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林留下来当然是出于好心，但真正留下来之后，却只剩下与谭西晨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警察的工作面临的压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每每遇到下面的人想不开，高建林总是好为长辈，很愿意温言细语的开导他们。可老头猛然反应过来，谭西晨不是那些才加入队伍的小年轻——话说，就算此人刚刚入职那会儿，脆弱过吗？就算是第一次出现场，看了满屋子的血，也最多就是脸色惨白，但也很快调节过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条不紊。
今日这般方寸大乱，归根结底就两个字。
宁芮。
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情种——这话都已经到高建林牙缝边上了，他费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说。
稍作判断，高建林认为，对这种人，与其浪费唇舌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如一针见血直指核心，于是他也省去了委婉的步骤，“就算宁芮身上疑点重重，但她也费尽心思了留下了线索。如果不是她提供的资料，我也想不到要派你们来雪月山庄。”
谭西晨心不在焉，听在耳中的话都像是会自动跳字一般，随口应道，“那她算是什么，为警方提供线索的嫌疑犯？”
“唉——”高建林长长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是又伤心又难过，但如今真相不明，别把‘嫌疑犯’这样的称呼安在自己女朋友头上。”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已经分……”
他甚至没法完整的将这个词说出来，好似“分手”两字的中间藏了一把刀片，能将他从喉咙到嘴巴，都割开似的。
然而，疼痛也有疼痛的好处，谭西晨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高局，你刚才说什么？”
高建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当起了复读机，“我说，如今真相不明……”
“不是这个！前面，前面你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宁芮提供的资料……”
“你说什么，资料是宁芮提供的？”
连续两次话说一半被打断，高建林已然有些冒火，但他也看得出来，谭西晨是真的着急，便没有立刻与他算账，“就是关于景区营销的那些资料和策划之类，我统统交给白艺了，怎么，她没有拿给你看吗？”
谭西晨觉得嗓子涩的要命，即使没有刀片割，他似乎都能尝到隐约的血腥味，“她拿给我看了。”
高建林方才确实被吓了一跳，感觉对方的表情就像是活见鬼一般，如今一听，便松下那一口气，往靠背上依过去，准备休息片刻，“既然拿给你看了，不就对了。”
“不对！”很难形容谭西晨此刻的表情，惊诧、怀疑、甚至还有几分恼恨，乱七八糟的混杂在一起，成了一片浓烈的阴霾，“白艺虽然给我看了资料，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我，那些东西来自小芮。”
高建林往后靠了一半的身子僵住了，他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全凭腰背的肌肉支撑着重心不稳的身体。直到……腰椎的骨骼不堪重负发出“嘎吱”的抗议声，局长大人才猛的回魂。
白艺可能忘了说吧……这样的借口，高建林说不出口。
退一万说，就算白艺一开始忘了，后来宁芮出现连串反常的举动，她也应该想起此事。
而不管是线索本身的重要程度，还是仅仅出于关心同事，不愿看到谭西晨那般消沉，关于资料的来源于情于理白艺都应该提一提。
可她没有。
若不是此刻这场阴差阳错的谈话，谭西晨依旧被蒙在鼓里。
谭西晨的脑子顿时乱成一团，与宁芮相关的事，如同一片片利刃，搅的他疼痛难忍，根本无比多作思考；而如今关于白艺的，却仿佛硬生生的在他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
好不容易，理出一个线头。
“高局，你应该也有所觉察，近来连串的案子不仅十分古怪，而且彼此之间还有联系。那么这连串事件的开头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幼儿园劫持案……不，不对，那更像是一个突发的公共事件，案件真正变得古怪是因为……发现了疑似吴新江的监控图像。”
“而那图像是……”
高建林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如此关键的细节，他必须再做确认。摸出手机，直接打到了缉毒办公室，“喂，我是高建林。”
“啊？高局？”接电话的警员简直莫名其妙，局长近日不是出外勤吗？怎么找上他们了？况且近日缉毒这边堪称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大案。
“幼儿园劫持案之后，你们追查相关的贩毒团伙，那事你参与了吗？”
“参与了。”警员吓得不轻，以为局长是专门打电话来追问调查进度的，“但高局你也知道，贩毒从来都是从上至下的一条线，牵扯众多，虽然我们锁定了外围的小团伙，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没有实施抓捕，正在想办法往深里追查呢……”
“我没问你这些。”高建林不耐烦听那些没有新意的工作报告——案件在调查的过程中永远都是这样无趣而繁琐。
“我想知道，当时你们顺着幼儿园那事调取监控，无意中看见了一名杀人犯的影像，最先发现这个的，是谁？”高建林故意问的很是模糊，就是避免对方先入为主。
警员对那件事竟然记得很清楚，没怎么费力回忆，便已经想起了，“高局说的是吴新江吧？第一个发现的，就是刑侦那边过来帮忙的霸王花呀，分尸案本来就是他们刑侦办的案子，白艺当然对此人印象深刻……”
电话被高建林单方面挂断了。
方才这一通电话，高建林开了免提，本来想着有什么问题最好是尽快核实、当面澄清。可哪里想到，真的会越描越黑。
谭西晨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但有一点他是能肯定的——并不高兴。
但不管怎样，事情突然到了这个地步，有件事他却不能不汇报，“白艺曾经向我提供过两张监控截图，一张是发生劫持案的幼儿园，另一张王燕燕死亡的写字楼，在那附近，都出现了小芮的身影。”
“行了，先别说了。”高建林猛的摆了下手。
在局长的位置上坐的越久，高建林就越是老沉稳重，他是全局的主心骨，肯定不能像当刑警那会儿动不动就拍着桌子吼人。哪怕发火，也大多是摆个样子吓唬人。
但是这一刻，他发自内心的暴躁是控制不住的。而更加要命的是，暴躁竟然也没掩饰住那一股子深深的疲倦。
高建林尽量心平气和的说：“虽然职业要求我们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怀疑的态度，但不应该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怀疑自己的同事，特别是你，谭西晨，你是队长。”
尽管最后那句话说的不尽不实，但谭西晨还是听明白了。
是队长，就不能像小警员那般随心所欲，无论是信任什么，怀疑什么，都必须三思再三思。
谭西晨很感谢高建林及时叫停，方才短短时间，他已经想到了很多事——
王燕燕手帐中的画，是在白艺的提醒下才发现的。
他曾经还委托白艺，再次核实宁芮的血型。而她擅作主张的查了当日百兴超市前的监控。
就连那位神出鬼没的提琴大叔，他们两人也曾共同目击，那家柏蒂咖啡厅，也是她选择的见面地点，最后他们还跟丢了那个大叔……
缓解了对宁芮的疑神疑鬼，可怀疑依然像是一头活着的怪兽，一转头又锁定了白艺。很多东西真的不能多想，再想下去，真的要将白艺当成那只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手。
谭西晨冲着高建林点了点头，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最近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讨厌警察这个职业了。”
高建林不予置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知道资料是宁芮提供的，还有她费尽心机藏在石头缝里的手机，她肯留下这些线索，我们至少可以假设，不管她做了什么，或许都是有苦衷的。你先就这么想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再这么下去，你要丧失一名刑警应有的判断力了。”
这一次谭西晨没有点头，只是苦笑。
高建林细细打量着他，认为他不点头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有些动作做起来不过只是敷衍，他如今这样，至少证明他对待这些事情的态度还是郑重的。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高建林招呼了一声，便起身告辞。
一直当他出了房间，穿过走廊，进了电梯，才将郁结在胸口的一团浊气吐了出来。有件事他没告诉谭西晨，因为实在不是时候——
当时，白艺正要出发前往雪月山庄，高建林把她叫过去，将宁芮提供的资料交给她。而在这个时候，女警花一反爽朗的常态，吞吞吐吐的向他报告了一件事。
“高局，我其实犹豫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当我们发现了疑似吴新江的影像之后，谭队……谭队曾带我去吴新江故居搜查，当时有个说不通的细节，谭队身上竟然带着房间钥匙，照理来说，那东西不应该存放在档案室里吗？谭队为什么要偷偷把它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