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高建林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越来越深重的怀疑,他怀疑自己哪里还是什么狗屁领导,根本就是供人驱使的小弟。而且,他不仅要按照谭西晨的指示调派人手,还要考虑那死小子遗漏的部分,任劳任怨的跟在后面查缺补漏擦屁股。
但不管心里多么想把谭西晨大卸八块,对于雪月山庄的混乱,高建林也不能真的不管,那小子点名要的贾法医已经先一步过去了——为了将这尊大佛请出法医室,高建林自掏腰包买了一条好烟作为贿赂。
至于高建林自己,则绕路去了附近的几个分局,协调安排了一些工作。
汪州之前做过的一些事,高建林也听过汇报了,只不过以他的眼光来看还远远不够。这当然也不能全怪年轻人,汪州一个年轻人单枪匹马,哪怕是从市局下来的,真到了别人的地盘上,说话也不见得好使。
所谓的协调工作,虽然不见血,但却最是耗神,也最浪费时间,好不容易走完了既定行程,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高建林顾不上讲究,带着司机随便找了路边一个小馆子,一人囫囵吞了一大碗牛肉面,然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山庄赶。
兴许是那碗面的味道着实欠佳,以至于一路上高建林都憋着莫大的火气。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准备了一路的训诫,到了地头竟然连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准备要臭骂一顿的对象正躺在宾馆的床上,人事不省。
刚刚处理完伤情的贾永亮,以及临时客串一把护士帮法医主任打了下手的白艺,洗干净了手,鱼贯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贾永亮与自家局长打了个照面,想起才到手的好烟,觉得那东西比局长的面子大,好歹纡尊降贵主动开了口,“谭西晨从山坡上摔下来,左腿和左侧肋骨各有一处骨折,我已经处理好了。”
高建林听的有点懵。平常从这位的嘴里听到的都是——尸体解剖完了,死因是什么什么……冷不丁听到他还会处理骨折伤,当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贾永亮感觉自己被对方眼神中的怀疑给深深伤害了,那一条烟的尊重顿时不足以弥补,出离愤怒的吼了回去,“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法医也是医生!”
这话,听在耳里怎么就这么别扭呢?高建林往床的方向扫了一眼,“那人为什么还不醒?”
而且那什么……越看越像是死的。
若不是床铺一片雪白,高建林真怀疑自家的刑侦队长是不是已经被残忍的大卸八块了。
法医主任翻了个超越极限的白眼,认为与这些智力低下的人类着实没法沟通,极度不耐烦的道,“接骨啊,肯定是要打麻药的嘛,这会儿药效还没过。”
周边的围观群众连忙齐刷刷的点头为贾主任作证——确实是打了麻药。也幸亏打了麻药,不然以这位大佬的手法,莫说区区一个谭西晨了,哪怕关公在世也扛不住啊。能够彻底昏睡过去,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说来,对于这位贾主任,平常大伙儿见的都是他解剖尸体,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治病救人,正是冲着这一点点好奇心,才聚在此地围观。
可是近距离的旁观了一场接骨活动,一个个都心有戚戚焉,悔的肠子都青了。
反射弧过长的高建林,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问,“究竟在折腾什么,谭西晨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据我所知,雪月山庄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火拼吧?”
以这位的身手,若不是超出控制的混战,怎么都不至于受了此等重伤。
现场目击了谭西晨出事的两名片警,打从高建林出现,便悄悄缩在了角落,可没料到居然还是逃不了被点名的悲惨命运。
至少对于这些基层警察来说,市局一把手就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那种兜头砸下来的压力根本无法对外人描述。大概是被砸晕了,一句满是歧义的话脱口而出,“谭队那个……跳崖的时候摔伤的……”
“跳崖?”太过意料之外的答案,以至于当了大半辈子警察的高建林都没能听明白。
不过,虽然他当警察的那部分思维没苏醒过来,但是八卦大叔的身份却占了上风,在室内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没看到宁芮的影子,便自以为明白了什么,“怎么,把女朋友作没了,跳崖殉情?”
“啊?呃……”陡然遭遇了大局长的玩笑,可怜的片警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
白艺快人快语的插话进来,好心的解救了他们,“之前已经问清楚了,谭队去观景台的悬崖上采样,本来都已经成功了,却在即将返回的时候,不知看到了什么,大惊失色,结果不慎一脚踩空。”
旁边的汪州难得这般有眼力价,看出局长一脸懵逼,连忙在平板上调出附近的照片,将相应的位置指给他看。
“采样,那地方能采什么东西?”
汪州报告:“是一点泥巴,眼下贾主任正在化验。”
贾永亮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杵在一边,哪怕被点了名,依旧是一副懒得搭理的状态。显然,对于刚刚被质疑了医术,这尊大佛正处于极度不满的状态中。
高建林先不管什么泥不泥巴的事,此刻他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了,实在用不着再加上泥巴这一混合剂。“别没头没尾的。白艺,从头说一遍。”
点了在场唯一的女士,实在是因为她应该是脑子最清楚的。
白艺也没有辜负局长期望,从隔壁情侣失踪说起,中间重点提到宁芮冒险拍照和紧接着下落不明的事,最后接上了谭西晨的莽撞举动,“谭队踩空之后,再想原路返回已然十分困难,他便索性往下溜。高局刚才看了照片,应该也注意到了,下面有一块面积很大的裸露岩石,本来就没有多少落脚点,而谭队本来就是被迫往下,对于身体的平衡难免有些失控,他只能倚靠捆在腰上的麻绳减缓下坠势头,但这个时候,绳子断了,于是他就……”
经过讲完了,白艺突然想起一点,生怕高局会有什么误会,连忙补充一句,“对了,那根麻绳是谭队自己从山庄仓库找出来的普通绳子,并非登山专用。”
高建林今日算是好好长了一番见识,回头细思,严重怀疑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谭西晨。
也说不清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拿一根捆货物的绳子去攀岩,别说两根骨头,断上七八根,他都不冤枉。”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局长心里有火,谁也不敢挑这个节骨眼去触霉头,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一时间没人说话,连喘气都尽量压到最低,恨不能变成不起眼的壁纸。
好端端的顶楼套房就此化成静悄悄的图书馆。
安静的空气中最怕什么,没错,手机铃声。
那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堪比平地惊雷,不仅将站了一圈的人吓得魂不附体,也连带惊醒了唯一躺着的那位。
“谁的……电话……”
曾经在百兴超市的广场上错过了三通来电,而今天的谭西晨,在麻药未退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听漏自己的手机铃声。
白艺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家队长的手机,连忙拿起看了一眼,“未知来电。”
平凡无奇的四个字却像是给谭西晨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差一点就要弹坐而起,却被肋骨的伤痛给压了回去,他倒抽一口冷气,哑着嗓音吩咐,“拿给我。”
贾法医总算是逮到机会吐了句槽,“悠着点,我又不是正牌医生,我固定的夹板肯定不如人家骨科医生牢固,弄松了,你骨头可就散架了。”
谭西晨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理也不理。将手机滑到接听,端到了耳边,他也不吭声,只是静静的等着。
电话那头暂时也没声,但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这场耐心的比拼中认了输,对方主动开口,“西……算了,怪肉麻的,还是连名带姓的叫你吧,谭西晨,听出来了吧,是我。”
没有人可以永远喜怒不形于色,麻药的余力使得大脑还陷在半昏沉的状态中,那一点掩饰不住的惊诧被苍白的面色衬托出来,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白艺一个激灵,陡然猜到了什么。
她对旁边一个新来的小伙子打了个眼色,用口型念出两个字,“宁、芮。”
小伙子是跟着贾永亮一块儿抵达的技术支持,反应很快,立马就开始架设窃听设备,窃听对话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获取对方的位置。
他手脚麻利,眨眼功夫已完成一半工序,却被谭西晨发现了,现任刑侦队长的一记眼刀别过来,小伙子吓的一个哆嗦,差点把设备砸了。