用起这点好处,也不愿意解释什么。或许他们会认为他疯了,但他也不在乎。买完东西付过钱后,他就一直坐在那儿,只在有人需要那块小地方的时候才会离开。熟食店的阿拉伯老板一般总表现得像是马克在那儿就待了几分钟似的,也从不多问什么。
虽然马克逃离着整个世界,但他和阿牟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宁静。或许这是因为阿牟对克拉拉的了解最少。和阿牟在一起的时候,马克感觉自己不必去谈妻子,他不用去回忆她有多完美、多善良、多漂亮、多善解人意和多甜美。他和阿牟可以一言不发地对着一本漫画小说的原稿看半天,可以连招呼也不用打就直接分别向书店两边走去。阿牟对社交也一窍不通,和马克一样是一个人。他对路过画廊大橱窗的漂亮女人也同样没什么兴趣。马克知道,有一天阿牟或许也会经历这种伤痛。
另外,马克所遭受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摆脱这种痛苦。这种情感中的一种思想给了他力量:只有经历过纯粹快乐的人才会选择寻找无限的悲伤,这样就不会夹在两者之间了。有一天,站在一个指向终点是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朝圣之路路标下,他感到仿佛正是由于所有这些痛苦,才可以走几十英里。或许那时,当他在路的尽头参加圣餐仪式的时候,便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那时,马克没有沿圣詹姆斯路走下去,而是决定走另一条岔路。一条会随时间治愈他,帮助他再次看到生活之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